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與動物界既無恩,也無仇,但自從下鄉當過知青後,對它們有了深切的感受。
1969 年 1 月,我和兄弟俞仁孫(同校高一同學)與原成都四中的一千多同學來到涼山彝族自治州的寧南縣插隊當了知青。幾個月後,不,應該是一周後,我們就深切地體會到了動物脂肪和蛋白質對我們腸胃的巨大吸引力和重要性。
首先是,我們在城裏是每天三頓飯,哪怕是 1960 年的困難時期,據說四川省就有一千萬人因饑餓死亡,但城鎮居民的定量,哪怕是少得可憐,學校食堂還能每天開出三頓飯,我們中學生好歹還有一日三餐。到了農村人民公社,我們必須入鄉隨俗,和社員一樣每天吃兩頓飯。這兩頓飯都是苞米粥或是苞米與大米各半的蒸飯 , 蔬菜是少量清湯寡水的青菜和鹹菜。吃得差不說,還要從事幹不完的繁重農活,包括挖地,上肥,澆地,除草,插秧,打穀,等等生產隊的大集體勞動,以及種自留地,打豬草,喂豬,挑水,做飯,等為知青點的小集體勞動。總之,大家從早到晚四肢沒停過。這樣,在每天的兩頓飯之前的兩三小時,我們這個知青點的十一個知青,無論是往日體力充沛的五個男生,還是活潑歡快的六個女生,都已經是饑腸轆轆,四肢無力,心裏充滿著對食物的渴望,特別是對肉類食物,那簡直是“想你想到心窩窩裏”了。
一天上午,我們十一個人中的十個人正聚在我們的稱之為飯堂的一個小房子裏吃飯,而缺席的一位是王有恒同學,他因病躺在隔壁“樓上”的男生寢室裏。他連吃飯都不得不缺席,可見他病得不輕。說起我們的飯堂和男生宿舍,我們不由得不生氣:生產隊給我們作飯堂的這間屋子,是生產隊煮豬食的地方,裏麵有兩個大灶和大鍋。我們下地出工時,有一個女社員就用這兩口大鍋煮豬食,我們回來了,就洗幹淨這兩口鍋,用來煮我們吃的飯菜。說起我們五個男生的寢室,那就更差勁了,那是一個大豬圈兼廁所的頂樓。我們五個人的褥子和被子鋪在泥巴和木頭組成的地板上。樓下是兩個大木欄,木欄下麵是一個大糞坑,生產隊的幾頭豬就在我們下麵吃喝拉雜撒,隻要我們一回寢室,下麵的鄰居就用其獨特的聲音和氣味影響著我們五大感官的兩種:聽覺和嗅覺。起先,我們聽信了生產隊說的隊上實在騰不出別的房子來給我們住的說法,再考慮到我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應該接受艱苦生活的考驗和磨練,我們接受了生產隊給我們的安排。後來,我們才明白,這顯然是對我們知青的一種不歡迎的表示。
首先,我們十一個人來了,每人每年要分掉他們兩百口人的 400 多斤穀子。在土地和產量都不增加的情況下,明打明的就意味社員們自己的口糧減少了。其次,我們知青的待遇要遠好過當地農民。我們下鄉了,國家每人給了 200 元的安家費,而他們從來沒有這樣的好事。其三,按當時的政策,我們知青養的豬,我們可以 100% 的享受,農民養的豬,自己吃一半,無償上交給國家一半。等等。在他們看來,城裏來的人都是好吃懶做的,雖然長得高大白胖,就連我這個在城裏人中個子較矮的人,也被農民稱之為長得又高又大之人。但我們幹起肩挑背磨的繁重農活來,遠遠幹不過他們這些又瘦又小的人,至少是在下鄉後的頭幾個月是如此。所以,心目中的隔閡和行動上的排斥必定要顯示出來。
話又回到那天我們十個知青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這天的第一餐飯時,突然聽見隔壁發出驚叫:“蛇!快來人!一條蛇在屋梁上!”我們立刻明白,那是躺在寢室裏的病號王有恒在呼喊。那時,仁孫動作最快,他拿起一把砍柴的大斧就衝了出去。這種大斧,斧頭有好幾斤重,斧刃磨得爭光發亮,用硬雜木做的斧柄足有三尺長,當地人叫它“開山”,足見其威風和氣勢。我和其他兩位男生屈炳武和杜軍,也各自找了件柴刀,鐮刀和菜刀之類的家夥,跟在仁孫後麵,從牆外的梯子進了我們的寢室。在屋頂亮瓦照射進來的陽光幫助下,順著王有恒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條長蛇在慢慢爬行。它的頭部已經拐入黑黑的角落裏看不見了,大半部蛇身正在橫梁上慢慢變短。說是遲,那時快,仁孫輪起手中的大斧就朝那蛇砍過去。“碰”的一聲,房梁震動了下,梁上的灰塵撲麵而下,然後半段蛇身從梁上落到了樓麵上。仁孫的這一猛砍,真是又準又狠,一下就把蛇斬斷了。他這幾個月來上山既為生產隊又為知青點砍柴,整日猛掄大板斧,無論是體力和技巧都大有長進。但是,蛇僅管是斬斷了,它的前半部卻消失在黑暗的角落裏。我們打起手電筒到處找,不見蹤影。
這時仁孫提起掉在地麵上的半條蛇,被斧子砍斷的地方流著血。王有恒說,蛇有再生能力,這條蛇還活著,它會回來報複的。大家都說,這個豬圈樓上不能再住下去了,要去找隊長換地方。於是我們四人立刻前往隊長家。隊長名叫楊成明,才四十歲出頭,人已顯得很老了,滿臉皺紋,禿頂。他正在吃飯,看見我們四個知青手裏拿著斧子,鐮刀,砍刀什麽的,還有一條冒著血的無頭的蛇,不知道我們要幹什麽,滿臉驚慌。我們向他說明來意,他鬆了口氣,說,那你們就搬到場壩上庫房裏去吧。現在還沒到收穀時候,先到一間空屋裏住著,到秋收時再說。這樣,我們五個男生就搬到了庫房裏的一間大房間去住。另外,飯堂的兩口鍋也不再煮豬食了,專門用於我們知青做飯。所以,那條在我們住所出來的大蛇,為我們改善居住條件做出了很大貢獻。
不過,仁孫並沒有使那半條蛇的貢獻到此為止。他把蛇尾釘在門外的一棵樹杆上,把蛇皮和內髒取下,把蛇肉切成一小段小段,放到鍋裏,加上鹽,辣椒等作料,做成了一鍋蛇肉湯,給大家增加點營養。我們全體男知青,包括病號王有恒都嘖嘖連聲地吃了,女生中,除了一位堅決不敢嚐以外,其餘的不但吃了,還說可惜隻有半條,太少了。
我們飯堂的門正對著公社最大的“一條街”,即一條大約三四米寬的石板路,是當地五百個男女老少過往的主要通道。以前當地人從不知道蛇也可以吃,現在不用多久,知青打蛇吃蛇的事就傳開了。以後,農民們看見哪裏有蛇,就來告訴我們,隻要有可能,我們決不放過改善夥食的機會。
冬天來了,蛇冬眠了。我們喂的豬還遠遠未到該殺的時候,而我們的腸胃卻等不及了,迫切地需要脂肪和蛋白質。有一天,杜軍說看見一隻狗老在打穀場附近徘徊,看得出來是一隻無家的野狗。
考慮到狗跑得快,不容易打死,所以主要策劃人仁孫說“不能硬攻,隻能智取”。他先到公社衛生院去找來幾顆安眠藥,然後把它們分別夾在幾小塊牛肉裏。這幾小塊牛肉也是來之不易,是不久前生產隊的一頭牛從山崖上掉下來摔死了,隊裏按全隊人頭分給我們的。我們知青點的女管家黃亞東決定“細水長流”,把一部分牛肉醃起來。現在,她同意忍痛拿一點出來作為打狗的誘餌。
要讓野狗上鉤真不容易,仁孫慢慢走近它,扔給它第一塊,看著它吃下去了,再接近一些,扔過去第二快,吃下去了,在接著扔給它第三塊。都吃下去後,我們四個男知青就拿起了鋤把和扁擔,悄悄地走到它附近,等它肚裏的安眠藥藥性發作。我們等了有一個鍾頭,看見那隻狗由很警惕變為無精打采,又似乎要打盹,但就是不躺下去,慢慢地,它又開始精神起來。這時,我們判斷給它吃進的安眠藥隻能到這種程度了,不能再等了。
於是,我拿著一根鋤把,在背後豎立舉著,悄悄走到狗的身後,趁著它不注意,把鋤把橫過來,從左到右,用我的全身力氣,朝狗的腹部猛擊過去。天助我也,我隻感到兩胳膊猛一震,野狗被重重一擊,狂叫了一聲,朝右邊滾了兩圈,然後跳起身來朝前躥去。如果這當兒隻有我上陣的話,那就注定讓它跑脫了,因為我的鋤把和握著鋤把的雙臂都還在身體的右邊,身體來不及複位,就無法衝上前去再給它致命一擊。在這關鍵的一刻,屈炳武,這個戴著眼鏡,平常顯得是文弱書生一個,這時卻毫不手軟,對準衝到他麵前的狗頭就是一扁擔,正好砍在狗的頭部,它倒了下去,還來不及再站起來,這時從側麵兩邊衝上來的仁孫和杜軍又給以猛擊。這樣,這隻身長有一米多的大野狗,總共隻嚎叫出一聲,就嗚呼哀哉了。
仁孫這個人從小就手腳麻利,是幹任何事的好手。他迅速地把狗剝皮,開膛,切成小塊。這是女同學們已把水燒上,作料放上,就等狗肉下鍋了。我們七個知青坐在飯堂的草蹲(一種用稻草編的矮凳),一邊往柴灶裏添柴火,一邊聞著燉肉的香氣。順便說一下,這時我們知青點已經有一位男生因病照顧回城,一位軍人後代的女知青參軍走了,還有兩位女生轉到離成都較近的縣份插隊,還剩下 4 男 3 女堅持留在寧南的大山裏。三位女生除管家黃亞東外,還有沈宏和劉墾荒。她們二位在吃苦耐勞,努力使自己身心“革命化”方麵比我們所有人都做得好。
正當我們七個知青準備好碗筷,想要放開肚子來一次狗肉宴時,想不到幾乎全生產隊的男女老少都來到了我們飯堂外麵。原來,這裏的習俗是,誰打了野狗或野豬,或什麽別的“外快”,大家就有權來分享。這下好了,所有的狗肉給每位興致勃勃的客人分一塊還不夠,後來的人隻好喝一點湯了。我們七個知青最後就每人喝一勺湯,算是解了饞。不管在哪裏,吃大鍋飯都是沒有積極性的。後來,我們就不再想方設法去打野狗了。
除了狗肉,貓肉也是鮮美無比的,它根本就不是象傳說的那樣是酸的。
那是我們當知青的第二年。在第一年底,我們已經喂大了自己養的豬,過春節前,我們也和各家村民一樣,把近兩百斤的肥豬宰了過年。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把一頭小豬伢養成一頭大肥豬是真不容易。人們每天都要為它準備飼料:把紅薯藤,菜葉,等用鍘刀切碎,再混和米糠等在鍋裏煮,煮好了,放一陣等它涼下來,再提著大半木桶的飼料,來到豬圈,倒進木槽裏。這個工作每天要占我們兩個多小時,天天如此。直到過年前殺豬那天為止。
殺豬那天真是我們這一年最快活的日子,因為這是各家庭為自己辛勤勞動的收獲日子。時隔 40 多年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景象:一口大肥豬尖叫著,被我們四個男知青按在木桌上,仁孫口裏含著一把磨得爭光發亮的殺豬尖刀,雙手幫其他三人捆住豬腳,然後一刀捅進豬的喉嚨,這口大肥豬一下就斃命了。看著仁孫的麻利勁頭,我不禁想起他一年前還在城市裏安裝當時最先進的 8 管半導體收音機,幹著那種精益求精的工作,現在一下成了風風火火的宰豬匠,真是環境改變人呐。
在廚房裏,三位女生在忙著給灶裏添柴吹火,燒一大鍋開水,等仁孫用嘴從一條豬腳把整條豬吹漲後,用來燙豬去毛。在處理完豬毛和內髒後,大家就忙著用洗幹淨的豬腸和剁碎的豬肉做香腸。這幾十斤香腸才是我們最想要的東西,因為今後半年我們的葷菜就靠它了。它是我們用來解饞,並滿足身體對蛋白質和脂肪需要的最佳食品。
香腸做好了,把它掛在了我們知青點住房“堂屋”的梁上,讓它風幹煙熏。我們知青點的房子也像村民們的住房一樣,中間一間堂屋,有一個火塘,冬天裏每天晚上生著火,既可以取暖又用來照明。
一天半夜,我起來小便。我拿著手電筒正想開大門時,聽見房梁有動靜,用手電筒一照,隻見一隻大貓在咬掛香腸的繩子。“這還得了,想偷吃 ….”, 還沒等我細想,隻聽見“嘩啦”一聲,這隻大貓在奪路而逃往外竄時,卡在了我們房子的土牆縫裏,進出不得。這時,我滿腦子裏都是對這隻貓的憤恨:它居然敢來偷吃我們最寶貴的勞動成果,還不該“罪該萬死”嗎?我本能地扔下手電筒,雙手抓住正在我眼前還在使勁朝外掙紮的貓身,使勁往裏一扯,然後把它舉過頭頂,朝地下猛一摔。隻聽見“嘭”的一聲,這隻很有些分量的大貓還來不及叫一聲,便斃命了。
聽見響動,住在兩邊側房裏的男女知青們都出來看是怎麽回事。我敢說每個人看見地下躺著的大肥貓,心裏都是高興的。仁孫二話沒說,馬上把它拿到廚房,幾下就斬頭去尾,剝皮開肚,收拾幹淨後就放在一個大瓦缽裏,蓋上木蓋,上麵再壓上一把開山大斧。而貓皮及內髒等不能吃的東西,就沉入糞坑裏作肥料。收拾完畢,他才回寢室繼續睡覺。第二天早上,當我們的廚房裏冒出煮肉的香氣時,村民們路過我們的房子,進來看我們煮的是什麽好吃的。有了上次吃野狗的教訓,這次我們就不再說是打的野物了。我們說是在集市上買的兔子肉,這下沒人來分享了。
關於小動物們的回憶,我本來想就此打住的。盡管是當時的環境把我們這些本是善良的人變成了殺動物,吃寵物愛好者,但現在看來,總不是文明人應做的事。但是後來,又有一件事與一隻貓及當年當過知青的人們有關,使我難以忘懷,所以也記錄在此。
那件事發生的時間已經是我們離開寧南大山後的第13 年了,那是在80 年代初,我和一幫當過知青的中國工人,參加了我們所屬的國營建築企業在利比亞班加西承攬的工程項目。
當時,我是一個工長,管理著這一支 50 多人的小隊伍。我們正在執行的任務是在一條交通繁忙的大馬路上,橫切馬路鋪設 5 條直徑為 30 厘米的地下汙水管道。這 5 條管線要鋪設在 6 米深的地下,分別在五個夜晚完成。每一條線的施工的內容是:從晚上 6 點起,截斷該施工段馬路兩端的交通,施工機器設備進場,破瀝青路麵,開挖,簡單支撐,鋪沙墊層,安裝鑄鐵管道,通接管線與馬路兩頭的人孔井,管道試壓合格,分層回填碾壓,再次試壓合格,鋪設瀝青路麵,在早上 6 點前拆除路障使馬路通車。
如果早上 6 點沒有通車,那對不起,卡紮菲時代的利比亞警察可不是吃素的,輕者去警察局關個十天半個月的,重者坐牢。幾個月前,我曾經作為我公司經理的代表(說來也慚愧,我們 200 多人的工地中,我這個能講半吊子英語的人,是唯一的一個能說英語的人,自然就成了對外聯絡的全權代表),前往警察局和關押所謂非法勞務的集中營去救出被當局誤抓的中國工人,見識過他們的作為,所以在交通要道上施工絕不敢馬虎。
由於全體人員的聚精會神的工作,嚴格按程序按步驟一環扣一環地施工,第一和第二路段都進行得很順利,都是在清晨 5 點結束工作,撤離現場,但在第三個路段施工時,在一個接近尾聲的關鍵步驟出了問題。
這是在管道已經安裝到位,第一次試壓成功,回填碾壓也已完成,但第二次試壓不成功。按規範要求在試壓的 10 分鍾內,氣壓表裏的氣泡下降不得超過 12 厘米。而我們接連兩次試壓下降幅度都超過 14 厘米。以往遇到這種稍有漏氣的情況,我們在管道內表麵上刷一遍瀝青,就可以解決問題,使管道的氣密度合格,這個辦法也得到了英國監理工程師的認可。
像以往一樣,管道工人要把一條長長的粗鐵絲伸到地下 6 米處的管道裏,在粗鐵絲上固定住一個浸透液體瀝青的紗布團,在管道兩端的人孔井來回拖拉幾次就成了。但這一次我們很不順,特別是在這樣險惡的地點和時間。我們的人無論如何不能把粗鐵絲從管道的一端捅到另一端。這時時間已到清晨 3 點半,離撤離工地的時間隻有兩個半小時,而這小段時間還要留一小時給鋪設瀝青路麵和撤離所有機器設備材料和路障等,時間不等人,我和所有這些知青工友們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這時,管道工班長雷明富一拍大腿,說:“辦法有了!”他讓我馬上派汽車送他回離這裏10 分鍾路程的宿舍去,把宿舍裏養的大灰貓拿來。這下我們都明白了他的主意:既然我們人進不了 30 厘米直徑的管道,貓總可以進去吧。隻要把一根繩子綁在貓身上,讓它從黑暗的管道裏朝對麵明亮的出口走過去,然後用貓帶過去的繩子把粗鐵絲拉過來就成了。小雷這個人過去是從重慶下到川北通江縣的知青,人很聰明。我們的管道試壓的堵頭,在本地市場買的單層鋼板堵頭都密封不嚴,試壓時經常漏氣。後來小雷製作出了雙層鋼板夾橡膠板的堵頭,用在堵管試壓時,百發百中,從未發生堵頭漏氣情況。
小雷坐著皮卡車走後,緊接著一輛外形極像甲殼蟲的小車開進施工現場。這是業主的現場代表阿赫邁德 (Ahmed) 來了。他是個巴勒斯坦人,長得高大英俊,褐色頭發棕色眼睛,從美國留學回來就被業主,一家利比亞政府公司聘為工程師,專管我們這個小工地。最近這幾段工程,他每次在清晨的這個時候來了,看著第二次管道試壓成功後,就在驗收單上簽字。憑這張驗收單,我們就可以申請工程進度款了。
見麵握手後,我請阿赫邁德等半個鍾頭再看試壓,他了解了原因後,看了看表說,要抓緊時間,我可不願意明早在警察局看見你。我說我們會按時完成的。然後,阿赫邁德像以往一樣,開始和我聊開了,而且,他的話題老是與“政治”有關。盡管我多次提醒他,我是來做工程的,政治是政治家們的事,他還是老扯這些問題。
這次他說,從報紙上看到,中國政府近年來對外援助的錢在逐年遞減,這是怎麽回事?中國不再是第三世界的朋友了?我說你最好到中國大使館去和官員們討論,我們普通人不了解這些事。但是他不罷休,緊逼著問我,那你作為個人對此有什麽看法?我不相信作為一個男人對世界上的事沒有看法。按照老外的觀點,男人們的永恒話題就是政治和女人。
說老實話,我對阿赫邁德早就不感冒了。這個人技術和經驗都不怎麽樣,架子倒不小,他該簽字的時候每次都不是很爽快。他每月 500 多第納爾工資,而我的工資一月不到 50 第納爾。他經常說,他們巴勒斯坦人是阿拉伯人中受教育最高的,也是人均收入最高的人群之一。有一次我坐在他的車裏和他一起出去辦事,這天天氣熱了,他把身上的一件半新舊的皮夾克脫下,順手就扔棄到車窗外。我當時就在想,我這輩子還沒穿過皮夾克呢。我們中國人 60 和 70 年代自己勒緊褲腰帶,餓得半死不活的,還要拿錢拿物支援像他那樣的一群人,是不是值得?如果說,十幾年前,我們還真把自己當成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勞苦大眾的一根蔥,到了八十年代,我敢說老百姓中起碼有一大部分,並不是很情願地去支援那些事實上遠比我們中國人富有的國家。
話說這天夜裏,我們的工人已經在工地苦幹了七八個小時,我自己也感到身心疲憊,麵對阿赫邁德的無理問題,我忘記了由於我的“不當言論”在單位給我造成的 N 次麻煩,忍不住開始回擊他。我說,如果我國政府真的在近年減少了對外援助,那也是正確的。各國人民首先要靠自己管好自己的事,不能依靠別人支援。更何況,我們中國人現在是世界各國裏,不是最窮的,也在最窮的國民之列。看看在利比亞工作的幾十個國家的人,有哪個國家的人比我們中國人窮?讓窮人拿錢出來支援比他富得多的人,恐怕不很合理吧。就好比你我之間,你的收入比我高十倍,我可以時不時給你買個麵包夾肉,但讓我請你吃牛排大餐,我就請不起了。聽了我的話,阿赫邁德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正在這時,我聽見了小雷的喊聲:“老俞,試壓成功了,快讓他來驗收!”我就停止了談話,請阿赫邁德和我一起下到了 6 米深的井下。井下當時有小雷和兩個試壓的工人,加上阿赫邁德和我共 5 個人,擠在直徑為兩米的井裏。阿赫邁德看著氣壓表,氣泡穩穩地停在那裏 10 分鍾沒有下降。我就把驗收單和筆遞給他,請他簽字。這時阿赫邁德指著小雷懷裏抱著的大灰貓說,為什麽這隻貓在這裏,身上還有一段繩子?不用翻譯,小雷也能明白他的提問。小雷把身子彎了一下,做了個把貓送進管道口的動作。
使我們想不到的是,阿赫邁德發火了,說道,你們竟然把一隻活生生的貓塞進這麽髒的管道裏去。你們這是在折磨動物。靠折磨動物來完成任務,這個字我不能簽!
聽見他的話,我心裏的那個恨,真沒法控製得住。他這是明明在刁難我們。到目前為止,我們幾十個人已經辛苦了大半夜,如果不驗收這條管線,天亮後這條管子上方的路麵上每小時要過數百輛各種車輛,再要想試壓成功幾乎是不可能。我們這幾十個人的人工費,所有機械的台班費,包括吊車,挖土機,空壓機,打夯機,水泵等費用全賠進去不說,還要重新申請在此路段封路開挖,還有可能引起最終的工程延誤和罰款 …… 。
想到這,我趕緊對阿赫邁德說:這哪裏是折磨動物,這隻能說是讓我們的小貓在管道裏旅行了一趟。您看,它一點都沒有受傷害。更何況,這隻貓對我們驗收管線一點關係都沒有。請趕快簽字吧,我們馬上要鋪設瀝青路麵了。
“ You bloody Chinese! You torture animals! You are animals too! You Chinese have no education, you are poor people with nothing! I will certainly not sign this paper today!” ( 該死的中國人!你們折磨動物,你們也是動物!你們中國人都是沒有教養的人,都是窮光蛋 ! 我今天就是不簽這個字 !)
阿赫邁德用英語喊叫起來。然後,他轉過身來,朝通向井口的鐵爬梯走了一步,一隻手抓住頭頂上的一格爬梯,一隻腳準備朝上跨。小雷他們三人因為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站在那裏沒有動作。
我這時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下唯一的念頭,就是他非簽字不可,別的什麽都來不及考慮了。我大喊了一聲:“ Nobody can go!” ( 不準走 ) 然後向前衝了一步,雙手抓住阿赫邁德的衣領朝後拚命一拖,就像當年把偷吃我們知青香腸的貓摔在地上那樣,把身高比我高一個頭的阿赫邁德拉倒下來,坐在地上。
這時,我指著阿赫邁德的鼻子,喊叫了一段我在利比亞兩年中所說的最流利最通暢的英語。這些話一點沒有經過遣詞造句,一點沒有經過思考,完全是脫口而出。因為印象深刻,始終忘不了,特記載如下:
“ You bloody Palestinian! You bloody bastard! You must sign this paper, no matter you like or not, no matter you want or not! If you don’t sign, you can never go out from this well. If you don’t sign this paper, you are our enemy! You become Chinese people’s enemy! I will beat you to die right here, right now! I will bury your dead body beneath this bottom of manhole, 6 meters underground! Your wife, your newly married beautiful wife, will become a widow from today!” ( 你這該死的巴勒斯坦人!你這狗雜種!你今天必須在這張紙上簽字,不願簽也得簽!不想簽也得簽!你要不簽,你休想走出這口井!你不簽,你就是我們的敵人,你就是中國人的敵人!我要把你揍死在這裏,現在就揍!我要把你的屍體埋在這口井底下麵,就在這地下 6 米深的地方!你的老婆,你新婚的漂亮老婆,從今天起就會是寡婦! )
小雷他們三人,雖然不知道我在說什麽,但見我讓阿赫邁德吃了個坐墩,接著又是唾沫橫飛,握緊拳頭,咬牙切齒的樣子,每個人都知道要動手了,他們飛快地抄起家夥:用來封堵頭的榔頭,扳手和鋼釺,對阿赫邁德怒目相向。井上的中國工人,聽見井下吵嚷,也從上麵伸出一排腦袋向下看。順便說一下,我的咒罵中提到阿赫邁德的新婚妻子,也反映了在另一方麵我們對他不滿的潛意識:他時不時帶著他金發碧眼性感而又漂亮的老婆,在我們這些已經性饑渴了兩年的人們麵前 , 搖頭擺尾,晃來晃去,使我們不得不受到刺激,不得不感到嫉妒。
阿赫邁德一定是沒經曆過這樣的場麵,或者是當時流行的李小龍的香港武打片對非洲和中東地區的影響力起了作用(當地人誤認為中國人都是武功高手),他沒再說一句話,拿起筆在驗收單上簽了字,站起來,爬上鐵梯,離開了工地。從此,他再也沒有刁難過我們,更不敢再咒罵我們是該死的中國人了。
我呢,從此以後與小動物們,無論是貓,狗,還是蛇,再沒有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了。
2011 年 12 月 18 日回憶記載
蛇,狗,貓和知青們的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