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來路》16 紅顏卻薄命的媽媽

文雯媽媽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橋頭上，呆呆地望著橋下徹骨冰冷的河水，時而嚅動著嘴唇自言自語……周圍偶有路人經過，寂靜得隻剩下如鬼泣般的北風聲……
她覺得生活對她來講一點意義都沒有，她的一輩子都是苦難。

解放初，父親突然自殺，母親相繼病逝，才十七歲的她，作為長女，孱弱的肩上已擔負起撫養弟妹的重任。那時她弟弟才十歲，妹妹才八歲。
雖然組織上沒有正式給她父親的自殺下過結論，可那無形的出身問題卻壓製了她和弟妹三人一生！
上大學時，她靠微薄的獎學金支撐她和弟妹三個人的生活。多少年她都沒添置過新衣，稍象樣點的衣服還是朋友送她的舊衣服。過早落在肩上的沉重的生活擔子，讓才貌兼備的她卻不知女人花季時應有的滋味……

她好不容易將弟妹拉扯大，剛滿十八歲的她弟弟便因為言論不慎而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被抓進監獄判了七年徒刑。
其實那些言論隻是小孩子家的戲言。他說要招收特務上山打遊擊，條件是會格鬥，會翻牆，會騎馬，會打槍……其實他自己除了會打架，大概還會翻牆，什麽馬啊，槍啊，都不知道在哪裏，他連碰都沒碰過。
十八歲的小男孩，家裏的獨子，從小受寵，後又沒有父母管教，不知道會禍從口出。但他畢竟隻是胡說八道而已，而根本沒有付諸行動。幾句戲言，便毀了他一生！

她妹妹的命運也比她弟弟好不到哪裏去。
高中畢業時，成績優秀的她妹妹因為家庭出身問題而被拒於大學門外。
文雯媽媽那個時候，工農子弟還沒有讀書出來，所以她還僥幸上了大學；到了她妹妹那個時候，工農子弟出來了，成份不好便沒有機會上大學了。
她妹妹響應國家號召去了農場工作。
為了改變因為成份不好帶來的背運，她妹妹嫁給了農場附近的生產隊裏雇農出身的大隊長，辭去了農場工作，從此成為真正的農民。學生出身的她妹妹，從小沒幹過農活，所以不太會幹，工分沒有人家女人掙得多，在家裏便沒什麽地位，加上丈夫是個粗人，動輒罵人，打人，夫妻根本沒有共同語言，關係一直很差。
她妹妹終於積怨成病，年紀輕輕便早早離開了人世。

她自己在文革中被冤打成特務。解放前夕她參加過一個學生組織，鬧學潮反國民黨。解放時共產黨給那個組織定性是進步組織。但因為組織裏混進了兩個國民黨特務，文革時那組織便被冤打成了特務組織。她也跟著被冤打成了特務，被隔離審查了一年多。
兩個孩子跟著挨打受罵，被迫逃學了一年。

她原以為嫁了一個共產黨幹部，可以改變她的命運，可以讓她的下一代不再經曆她所經曆過的苦難。可沒想到，她的命運竟仍然是如此不濟！
她對生活已沒有信心，隻有恐懼：恐懼丈夫會病死獄中，恐懼兒子會永遠背井離鄉，恐懼自己的病永無痊愈之日而拖累家人……
仰頭問蒼天，她一輩子老老實實、小心翼翼地做人，究竟做錯過什麽？為什麽要讓她和她的親人們經曆那麽多的苦難？難道她的娘家人所受的苦難還不夠，還要讓她的丈夫和孩子們繼續受苦受難嗎？
她覺得她就是個不祥之人——為什麽她所愛的人沒有一個生活是平平安安的？也許她本不該來這世上，所以世上等待她的除了苦難，還是苦難！她覺得她活著，除了拖累家人，真的毫無意義！

就在她準備跳下去結束自己的生命時，隱約聽到喊聲“媽媽——”，像是文雯的聲音？

她已經不止一次地動過尋死的念頭了。但她的一雙兒女，她視為比她生命更重要的一雙兒女，尤其是她的小女兒，實在是讓她放心不下！
她覺得兒子從小比較獨立，能幹，又是個男孩子，在外麵吃點苦，總還能過下去；而女兒從小嬌氣，單純，長得又漂亮，一個女孩子孤單單地沒有人保護，被人欺負了怎麽辦？
她想到她十七歲那年失去雙親後日子的艱難，經濟上的窘迫加上政治上的壓力，怎一個女孩子家可堪？文雯今年恰恰也是十七歲！她不能讓女兒重複她的命運！她不能就這樣走，她不舍得將女兒就這樣孤零零地留在世上，她得將女兒安排好才能走。
她想過將文雯交付給人家——丁伯伯家或她堂妹家——做兒媳。這兩家都是好人，她相信他們都不會虧待文雯。可問題是：丁伯伯的兒子和文雯年齡相差太大，比文雯大了十幾歲；她堂妹的兒子倒是和文雯年齡相當，正直可靠，一表人才，但不清楚他倆是否算是近親而不能結婚。

對女兒的放心不下成了這世上牽住她的最後的細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