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姥姥和二姥姥
我來到姥姥家裏生活,是因為在大學任教的父母工作太忙,實在是無法看顧我。經過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禮,姥姥家裏的財產已被紅衛兵洗劫一空,家裏隻有姥爺在奶牛場裏擠奶來掙錢養家.我那時一直搞不明白怎麽我們家的奶牛場,六公頃的土地,一百五十頭牛,怎麽就不明不白地用公私合營的方式被共產黨奪走了?還有姥姥家在鄉下大片的土地,也被分給了農民。姥姥家那時卻明白過來了,原來共產黨從國民黨手裏奪了政權,就是要共有錢人的產分給窮人。早知道應當跑去香港或台灣的,以他們家當時的財力去香港是不成問題的。他們當時的問題是,在東北那個小城市裏,太閉塞。姥爺多年後說,如果他看到周圍的人都往香港逃,他肯定會帶全家去香港。眼看姥姥家入不敷出,我父母從此就擔負起姥姥家的一部分家用,每月提供費用來幫助姥姥,姥爺。
父母是姥姥家的經濟支助者,使得我在姥姥家的待遇非同一般。姥姥家是封建家長製,孩子們是不能和長輩一起吃飯的,要等到老人吃完,孩子才能吃。我一來就成了個例外,每次都和姥爺一起吃飯,那時姨媽們還住在家裏,她們都要等我們吃完才能吃飯。從那時起,我就意識到自己是個特殊的孩子,我能夠得到別人得不到的東西。什麽都不用擔心,這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講其實並不是件好事。
在姥姥家生活要講很多規矩,比如走路要挺胸抬頭。到現在我的腰板都倍兒直,都是姥姥當年給掰扯的。吃飯時手必須端著飯碗,不能把手拄在凳子上,還不能有吧唧聲,嘴要閉上,嘴裏有東西時不能說話,等等。我小時候是左撇子,姥姥看我用左手拿筆拿筷子,就說咱不能旁門左道的,左手寫不好字,愣是給改成右手了。那種契而不舍的精神,你不服不行,我常常在想,那些同性戀的人,如果在姥姥手裏,有沒可能被改造成異性戀呢?
姥姥非常幹淨利落,是個吃苦耐勞的人,她人長得很普通,但有著特別白淨的皮膚,是我們家裏女人中皮膚最白最細嫩的。眼睛雖不是很大,但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她個子偏高,因為旗人不纏腳,她有一雙和其他老太太不同的大腳。姥姥信奉隻許人負我,我絕不負人的準則,是個心地善良,樂於助人的好人。她對待兒女,對親戚朋友都是滿腔熱情,先人後己。姥姥一生幫過的人無數,在錢財上她嚴於律已,對自己省吃儉用,但當別人有難時,卻非常慷慨大方,救人於危難之中。在家裏到了關鍵時刻拿主意的都是姥姥。
姥爺則相反,他人長得不錯,是個瘦高個子,受他爹漢青的影響,愛好很多,除了花鳥蟲魚,雞鴨貓狗之外,也愛看書聽戲談戀愛。他在日本的初戀就不說了,回來結婚後,由於不是自由戀愛,心裏憋得難受,他就七葷八素地談過幾場戀愛,最後都是淺嚐輒止,不了了之。媽媽說姥姥當時是同意姥爺納妾的,但聲明不能是戲子或窯姐兒。媽媽曾經以為姥爺會把日本的初戀娶為二房,因為他回國後兩人還一直有聯係,但不知為什麽最終沒有娶。人的一生真是命運多變,難以預測。
後來共產黨建國後,二姥爺出了事,二姥一家人的生活從天堂落到了地獄。當時她的兄長請她帶孩子們一起回上海,但她舍不得離開古城,她和二姥爺的感情彌篤,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使二姥爺喪了命。二姥對姥爺說她哪兒也不想去,她要留在古城,這個他丈夫一生成長,奮鬥和埋葬的地方。姥爺說:“你才三十出頭,還年輕,找個人再嫁了吧。”二姥說她丈夫是因為舍不得她和孩子才留下的,結果把命都丟了,她這輩子不會再嫁人了,她要把他的幾個孩子撫養成人,死後和二姥爺葬在一起。
姥爺聽了,感動得涕淚橫流,他對二姥說:“住我們家吧,你大嫂和我還能照顧你。”就這樣,二姥一家被姥爺突然領進家門,不知姥爺是怎麽跟姥姥溝通的,反正我的感覺是他沒有處理好自己和姥姥,二姥之間的關係,使得他們夫妻倆經常吵架不說,這東西屋的倆媽媽和一群孩子也經常吵。吵架的原因大多是姥爺對二姥家過於關心,關心得讓人起疑。姥姥是個非常善良明事理的人,也很慷慨大方,對二姥家非常關心,有什麽都不忘了一起分享。但二姥家則表現出十足的小家子氣,有什麽好東西都藏著掖著,生怕被姥姥家知道。久而久之,姥姥家的孩子就對二姥一家人很反感,再加上姥爺對二姥和她的孩子們過於關心,超過對他自己的孩子們,這就讓我的姨媽和舅舅們異常反感。本來這些姨媽和舅舅們都是兩家排在一起的,從老大排到老七,但後來兩家丫頭天天鬧,堅決反對往一起排隊,後來我就有倆二姨,倆三姨。那時我的親姨媽們經常受二姥家那幾個靚女的氣,就每天跑到姥姥那兒告狀,這使得平日寬心大度的姥姥來了氣,從此戰火被一點點燃起,後來就發展到兩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西屋的姑娘小夥子們都長得一表人材,拿出一個是一個,而姥姥家的孩子隻有媽媽和三個舅舅長得不錯。後來大舅少年夭折,媽媽和四舅又在外地讀書,剩下住在姥姥家的孩子比不上西屋的孩子。二姥也仗著她比姥姥漂亮常和姥爺發嗲,得到更多的好處。東屋的孩子們氣不過就和西屋的開戰,但多是打口水戰,動手很少。隻有最嚴重的一次,是二姥家的二姑娘吵著吵著打了我三姨一把掌,三姨大哭,姥姥出來拉架,她又打了姥姥。按說對這混蛋姑娘,二姥應當管管,但二姥這人就是差勁兒,不管反而幫她姑娘說話。姥姥氣急了,說你們全滾出我家,這個家是用我娘家陪嫁的嫁妝買的,我可憐你們讓你們住這兒,結果你們不但不領情,還欺負我們家人。二姥聽罷大哭大鬧,等姥爺回來就來個惡人先告狀,姥爺就不分青紅皂白給了姥姥一巴掌,這下可鬧大了,姥姥堅決不跟他過了,讓他帶著上海寡婦一家滾蛋,並把房門鎖上,不讓他進門。姥爺後來知道前因後果,也很後悔,想向姥姥陪不是,但姥姥堅決不聽。姥爺沒辦法,隻得給媽媽拍電報,說家有急事,速歸。結果媽媽和四舅以為出了大事,馬上請假回家來。媽媽在家裏是最大的女兒,從小就聰明伶俐,容貌俊美,她和她大弟福臨吸收了姥姥和姥爺家裏的一切優點,是太姥爺漢青和太太至愛的孫子,孫女。大舅福臨死後,媽媽就被獨寵,她在這家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姥爺平時敢和姥姥吵,但不敢說他的大閨女,太姥爺漢青和他太太不讓。媽媽這一回家,妹妹們就忙著訴苦,不一會兒,二姥也來請求和媽媽談談,媽媽分別在兩家談了幾個小時,就叫姥爺到了裏屋,對他說他不該打姥姥,他寵二姥家人太厲害,必須停止,不然二姥家得搬走。後來姥爺給姥姥下跪求她原諒,並保證以後要對自己家人好,這事兒才解決了。從此這事件成了東西屋必修曆史,打我記事起,就被我的幾個姨媽反複講述,直到我都背下來了,她們方肯罷休。
平心而論,二姥家人對我是蠻好的,因為礙著媽媽的麵子。媽媽是這大宅門孫子輩兒的標杆,是太姥爺漢青的掌上明珠,不僅學業優異,容貌出眾,也是個伶牙俐齒的利害主兒。二姥家人是很勢利眼的,知道這丫頭是不能惹的,就百般討好她。托媽媽的福,當二姥家人看不起我的姨媽們時,他們對我總是另眼相看。可能還有個原因是她們覺得我長得象她們家人,我平時到她們家玩時,就常聽二姥的孩子說:“這慧玉(我媽媽)和福臨是怎麽長的,跟我大爺家的孩子一點不像,妞妞(我的小名)也不像她們家人。”
每次聽到這些,我就對二姥和她家人非常反感,老拿長相說什麽事兒?我姨媽們難道就不想長得好點?那不是她們父母沒給她們嗎?我回頭跟姥姥談到這事兒,姥姥說:“人不能嘴損,口頭(嘴損)忌兒女,筷頭(小氣)忌壽祿。”說來也真是現世報,二姥家的第四代都沒有比姥姥家的第四代有出息,姥姥家的孩子出了一批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她們中間有醫生,教授,投資銀行家,廠長等等。姥姥常常告誡我們要與人為善,待人以誠。她和住在前屋後屋的下人和外人都和睦相處,以禮待人。別人有求,她從不拒絕,寧肯自己省吃儉用,也要救人於水火之中。相比之下,二姥和她家的姑娘們自恃為大戶人家,又是前縣長之家人,對下人外人不屑一顧,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每逢過年過節,姥姥家來請安拜年的人絡繹不絕,而二姥家的客人則寥寥可數。
姥姥一生幫了無數的人,用我姨媽們的話說是經常吃虧,但別人都說她那是為後人積下了德。姥爺在日本學了一手中醫的技能,回來後本來可以行醫,姥姥也是這個意思,但姥爺舍不得他家的奶牛場,被公私合營後,姥爺得當工人擠奶,非常累,但他還是堅持上班,我們這些後人不理解,他蠻可以當個中醫掙錢養家,可能更輕鬆,收入更好,但姥姥說奶牛場是姥爺的命根子,他不能離開那裏。姥爺就用業餘時間給人看病,還不收錢,所以家裏平時來的病人很多,好多還都拿著禮物。家裏的水果點心很多,不少都是人家送的。姥姥經常轉送給二姥家人和鄰居家。她就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有什麽都願和別人分享。
一年半前,姥姥以九十九歲的高齡去世,去世前她基本上沒有什麽病。小她三歲的姥爺是在八十四歲那年和他爹漢青一樣突然得腦溢血去世的,在那之前他身體非常好,他的去世使大家都很吃驚,以致於後來他最疼的小姨一直說他沒走,神叨叨地說姥爺的靈每天都回來和她說話。姥姥的七個孩子及配偶如今都還健在。比姥姥小十多歲的二姥早在六十二歲那年就得肺癌去世了,在她死前兩年,她的大女兒得肝癌去世;二姥死後三年,她的二女兒得心髒病去世。二姥的大兒子,和我媽媽最要好的三舅常對媽媽說:“我大娘這個人不簡單哪,她散財聚人,為子孫攢下了德,你看你們這些後代,都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二,小良子
據姥爺說,文化大革命以後,有些外人住進院子來,因為姥爺家被定為地主成分,工宣隊,軍宣隊讓誰家來住,姥姥和姥爺沒有任何發言權。姥爺他爹漢青雖然散盡了家產,但奶牛場有不少土地,姥姥娘家還有多少晌鄉下的土地,這些地雖然被政府充公了,但姥姥家還是被扣上大地主的帽子。老住戶小良子家住在前屋最東頭的房子裏,他爹是姥姥娘家的廚子劉庭賢,他也是旗人,做飯手藝精湛,會不少宮廷名點。他掙錢不少,娶了個如花似玉的高個子旗人姑娘枝子。枝子生了三個孩子,大柱子,劉丫頭,和小良子,都長得濃眉大眼,個頭高高。小良子命硬,枝子生他非常艱難,差點沒把命丟了。打這以後,枝子的身子骨就不行了,每天看她病病秧秧,小良子還不到十歲,她就伸了腿。從此劉丫頭就成了家裏的女主人。她爹劉庭賢很快找了個新媳婦,無奈三個孩子堅決反對,他就和新媳婦搬出去住了。從這以後,三個孩子相依為命。那年小良子才九歲,大柱子十五歲。姥姥為此對劉庭賢一肚子意見,善良的她私下裏常常接濟這家沒了父母的孩子們,特別是最小的小良子,這孩子後來把姥姥當成了他親奶奶。
我從三四歲記事起,就和大院裏的孩子們一起玩。孩子中最大的是小良子,他大我六歲。還有四個小姑娘,分別是小麗,小胖,花魚和三丫。小麗,小胖,花魚是姥爺家的遠房親戚澤林的女兒。澤林在姥爺的奶牛場裏工作,他家有五女一男,最小的三個和我年紀相仿,因為澤林家輩份低,他和我一輩,那他三個經常和我玩的女兒就得叫我姑姑。當時,姥爺給我起的小名是妞妞,我總是穿媽媽做的花衣服花裙子。那個年代,女孩子都穿得一片灰,沒什麽色彩,手巧的媽媽就學會做衣服了,她自己買花布,按著上海的時裝雜誌來給我做漂亮的花裙子。三丫家住前屋最西頭,她在家排行老三。另外一個男孩是胖安子,住在後屋。小良子每天來家裏,姥姥可憐他沒媽媽,常接濟他家。他經常帶我出去玩,出去總是拉著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其他的孩子們也都很善良,我們很少拌嘴打架,他們對我一般是百依百順。一來是他們住著我們家的房子,從來不交房租,雖然那時候工人階級掌權,姥姥他們家沒什麽地位,但在這些人們心中還是有杆秤的,畢竟是白住著人家的房子。二來是小良子不準任何人碰我一下。他家經常被姥姥照顧,他幼小的心靈就懂得了要知恩圖報。看來他把這恩都報到我身上了,要是我說要到月亮上去,他都要試試看能不能帶我上去。他姐劉丫頭經常說:“小良子對妞妞比任何人都好,一定是上輩子欠了她的,這輩子得當牛做馬來還。”
小良子很聰明也很能耐,他象他媽一樣瘦高,眼睛非常明亮,幹什麽一學就會,屬於心靈手巧之人,他還跟個賣菜的老頭學會了一身好武藝。因為他每天差不多都要來姥姥家吃飯什麽的,姥姥常教育他應當怎麽做人,要他把本事用到正地方上去。
有一次,我們幾個孩子出去玩,我那時五六歲的樣子,走到一個路口,我當時也不知在看什麽熱鬧,沒注意一輛有四匹馬的馬車跑過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人就被拉進四匹馬之間,馬還在跑,我當時懵了,下意識地狂喊,然後跟著馬車往前跑,我覺得如果不跑就得倒下,不被馬踩死,也得被車壓死。我就撒開兩條小腿拚命地跟馬賽跑,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從馬群中跑出來,但那時在求生的欲望下根本不知道馬車已停,還是一個勁的往前跑,後來還是迎麵來的大人把我攔住,我回頭一看,居然跑出去二十多米,隻見小良子他們邊跑邊喊衝到我的麵前,我那時還在驚嚇之中,撲到小良子懷裏大哭起來,也不知哭了多久,那趕車的老板兒問:“快看看要不要去醫院,如果去我拉你,不去,我還得趕路。”小良子問我,“哪地方疼?”我上下左右拍拍,說哪兒也不疼,那老板兒就問小良子要不要去醫院?我這才發現他手上都是血,臉也青了。原來他拚命去拉馬韁繩,想讓馬車停下,手被磨出了血,臉也被馬鞍撞得不輕。小良子說沒事兒,讓老板兒走了,老板兒走之前對我說:“回家跟你媽說,你這哥哥不錯,拚了命來救妹妹。”我那時還沒完全從驚恐之中緩過來,隻是感激的看著小良子,他對我說:“我以為你今天活不了了,你要死了,我和你一起死!”我聽了心裏熱乎乎的,從那一刻起,我就把他當成了自家的親人,其實論輩份,他還得叫我姑姑呢。
我和姥爺的關係一度不太好,因為他過分關心二姥,總是和姥姥吵架,讓姥姥傷心。我一生下來姥姥就來到媽媽家幫助媽媽坐月子,帶我,是我最親的人,所以當姥爺和姥姥出現矛盾,我是毫不猶豫站在姥姥一邊,整天捉摸著怎麽能幫姥姥。姥爺和姥姥沒什麽共同語言,沒事兒就往二姥屋裏跑。幼小的我就每天盯著姥爺,隻要他去二姥家,我就立馬跟去,坐在姥爺的腿上,其實他們也就是聊聊天。次數多了,二姥說這小賊妞妞是我大嫂的探子,來監視姥爺。結果姥爺就開始煩我,我也不管,那時我就認準姥姥是我最親的人,她家出錢買的房子,讓二姥家一住這麽多年,這二姥真沒良心,還欺負姥姥。我不能允許姥爺和二姥這麽做,其實我那時啥也不懂,都是我那幾個姨媽啜道的。
不久發生了一件事。那段時間古城要舉行防空演習,怕蘇聯打過來。演習前一個月大家都忙著糊窗戶紙,因為在演習那晚上,每一家一點光亮都不能露出去。演習那晚我表妹,舅舅的女兒從外地來,我們兩個小孩子興奮異常,在炕上亂爬一通,結果我從炕上摔了下來。那時屋裏漆黑一片,我開始放聲大哭,把姥姥,姥爺嚇壞了,慌亂中打開了燈,頓時一片警笛聲響,一群民兵和警察衝到我們家,說我們家破壞了防空演習,要把姥爺帶走。這群人正閑得無聊,想找點事兒幹,盼星星盼月亮,總算出了點事兒,還不整出點動靜來?我那時不到七歲,看著民兵警察那架勢,直覺姥爺此次凶多吉少。我就馬上擦了把淚,對警察和民兵說:“叔叔,阿姨,是我開的燈,和姥爺沒關係,不能帶他走。”可是人家警察不理我,執意要帶走姥爺,這可把姥姥和姨媽們都嚇壞了,姥姥怕姥爺象文化大革命時那樣被打,恨不得要給警察跪下,說話都帶著苦腔。我就對警察說那我要跟去,警察說小孩兒太小,不行。我就拉著他的衣服不鬆手,連哭帶鬧地說:“我要和姥爺一起去。”後來幾個民兵說讓孩子去吧,但外麵冷,趕快給她穿衣服。姥姥就把小姨的大衣給我披上,又把姥爺的棉帽子扣在我頭上,讓姥爺抱著我。當我們快出大院門時,我見小良子跑過來,就馬上對警察說:“姥爺年齡大了,還是讓小良子背我吧。”就這樣,小良子就背著我一起去派出所了。
到了派出所,警察開始審問姥爺,我怕姥爺說不好,被關起來,就搶著把事情的因果講了一遍,我把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姥爺要說話,我就掐他,他就閉嘴了。後來,那幾個警察和民兵被我給逗樂了,問我有多大了?我說六歲半,警察問為什麽死活要跟來,我說怕姥爺因為我被抓起來,再給打死。我當時坐在姥爺身邊,隔著桌子坐在警察的對麵,那警察伸出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樂了,他問我:“你不怕被抓起來?”我回答:“警察叔叔保護小孩兒,不抓小孩兒。”話音未落,在屋子裏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警察對姥爺說:“你孫女救了你啦,回去吧,記著下次別再出事兒。”我們就離開了派出所,回來的路上,小姨和小良子都誇我真勇敢,姥爺一直沒說話,回到家裏他坐在炕上,把我緊緊抱在懷裏,他哭了,對我說:“姥爺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你的救命之恩。”從那時起,我就成了姥爺的掌上明珠,他逢人就講這段故事,我立馬成為大院裏的小英雄。
我們小時候正是革命樣板戲風靡全國之時,很多工廠,學校,居委會都有文藝宣傳隊,大唱樣板戲,我們這夥孩子經常是到處去看排練節目,幾乎每天下午去那排練場報到當電燈泡。這些工人演員們一到下午就不用上班了,全部時間排練節目。不過這群人裏好象隻有三,四個人長得象演員,形象比較出眾,其他的人跟一般人沒什麽區別,尤其是那個導演,我剛開始總是搞不清他是男是女,你說他是男的吧,總覺得他象女的,你說他是女的吧,他又象個男的。後來小良子終於發現了新大陸,悄悄告訴我們這人是個二尾子,我聽不明白,他就說這人特別能耐,既能當男的,也能當女的,所以他在那兒能指揮所有的人。打那兒以後,幼小的我就認為隻有二尾子才能當好領導。
剛開始時,看他們排練“紅燈記”,那兩個演小鐵梅和李玉和的演員是長得很漂亮英俊。後來又見他們排練“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有一次,臨時缺個匪徒乙演員,導演看高高挺拔的少年小良子合適,就非請他上去頂個角.那導演充分發揮二尾子的能上能下,能女能男的革命精神,死拉活拽把小良子拉上了梁山(舞台).打那以後,我們幾個就叫他二導演。真沒想到,等登台那天,小良子表現出色,比那些正式演員還好,使得二尾子導演眉開眼笑,猛誇自己慧眼識珠.但我無意中聽到有個演員低聲滴咕,”就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我聽後不知怎麽心裏象壓了個石頭很沉重。
我把聽到的話告訴了小良子,他倒是不以為然,說沒事兒。從此以後,小良子經常混戲來演,當然他當不了主角,因為他不是廠裏的職工.隻要有他演,我們是每場必看,幾個小孩子都成了他堅定的粉絲.我跟小良子開玩笑說,“照你這麽演下去,說不定將來能成電影明星哪。"沒想到,他還當真了,特別刻苦排練,還真以為能當電影明星。
後來,發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件。有一天小良子把二導演給打了,並且打得很重,公安局把他帶走了。我那天陪姥姥去上街買點心去了,因為有人給七舅舅說親,要送點心給媒人,所以就沒遇上這事。等我一回來三丫立馬告訴我,我就要她陪著去小良子家。
一進他家門,就能感覺到屋子裏的沉重氣氛。小良子耷拉著頭坐在炕上一言不吭,劉丫頭在燒火做飯,大柱子在那兒發傻。大柱子前兩年在單位受了點刺激,他愛上個姑娘,本來開始是那姑娘先看上他的,窮追不舍,後來他就愛得不能自拔了。結果那姑娘閑他家窮,又去找了別人,甩了大柱子,打這以後,大柱子精神上就有點不正常了,我們院兒裏的大人都說:“真可惜了一個好好的大小夥子,被個臭丫頭給騙了,長得還不咋的!”我走到小良子身邊,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問他是怎麽回事兒?他抬起頭來看著我不說話,隻見他紅腫的眼裏含著淚光,我感覺是出大事兒,就去問劉丫頭,她說:“那個混蛋二尾子欺負小良子,要耍流氓!”我問:“他打小良子?”“不是,你還小,說你也不懂。”她欲言又止。我當時摸不著頭腦,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一旁的大柱子憋不住了,大聲說:“那狗雜種要強奸他!”
我聽罷更糊塗了,以前都是聽說男的強奸女的,這二尾子要強奸男的是怎麽回事兒?但我知道事情很嚴重,就對他們說:“小良子今晚到我姥姥家吃飯。”說著,就和三丫一起拽著他胳膊往外走,他開始想掙脫,但我趴他耳朵邊說:“你不去,我今晚就不吃飯了。”他才乖乖地被我們拉著走了。
我們圍坐在炕上的飯桌上,小良子心情低落,吃不下飯,我想起他當年舍命去救我的情景,就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我覺得這樣他會知道我在支持他,我跟他說:“你吃不下,我陪你,你什麽時候吃,我也什麽時候吃。”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哭了。他哭得好傷心,姥姥,姥爺,三丫和我都勸他,安慰他。我掏出自己的手絹給他擦眼淚。我把聽到的跟姥爺說了,姥爺氣憤地說:“這二尾子太可惡,以後不能再去那兒了,再說那樣板戲有什麽好看的,比老京戲差遠了。趕明兒個給你們講老戲,比那樣板戲好看。”我就趁機拍著小良子的背安慰他,說以後咱們大夥兒就來我家裏聽姥爺講戲文,再也不去二導演那狗地方了。小良子這才抬起頭來,眼裏閃著淚光點點頭。
第二天下午,姥爺下班回來,他隻上上午班。他就真開講了,首先給我們講的是京戲的基本知識,他跟我們說:“京劇,又稱“皮黃”,是由“西皮”和“二黃”兩種基本腔調組成的,也兼唱一些地方小曲調(如柳子腔、吹腔等)和昆曲曲牌。它形成於北京,時間是在1840年前後,盛行於20世紀三、四十年代,當時有“國劇”之稱。是具有全國影響的大劇種。它的行當全麵、表演成熟、氣勢宏美,是近代中國戲曲的代表。京劇是中國的“國粹”,已有200年曆史。京劇分生、旦、淨、末、醜幾種行當。”
姥爺能唱不少曲目,當然他比不上他爹漢青,太姥爺汗青會拉二胡,也能唱很多出戲,可惜他不住北京,不然肯定能成個名票友。姥爺先後把京戲的代表劇目的戲文都給我們講了一遍,記得有:《定軍山》《四郎探母》《鎖麟囊》《逍遙津》《打漁殺家》《秦香蓮》《武家坡》《捉放曹》《秦瓊賣馬》《群英會》《四郎探母》《二進宮》《龍鳳呈祥》《大登殿》《三娘教子》《法門寺》《遊龍戲鳳》《紅鬃烈馬》《天女散花》《貴妃醉酒》《西廂記》《玉堂春》《穆桂英掛帥》《紅娘》等等。
後來他還給我們講了京劇的著名演員們,比如京劇界兩位“伶界大王”:譚鑫培和梅蘭芳;還有京劇的“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和荀慧生。其他的近代名家如老生周信芳、馬連良、高慶奎、譚富英、楊寶森,王鴻壽;武生楊小樓、蓋叫天;旦角張君秋,言慧珠;花臉金少山、裘盛戎;醜角蕭長華等。姥爺還存了不少以前的舊畫報,什麽《大眾電影》之類的,我是在那些舊畫報上見到過這些名演員們。
除此之外,姥爺還給講了評劇的《劉巧兒》和《小二黑結婚》,他特別喜歡演員新鳳霞,每次提到她,眼裏都放著光。我們這群孩子因為這些戲文都特別崇拜姥爺,覺得他是世界上知識最淵博的人。小良子也和大家一樣忘掉了過去的不快,姥爺講的戲文使我們開闊了眼界,給我們的生活打開了一扇窗。
小良子不知怎麽了,突然就長大了似的,他一放學就去他爸那兒學廚房的手藝,晚上回家來實習,他每晚都為家裏做飯,然後拿些菜來給我和姥姥嚐嚐他的手藝。他一呆就是好長時間,和我一起打牌,聊天,或幫姥爺幹點院子裏的活。如果哪天他不來,家裏人都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姥姥就對他說:“你家不富裕,不用帶東西來,人來就好了。”有一天我和院裏的孩子一起玩,為了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小胖和我翻了臉,大罵我,我那時不知為了什麽,就和她對吵,三丫和花魚趕緊拉架,看拉不開,三丫就跑去叫小良子,等小良子一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讓小胖給我道歉,說誰也不準欺負妞妞。
小胖瞪著眼問他:“妞妞是你什麽人?你整天這麽護著她?”小良子說:“你管不著,我就要護著她。”說罷,兩人互相瞪著對方,突然小胖捂著臉大哭起來,搞得我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就說:“好了,回家去。”就讓花魚把她姐領回家去。
三丫,小良子和我一起往姥姥家走,回到家我問:“小胖她怎麽回事?為一點小事就和我大吵,沒理由呀?”三丫詭異的笑了笑問:“你真不知道?”“不知道!”我說,她就趴在我耳邊悄聲說:“小胖喜歡小良子,可小良子不喜歡她,你沒見他都不和我們玩了?”原來是這樣,我才恍然大悟,我說怎麽小胖老是向我打聽小良子的事兒呢?我覺得挺有意思,就問小良子:“你知道小胖她為啥生我氣嗎?”隻見小良子的臉唰的一下紅了,趕忙搖頭。我嬉皮笑臉的說:“她喜歡你,結果你不理人家,她就拿我撒氣。”說完了,我反而不生小胖的氣了,小胖是嫉妒了,因為小良子對我好。那時候我是個特別晚熟的小孩兒,根本不懂什麽男女之間的事兒,也不懂什麽誰喜歡誰是什麽意思,我隻知道小良子對我好,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盡全力保護我的。
小良子和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們經常在一起,二姥的二兒子,五舅喜歡照相,就給我和小良子照了張像,五舅是個大高個,有一米八五那麽高,是這群舅舅裏最高的,他人很隨和,喜歡小良子,因為他也習武,他說小良子特別像他小時候。有時候他逗小良子,問他對妞妞這麽好,是不是長大要娶妞妞當媳婦?聽得多了,我就和姨媽們說了,這下可把她們嚇壞了,馬上教導我要保持距離,我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怎麽能和下人的後代結婚?她們還跟姥姥說,不能老讓小良子和妞妞在一起,別將來鬧出什麽事來,對不起她們的大姐。
後來她們就開始幹涉我和小良子的交往,我們就沒有老在一起了。再後來媽媽把我接回到身邊讀小學四年級,我就離開了姥姥家。但每個假期我都會回到古城看姥姥姥爺,每一次去火車站接我的人裏都有小良子。他後來中學畢業當了警察,每次看到他都覺得他高高的,穿著警服很精神。在姥姥家度假時,小良子總是要陪我出去玩玩,帶我出去吃飯。每一次離開時,他從沒有一次不去送我。我後來長大了,才意識到他眼裏的那種依依不舍的目光。
聽姥姥說他在警局裏幹得不錯,不少姑娘喜歡他,但不知為什麽,他遲遲不結婚。後來他哥大柱子,由於長期得憂鬱症,上吊自殺了。他這才找了個女護士結了婚,我那時大學畢業後留校教書,他婚禮時我太忙回不去,姥姥就代表我給他包了個大紅包,以示祝賀。當我知道他結婚的消息,心裏既為他高興又有些傷感,那個對我最好的男孩子小良子有妻子了,他還會對我那麽好嗎?
兩年後我回去看姥姥,沒告訴小良子,他結婚之後就搬出去住公安局的房子了,是小姨和姨父來接的我。一天,我帶著給小良子一家人的禮物,和姥姥一起去他家看他們。他高興極了,問姥姥為什麽不告訴他我要回來?他的妻子抱著女兒,說經常聽他念叨我和姥姥,說我們是他最親近的人。他女兒很像他,長得俊俏可愛,小良子說給他起名叫妞妞,他太太說看小良子怎麽也忘不了走了的大妞妞,就給女兒起了這個名字。我聽了非常感動,一下子喜歡上了小良子的妻子,她真是個善良可愛的好女人。我後來離開古城時,特意去買了兩套時裝送給她。
我在古城時,小良子又請了幾小時假陪我去公園轉轉,他問我有男朋友嗎?這是第一次我們談到個人的事,我當時有個男朋友,我們就開始談起了各自的感情。他告訴我他特別懷念我們小的時候,仿佛一切就象是在昨天一樣。他說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我,我也說自從我誤入馬車下,他救我那次,我就把他當成了自家人。他停住了,抓起我的手,緊緊地握住,看著我說:“苟富貴,無相忘。”我馬上點點頭。
一轉眼,幾年過去了,我離開家鄉,來到大洋彼岸讀書,生活。很久沒有和小良子聯係。這一年我回國去看姥姥,久別重逢,大家都很高興。談話之中,我問小良子怎麽樣?我還帶了禮物給他,想去看看他。姥姥和姨媽,舅舅們都不說話,我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問出什麽事了?姥姥說:“妞妞,小良子前年出車禍走了。哎,是工傷,多好的孩子呀!”說著,姥姥的眼圈紅了,我當時真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總覺得是那麽的不可思議。什麽,小良子走了?這怎麽可能?他還那麽年輕!
那天晚上我怎麽也睡不著,回憶起小時候的一點一滴往事。我怎麽也不相信那個朝夕相處,最愛護我的小良子已經永遠離開我了。我躺在床上,望著明亮的夜空,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著。。。
第二天一大早,我不顧一晚上沒合眼,紅腫著眼睛,帶上禮物要表妹帶我去小良子家,表妹不知小良子的家在哪兒,就把我領到劉丫頭的家裏。劉丫頭一見到我,立即跪下,抱著我的腿痛哭失聲,她的頭發全白了,才五十歲的人看起來像七十歲一樣。我把她扶起來,坐到了床上,她的家是那麽簡陋,她一輩子沒嫁人,孤苦伶仃。等她哭夠了,她抽泣著說:“我們家人都命苦啊,大柱子不說了,你看小良子,多好的人,他要是長在你們這樣的家裏,你就會嫁給他了。”我忙說:“他妻子多好啊,小良子很幸福的。”劉丫頭哭著搖著頭,說“隻有我知道,他一輩子心裏隻有一個人,那就是你啊。”我聽了心裏很難受,她接著說:“你不知道,你每次走,他有多想你,總是盼著你回來。你和他小時候一起照的照片,他一直放在錢包裏,都磨得不成樣子了。”我聽罷再也忍不住了,和她一起痛哭失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們哭完了,就讓她帶我去看小良子的妻子和女兒,見到她們,又是一通哭,小良子的女兒已經長得亭亭玉立,他妻子明顯地衰老了許多。我把買的禮物都交給她們,並把身上帶著的兩千元現金給了劉丫頭,說你家裏困難,拿去用吧。劉丫頭說:“妞妞有良心,小良子沒白疼你一回啊!”我第二天特意按照當地的風俗去買了花,買了香和好多紙錢,帶著小良子妻子,女兒和劉丫頭一起打車去給他上了墳。在墳前,我坐在地上靜默著,和他說了二十多分鍾的話,我告訴他,他是那麽好的一個人,作為朋友,我會永遠永遠懷念他的,希望他在那個世界好好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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