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彌:司馬的繩子
(2010-11-29 09:07:37)
下一個
男人都好賭——好嫖的男人除外。好嫖的男人不好賭。男人自已這麽說。這句話很奇怪。
賭博的方法,我所知道紙牌的玩法有:拚道、沙蟹、二八、包分等。麻將的賭法很多,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規則。賭徒是各種各樣的,賭具也是各種各樣的。關鍵的問題不在於賭具的外形,而是賭博本身的特性。至於賭注,這世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可以作為賭注。兩個男孩在街頭比賽誰尿得遠,一輸一贏。輸的那位對贏的那位說:
“好了,我這顆門牙是你的了。反正它快要掉了。”
這是我看見的賭事。不成熟的賭事,但是很有趣。
我看見的成熟的賭事是在我九歲那年。十分精彩的賭博。這賭博是和過年連在一起的,因而它有著米團子和饅頭的香味,有著過年時的沉沉的忙亂,這種忙亂頗像一股緩慢回旋的風,雖然讓人有點頭暈,但大抵是摸得見它的方向的。
因為是過年——所謂的過年,是農曆年。紙糊的窗外,西北風鋒利得像把刀子,但是它割不開冰河和冷硬的土地。窗戶裏麵,一盞盞煤油燈下,穿了新棉襖的人在土牆上晃來晃去。因而,九歲那年,我看見的精彩的賭博又跟新鮮的皮棉味道連在一起,這種味道讓人想起一種安全的逃遁,一個縮小的溫暖的世界,一個純粹的沒有任何負擔的旁觀者,一種母性的安慰。
所有的味道都是讓人感到愉悅的。
賭徒隻有三個人:我父親、唐叔叔、司馬叔叔。他們隻玩一種叫作“沙蟹”的紙牌遊戲。他們吸著煙,神采奕奕,至少有三千塊錢在他們中間周轉,桌子上堆著鈔票,就像打穀場上胡亂堆放的稻草。窗外呼呼地刮著西北風,但是他們十分安靜。有時候會有一些騷動,那是他們在區分桌子上某些鈔票到底是誰的。重新確認過後,他們會吃一些東西,給茶杯裏續水,到屋子外麵解手。這時候,我就從棉襖袖子裏伸出兩隻手,按牢三大堆鈔票,讓溜進屋裏的冷風無功而返。也就在這時候,我會突然愛上我的手。
這種賭事隻在大年初一的晚上進行,到第二天的八點鍾結束。每年進行一次。
三個人,我父親、唐叔叔、司馬叔叔,必須要在年初一的晚飯前會麵,才能順利進行這場賭事。為此,唐叔叔要騎一個半小時的車子,司馬叔叔要坐三個小時的長途公共汽車。他們口袋裏揣著一年中積蓄的鈔票,見麵之後,他們像親兄弟一樣流露出真摯的想念之情,起碼有半個小時,他們無法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像孩子一樣在茅草屋裏到處亂走。坐下以後,他們會互相拍打,逗趣,甚至謾罵。然後開始吃飯,喝少量的黃酒。
他們有多年的交情,常賭的人,有相對穩定的圈子,賭桌上忌諱陌生人。
就要說到從前了。
從前他們都是江南一個富裕之城人氏;從前他們在一個場合裏成為賭友,因為某些原因或者說經過有意無意的選擇成為固定的賭友;從前他們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上山下鄉”來到窮鄉僻壤,三個人在不同的地方實踐偉大領袖的理想。他們沒法經常見麵,於是一場浪漫的賭事應運而生:我父親早上就開始忙活紅燒肉和茶葉蛋;唐叔叔頂著窮鄉僻壤的寒風,騎車騎得滿臉紅;司馬叔叔裹著一襲沒有軍識的軍大衣,在塵土飛揚的車廂裏一路打盹。
唐叔叔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人。三個人中,我父親的年齡居中,司馬叔叔最小,二十六歲。他們成為賭友的時候,司馬叔叔才二十歲。
關於司馬叔叔,有許多好說的事。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婚事。因為他還沒有結婚,所以三個人的話題基本上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我家和唐叔叔家裏的人也都把他作為話題。這一來二去地,他就成了我們的中心。大人叫他“司馬”,小孩叫他“司馬叔叔”。他也知道受人歡迎,於是他的笑臉越加神采飛揚。
好說的事排列如下:
司馬叔叔少失怙恃。他怎麽長大的?他是在人生的什麽階段開始,滿臉綻放輕鬆笑容的?
司馬叔叔是個漂亮的男人,數不清的女人都想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他為什麽不想結婚?他理該比一般人更渴望家庭才是。
司馬叔叔愛賭,手氣好,腦子也靈,他總是輸少贏多。但是為什麽每次賭事過後,他就流露出對賭事的厭倦?與一開始的情緒判若兩人。過後他還是賭,他回到他的地方賭。有時候,他跑到上海和北京去賭,他甚至跑到新疆去賭。大家都這樣勸他:司馬啊!外麵的地方不是你的地方,跟別人沒有多大的交情,吃了虧也是白吃。他憨笑,一副從來沒吃過虧的樣子。
有些人天生就是一隻風箏,有些人天生就需要一條繩子才能牽住他的人生。
所有的人都一條聲地說:司馬該找個人了。該有一條合適的繩子拴著他了。
又是一年的大年初一,司馬叔叔如約出現了。這一次,情形有些不同,風箏後麵拖著繩子。我們都看見了他的繩子,他的流年運氣不錯,終於找到一根繩子了。
他的繩子是一根美麗溫柔的繩子。黑漆油光的一條大辮子,膚色白膩,顴骨下麵泛著一層輕紅。輕顰淺笑,骨肉勻停。她把我們全都迷住了。繩子一來,我們的茅屋就不是茅屋了。我那時是九歲,我發誓長大以後一定要長得像她那樣。
司馬叔叔不停地笑著,看上去他對女友很滿意。而後,我們就知道了他的女友叫邢無雙,是家裏的老大。司馬叔叔和我們不大一樣,他下放在一個縣城裏,那個縣城裏有一家紡織廠,邢無雙在裏麵當檢驗員。她還帶徒弟,她幫著父親養家活口,幫著母親料理所有的家務。在那個地方,她以美貌能幹出名,也以脾氣生硬出名:所有幹部子弟的提親,一概拒絕。而且隻說一句,決不多說。美人都不大幹淨,因為美人比一般的女人需要更多的肥料,這樣幹淨的美人是少有的。難怪司馬叔叔一直暗沉沉地笑著。
接下來應該說到兩個人的戀愛史了,司馬叔叔突然大笑起來,邢無雙滿臉通紅。大家就罷手了。
邢無雙站起身向男女主人告退,她有個親戚住在不遠處,她要趕著去看看。
司馬叔叔沒和她一起去,是我帶著她去的。我覺得非常光榮。
她的親戚是個老女人,剛才還在笑著,不知為什麽,一見了邢無雙就滿腔苦水了,一邊說著苦事,一邊哭泣。在我看起來,她那點苦事一點也不苦。無非是雞死了,豬瘟了,家裏的鐵鍬壞了,媳婦跟她吵架,男人不肯買果樹苗,她自已走路時跌了一個跟頭……這有什麽?河對麵的小草根一家,天上掉下一團火,生生地把一家人燒死了,草根樹根,什麽根都沒有了。我看出來老女人是故意的。
但是邢無雙認認真真地聽著,不停地點著頭,還陪著老女人掉眼淚。到後來,我發現一件好玩的事:老女人和邢無雙同樣都在哭,但是老女人的眼睛隻有一點微紅,邢無雙兩眼卻又紅又腫。
後來,老女人就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老女人說:“你留下來吃晚飯罷。”在我看來,老女人一點也沒有留我們吃飯的意思,但是邢無雙慌忙站起來說:“我是想留下來吃的……你莫要怪我,我要走了,他們等著我呢。”她掏出一張紙幣慌忙地放在桌子上,那老女人看著錢,好像嫌少,也不送我們。
我們就這樣往回走去了。我想,應當讓她知道我不是個苯蛋。於是我說:“那個人在做假呢。她根本沒想留我們吃飯。”
邢無雙慢慢地向我轉過臉,突然之間,她大怒:“你這個小孩怎能這樣說話?”我嚇得一個哆嗦。她走了幾步,有點後悔,回過頭又用商量的口氣對我說:“她是做假呢。她有難處呢。我們不應當計較是不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我知道,邢無雙讓我做好人呢,所以我點點頭。
到了家裏,吃飯,然後安排桌子展開牌局。這一次,邢無雙和我兩個人一起在牌桌邊守了一夜。我守的是牌,無雙守的是司馬叔叔,誰都看得出來,她不懂牌理。她不看牌,這一夜,她隻看司馬叔叔。
所有的人都說,司馬真是福氣,這麽好的姑娘。司馬臨走的時候快快活活地嚷嚷:“元宵節,都到我那邊去,我請你們喝喜酒。”兩個人走時的背影很好看,一個像一朵花,一個像一棵樹。他們還沒有結婚,但是他們看上去那麽完整。女人是完整的女人,男人是完整的男人。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們的戀愛史。這不要緊,隻要有人對這件事情感興趣,不管多遠的路都會傳過來。傳來的消息如下:
邢無雙是那種隻要愛情不要富貴的女人,她情操高尚,忠貞不屈。這種女人在《聊齋誌異》裏麵有。《聊齋誌異》裏有個仙子名叫翩翩,她對丈夫唱道:“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紈。”她把山洞邊上的雲裁成衣服給丈夫穿,用山裏的葉子做成雞、魚、餅給丈夫吃。結局是:丈夫想念俗世上的生活,帶著兒子離開她了。
司馬認識無雙的爹,無雙的爹爹,有一個幹哥哥,與司馬是賭友。司馬到這家人家去賭博的時候,經常看見一個惹人注目的女孩走進屋來。他看見她走進來,但從來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走出去。他的心思從來不在女人身上。
他們從來沒有交談過一句話,看上去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但是無雙的爹自言自語說:“什麽人都能嫁,就是這種好賭的男人不能嫁。”無雙的媽也自言自語說:“本來是吃粥的,嫁給他,隻能吃西北風。”無雙聽見了,一言不發。
這就是司馬和無雙兩個人的關係。
有一次,司馬和一夥年青人在一起,一邊玩牌一邊聽他們說女人的事。他們都願意說邢無雙,說她怎麽心高氣傲,回了多少門好親事,拒絕的理由從來隻有一個,嫌人家不牢靠。而且,從來隻說一句,不再說第二句。司馬驚奇地瞪大眼睛,想起一個女孩,一個走進屋子裏的女孩。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這女孩似乎和他有一些關係,這種感覺讓他勇氣倍增。他說:“你們都說這個人難靠近,我怎麽覺得不是這麽回事呢?”別人哄笑一聲。司馬從口袋裏摸出票子,甩到桌子上。笑著說:“跟你們賭這些,同意不同意?我要是贏了,邢無雙就是我的人,你們誰也不要去動她。輸了,我與她沒緣。”
結果司馬贏了。他收回自已和錢,把別人下的注也揣在口袋裏。他很高興,今天他有了老婆了。他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這時候,邢無雙正在河邊洗衣服。一個小夥子從岸上走過去,幸災樂禍地叫:“邢無雙,司馬跟人打賭,把你贏回去做老婆啦。你不要洗衣服啦,回去收拾收拾,看有多少私房錢,準備跟他跑吧!”
邢無雙慢慢地站起來,站在那兒,哭了。她想,該要準備嫁妝了。春夏秋冬,四條被子是要的。臉盆、腳盆、熱水瓶也是要的。至於別的,該是男方置辦,但是他父母雙亡,恐怕他辦不周全,那也不能責怪他的。
這樣一件不相幹的賭博,邢無雙完全可以不認帳。她想都沒想,就把自已交給了司馬。她究竟感受到了多少宿命的力量,別人是不知道的。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們都去了。人很多,熱鬧。我們看到的新娘新郎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新娘坐在裏屋,背靠著牆,牆上貼了一張大眼睛女孩的畫像,臉蛋紅紅的。新娘的臉也是紅的。後來,那張畫像上掉了一隻釘子。喝了許多酒的新郎拿了圖書釘進來,努力了幾次也沒把畫釘好。圍了一圈的人看熱鬧,新郎不害臊,新娘的臉卻越來越紅。後來就聽見有人問新娘:“你幾歲了?”新娘老老實實地回答:“二十一。”
又有人嘀咕:司馬好福氣啊!
以後就不斷地聽見人說,司馬怎麽怎麽好福氣。結婚以後的司馬,生活一如以往。他看上去比過去更加無憂無慮,更加任意妄為。又聽人家說,他把美貌的邢無雙作了賭注。這一次,他的手氣差到了極點,把老婆輸掉了。真是的,他怎麽把老婆贏回來的,又怎麽把老婆輸出去。
邢無雙什麽態度呢?
她一句話都沒有,收拾了幾件替換衣服,抱著剛出生的兒子就住到人家家裏去了。人家合家大小驚得嘖嘖稱奇。
第二天,司馬又把她贏了回去。她抱著兒子回去的路上,還買了一把掃帚、一把大蒜。
如此過了三、四年,這兩個人的生活,看上去和別人家一樣,沒有什麽不安靜的地方。司馬還是一如既往地好賭,除了這件事,這家人家好像沒有別的毛病,一切正常。
又過了三、四年,突然有一個消息,說是“上山下鄉”的那群倒黴鬼可以回原來居住的地方。後來,大批大批下放的人開始返城。我們一家回去了,唐叔叔吃了官司,他的老婆拖兒帶小地也回去了,司馬叔叔一個人回到了家鄉——邢無雙沒說回也沒說不回,隻對他說:“你先回罷。我等等再說。”他就一個人回了。邢無雙的姐妹對她說,讓司馬一個人回城,是一件危險的事。邢無雙說,如果危險,那就讓危險過了再說。姐妹問她,過不了呢?邢無雙說,那就是我和他的命。命裏隻有這幾年夫妻。
司馬一離開老婆,就像風箏斷了線。邢無雙也不對他提什麽要求,隻是寫信告訴他,冬天要穿什麽,夏天要吃什麽。等等。對此,司馬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承,回信時鬥大的字隻有一張。
終於有一天,司馬認認真真地給邢無雙寫信了。大意是講,他對不起老婆,這麽好的老婆,他卻不能安心。他找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適合他的女人。希望無雙能原諒他,並和他解除婚約。
邢無雙看了信以後,就坐在床邊上發呆。她對自已說:你哭啊!哭了心裏就舒服了。終究沒有哭出來。她和司馬的兒子大呼小叫地在院子裏撒潑,這是個健康的孩子,像他父親一樣不會掩飾自已的情緒。無雙微笑了一聲,恍惚間就像有了兩個兒子……好了,她坐下來認認真真地給司馬回信,她告訴他,夫妻情分盡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她雖然是小地方的女人,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再說她老早就看出,他對她心裏不滿意。所以,她不馬上跟他回江南。她在等著,等著事情朝好的方麵或者壞的方麵發展。現在,她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雙方什麽時候辦理手續都行。
寫完信以後,她慢慢地把自已移到被子裏,把自已從頭到腳捂了個結實。有一句話她沒敢寫:這一輩子,我能做的最偉大的事,就是原諒你。
不寫的原因隻有一個:她不想給司馬壓力。
司馬回來了。他的新繩子走在他的前麵。新繩子是個上海女人,上海女人戴著紅毛線帽子,圍了白色兔皮圍巾,穿著黑呢大衣,大衣下麵露出兩條光腿。車站裏看門的老王對著她猛叫一聲:“這是什麽東西?”上海女人笑嘻嘻地向他回過頭:“什麽東西?人。跟你一樣的人嘛。你以為阿拉聽不懂是嗎?阿拉懂好幾國語言,你這句話是小意思啦。勿相信?再說幾句讓阿拉翻譯翻譯。保險叫你目瞪口呆。”
司馬大笑。而後,他掏出香煙,在車站裏麵一根一根地撒。他不時地看看他的繩子,露出一副又愛又怕的樣子。老王抽著司馬的香煙,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女人還是騷的好啊!”
上海女人沒反應——沒聽懂。
這是個星期天,陽光溫暖,幾乎稱得上是明媚了,這在冬天是不多見的。無雙上午打掃屋子,她知道有女客要來,就準備了新的毛巾。中午到菜市場去,熟悉的女營業員問:“客人要來呀?”又問:“心裏怎麽樣?”無雙說:“今天太陽暖洋洋地像春天,心裏還行。”
在灶台上忙忙碌碌地燒,突然一個小孩在門口一晃,說:“姨,我媽叫我告訴你,他們到了,在車站裏跟人羅嗦呢。”
無雙慌忙站起來,心裏麵仿佛被一樣尖銳的東西輕輕地,有克製地,劃了一下,足夠疼,又讓她有忍住的餘地。她從頭到腳地給自已整理了一下,就朝車站小跑著去了。她看見了司馬,也看見了上海女人,兩個人依偎著,一臉輕鬆地走出車站了。太陽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照著,他們偎得很緊,陽光穿不透他們。陽光像一層糖霜一樣撒在兩個人的周邊,也像糖霜那樣毛絨絨的。
她禁不住兩眼淚花。
在這之前,我們就聽說了上海女人的一些事。首先她是個風流的女人,有一些讓人看不慣的地方,譬如她說話的聲音太嬌,腰肢也太會扭,會四下裏拋眼風。她不會持家,沒事就要上館子。會喝酒,會抽煙,會跳舞,會花錢。笑起來的聲音很響,頭朝後仰著,響到極處,突然斷了聲,就朝後麵不管誰的身上一倒,過後再爬起來,繼續笑。
其次,她沒什麽修養,經常傷害到別人。
譬如這一次,她到無雙的家裏做客,一進門她就對司馬說:“啊呀,這是你的兒子吧?長得真像你。她給你生一個,我給你生兩個,好不好?”
打擂台嗎?
她是在吃無雙的醋了,這是很奇怪的。不僅奇怪,還不合情理。所以邢無雙呆乎乎地愣了,想把道理想明白。
想不明白。
但是她有足夠的寬容去容納別人。
吃飯。四個人:無雙、上海女人、司馬、無雙和司馬的兒子。無雙安靜地給客人挾菜,她看開了,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
“吃啊吃啊!我燒得不好。”她客氣道。
司馬放下筷子,真誠地說:“無雙,你燒的每一道菜都好吃。我很久沒吃到這麽好吃的菜了。”
上海女人咳了一聲,提醒男人。
無雙回答:“那你們以後經常回來吃。”
司馬看看無雙,滿腹歉疚地挾起一筷子菜,送到無雙碗裏。上海女人又是一聲咳嗽。
司馬看著碗裏的菜笑了,上海女人“乒”地擱下飯碗,一轉身躲進了邢無雙的臥房。誰都看得出來她受委屈了,心裏不開心。她進去之後,還把房門關上了。於是司馬對無雙無可奈何地微笑,跟著過去,輕輕地拍門,把眼睛對著門縫張望裏麵的動靜。上海女人在裏麵說:“我勿要嘛。“司馬在外麵回答:“要嘛”。上海女人在裏麵跺腳:“你死開嘛。”司馬說:“我不死開嘛。”
無雙就想:這是怎麽回事?這可是我的家。一個這麽張致小氣,一個卻憐惜有加。她慢慢地咽著飯菜,耳朵裏聽著那一對人隔門鬧騰,有點食不甘味的意思。無意識地,她偏過頭去,在牆上掛的一麵小鏡子裏照了一下。兒子說:“媽你比她漂亮。”無雙說:“漂亮不漂亮都好。”兒子說:“你賢惠。”無雙說:“賢惠不賢惠都好。”兒子說:“那有什麽不好的?”無雙說:“什麽都好。”
月亮升起來了,坐在屋子裏感覺到冷了。司馬已經成功地把上海女人哄了出來,大家繼續吃飯,無雙不再客氣著讓菜,也不說話。一時氣氛冷冷地。外麵不斷傳來結冰的聲音:“咯,咯”。是的,寒冷是一頭很小很小的動物,它啃齧地麵的聲音就是這樣:咯,咯。無雙想起有一年的大年初一,她坐在司馬的邊上,聽了一夜這樣的聲音。
吃好飯,上海女人搶著把飯碗洗了。無雙也不推辭。她覺得這個女人不壞,並不像人家傳說的那麽壞。她甚至還有點可愛。
兒子出去了一趟,這時候回來了,說:“大舅二舅三舅問,你們吃飯吃好了沒有?吃好的話,請他們住招待所,或者住王老四家,他家裏有一間空屋子,願意讓他們住一晚上。”
上海女人佯怒道:“小鬼頭,你們他們的。告訴你大舅二舅三舅,我跟你媽住,叫你爸爸住王老四家。”
有一件事要肯定的;這兩個女人之間不存在敵意。我們的邢無雙是個豁達的女人,上海女人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們也知道了。現在,隻有兩個人了,她們都不想掩飾對對方的好奇心。需要說明的是:上海女人無意道歉,無雙也不想責備什麽。
她們開始說話。
“他老說你好呢。所以我一定要來看看你,到底是怎麽個好法,讓我學習學習。”上海女人說。
無雙暗暗地笑了。她知道這個上海女人不會說謊。
“他真的讓你來?”無雙有些感歎。換了她的話,知道男人不會讓她去,她就閉口不提了。
“他不讓我來?我跟他鬧啊!反正我們兩個人,鬧了又好,好了又鬧。我不怕鬧僵。有一次我鬧急了,跟我的前夫回去一個月,把他急得要跳黃埔江。”
無雙“噢”了一聲。這個上海女人身上有一股香水味道,讓她昏沉沉地想睡。
“你真的想給他生兩個?”無雙問。
“騙騙他。我才不想生呢。生一個夠麻煩了,還生兩個呢。最好一個都沒有。”上海女人說。
“你老是騙他?”無雙想說,她從來就不曾騙過司馬。
“是的,我老騙他。我對他,哄嚇騙,想怎麽就怎麽。男人喜歡這樣呢。”上海女人說。
無雙想到司馬那一張故意做出無奈的臉,他的眼睛裏盛滿了幸福。他們兩人結婚那麽多年,她從來就沒有在他的眼裏看到過這種神情。他把她一會兒贏回來,一會兒輸出去,其實隻是一個人在那裏演戲呢,悄無聲息地,一個人開場,一個人演完收場。不像他和上海女人,一呼一應地,你來我去,兩個人有滋有味地推著磨,糾纏著,誰也不能離開誰。
“晚上睡覺,枕頭上要給他覆一塊布,冬天,他經常在夜裏流鼻血。早上起來讓他喝一大杯的鹽水,加點蜜糖。晚上他要是喝酒的話,給燒一大碗海帶湯。”無雙說。
上海女人開始打哈欠:“太複雜了。我不這樣做,他也不會不高興的。”
她突然坐起來:“他現在睡覺了吧?”
無雙篤定地說:“沒有。他肯定在王老四家。”
上海女人說:“我要到王老四家裏去看他,怎麽走?”
上海女人問了路,急慌慌地穿衣服,連襪子都沒穿,就奪門而走。無雙在後麵叫:“天冷呀,小心受涼。”那女人已跑遠了。她自言自語地說:“男人要賭,就讓他去賭唄。他從小就苦,活得容易嗎?找個利害女人,就跟脖子裏套了一根繩子,舒服嗎?”想了一想,又說:“你從來不給他麻煩,他就高興啦?”她隻得坐起來穿衣服。她的衣服被上海女人扔得滿地都是,她的襪子找不到了。等到她穿了上海女人的襪子奔出去,那女人已經在王老四家裏鬧起來了。
無雙遠遠地站著,看上海女人怎麽嬌聲地說著什麽,怎麽淌下眼淚,怎麽撲到司馬的身上,怎麽向王老五家裏道不是,怎麽一頭衝出來作勢要跳河。她還看見司馬關懷備至地一直跟著她。這是一出突如其來的戲,演著有點危險,鬧不好會無法收場。所以兩個人動靜很大又小心翼翼地把這場戲進行著,走過無雙的身邊,根本就沒看她一眼——無暇顧及她。
於是無雙就這樣看著,看著司馬這隻風箏,被一個女人牽著,繩一動,風箏就跟著動了。
司馬和上海女人結了婚,兩個人老是不大安份,一會兒吵了一會兒鬧了,上海女人不會燒菜,還不時地鬧一點緋聞。大家都說,這兩個人遲早分手,司馬怎麽能忍受這種女人?他現在連賭博都不沾邊了,收斂得很,和無雙的婚姻完全不一樣。要知道,他在無雙手裏,是過慣好日子的。無雙後來一直沒有結婚,一個人帶著兒子,人明顯地憔悴。我們私下裏都猜測:她的痛苦有多深?
到了公元二○○一年的春天,司馬和上海女人還是過得好好地,沒有分手的跡象。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無雙和司馬沒有破鏡重圓的結局了。後來聽說上海女人生了什麽病,在醫院裏掛了一個多星期的水了,司馬急得嘴上都是泡。我們心裏就生起一個殘忍的想法:她快死了吧?她死了就好了。
後來知道,她生的病不過是一場重感冒。
世上所有的判斷,幾乎都是有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