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快樂時光:回國了
在108工程接近尾聲時,我們多數人都已在國外工作了兩年,按規定我們應該回國了。有一天,程經理那邊來了通知,我們工地的15個人可以在半個月內回國了。那天晚上,宣布了這批人的名單,他們歡喜如狂,又是笑,又是唱的,都說,謝天謝地,這一天終於盼來了。可是,過了兩三天,程經理又來了通知:這批人的飛機票時間延後了,還要留下來繼續工作一段時間,以突擊完成市政府給綠山公司下達的工程變更指令。超過兩年工作期的人,每人增發獎金。公布這個消息時,使我非常吃驚的事發生了:這些小夥子,平常顯得天不怕地不怕的,這時聽到了暫不回國的命令,竟然開始放聲大哭起來。其中有個身強力壯的靚仔,是國內二局付局長的兒子,他邊哭邊嚷,我要回家,給再多的錢也不要了!原來,他新婚後不幾天就出國了,兩年來的思念和盼望,就要變成現實,所以接到回國的通知後,他就一天也等不下去了。現在來了不準走的通知,無疑是當頭一棒,幾乎使他崩潰。當這些人都聚集在會議室裏哭鬧時,周圍的那些外國勞工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圍在外麵看,甚至有人去報告了阿布巴克。
阿布巴克家離營地不很遠,不一會他就開著他的甲殼蟲車來到了我們駐地。在問清楚是怎麽回事後,他就說隻要你們在10天內完成一條改線管道,就可以回家。我就說這是小菜一碟,並請他把這個意見告訴程經理,不用把這批人的飛機票延期。這樣,這夥人才轉悲為喜。接下來的一個多星期,我感覺是我們工地自建立以來,工人們幹勁最大的時期,他們幾乎從早幹到晚,讓他們休息一下,到樹蔭下喝點水也不肯,硬是把每天的事幹完,頂著天上的星星回去吃晚飯。終於,要搶的工作按期完成了,這批人高高興興地回到原工地,拿了飛機票,就去的黎波裏經理部結算這兩年的收入,然後從那裏回國。
第一批人走了半個多月後,第二批回國人員的名單來了,裏麵有我。我的辦事信條是:“好事抓緊,壞事拖延”。我怕又發生第一批人那樣臨到頭突然生變,就立即把我的工作交待給了一位比我們晚來的工長,又從程經理那裏找了一位新來的男性阿語翻譯到我們工地來,兩天後,我就和我們這批要走的十幾個人回到了原先的1070工地。這裏已經走了好幾批人,安頓好每個人的住房不成問題。這天晚上,我想著很快要見到離別兩年的妻子和女兒了,心情真是高興和激動,很久才蒙蒙睡去。
突然,我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驚醒,打開門一看,外麵黑洞洞的站著一個人,這不是我們剛離開的108工地的木工莊師傅嗎?我趕緊問他出了什麽事。他一臉痛苦的樣子,說:“你們走了沒幾個鍾頭,我們大家正睡得香,突然營地裏來了很多利比亞警察,把我們的二十幾個人全部押上汽車拉走了。我是躲在最裏麵一張床的床底下,才沒有被發現。我一直躲到外麵沒有聲音了才趕緊走回來報告。”我問他是什麽原因抓人,是光抓中國人呢,還是什麽人都抓,他說他曾聽見有外國人吵鬧的聲音,他跑出來路過埃及人住的房子時,一個人都沒看見,估計也被抓走了。
我趕快去找程經理,看看想什麽辦法去把這些被抓的人找回來。程經理的態度使我感到奇怪,他說,真是奇怪,你在那裏的時候,什麽事都沒發生,你前腳走,後腳你的人就被抓了。我說先不管奇不奇怪,還是先救人要緊吧。他就把他的小車派給我,讓我先去找中建班加西經理部的新經理羅工,再去找阿布巴克,這兩個人是我們108工地的官方領導。
這天是星期天,我先去找了羅工,他年齡比我小,據說是某局黨委書記的女婿,聽見我們的工人被抓走了,毫不遲疑就和我一起去找阿布巴克。這一天,我感覺阿布巴克是自我認識他以來,表現得最好的一天。他一聽說有這樣的事,馬上開車和我們一起先去108營地,隻見整個營地空空的,除了有幾個利比亞本國人聞訊趕來外,所有的其他各國勞務人員,全部被抓走了。阿布巴克罵了一句:“Fuck the policemen!” 就帶路和我們一起到警察局去打聽。班加西警察局的樓比FARAJ所在的電力局辦公樓小多了,也寒酸多了,阿布巴克帶著我們跑上跑下地找人,時而態度和氣,低三下四,時而怒氣衝衝,大聲吵鬧,折騰了有一上午,終於有了解決辦法:警察局要求中建班加西經理部出證明,證明這些中國工人是為施工1070住宅區來的全部手續齊全的合法工人,同時,綠山公司也出證明,證明這些中國工人是臨時從1070工地借到108工地去從事短期工作的。有了這兩個證明再到警察局辦一個放人證,就可以去集中營把我們的工人們接出來了。於是,羅工和阿布巴克分別回去辦各自的證明。下午,我們拿著證明又到警察局,直到下午5點,我們才拿著警察局的放人證,帶著接人的汽車,去幾十公裏外的關押所謂非法勞工的集中營去。
在去集中營的路上,羅工也和我開玩笑,說你的運氣怎麽這麽好,你剛走還不到一個整夜,你手下人就都被抓進了集中營。我說我的運氣就是這樣的,過去我在十年文革的倒黴時期,曾多次遇到過危險,卻都化險為夷了。那天,羅工和我一起為營救我的工人們跑了一整天,互相印象不錯。十年後,羅工成了中建駐香港海外集團公司的副總,他向我在深圳工作的領導要求把我調去香港工作,雖未成,我還是感謝他的好意。
我們到達勞工集中營時,天已經黑了。那是個很大的集中營,圍在鐵絲網裏有許多棟活動房,估計關押了有幾千人。在大門外的空地上,我們剛下車,就聽見遠處有人用中國話喊:“我們在這裏!快把我們接出去!”那正是我們的工人們。我們趕緊過去,隔著鐵絲網,和他們握手問話。有人急著要抽煙,但羅工和我都不抽煙,阿布巴克趕緊把口袋裏的香煙都掏出來給他們。在把證件交去讓看守審核的一個多鍾頭裏,我們一直站在鐵絲網兩邊聊著。工人們告訴我,你們走後大概半夜兩點,突然來了很多警察,不由分說就把大家押上汽車,誰要不從,掄起警棍就打。到了這裏,關在活動房子裏,裏麵什麽都沒有,坐在泥巴地上,昨晚被蚊子咬了一夜,今天上午每人給了一個麵包和一杯牛奶,直到現在。那位才到108工地的第一天晚上就被抓來的阿語翻譯,使勁抱怨我把他弄到這個破工地來。我說,你就當成一次磨練吧,象孟夫子說的,天將降其大任,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們安慰著他們,說很快就會出來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終於來了一個警官,將所有關在裏麵的中國工人點了一次名,就把他們放出來了。阿布巴克對羅工和我說,讓他們都回1070工地去吧。我問他那108工地怎麽辦,他說,那些來自周邊國家的工人都將被用大巴遣送到各國的邊境線上,讓他們各自回家。108工程也幹得差不多了,現在就算完工,大家就此散夥吧。然後,我們握手告別。從此,我就再沒有見到他,這位兩年來打交道最多,我們之間發生的是非也最多的人。
在老工地過了幾天最悠閑的日子,我們上了去的黎波裏的飛機。和我們一起走的,還有陳書記等15個老工地的員工。我們一起到了的黎波裏經理部,每人拿到一張單子,上麵有這兩年來記賬美元的總收入。我的單子上寫的是共3250美元。我沒有核對也沒有計算,就揣在身上了。老馮是個仔細人,他對比了108工地和1070工地兩邊人員的收入,發現我們的收入平均隻比原工地的人平均隻多5%,而不是按程經理保證的,我們多交和他給多記賬20%的收入。這樣我們白白多上交了15%的記賬美元。老馮和幾個工人很生氣,和經理部的會計理論,經理部的答複是他們按工地項目部報來的金額發放每個人的賬單,誰有意見,自己買飛機票去班加西原單位去更正。我就對老馮說,算了吧,即使能改正過來增加點收入,這來回的飛機票就花掉不少,更何況程經理他們是否認賬還不知道。這種情況下,大家隻好認栽,吃了這個啞巴虧。然後,大家把收入的第納爾獎金拿出來換人民幣。經理部不是按官價1第納爾=9元,而是用1第納爾=6元兌換給我們,並說,這已經是照顧大家了,否則,去黑市用第納爾換美元,再回國換人民幣,吃虧更多。所以,大家也隻好認了。不管怎麽說,比起國內當時沒機會出國的人來說,我們已經是大賺了。
到了北京,我們才知道,我們手裏的記賬美元,可以購買超過官價十幾倍的家用電器。於是,上麵所說的那點小小的不愉快都可以忽略不計了。那幾天,我和到北京來接我的妻子,歡天喜地的把那張美元賬單換成了一大堆貨物,包括三個20吋彩電,三個收錄機和三個電冰箱,分別托運到了成都我的父母家,重慶嶽父母家和唐山我們的小家。我們這三家都成了所居住的宿舍區裏首先開始使用這些家用電器的家庭。相對當時大多數人的生活條件和收入水平,我們這幫回國勞務人員,成了為人羨慕的姣姣者。例如,曾經因工傷缺了一根手指的小萬,本來是既無身材又無人才的,在施工企業,成了解決個人問題的老大難,回國後很快就找到了老婆,老馮的一個測量工徒弟,娶了他所在的土建公司團委書記,一個能歌善舞的靚女當老婆,等等。我呢,更是覺得,從利比亞回來的那一段時期,每天和妻子和女兒在一起,什麽都不愁,快快樂樂的,而且,通過我和妻子分別在國內外艱苦打熬了兩年,為我們三家做了些貢獻。可以說,那段日子,是我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