等

   初夏的傍晚清清淡淡,還要一兩個小時天才黑,但垂著窗簾的臥室必須開了燈才能照亮角角落落.晚飯毫無知覺地吞咽了,勉強坐到書桌前,翻開書:快大考了,才發現已積了那麽多還沒仔細讀過;可目光走了幾行就滑出了白紙黑字的公式定理;歎口氣,把筆扔在書頁中縫:長了這麽大,卻越來越不經折騰.

   兩年前的春天剛剛邁出屬於自己的一步,以後的路雖無定向,但畢竟主動選擇了一次,單這勇氣和自由本身已足以讓我享受到從未有過的自信快樂,沒料到生活的一次艱難轉折竟改變了自己的性格,那些日子裏陶醉於這一生第一次擺脫了根深蒂固的悲觀和自卑,發現生活原本可以這麽好,青春可以這麽明媚.一直就盼望自己象陽光一樣燦爛,讓周圍的人也感染我的快樂.

 可一切並不如我所願那樣簡單,一段短到隻有十幾日的戀情不料拖出如此深長的陰影,至今想起仍然黯然.它讓我於最不經意時了悟我對情愛最深層的企盼:至性至真的溫柔和憐惜;它亦使我在一寸寸陷進記憶中的孤獨與淒涼裏意識到麵對溫柔和憐愛我有多麽不堪一擊.

 但雖深知根本沒有足夠的堅強擔當失去,我卻還是抵擋不住誘惑,為了短暫又短暫的美麗的幻影,全不顧隨之而來的長而又長的刺痛.我沒有理由怪你:一分一秒地等待你的短暫的溫柔,然後用幾天,十幾天咀嚼它的苦澀,直到你不期然再次出現,於是我重又陷入自己編織的網,逃避真實,不願麵對將來.無法讓你了解這等待的滋味兒,因為你不會理解,理解我對溫柔的渴望,理解溫柔裏我的玻璃般的脆弱;即使在你探尋而好奇的目光中打開了我的過往,終是不能讓你讀懂我的世界.也許若幹時之後你會了然我的靈魂,但一切早已錯過.我們的緣就隻能這麽短,這麽淺,可一個個黃昏裏我卻固執地拒絕生活的裁判,拒絕承認一切已經結束,還在呆呆地盯著窗子等你.曾經以為愛是透徹的相知,曾經堅持不能全得不如全棄,難道為了割舍不得你的溫柔我竟能如此退讓?

 褐色的百葉簾片重疊著隔開了外麵的世界,窗台窗簾上積了近一年的微塵,卻仿佛經年未曾驚動;窗外一條曲折不平的窄窄水泥道伸進公寓深層,路邊被綠草覆蓋,半月前還遍開過金黃的野花,而今隻剩下鋸齒般的綠葉貼覆在地麵;曾計劃過與你再次踏上郊外的山野,共看遠山的蔥鬱,再猜猜遠處的牧場上緩緩移動的是牛是豬,開幾通玩笑,在暖暖的陽光中懶懶欲睡;曾想在夜晚的CHARLE’S 河邊漫步,看水上的白帆將它點染得靈氣十足;曾想在初夏依然清爽的季節裏與你做一次長途旅行,在NEW HAMPSHIRE綿延的湖上泛舟;還想拉你走進古野的森林,讓我們都浸染大自然的原始的野性,忘掉所有瑣碎的煩惱,讓心變得無比純淨;在晴朗的日子裏想意外地出現,與你靜靜地聊談我的忽現的感受,或者隻是看看你溫柔的眼睛,讓你溫柔的手撫愛我的頭發麵容,想與你共享我青春的激情和歡樂,想感受兩個人創造的平凡似家的溫暖,可而今我們還能一塊兒做什麽?

 門前小小的斜坡仍然堆著去年寒秋的落葉,幹枯雜亂,而高聳的楓樹已又長滿了新葉,深夜一陣小雨便會打落滿耳的雨聲.一次又一次呆坐在窗前,望穿簾幕,望穿這太普通太熟悉的景致,等待,雖然沒有約定;這沒有終點不敢奢望的等待是你不曾有過的體驗,讓我如何為你描述這樣的心情:在落日的沉寂裏,期待著又恐懼著每一點聲息:鬆鼠匆匆竄過落葉的悉挲那麽象你的腳步聲漸近到窗前,而好象如此漫長的一分鍾的沉默後終於打碎了忽而升起的希望;時而踏在水泥地上的腳步漸漸移近,又漸漸遠去,從沒有在簾外停留,一聲聲不緊不慢象是對我的諷刺;不知是鄰居還是對麵公寓忽然傳來清晰的敲門聲,一聲,兩聲,三四聲,沉重的力量就壓在神經末梢,幾乎有些透不過氣了,門才輕輕地打開,門裏門外傳出人語,我卻一下子覺得疲憊不堪.但我還是不能停止等待,多少次任希望這樣湧出又跌落,而間隔的沉默裏擠滿了回憶幻想猜測;它的壓迫你無由體會我無力解釋.

  星期五臨回家前去機房查EMAIL,毫無防備地收到你的MESSAGE,隻有三個字,一個簡單的事實,這個結果雖在意料之中,發生時仍覺那麽突然,它斷然地給這些日子屬於我們的一切畫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句號.有人說生活是隨時隨地的驚喜,盯著屏幕上的三個小小的英文字,想起這句話,感到是對自己莫大的諷刺.細細地看,還是無法辨認你的任何情緒;淚水模糊了視線:我已確信這就是你永久別離的表示,我已肯定你也會從此不告而別地消失,再也不關心我的喜怒哀樂,不在意我的痛苦與歡樂.曾傷感地對你說你終會忘了我,你嚴肅地回答絕不會,我沉默著:已了解人心的軟弱,我不再相信誓言情感能跨越時空;這幾個沒有表情的字證實了我的懷疑,也不容我存什麽希望.周圍的一切忽然令我窒息,我想逃走,逃開記憶中的快樂悲傷.

 回到家裏,卻又被孤獨淹沒,無法阻擋過去的一切如浪濤湧到眼前:我們的相識相交,我們共同擁有的日子.當我載著不多的家當開向這個城市,我希望能開始新的生活,不再羈絆於過去,希望有人能讓我不再回憶.就這樣有意無意間瞥見你挺直的背影,麵對了你清秀的目光.你溫和的笑容帶給我輕鬆的喜悅,我想把它延展鋪開,睡在其中做個好夢,即使很快了解不應該再有更多的幻想,我卻不能讓壓抑不住的失望衝走再近一步的欲望,所以始終沒有拒絕過你的電話,一次又一次將你帶進我的小屋,與你傾談到天明;很多很多次坐在你的對麵,都想輕輕吻你溫柔的唇,隻因礙於那個既成的事實,才不讓你有任何覺察.除夕的夜晚包圍在滿房間的燈光中,忍不住焦急地盼望你在這節日的夜裏出現,電話鈴聲響起時,我真得那麽高興.那一夜與你漫步在城中,擠在往來的人群裏,看一個個冰雕微微閃爍著柔和的光;鑽進店裏喝一杯濃濃的咖啡,暖暖快要凍僵的雙手,在你不覺察時輕輕靠近你,任一點朦朧的情緒慢慢升起;聽你講些兒時的故事;記得為了尋找彌漫了樂音的酒巴,在大街上轉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擠進臨街的餐廳,坐在靠窗的桌邊喝一杯調得毫無水平的雞尾酒,隔著玻璃看對麵燈光閃爍的樓房,與你一同聽音樂,一同喝下新年夜的香檳,喜歡與你共度新年的起始.微醺裏多想輕吻你一下,隻為給了我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但我還是什麽都沒做.

 你又一次打來電話,我又一次把你讓進屋裏,打開音響,放上’FALLING INTO YOU’,熟悉的歌聲又讓我想起讓一個人的房間裏充滿歌聲,一時變得興奮起來,對你興致勃勃地講起與朋友們開車去ACADIA國家公園,講起那裏的大海,懸崖,落日,白帆,還有仿佛入睡的海岸上一輪明月,還有吃不了的螃蟹,小鎮上宰人的燒糊的牛排讓大家一路耿耿於懷;你靜靜傾聽的目光裏已不止是好奇,但要讓我克製你我此時的情緒已做不到.再一次送你出門,日記裏安慰自己:距離自有朦朧的美,節製讓感情充滿生命力.也想過就這樣保持一段距離,以後的事是對是錯?

 春節晚會結束你提議去你那兒做點兒吃的,那是第一次走進你的家,坐在簡陋的沙發裏看電視,你燒上一咖啡壺水,站在池邊洗著不知積了多久的碗筷,房間裏十分溫暖,水聲談話聲交織出家的溫馨平靜,暗問:這就是多少男人放棄自由,抵製誘惑走進婚姻的理由嗎?你坐在我的身邊我們靜靜聊天,終於拋棄矜持迎著你的吻;那個夜晚所有的社會準則都退走了,明天會發生什麽我不知道,但我已不能阻止今日的故事,我不想用理智切割這個畫麵,何況我哪有堅強的意誌拒絕你的溫柔的目光?

 從此我們創造了很多很多的快樂,我也想當然地享受你的溫存:網上傳來的一束鮮花;情人節調皮的JUPITER讓那一整天的心變得輕鬆愉快;裝好計算機,你竟想到把我的照片從網上複製調試做成WALLPAPER,讓我無言以對你的細致,而我一向以為你是個粗心的人;每次出門,你總是從後麵輕輕摟著我,我也多麽喜歡就勢靠緊你,兩人走在街上店中,是一對親密的戀人;每次做飯,你總是那樣乖乖地站在我的身後,用雙手環繞我讓我忍不住回頭吻你;當你問我怎樣才能讓我高興,當你輕輕而真切地喚我’寶貝兒’,你不知道啊,在這溫柔體貼裏我感動得幾欲落淚;它讓我感到自己又象個小女孩兒被人憐愛;在你溫和的話語溫柔的撫愛裏,我從沒有意識我已曆經波折;對於你,我隻是一個熱愛生活,充滿熱情也充滿情欲,會笑亦愛哭的你的’寶貝兒’,這是因為我是父母唯一的嬌女兒嗎?我隻知道你還純真我還年輕.

 這點點滴滴的溫馨匯成溪水,在我感情的世界裏一路穿過,流暢無阻,好象永遠不會逝去;曾渴望如癡如醉地愛一回,現在卻依戀了平凡的溫情,忽然那個消息把過去的日子斷成無法接續的曆史,我也被從夢中驚醒;在陽光燦爛的清晨繁星滿天的夜晚獨處一室,在綠色的風聲雨聲裏獨行校園,眼睜睜看著你的溫柔化成一團輕霧消散,失去的換成不能消解痛楚的淚水,太近的回憶輕飄不著又沉重,真想讓外麵的雨淋透,生一場大病,燒糊塗了就什麽都感覺不到了:既不會難過,也不會想念幾天前還屬於我的溫柔.

 每過一天,絕望也深一寸,你三天的沉默幾乎剝奪了我所有的希望,決定給你寫封信,這才稍許安心地坐到桌前翻開書.看了十多分鍾,外麵響起敲門聲,辯不清是找誰,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是你多好,可又覺得這明明是妄想,你怎麽會來?那天早上做早飯時聽到臥室裏電話鈴響,隱隱傳來留言的聲音似乎是你,一下子湧出淚水,回到屋裏再聽卻不是,怨自己怎麽還用希望自我折磨.不再理會一遍遍的敲門聲,心想誰這麽固執,主人顯然不在家;不想一陣腳踏落葉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那熟悉的聲音再不容我懷疑;當一切希望都被掐斷了時它又蓬蓬勃勃地長了出來,聽到你的呼喚我好象被判了死刑的人忽然獲得了特赦,難過委屈又驚喜.我曾說過有一日將不再見你嗎?你的出現卻是我不想也不能抗拒的誘惑.我無法用語言描述再見你的心情:那站在春天傍晚裏的身影是我失散已久的親人;你目光裏純淨的思念似狂風吹散了我的懷疑和絕望.再次將你包圍在目光裏,說不出一個怨字:曾說你是一個挺好的人,你到底不忍對我硬起心腸;曾被毫不在意地放棄,曾被冷漠無情地對待,曾被用溫柔瘋狂的愛刺傷敏感的心,我真的那麽感激你目光裏純真的情,這原是我最深的渴望和絕望之源.握著你的手拉你走進房間,你說你絕不會拒絕見我,我就這樣忘記了現實,盡情地享受你也享受重新獲得的希望.所有的東西都要失去了才懂得它的價值:再次感受你依舊的溫柔倍覺珍貴.

 這點兒可憐的希望和信心卻又象風雨中的落葉被吹打得飄飄蕩蕩沒有著落.等車時偶一回頭,忽然望見我那麽熟悉的身影,一路走來,我卻沒有資格再喚你.當隻能望見你的背影,我明明不願看卻強迫自己看著你走出我的視線.你遠我而去的沉默的背影才是你我如今的現實:發現其實我從來也不擁有什麽,你哪有一刻屬於我?那重見的夜晚你的撫愛原是我自己編織的一個短夢.多少次你問我為什麽不覺得你很喜歡我,你告訴我麵對這樣的情景我怎麽能相信你喜歡我?即使有,又能有多深?與你共有的日子隻有短短幾月,我無法把握在你感情中的位置,我怎麽相信你不會忘了我?我終於醒悟我們之間隻剩下過去,我所做的各種設想都隻能是設想,我們再也無法共同創造,你的到來與離去無非提醒我過去在一點點蒼白地死去,而未來隻是一片空白.你說要我等著你,我不知這激情時的話還有什麽意義,等你偶爾施舍的溫存嗎?等你漸漸遺忘了我嗎?等你將全部感情給我嗎?等你述說我的感受嗎?等你在校園的夜晚散步嗎?我等到的,隻是你遠去的背影,等到的,隻是萬裏無雲的春天裏我的孤單.我想要的,不是幾小時的幻覺,我想要再拉著你的手走在大街上,你能給我這普通的權利嗎?

 站在夕陽裏,看著一個幻覺象肥皂泡一樣破碎了:我畢竟已失去一切.

 不想再等待,不想再存妄想,它在蠶食我們曾擁有的日子,雖然還是那麽想你,雖然孤獨被溫柔關懷映照得刺目刺心,雖然走在大自然裏還要想象有你的陪伴該有多好.

 不會怨你,也不懊悔發生的一切,你從未傷害過我,無論從前現在你對我都一樣溫柔,但我沒有力量等待時間再次提醒我的失去;我好象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個人在我感情中出現又離去,象在高速公路上開車:盡管也會與很多路人並行一段,我終是一人獨行.我並不畏孤單的旅程,這是我的選擇;但我還不夠堅強到擁有後再瀟灑地失去.我已不再敢咀嚼必然會分離的等待;如果我再次等待,我要能等到團聚的幸福,而不是為分別而等待.我不想再獨自承擔所有人的感情重壓.

 或許我將是你永遠的記憶,或許將來有一日你會找到我,也許我仍會打開房門,為了你曾經的純真,為了你不忍我流淚孤獨,為了你不忍傷害我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