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馨小屋

一個喜歡做夢的人, 後來愛上了寫作。總是想把生活過得快樂,豐富多彩。
正文

《風也蕭蕭》

(2010-09-06 11:15:35) 下一個
葉廣芩


  一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這是金家曆代祖宗對子弟們的要求。是要求便成了一種理想化的約束,博之以文,約之以禮,想的是後代能“內聖外王”、“明體達用”,為國為家成就一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事,能成為一批克己複禮的正統人物。但事實似乎與老祖宗的要求反其道而行,特別是到了我們這一輩,到了金家舜字輩的弟兄之間。“內聖外王”已經徹底發生了變化:內不聖,外便不王;體不明,用則不達;不但爭,而且黨——爭得臉紅脖子粗,兄弟反目,有如路人;黨得身陷囹圄,花樣翻出,死去活來。
  兄弟七人中,尤以老二、老三、老四為甚,這三位爺從40年代到70年代,直鬧得金家近半個世紀不得安生。及至他們各自成了家,搬出了金家舊宅,那戰爭也未停止。仗當然都不願意在自家打,就像日本與俄國打仗把戰場選在中國一樣,稀裏嘩啦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人,自有人出來收拾爛攤子,賠償損失,雙方不過在別人的地盤上過了場戰癮。三位兄長的戰鬥,一般都在戲樓胡同的老宅裏進行。既是戰爭就必定動武,於是隨著感情的激發。逮著什麽摔什麽,光是條案上二尺高的撣瓶就摔過七個,反正不是自己屋裏的,摔起來得心應手。毫無顧忌。“戰神們”借助那脆亮的粉碎聲得以增加勇氣、顯示豪壯、獲得快感,使戰爭氣氛向更高層次發展,以至於隻要老二、老三、老四中的任何兩人同時在家裏出現,母親就叫我趕快收拾東西,連八仙桌底下的銅痰盂也要藏到臥室去,免得成為壯威的銅鼓。
  “戰神們”所使的茶碗都是特製的,是從東直門外土窯裏躉來的粗瓷,屋後存了一筐,隨時伺候,隨時補充。曾經,有一度,我和老七舜銓承擔過茶碗的專買工作,半年時間裏。我們倆三出東直門,去順福的窯上買碗。
  那時東直門的城樓還沒有拆,那門洞高大敞亮,有股颼颼的穿堂風。每回從門洞裏穿過,我都要大喊幾聲,為的是聽那回音,人在洞裏無論喊什麽,聲音都顯得特別亮。我跟老七坐著三輪出城。一進門洞我就衝著那高高的拱形磚頂喊:“驢肉——肥呀!”拱頂上就蹦出許多“驢肉肥呀”的合唱。老七就扯著我坐下,說留神閃下去,女孩兒,出門兒得斯文些,這不是在家裏。蹬三輪的回過頭來說,您這閨女挺開通,什麽都不怵。舜銓說,她不是我閨女,是我妹妹,七妹妹。蹬三輪的不信,直搖腦袋,但是後來當他知道我們家有十四個孩子的時候,就直誇我的父母有福氣,說我們祖上一定是積了陰德,這興興旺旺一大家子人不是一世兩世能修來的。我想,蹬三輪的要是知道我和老七出城是為買粗碗供那哥兒幾個做不炸人的手榴彈用,一定不會再說我們的祖宗是積了陰德這樣的話了。
  幾十年前,東直門外東壩河那兒還是荒郊野地,以大宅門兒的墳地居多。據說北部燕山自西而來,至此遠遠地回了一下頭,平川行龍之地,回頭必定聚氣,內中定有真龍結穴,有神鬼不測之妙。我們家墳地在壩河以東一個叫太陽宮的地方,離城不遠也不近。我跟老七下了三輪得雇驢,靠我們倆的兩條腿到天黑也到不了順福那兒。東直門外路北永遠聚集著許多小驢兒,有黑的。有灰的,晃著大腦袋傻乎乎地站在那兒。這些驢是專供城裏人出城踏青、上墳馱腳用的,我之所以一進城門洞便“驢肉肥呀”地吆喝,與這些驢不無關係。我一見那些驢就很激動。掙開老七的手朝它們跑過去,拍拍這個,摸摸那個,仿佛它們都是我熟識的兄弟一般。驢們對我也有表示,有的齜齜牙,有的仰仰脖兒,有的噅兒噅兒叫兩嗓子,有的索性撒一泡熱尿。驢群中所有的雇主都在和驢主砍價,但老七舜銓不會跟驢主砍價,往往人家說多少就給多少。驢主牽過哪頭就騎哪頭。我則不然,我得挑驢,我愛騎小黑驢兒,就像在廟會上見到的那種耍“跑驢”的小媳婦騎的那種驢,白肚皮,白嘴唇,白眼圈,大眼睛,長耳朵,那樣的驢有人氣兒。挑好驢,驢主拿條花格褥子,往驢屁股上一搭,把我抱上去,看我坐穩了。一拍驢屁股,小驢兒就自個兒乖乖地走了。小驢兒通人性,不胡鬧也不偷懶,更不欺生,趕驢的有時跟著,有時不跟著,無論跟與不跟,小驢兒都低著頭一聲不吭走自己的道兒,決不會錯。兩頭驢之外還得雇一頭馱碗的驢,那頭驢雖然閑著身子,也很自覺地跟著我們,一步不落,像個小夥計。驢給我的印象頗佳,我認為驢是世界上最通人性的畜生。
  騎驢走出六七裏地,路邊上有個冒煙的小土窯,那就是我們家看墳老劉的侄子辦的窯場。老劉的侄子叫順福,不愛種地專愛燒碗。他燒的碗又笨又粗還不圓,燒碗的土是他的把兄弟由門頭溝山裏給運來的,從京西到京東,百十裏地一通兒折騰,費人力又費財力,實在是賺不了幾個錢。舜銓問順福為什麽不把窯搬到門頭溝去,順福說還是這兒好,窯址接著地脈,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風雨不相駁,水火不相射,燒窯的講這個。可是後來我聽我們家老四舜鏜說,順福之所以要在死人堆裏燒窯自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和一批掘墳的串通好了,那些人掘出的財寶不但他有份兒,連那骨頭他也要,他把死人骨頭研成粉,攙到土裏去,燒成各式盆碗,名曰骨灰瓷。正因如此,那些盆碗摔起來便格外脆亮,非景德鎮的薄胎細瓷能比。所以由順福窯裏出來的家夥,指不定哪件晚上就會說話。老四的話使我對順福做出的那些黑不黑、灰不灰的茶碗很有戒備,不敢輕易去觸碰哪一個,生怕一伸手碰著哪個死鬼,讓我幫它去打官司。舜銓見了就勸我別怕,說這都是老四舜鏜故意編出來的,老四是受了京戲《烏盆記》的影響,分不清現實和戲了。《烏盆記》這出戲我看過,說的是一個生意人讓人殺了,那人把他燒成了烏盆,那盆就鳴冤叫屈,直上了包公的大堂。
  其實順福燒窯也是後來的事,在早他當過警察,當然是舊社會的警察,腰裏別著槍,打著綁腿,挺神氣。他的局子在東城,離我們家不遠,老進出我們家。父親不歡迎他,嫌他的打扮紮眼,母親卻喜歡他,說他憨厚老實。他就管我母親叫表姑,父親不高興了,說一個看墳的侄子,終歸是下人,怎能跟金家攀親。母親就勸父親不必那麽較真兒,說有個穿警服的進出金家,也給金家拔壯了,三教九流都維著,不會有壞處。就這也不能說服父親,每回他來,父親都不給他好臉色。但順福很大度,不計較這些。
  順福當警察那會兒,跟老二舜鎛和老四舜鏜關係最好。舜鎛是個對一切新鮮事物都很上勁兒的青年,也是個崇尚洋派兒的人。不似下邊幾個兄弟,老穿著長衫,走道兒老低著頭,他老二是要穿西服紮領帶的,白襯衣每天換,還要用米湯漿,以達到今日高溫定型的效果。他能容忍順福是因了順福的那支槍。順福一來,他便要了那槍去,騎在房脊上瞄家雀兒。穿西服的金家二爺在高房上舞弄手槍,四處比畫,街坊四鄰都害怕,怕那沒準頭兒的槍關照到自己,所以隻要老二一上房,各院大人就悄默聲兒地把孩子攏到山牆後頭藏了,以防不測。
  後來順福的警察差事丟了,薪水沒了,就回家燒碗了,以現在話說是受了開除公職的處分。究其原因,據說是受別人所累。而且是屬於那種沒吃著魚還沾了一身腥的瞎掰,開除的處分於他實在是太冤枉了。
  每回跟老七去買碗,我都為順福那窮苦的生活而揪心。不大的土屋裏除了一摞摞的大糙碗以外連條像樣的被子也沒有,一幫孩子,小豬崽一樣縮在一堆破絮裏麵,見我和舜銓來了,越發往裏鑽得深,隻露著幾雙眼睛怯怯地隨著我們轉,任人怎麽喊也不出來,不出來的原因是都是光屁溜兒,沒穿褲子。順大奶奶人雖窮但卻胖——虛胖,老喘,臉腫得沒了人形。見著我們就淌眼淚。她身上的衣裳從裏到外都是我母親的,那些衣裳穿在我母親身上還是件衣裳,到了順大奶奶身上卻都走了樣,有些不倫不類的滑稽了。我和舜銓說是去買碗,不如說是去送錢送東西,最讓我看不慣的是順福接受錢物時那份從骨子裏滲透出來的卑微之相。他捧著那些東西,將金家的人一個個問遍。包括男貓黃兒和胖狗阿利,提及最多的自然是我的母親:問三太太好,替我跟墜兒他媽給三太太請安,盼三太太硬硬朗朗的……這時,順福已不再管我的母親叫什麽表姑了,他很知道形勢的變化。問遍的金家人中順福惟獨不提老二舜鎛、老三舜錤和老四舜鏜,那三位爺的不睦,似乎與他有著直接的關係。臨走,我必定要傳達母親的囑咐,讓順福來家吃春餅。母親別的飯做不了,惟有烙春餅那是無人能比的,燙麵加香油烙成雙合,配以甜麵醬和蔥絲兒,卷醬肘子、小肚兒、攤黃菜、炒黃花粉、炒菠菜、熗豆芽等等。隻那豆芽講究便很多,必須用桶菜第二層的“二菜”或盆泡的豆芽。其餘掐頭去尾的老豆芽是決不能上桌的。吃時將各式菜用雙合餅卷成卷兒,吹喇叭般。咬起來不散不流,才算會吃的。這餅是金家哥兒幾個和順福最愛吃的,每逢哥兒幾個和順福一聚齊,就得讓我母親烙春餅。聽到我母親請吃春餅的邀請。順福一連聲地答應著,被煙熏得爛紅的眼裏似乎有淚光在閃,說真難為三太太還記著他愛吃春餅的事兒。但實際上,燒碗的順福一次也沒上金家來過,更沒吃過什麽春餅,盡管我的母親一次次邀請他。
  回到家我常跟老四舜鏜談到去買碗的情景,老四說甭提東壩河那個順福了,他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我不明白順福怎麽是黃鼠狼,又去問舜銓。舜銓說老四又進戲了。清末俞派名劇(金錢豹)裏,紅梅山前鐵板橋下有隻修煉千年的豹子,有一天。金錢豹西朝王母娘娘回山,見到一位美佳人後魂魄亂飛,方寸大亂,立暫非她不娶。讓軍師去說媒,軍師先期納彩時自我介紹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想必舜鏜指的就是這個了。我說既然順福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那麽誰又是鐵板橋下的金錢豹呢?舜銓笑而不答。
  我以後稍稍長大了些,腦子裏也裝了些男女的事情,才知道與俞菊笙演的《金錢豹》不同的是,我們家有三隻金錢豹:老二、老三、老四,——舜鎛、舜錤、舜鏜。這讓一隻黃鼠狼難以招架也是必然的了,隻是讓金錢豹們魂不守舍的美嬌娘又是誰呢?
  母親說,除了黃四咪還能有誰!
  黃四咪,人我沒見過,但她的照片我們家有不少,都是老二給照的。新派兒老二不但玩槍還玩照相機,也常照些莫名其妙的照片,讓人難解其衷。在老二的鏡頭裏,不惟有肥狗阿利巨大的臀,還有廚子老王臉上長著寸長黑毛的肉瘤,格調之低讓人不敢恭維。於是在狗臀與肉瘤之中常有黃四咪的笑靨在閃亮。
  黃四咪是演文明戲的,也就是今天的話劇了。從照片上看,四咪弱眼橫波,風韻無限,是屬於那種增之太肥、減之太瘦的無可挑剔的美女。她與金家最初的相識當歸結於警察順福。當時順福是個警察卒子,包管著東區三條胡同的治安。順福是個臉兒熱的人,走街串巷跟誰都熟,那日鬼使神差地串到斜街黃四咪的住處,恰逢一幫戲子在排戲,便坐那兒看了半日,喝了四咪兩碗花茶。四咪在那出戲裏演的是韋皇後,舉手投足便帶了一股皇後氣派,把個順福看得目瞪口呆,簡直不知今夕是何年了。自此順福無事常去斜街看排戲,漸漸地誰該說什麽詞、怎樣動作便都已爛熟於心。
  由警察變為話劇戲迷這也不能說不是個進步,漸漸地順福說話也變得咬文嚼字兒起來,肚裏也多了些韜略,長滿疙瘩包的黑臉上也常抹些雪花膏之類的東西。用母親的話說是比初來時瞅著順溜兒多了。順福也窺出,那些演戲的紅男綠女看似奇裝異服,實則都很窮,演太子那個小生,身上那套白布西裝足足穿了半個月沒見換樣,女人的絲襪不少也跳了絲,悄悄用針縫了。這些人吃的也簡單。倆大子兒買倆燒餅,熬一鍋冬瓜湯,呼嚕呼嚕吃喝得也很香。久而久之,順福對這些人竟同情、熱愛得不得了了。特別是那個常給他茶喝的黃四咪,排戲的時候隻要朝他瞄一眼,他立即頭腦發蒙,騰雲駕霧般地不知所措。
  到金家來自然得將這感覺與跟他借槍的舜鎛說,舜鎛托順福從中作伐結識黃四咪,那情景跟京戲裏的金錢豹托黃鼠狼去做媒是一樣的。戲裏麵金錢豹的四句定場詩非常有氣勢:
  豹頭環眼氣軒昂,
  紅梅山前自為王。
  洞中小妖千百對,
  轟轟烈烈鎮山岡。
  或許是受此影響,老二舜鎛與黃四咪的相見也被安排得非常有氣勢,非常有意境,很有金錢豹帶著千百對小妖下山岡的勁頭兒。那天舜鎛約了黃四咪去北海劃船,身邊特意帶了老三、老四和順福當隨從,以壯聲勢。老二西服革履,老三扛著照相機,老四背著暖水瓶,順福則別著槍,幾個人不倫不類地等在柳暗花明之中。一個小時以後,黃四咪才領著一位姓柳的女伴沿著綠陰款款走來。三位爺見了兩個演文明戲的女明星,都如那“西朝王母駕回歸,一見佳人魂魄飛”的金錢豹一樣,笨拙得連話也說不利落了,反倒顯得黃、柳二位女士很輕鬆自在。一隊人呼啦啦上了小船,女士們在小船上優哉遊哉地品著老四背著的冰鎮酸梅湯,擺姿勢任著老二左一張右一張地拍攝,又將纖纖玉指伸入碧波分開水流,真如那梅蘭芳的洛神一般,“今日裏眾姐妹同戲川濱,眾姐妹動無常若危若穩”。眾姐妹興致很高,她們一會兒要去瓊島。一會兒要去五龍亭,隻苦了幾位爺,掄著胳膊一通兒猛劃,除了掙一身臭汗別無其他。
  老二將黃四咪和她的女伴柳四咪引進金家的時候,已是幾個月後。那時黃四咪的名聲已在京師大噪,韋皇後妖冶輕盈、熠熠逼人的形象已通過小報記者展現給萬千讀者,追星族無計其數,以致黃四咪平時說話也如演戲一般,常常是高八度,拿腔拿調地使人一聽便知是演話劇的。四咪來的那天老三、老四恰巧不在家,五百年前的黃鼠狼也正在局子裏當值,金家當時隻有老七舜銓在窗前作畫,我的母親在廊下縫製夾襖。舜鎛將黃、柳兩顆星星引到我母親跟前介紹說,這兩位是朋友劇社的台柱子,社會上紅得發紫的大名星,一位是密斯黃,一位是密斯柳。母親聽了說,敢情是咪家的姐兒倆,難得都出落得仙女似的,像從天上掉下來的。舜鎛聽了說密斯是英文稱呼,人家外國人都把名字放前頭,姓氏擱後頭,中國現在的新派兒也是這樣。母親問二位姑娘姓什麽,舜鎛說一姓黃、一姓柳。母親恍然大悟地說,倒過來念就是黃四咪和柳四咪了,這兩個名字倒是新鮮好聽,比金家十幾個“舜”好記。於是演文明戲的黃、柳明星在金家便被永遠地喊做了黃四咪、柳四咪,直至今日。
  柳四咪性格沉靜,不好言語,來過幾次就迷上了老七舜銓的畫。另外哥兒幾個也嫌她太冷,待人不活絡,而把精力全集中在黃四咪身上,這倒成全了不善交際性喜淡泊的舜銓,成就了當時人們覺得還算是郎才女貌的佳話,當然後麵還有故事。我現在要說的是老二、老三、老四圍繞著黃四咪發生的事情。

  二

  應該說與黃四咪接觸最多的還是老二舜鎛。他上大三還有半年大學就畢業了,課程都已學完,隻是在家等文憑,閑散得恨不得去拆火車。黃四咪的出現於他隻覺相見恨晚,一門心思都投在了黃四咪身上,好像天下除了黃四咪再沒有別的女人了。與女明星交往是需要銀子做基礎、做鋪墊的,所以家裏的古玩字畫動輒便無緣無故地消失。父親發了幾回大脾氣,均無效果,不過誰都明白是怎麽回事,隻是不敢跟父親說。
  有一天,父親在琉璃廠的隸古齋發現了我們家收藏的雍正時期的一件牙雕和一個匏器鼻煙壺擺在貨架上,以珍品高價出售,問其由來,掌櫃的跟父親打哈哈,拒不直說。那時大宅門兒的公子哥兒偷家私出去賣是一種普遍社會現象,掌櫃的怎肯輕易將賣主端出,斷了財源來路?父親問不出所以然。便扯住掌櫃的不依不饒起來。掌櫃的心疼才上身的那件春綢大棉襖,於是便將警察順福做了犧牲。
  父親一到家就著人叫來局子裏的順福,追查鼻煙壺的事。順福的脾氣很像東直門外驢窩子的那些驢,貌似憨厚老實,實則很有主意,驢脾氣一上來誰也不認。父親問不出結果,就把兒子們召集一處,逐個查詢。父親說,鼻煙壺價值本身在其次,首要的是不能慣金家子弟這種盜賣家私、無視祖宗遺物的敗家毛病, “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這話簡直再英明不過了,今天就是要在蕭牆之內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這是關係到金家興衰存亡的大事兒,我知道你們幾個誰也脫不了幹係,說吧,你們誰先招……
  任憑父親苦心勸誘幾乎將嘴皮說破,大堂之上,金家眾爺們兒自是無人認賬。於是父親又談了些知恥近乎勇,隻要承認了便可免於論處的話。眾位兄長亦垂手而立,洗耳恭聽,卻無一人言語。
  父親自然知道幾個兒子的弱點,當下采用孫子用間之計,扯出老三舜錤,施之以威,恫之以刑,一通兒逼供。老三膽小。便開始交代。說老二偷著將家裏那個明代茶晶花瓶送給了黃四咪。老二說這是效仿老七,老七將花廳案上的均窯大紅雙耳瓶作為定情物給了柳四咪;接著老二又咬出老四偷著當了一對白銅雕花的紫漆鳥籠子和桃花雪洞鳥食罐。老四說老三也不是什麽好鳥,將父親賞給他的乾隆仿漢玉圭拿出去賣了換錢,請黃四咪在長安大戲院聽了出戲。老三說賣玉圭是實,那是父親給他的,他想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不似有些人,偷偷摸摸不正大光明,自己拿了東西卻讓警察進古玩店出手。這一說老二的臉就掛不住了,反嘴又說老三和黃四咪去六國飯店開過房間……
  瓜蔓所及,牽引愈多,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哥兒幾個徹底撕破了臉麵,一通兒混戰。父親的這一招可謂靈驗,五間俱起,以逸待勞,不動聲色地將兒子們那些雞鳴狗盜之事了解得徹裏徹外、清清楚楚。通過分析,父親認為禍首當是老三,陪黃四咪聽戲的是他,與黃四咪去六國飯店的還是他,便把他的媳婦,洙貝勒的大格格靜蘊叫來一塊兒聽訓,掃舜錤的臉麵。以儆效尤。孰料老三媳婦卻犯顏直諫,說父親以偏概全,循名責實,抓了個老實的墊背,跑了真正的元凶;父既不慈,子便不孝,兄既不友,弟便不恭,金家兄弟間以後難免不恭不敬,親情疏冷,事變百出,到那時便一切都無可奈何了。
  果然,自父親訓話之後,最先出事的是順福,他的槍丟了。按順福的說法是老二借了他的槍和黃四咪去德勝門外打野兔子,兔子沒打著,槍也沒了。但老二卻說槍是借了,可是回來就還了,是順福自己從黃四咪手裏接過去的。扯來扯去終是說不清楚。關於槍的疑案,解放後“文革”時作為專案又被提起,重點追查對象就是老二。那時老二、老三、老四和順福都被關入牛棚,於是彼此之間又重現了昔日在父親麵前互相撕咬的場麵,隻不過這場撕咬是背靠背的,以寫材料的形式互相揭發,於是枝節橫生,又弄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新奇來,這自然都是後話了。
  總之,因了黃四咪,金家幾個兄弟從此視若仇敵,讒口嗷嗷,大有割席分坐、夙世冤家的勁頭兒。黃四咪在弟兄之間卻遊刃有餘,周旋巧妙,或跟老二去什刹海溜冰,或陪著老三去開明戲院聽戲,有時也跟老四逛逛京西妙峰山什麽的。黃四咪手段的高明在於她讓哥兒三個都認為她和自己是真心好,所以也都拿出真心來待她,僅她生日那天,金家的壽桃就送了三份。三個兄弟中,老三舜錤知書達理,行為上多少有些檢點收斂,但他的媳婦靜蘊卻是個滿不在乎的人,她認為丈夫捧女戲子乃“文明”之舉,是在給金家撐臉,她丈夫就是把黃四咪娶進門來也不是什麽大錯,她娘家的父親有福晉一個、側福晉仨,收房的丫頭又有三四個,妻妾再多,她的母親照樣是貝勒府說一不二的女主人,這才是家族興旺的表現,就是在金家,小偏院裏至今不是還住著一位祖父遺下的無人理睬的小妾嗎?在她與舜錤的婚姻中,她的嫡妻位置是任何人也動搖不了的。這點她很有自信,所以她對於舜錤的所作所為,向來是睜隻眼閉隻眼,從無過多幹預。
  父親曾有一段時間在南方工作,這就給了哥兒幾個恣意放縱、自由馳騁的天地。那段時間他們與黃四咪的來往頻繁而熱烈,常有夜不歸宿的事情發生。隻要一聚首便是爭吵,為黃四咪而爭吵,於是就發生了摔碗的事情。據母親回憶說。北平一解放,黃四咪就銷聲匿跡了,老四曾去斜街找過幾次,那座大院早已換了主人,變作了軍管會的辦事處。後來哥兒三個成了家,搬出去了,但逢年聚首的時候隻要父親不在,仗還是要開的,而且每回開仗都打得莫名其妙,誰也不將原委言透,似乎一切也不盡全是為了黃四咪。

  三

  戰爭在“文革”時期達到白熱化程度。
  那時親戚們對金家都避之猶恐不及,連篇累牘的檄文,大轟大嗡的氣勢,搞得人神魂不安。
  一天下午,天很冷,有風,順福來了,穿著件黑棉襖,花白的頭發蓬著,眼角仍舊爛著,胳膊上那個鮮亮的造反紅袖箍讓人十分觸目驚心。母親不知順福所來何為,心裏七上八下的沒有準譜兒,但順福一聲“表姑”,卻叫得我母親差點掉下眼淚來。母親讓他快別這麽叫,免得受牽連。順福說他不怕,他是貧農,解放時劃成分,他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隻有幾個孩子跟一筐碗,連那虛胖的老婆也沒能留住,他這樣的人不當貧農誰當貧農?母親提醒說他還做過偽警察。他說不礙事兒,政府有政策,舊社會的一般警察共產黨不予追究,當過隊長以上的才算事兒,他那時不過是最底下的小嘍囉罷了。母親說沒事兒就好,接下來就張羅著為他做炸醬麵。順福說有日子沒吃母親烙的春餅了。母親說春餅不是一半天能做出來的,什麽時候那哥兒幾個湊齊了給你們好好做一頓吃。
  順福聽母親提那哥兒幾個,這才說明來意。原來他是找舜鎛,讓舜鎛寫個條子證明槍的確是丟了的事,要不他在造反派跟前說不清楚,就是他的貧農身份也保護不了他。母親一聽,當時臉色兒就變了,說金家成分高,這次運動受衝擊是難免的,勸順福不要雪上加霜再提什麽槍的事。順福說不是他要提,是事情逼到這一步了,那個一解放就沒了影兒的黃四咪實際是個國民黨特務,斜街那所大院,曾經是國民黨東城黨部,解放軍剛一圍城,黃四咪就隨著黨部撤到台灣去了,演文明戲不過是一種職業掩護。黃四咪在金家發展了老二、老三、老四三個三青團員,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現在共產黨追查黃四咪的事兒,要過關的不止是他順福,他實在算不得什麽,按老四的話說,他不過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要緊的是那幾隻見天兒跟黃四咪鬼混的金錢豹,他們要說清自己恐怕得費點兒精神。
  順福走後,母親有些六神無主,天快黑的時候讓我趕快將老二、老三、老四叫回來。看母親那陰沉的臉色,我也體味到事情的嚴重,不敢耽擱,在北京東西南北一通猛跑,晚上十點來鍾的時候才把那哥兒三個攢回金家老宅。應該說那是一次“反革命的串聯”,是國民黨向共產黨負隅頑抗、訂立攻守同盟的黑會,以我後來檢查交代的話說,是我充當了國民黨反動派的聯絡員,立場已經徹底站到階級敵人一邊去了。我至今認為以後對我的一切懲罰都不冤,親情和政治相比,後者比前者更主要,但那時我卻是真真地忘了政治。《四郎探母》楊延輝招贅番邦。等於投敵叛國,回來探望母親,母子雖然相認,終歸還是挨了一個大嘴巴,——不能因了親情便使得一切都變得含混不清,這個道理該永遠記著。
  那天晚上,聽了黃四咪的事,老二、老三、老四的臉都顯得發青發綠,你看我,我看你,十分地無可奈何。舜錤膽小,自從知道要追查黃四咪的事就開始渾身發抖,衣裳索索的,連那椅子也跟著吱呀呀地響。舜鎛不說話,繃著臉坐在那裏隻往嘴裏灌釅茶,老四舜鏜問他槍的事,他也不言語。在我的印象中,整整一個晚上,他沒有說過一兩句完整的話。我由此作出推斷,這個老二大概攤的事兒最多。老四舜鏜像隻狼一樣在屋裏轉來轉去,從桌子到門,又從門到桌子,沒有一刻停歇。母親說,老四你別轉了,你這麽轉我眼暈。舜鏜這才坐下來,坐也隻坐了一會兒,不到兩分鍾他又站起來開始轉了。母親看他的樣子可憐,便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為這個黃四咪你們的父親也給你們開過會。敲打過你們,竟沒人聽他一句話……
  三個人都不言語。
  夜已經很深了。起了風,後院那些樹在風中發出呼呼的聲響,院中立靠在牆上的洗衣服的盆被刮倒了,咣啷啷的一聲,嚇得人一震。舜鏜說他要回去了,明天一大早還得上班。舜錤也說走。母親沒留他們。屋裏隻剩了舜鎛,他說他想在家裏住幾天。母親知道,他才離過婚,回去也是一個人,便讓我在後院小屋為他安頓鋪蓋。
  我一邊鋪床一邊對舜鎛說,二哥,你們真的參加過三青團呀?舜鎛說,見他的鬼,我知道三青團是誰?我說,黃四咪值得你們哥兒三個這麽費精氣神兒,可見魅力之大,一定是個了不得的女人。舜鎛說,我倒真沒料到她是那邊的人,她不像特務啊!我說,她要像特務,也不會當女特務了。舜鎛說,黃四咪是個很隨和的人,比那個姓柳的隨和多了。我說,這話我信,能讓順福也為之傾心的女人足見心理學學得好,她能使自己適應各個層次,換句話說,她是受過訓練的。舜鎛說拋開政治來說,黃四咪還是個可人的女子,他這一輩子也就遇上黃四咪這樣一個真正能讓他動心的女性,偏偏還是個特務。那晚在小屋裏,是舜鎛跟我說話最多的一次,但總共歸納起來也不過七八句。他死以後,我仔細分析過這七八句話。竟尋不出他為年輕時的荒唐而懊悔的成分,尋不出成為以後諸多罪名的根據。他內心的深處,還是被那個黃四咪迷惑著,所以那槍的事,我也料定是他和黃四咪把順福裝進去了。
  大字報、專案組隨著蕭蕭的秋風而來,老二、老三、老四和順福,都以極快速度進入了各自所屬單位的專政隊。順福的貧農身份如紙做的保護傘,在疾風暴雨中屁事不頂,他成了“階級異己分子”,性質比原來就是壞人的金家哥仨更為嚴重。為此他很憤怒,為了證明造反派抓錯了人,為了證明他是無產階級的一員,他開始了全麵徹底的揭發。不會寫字的他,口頭交代後隻知在記錄上接手印,按了多少印他已記不清了,因為他的記憶力很差。專案人員提出上午交代的與下午交代的相互矛盾,他也不管,一切都順著辦案人的提示與想法走。比如專案組人讓他回憶舜鎛有無血債問題,他會不假思索地說有,而且有鼻子有眼地說舜鎛與黃四咪借他的槍不是去德勝門外打兔子而是去打共產黨。並且那槍至今私藏在舜鎛處。人家問在斜街的大院裏當年都有誰在排戲,他也會立即列舉出一大堆平日向往已久又見不著的名人,如楊月樓、馬連良什麽的,他所提供的人有的在光緒年間就已作古,卻又在國民黨的黨部出現,風馬牛不相及,讓人哭笑不得。
  直接受順福信馬由韁之害的是金家老二、老三、老四。順福說老二跟四咪拿槍打過共產黨,而且有時間有地點有情節,老二便隻得承認打過共產黨,承認自己私自藏過槍,承認是三青團骨幹,否則皮肉之苦是熬不過去的。高壓之下必有冤鬼,老二又交代出老三在六國飯店與黃四咪會晤了國民黨特務頭子某某人。由於某某人的出現使案情變得更為重大而神秘,老三也由大棚群居而轉為小間單練,一日三餐有專人伺候,常有“人物”級的領導來關心,生怕這條網中的大魚脫鉤而逃,當然目的是從這條魚嘴裏扯出更大的魚來。老三怯弱的秉性使他對這一切不能正確理解,他認為這是人們對生命即將結束者的寬恕與憐憫。生命即將離去,其他也就不必太在乎了。在單間裏,他揮揮灑灑地寫了十餘萬字與黃四咪相識相知的經過,內中對黃四咪的傾慕思念之情盡溢字裏行間。專案組逐字逐句對這十萬字進行分析,摘出有關老三、老四及順福的部分。作為彈藥進行友邦支援,於是老四與黃四咪去妙峰山又成為重點擊破的情節。老四說他與黃四咪去妙峰山是與共產黨遊擊隊秘密聯絡,但外調人回來說妙峰山壓根兒就沒有過共產黨遊擊隊,金舜鏜的遊擊隊不知所指為何。猛攻之下,老四隻好交代是與黃四咪去妙峰山參加國民黨三青團組織的東城青年春遊野餐會,而不是去會什麽共產黨的遊擊隊。將共產黨的遊擊隊與國民黨三青團混為一談。嚴重地混淆了階級陣線。老四挨一頓臭揍是必然的。夜晚,老四痛定思痛,認為這頓皮肉之苦源自老三的揭發,老三不該把當年在父親麵前兜出來的老底兒又亮在外人麵前,以他的苦痛換取自己一時的苟安。想到此,老四大呼,拿紙來,我要揭發!
  案情因老四戲迷式的想像力,因他經常將戲曲與生活難以分清的頭腦,變得熱鬧複雜,變得真偽莫辨。老四揭發順福不但是五百年前的黃鼠狼,還是受蔣介石親自指揮的、潛伏在東直門外以燒大碗為掩護的特務,他有十八般變化,他化裝成的美女可以以假亂真;老四揭發老二舜鎛也是奇人,不但會開飛機,有隨時投奔台灣蔣匪幫的可能,還掌握著發報技術,能利用雷電傳出無線電電波與全國的美蔣特務聯係;老四說老三貌似膽怯實則賊膽包天,更有鼓上蚤時遷的飛簷走壁之術,多次盜竊國家機密不說,還配製毒藥,毒死結發之妻靜蘊,因為他的這些行徑都被靜蘊發現了……
  “文革”中舜鏜想像力的豐富完全超過了當今某些不入流作家胡編亂造的極限,或許也如體味創作的快感一樣,舜鏜在揭發中充分享受到了寫作的愉快,從而愈發變得不可收拾。以致人們開始懷疑他的神經是否正常了。總之這場使造反派覺得越打越覺荒唐、越打越沒味兒的戰鬥終於以一個集體聯合批鬥會的召開而匆匆收場。
  批鬥會是在金家舊宅舉行的,連順福也在內,挨鬥者按各人的角色裝扮好了,便開始掛牌登場。台下頭站的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街坊,都是金家哥兒幾個在人家麵前耍“派”的基本群眾。如今基本群眾變成了基本觀眾,金家幾位爺的威風徹底掃地了,特別是在房頂上使槍的老二,往日的意氣風發早已蕩然無存,一張臉慘白得像張紙,沒有半點血色,身子晃晃悠悠的,隨時有倒下去的可能。他們每個人依次交代了自己的罪行,所謂罪行就是他們彼此揭發的內容,造反派並沒給增添一點枝葉。台下的街坊聽得木然。許是這樣的會參加得太多的緣故,9號院的羅大爺甚至說,這會開得沒精神,金家的哥兒幾個像瘟雞,不如前幾天鬥一貫道白瘸子連喊帶蹦的好看。大家也說沒甚意思,想回家做飯,又礙著造反隊的情麵,隻得在太陽地兒蹲了曬太陽,跟著造反派喊些口號,好容易盼著遊街開始了,才覺著有了些希望。遊街時。老二打頭,老三、老四緊跟。順福斷後。老二和順福背上像唱戲的武生一樣各插了四麵白旗,以便這支特務隊伍的首尾有所呼應,四個人每人一麵銅鑼,那鑼也是出自我們家的庫房,是昔日弟兄們開戲用的家夥。依著造反派的規定,四個人要敲一聲鑼罵一句自己……
  那天的北風刮得很猛,“特務之隊”在風中走得很艱難。老二的臉色讓人聯想到僵屍,那腿隻是在機械邁動,他已經沒了自己;老三在機警沉著地應對指揮者發出號令的同時,注意將小堂鑼打出了花樣,讓人想到了小醜出台的鑼鼓點兒;老四咧著大嘴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吼,死勁敲擊著大鑼,大有裝瘋賣傻之勢;順福到底是警察出身,時刻沒忘自已的管理角色,訴說自己罪行的時候仍忘不了低聲吆喝前麵三位步子走齊了,保持著隊伍的一條直線。風吹得隊伍首尾的小旗獵獵作響,隊伍繞著破舊的金家宅院轉了一圈又一圈,街坊們看得沒勁,終於散了,最後隻剩了三兩個觀眾,多是半大孩子。“特務之隊”仍在轉著,因為造反派沒有讓他們停下來。我看著疲憊不堪的哥哥們,隻想起“門戶凋殘賓客在”、“西風吹盡王侯宅”這些很悲慘的句子。我遵照母親的吩咐,將精力集中在排頭的老二身上,母親說其他幾個問題不大,就怕老二吃不住勁兒,他的心氣高,怕受不了這個。所以我和舜銓做好了準備,隻要老二一倒下,我們倆立刻就過去把他架住……
  那是金家兄弟最難忘的一次聚會,這一切真應了死鬼靜蘊說的兄不友、弟不恭,親情疏冷,事變百出的預言,隻是沒有想到結局會是這樣的慘烈,這樣的殘酷。
  當晚,老三、老四回去了,老二仍住在後院小屋裏。母親熬了一碗小米粥讓我給他送過去。
  我端著粥來到小屋,門開著,老二正在燈下呆坐。他的四周是沉沉的夜色,陰冷、寂寥。他的表情僵硬木然,眼睛已不會轉動,一隻手半握著,仍保持著白日握著銅鑼的姿勢,而在我看來,那手握著的隻是虛空,是風。我將粥放在他的麵前,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詞匯在此刻變得太蒼白,語言也變得太無力,我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看著我的哥哥。雖然無言,透過老二的神情我也能感受到他那微弱、絕望、受傷的靈魂在顫抖、哭泣。或許他不再逃避什麽。不再怕什麽,因為他已經經受了一切,體會了一切,他已經無所謂了。
  風中裹挾著一股讓人難以抵禦的寒氣,我聞到了血的腥氣。
  我說,二哥,喝點兒粥吧。
  他沒有言語,也沒有看那粥。
  許久,他用極輕的聲音說:我想吃春餅。
  聽到“春餅”,我有種不祥的預感,那溫馨的餅與這寒朔的風距離畢竟太遙遠。我想,老二在想什麽呢?這種時候要吃春餅,他大概……我不敢將這種感覺告訴母親,在我心的深處,還懷著一絲僥幸。
  其實那天晚上,他盡管人還在。靈魂已經離我們而去了。
  …………

  第二天清晨,老二舜鎛以一根繩索,將自己的生命結束在後院的桑樹上。我看見,舜鎛的身體樹葉一樣地隨著風蕩來蕩去,不明白他的身體怎會那樣輕。——為了一個叫黃四咪的女人,為了一把不知下落的槍……
  不值!
  那碗粥還原封未動地擱在桌子上,已經徹底涼透了。
  這是我親眼看到的第一個遠去的兄長,他的死最直接的原因是兄弟間的相煎,這實實是讓人痛心的。舜鎛生在老宅,長在老宅,將西去的起程點也選在了老宅,他對這座宅、這個家傾注了深深的愛,懷揣著家的氣息,懷揣著滿腔惆悵與不解,走了。四周都是風,蕭蕭的風從樹上的舜鎛身上吹過,又吹到我們身上。惶惶然的人,惶惶然的心,望著身似飄零樹葉的舜鎛,大家相對無言。我看到站立在一邊的舜錤、舜鏜那恐懼無助的眼神,真正讀懂了兔死狐悲、唇亡齒寒的內涵。一陣酸楚由心底湧出,我又強迫自己將淚水咽下,努力地咽下。哭泣者隻有母親一人,操持者有我和舜銓,至於舜錤和舜鏜,完全是傻了。
  依著造反派的要求,舜鎛屍體所蓋的衾單必須寫上“國民黨特務金舜鎛死有餘辜”幾個大字,操筆者便選中文人舜錤。舜錤與舜鎛是同胞兄弟,同出於第二個母親張氏,在牛棚裏持筆揭發親兄長時那種憤怒、敵愾,那種不共戴天,那種不將對方置於死地決不罷體的精神,此刻已完全被軟弱、空虛、失落、悲傷所替代,那支被造反派蘸飽墨汁的筆竟重得使他拿不起來。在外人的脅迫下,老三拈著筆向著親哥哥的屍體走過來。
  老二舜鎛靜靜地躺在小屋的土炕上,麵色已變得像昔日騎在房脊上打鳥般的紅潤與活泛。當舜錤的筆在他所蓋的衾單上顫抖著落下去的時候,我分明看見炕上那張臉竟露出了譏諷的笑。
  大約老四舜鏜也看到了死者奇怪的表情,他大叫一聲歪在炕沿下,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老三舜錤在布單上勉強寫完那幾個字,丟了筆直向門外奔去。他這一走便是十幾年,再沒回老宅來過。

  四

  我曾經回憶過金家兄弟的再次聚會是什麽時候,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自老二死後,老三、老四就再沒碰過麵。母親不同意我的看法,她說怎麽沒碰過麵,碰過的,在北新橋船板胡同的親家那裏,剛見麵五分鍾就打起來了,摔了人家的暖壺……
  母親的提醒終於使我想起,70年代末老七舜銓娶親那天發生的事情。舜銓娶的是北新橋的織襪女工李麗英,李麗英小舜銓近二十歲,貌醜又沒文化,令舜銓十分勉強。舜銓之所以同意娶李麗英,完全是衝著母親藥石無效的病痛才答應下來的。舜銓原先的戀人是與黃四咪一同光顧我們家的柳四咪,可沒待解放,柳四咪就嫁了軍統少將老大舜鋙,後來又移居台灣,給癡情的老七空留一個念想,空留一番惆悵。老七娶麗英的時候已年近五旬,女方說了,不嫌舜銓年齡大,隻圖一個老實本分,圖一個世家子弟的名聲。母親覺著李家的黃花閨女嫁個半老的舜銓,又木訥,又沒什麽本事,隻知拿幾支筆在紙上塗抹顏色,李家姑娘實在是吃了虧,便有意將婚禮辦得排場些,騰出花廳的西套間做新房,找棚匠將房間糊得四白落地,又請人打了大立櫃和沙發,收拾得很像那麽回事。舜銓性格內向,不願拋頭露麵,這點新媳婦也能體諒,從彼此並不富裕的經濟考慮。就決定喜宴在家裏辦,隻請幾位至親,圖個喜慶就行了。飯菜也不必準備過多,兩桌足矣,屆時讓9號羅大爺在北京飯店當廚師的老兒子過來幫忙做幾個菜,謝人家兩條煙也算說得過去了。
  一切安排妥當,跑腿送信兒的任務自然由我承擔。走了幾家親戚,人家都欣然接受,除了給我母親道喜以外還說了不少吉利話兒,我的心情也變得很愉快。
  出乎意料,事情在老三舜錤那兒打了絆子。他說他不去參加婚禮並不是跟舜銓有什麽過不去,而是東城的老宅他是永遠不會再回去了,尤其是後院,那裏樹太多,陰氣又重,給予人的不是安寧而是凶害,還勸我們快快搬家,說那宅子於病人很不利。我知道他是怵頭老二自縊於彼。便說喜慶時,鞭炮一響,什麽陰氣也給衝了。老三仍不讓步,他說他們單位的食堂也承辦婚宴業務,他願意為舜銓聯係,若在食堂吃。什麽心也不用操,吃飽了一抹嘴走人,省了多少事情。我說這事兒得跟家裏商量,得跟親家商量,不是你我能決定的。他聽了把眼一瞪說,我是老七的哥哥,金家七個弟兄當中,在世的數我最長,難道還做不了老七的主?說著抓起電話就訂飯。我一看事情不妙,趕緊就往外撤,走到樓梯口被老三抓住。老三說,飯訂妥了,飯錢我出,算是我給老七添的份子。說著又拿出兩盒人參來往我懷裏塞,說讓我給母親帶去。我說老太太沒多少底氣,哪兒架得住人參?還是您留著自個兒用吧。舜錤說這是去東北出差時特意給母親買的,想讓兒子金昶給送過去,偏巧金昶畢業考試,我來了正好帶走。我說,您月月給媽寄錢,媽老念您的好兒,不如這樣,人參我替媽拿走,喜宴還是在家吃吧。舜錤不幹。說他與舜銓自小相投,讓梨推棗,如塤如篪,該他花的一定要由他花,該他張羅的一定要他來張羅。我說,您這麽辦讓我這送信兒的為難了。舜錤說這有什麽為難的,該怎麽說還怎麽說,換個地方就行了。
  出了老三家來到老四家,我剛一提舜錤要在單位食堂為舜銓辦喜酒就遭到老四的反對,他說,誰娶媳婦?是老七,不是老三,憑什麽在老三單位辦喜酒?我說,三哥可是把宴席訂了。老四幹脆地說,不去!看來事情有些棘手,我說要不還是按著媽的想法。在家裏辦。原以為老四會答應,不料他更幹脆地說,不去!兩個不去把我撞到南牆,碰得說不出話來,挺好的一件事到了老三、老四這兒就變得這麽別扭、各色,這麽矯情、邪行,我真懷疑金家兄弟的神經是否健全,性格是否呈病態了。舜鏜看了我為難的樣子,正兒八經地說,我一閉眼就看見老二在樹上吊著,心裏就發緊,就喘不上氣,這樣的情況,你說我還能回那個家嗎?不可能的。我說家您也不回,三哥那兒您也不去,七哥結婚請不來您。我怎麽回去跟媽交差?老四想了想說他倒有個折中的辦法,我問有什麽折中的辦法,老四就叫來他上中學的兒子三虎,讓三虎在北京市地圖上,在他和老三及老宅之間找出一等距離的點。三虎的數學大概學得不怎麽好,拿尺子,拿圓規,後來又找來線繩,在地圖上橫橫豎豎地一通兒比畫。我看了好氣又好笑,轉過臉不去理睬老四。我認為老四是在成心鬥氣,成心把事往黃裏攪,將他與老三的矛盾轉嫁給老七,哪裏還有一點兒當哥哥的樣子?實在讓人敬重不起來。我又想到他在牛棚裏那些戲劇式的“揭發”,什麽“借著雷電發報”、“有躥房越脊的本事”等等,便覺得他在地圖上找這三點相交處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這樣的生事隻有金家老四才幹得出來,別人誰也不行。隻是難為了他的兒子,小小的中學生竟使抽象枯燥的數學在為叔叔選擇結婚地點時派上了用場。許久,才聽得小家夥如釋重負地說,找著了。舜鏜趕緊湊過去看,三虎用手指頭點著那個點不敢撒開,生怕一撒手好不容易找出的點又丟了。見我也過去看,他才小心翼翼地挪開手指,用筆尖點著某處說,就是這兒,我是用垂線法求得的。我看那地點,竟是天壇的北牆根兒,心裏就有點兒幸災樂禍的勁兒,但看老四怎樣決斷。孰料舜鏜毫不退讓,他說北牆根兒就北牆根兒,科學把老七的婚禮安排到那裏也是天意,天壇好,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求也求不到的吉祥之地。我看著他那興奮的樣子,實在不願再理這個半瘋,他的瘋勁兒一上來,也就無理可講了,最好的辦法就是離去。
  舜銓和他未婚的小媳婦遇上了難題,他們不可能去老三單位的食堂,更不可能去天壇的北牆根兒,李家姑娘在未過門兒時便已領教了在大宅門兒當媳婦進退維穀的兩難境地,不,應該說是三難境地。老三、老四都堅決地表示了不到老宅來,他們怕見那棵桑樹,怕再觸動那仍舊敏感的創痛。最後親家母提出了一個 “幾”全其美的辦法,結婚的酒席在新媳婦的娘家舉辦。對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母親是一百個不樂意的,她說這不合規矩,金家的舜銓又不是入贅北新橋的李家,怎能讓親戚們去陌生的媳婦娘家去吃喜酒?舜銓倒是不在乎,他說在哪兒都一樣,不過是個形式,依著他是連客也不請的。老三、老四在我的勸說下讓了步,都說去李家不合章法,卻又提不出共同能接受的地點來,隻好點頭應允。母親見事已至此也不再說什麽,歎了半天氣,罵了半天老三、老四不是東西。
  婚禮那天母親沒有出麵,全是女方的娘家媽在忙活,看樣子大有李家白撿個兒子的勁頭兒。老四到得比較早,一看這倒插門的架勢心裏就犯病,礙著兄弟的大喜日子又不好發作,隻好一人坐在那兒喝悶茶,誰也不理。李家人見來的這位黑塔似的四爺不苟言笑,也不敢招惹,隻賠著小心伺候,生怕有所怠慢。既是在李家辦事,娘家的親戚就來了不少,小門小戶的親戚們圍著舜銓調笑,言語自然也上不了什麽檔次,說不出老四那“大哉乾元”的高雅之語。老四心裏越發堵得慌,正憋得沒抓撓時,老三來了。老三在大麵兒上較老四能顧得住,笑嘻嘻地跟大夥兒打招呼,還特意到親家太太跟前去請安道喜,樂得李老太太一口一個“孩子” 地叫。李家人不知道金家兄弟之間的事,理所當然地把老三安排到老四坐的房間來,讓弟兄倆得便說話。
  我對這一安排暗中叫苦,本能地預感到會發生事情,所以老三前腳進屋,我後腳就跟了進去。
  果然戰爭已經開始了。老四說,那老娘兒們一口一個“孩子”,你還答應,她的歲數不準有你大,你掉價兒不掉價兒?老三說,我是衝著老七來的,她是老七的丈母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掉什麽價兒!老四說,在裝洋蒜方麵我得服你,什麽時候你都能做出人模狗樣的假招子,受過黃四咪的真傳,戲也是越演越精了。老三說,再真傳能趕得上你嗎,愣把三青團說成共產黨,還說老二會開飛機!老四說,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老三說,問題是事出無因,老二不但不會開飛機。他連坐也沒坐過,我真納悶兒你怎麽會編得出來?老四說,我還納悶兒你的那些壞點子是從哪兒來的呢!老三說,我揭發你的那些事都是有根有據的,說你跟黃四咪上了妙峰山就是上了妙峰山,並沒添油加醋。是你自個兒又扯出什麽三青團的。老四說,你別為自己開脫,沒你老二也死不了,從根兒上說,是你在咱阿瑪跟前兒率先揭發老二的,你不把他跟順福的事兒亮出來也不會得罪順福,不得罪順福就不可能有後來的牛棚,所以罪魁禍首就是你。我說,祖宗們,有話咱們回家去說,別在人家家裏較勁兒。不提家尚可,一提家,老四的瘋勁兒就上來了,他說。那個家能回去嗎?賊風颼颼,鬼影憧憧,老二的陰魂壓根兒就沒散。老三說,那是你心裏有鬼。老四說,你心裏沒鬼你怎不回去?老三說,我沒害老二,沒往他身上栽贓。老四說,說這話你不虧心?人都死了你還往他身上寫字,你還有人味兒嗎?這一說,擊到老三的最痛處,他一反常態,抄起身邊的暖水瓶狠命朝地上砸去,借著那砰然而起的巨響咬牙切齒地說道,老四,以後我要再見你就像這個壺!老四說。話別說這麽絕,咱哥兒倆還有一麵之緣呢,那是在你的追悼會上……
  李家的人已經圍過來了,舜銓的幾個小舅子臉上帶有明顯的不快。李家老太太說,剛才不是還好好兒的嗎,大喜的日子,這是怎麽了?我說是三哥沒留神把壺碰倒了。舜錤也自覺失態了,趕緊打圓場說是不小心……李家老太太是精明人兒,一看這陣勢就明白了,不緊不慢地說,金家是大家庭。治家有道,母慈子孝,我們就是衝著這個才把閨女給了的,俗話說福善之門和睦,以後的日子還長,將來麗英過去,你們哥兒幾個還得多提攜指點才是,她那不管不顧的脾氣一上來就讓人怵頭,往後在一塊兒,得互相包涵著點兒!老太太說的是她的閨女,點的卻是金家的爺們兒,老三、老四都站在那裏沒言語。酒席上,老四隻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就走了,老三倒是一直陪到底,臉上雖不顯山露水,心裏的不平靜是可想而知的。
  母親知道這一切,氣得手直發抖,她說,老三、老四是給金家散德性呢,要是他們的親媽還活著,能饒得了他們才怪!母親說,記著,以後別讓那兩個東西碰麵兒,咱們丟不起那人!我說,隻兩個還好說,至多摔個暖壺,要是東壩河的順福再攪進來,這場亂仗不知要打出什麽花樣來呢!
  母親說,也怪,那隻黃鼠狼自打“文革”以後怎就沒了音信呢?

  五

  是改革開放以後的事了。有一天,舜錤的兒子金昶約我在北海仿膳吃飯,我就去了,席麵上卻意外地碰見了老四的兒子三虎和順福的兒子德明。金昶在電影廠做編劇,講起話來常常是妙語聯珠,論黃數黑,給人一種聰明外露的感覺。曾經光著屁股在破絮裏縮著的德明現在已一身名牌,西服革履地挺拔起來了。德明遞過他的名片,名片很精美,散著甜膩膩的香氣。金昶說德明是安提特陶藝公司的總經理,大款,這頓飯就是他特意請七姑爸爸的。我問安提特是不是中外合資,德明說不是,是他們幾個愛好陶藝的哥們兒合資在門頭溝辦的廠子。我問為什麽偏偏取了這麽一個非常西化的名字。德明說當時三個人想不出好的廠名來,便一人翻一頁字典,把第一眼看見的字聯起來並做廠名。就出來了“安提特”這個很奇怪卻又很順口的名字。德明說,安提特好,安提特給他們的廠帶來很大效益,大夥兒都說安提特有神氣兒。我想告訴他安提特是希臘魔鬼Atenagoras的譯音,那是一個大鬼,與撒旦同級別的大鬼,竟被順福的兒子撿來了,看來父子兩代燒窯都與鬼有著不解之緣。我問德明的陶藝公司都燒些什麽。德明說燒大碗,燒有中國特色的大糙碗,土釉藍花,寫著“吉慶有餘”的字樣。我說,這樣的碗也賣得出去? 德明說,怎的賣不出?這樣的碗隻有中國有,這種返璞歸真的鄉土氣息正是生活在高科技快節奏中的人們所懷念向往的,在國際市場很吃得開,人家一看就是中國的,假冒都冒不出。我真不敢小看昔日光著屁股在破棉花堆裏滾的經理了,同是燒大碗,他和他的父親已經有了根本的不同。德明請我吃飯,以往日的經驗我感到,大凡這類人的飯都不是那麽好吃的,葡萄美酒的背後決不是單純的友情。三虎有些靦腆地叫我姑爸爸,他和金昶還是依著旗人對姑奶奶的稱呼叫我,這使我感到親切。想起當年他用垂線法為老七在地圖上尋找結婚地點的事,我突然覺得很好笑。三虎不好意思地說,姑爸爸您甭樂,我知道您想起什麽來了。我說我想起你畫地圖的事兒來了。金昶就問怎麽回事兒,我說了,金昶與德明都笑得直不起腰來。金昶說這倒是個好素材,可以用到電影裏頭去。
  跟小輩們在一起總是愉快的,不知不覺中喝了不少酒。金昶說,姑爸爸您說,當年我爸他們跟黃四咪一塊兒逛北海那是一種什麽心情?我說,能有什麽心情,公子哥兒捧女戲子,胡鬧罷了。金昶說,我爸是胡鬧,黃四咪可不是胡鬧,她是國民黨,帶有發展組織任務的,所以“文革”才把金家老哥兒幾個都裝進去了。德明趕緊補充,還有我爸爸。我說,這些事兒,老輩兒都不提了,你們不要再翻騰,金家好不容易不打仗了,你們千萬別再點火煽風。金昶說,幹嗎不翻騰?現在才是翻騰的時候。您想想,當初說我爸爸在六國飯店會見了國民黨要人某某人,是誰牽的線兒?是黃四咪!這麽看,那位黃四咪就該是咱們這邊時刻不忘的統戰對象,我爸爸既然有這關係幹嗎不充分利用?別人想跟台灣那邊搭關係還搭不上呢。我問金昶怎麽利用這關係。金昶說。憑著這,也該鬧點兒政治資本,比如進個政協什麽的。德明在一邊敲邊鼓說,男人就得參政,不參政的男人是窩囊男人。我剛想說他爸爸昔日當警察也算參過政,照樣窩囊了一輩子,不料卻聽三虎說,我爸是貨真價實的三青團,去妙峰山參加過活動。我說,參加過三青團的活動不見得就是三青團。三虎說,我爸當初都承認了,您還替他遮著幹嗎?德明說,關鍵人物是黃四咪。黃四咪臨去台灣發展了這麽多人,這些人“文革”也為她吃了不少苦,俗話說苦蒂甘瓜,咱們到今天總不能結個苦瓜。苦蒂苦瓜,真那樣我們的虧吃大發了。我說,你們三個把話說明了,翻老賬究竟是什麽意思?金昶說,動員我爸爸,充分利用一切有利因素。我問,什麽是有利因素?金昶說,隻要承認與某某人有過來往,別人就得刮目相看。我說,你真相信有那事兒?那些高壓之下的胡咬你們也當真?金昶說,不當真怎麽能定案?我說,“文革”時定的案那也叫案?什麽叫捕風捉影啊,那些不著邊際的事兒就叫捕風捉影。德明說,有些人也想捕風捉影呢,問題是他們無風可捕,無影可捉。咱們以前既然為這個受過整,今天總得有個結果,現在的人都巴不得外頭有關係,以前也沒聽說誰是什麽,現在門戶一開,好,吳三桂的三孫子、袁世凱的幹兒子,什麽都出來了,是與不是也無據可查,但誰也否定不了,否定不了自然有人另眼相看,自然也就有好處等著。
  我問德明他爸爸對黃四咪這些事兒是怎麽看的。德明說一提黃四咪他爸就啞巴了,不吐半句實情,他爸是叫“文革”整怕了,怕牽連,怕引火燒身,一點兒也不知道手裏這張牌的價值。他今天找我的目的是讓我勸勸他爸和那老哥兒幾個,還是當年那些事兒。咱們也並不因形勢變了而添什麽加什麽改什麽,至少屬於咱們的就應該給咱們。我問,什麽是應該屬於咱們的?三個人都不願回答,似乎也不好回答。我說,你們可以直接去找你們的爸爸,他們能給你們一個說法。金昶說他爸說以往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兒都隻因了兩個字“年輕”,他爸說,“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表麵看起來老爺子是大徹大悟了,實際上是稀裏糊塗。三虎說他爸爸近來隻是玩兒鳥,也不是不關心台灣的事兒,所關心者無外乎是真的一國兩製了那錢怎麽算,整個兒一個小市民頭腦。哪兒還有大宅門兒出來的氣魄。
  喝完了酒又劃船,小船蕩在悠悠綠水中。老三、老四和順福的兒子輪番操槳,水晃船晃人也晃,就有些昏昏欲睡。朦朧中我覺得時光好像倒退了幾十年,小船上載的分明是另外一批人,那些人也在這汪水上揮動雙槳,也看著那白塔、龍亭的緩緩移動……
  曆史的近似讓人忽地猛醒,我趕緊坐直了身子。三虎臉上冒著細汗笑著對我說,姑爸爸一通好睡。我說,我睡著了嗎?德明說,您都打呼嚕了。我說,今天喝得是有些過量,你們三個把姑爸爸灌醉了。金昶說,這麽說吃飯時候我們給您說的那些您都當酒話聽了?我說。你們都說什麽了,我怎麽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金昶嘿了一聲說,您真行,揣著明白裝糊塗,真上道兒了!
  我說我跟他們的爹一樣,老了。
  小哥仨覺得很喪氣。

  六

  母親的身體日差一日,燈盡欲眠時她常常披衣而坐,聆聽窗外颯颯的風聲,那神情分明已經走得遠了。
  有一天,母親說,立春那天把老三、老四跟順福叫來吧,我烙春餅給他們吃,這是順福盼了多少年的。老七舜銓說,把他們湊在一塊兒怕又要鬧起來,咱們家已經沒碗可摔了。母親說,都七十的人了,能鬧到什麽份兒上?自老二一死就相互都不見麵,難道還至死不見不成?趁著我還有一口氣兒,這裏還是個家,還有理由聚聚頭,我一死,他們找誰去哇……
  舜銓點頭說也是。於是像當年搞“反革命串聯”一樣。我又從城東跑到城西,挨家去通知老三、老四和順福,說母親請他們立春那天來吃春餅。
  母親沒生過兒子,但她為人善良隨和,對金家的孩子各個從小就疼,所以很得孩子們的喜愛。當年,按規矩,小字輩兒的像叫張氏為二娘一樣,都叫她三娘。可後來,老一輩兒的一個一個地走了,隻剩下了母親,母親為金家扛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不知不覺中,哥哥姐姐們也都管她叫媽了。媽還真想著他們,常常一個一個地跟我說起他們。
  老三住在幹麵胡同,已經退休,在家裏抱孫子。退休後的舜錤言語也不多,一看就是個安分守己、膽小怕事的人。他見了我第一句話就問後院那棵桑樹鋸了沒有。我說早鋸了,媽看著它傷心,就讓七哥找人鋸了。舜錤說還是老七孝順,不似我們,一去不回頭。又說後院栽什麽不好,偏偏栽棵桑樹,不合格局。我知道他由桑樹想到了老二,便說,家裏變化也很大,前頭的房連大門都被拆了,蓋了樓,咱家隻留下後園的花廳和那間做堆房的小屋了,花廳老七兩口兒住著,小屋媽住著,媽也是老得厲害了,病病歪歪的還念叨著你們,想著給你們烙春餅。舜錤聽了眼圈有些紅,說做兒子的舉足出言,應該不忘父母,如今這大年紀卻還讓媽惦記,真是連畜生也不如,也早想回家看看,隻是怕見著那棵樹……我告訴了他請他立春回去,他馬上問老四回不回。我說,回,媽想同時見見你們。
  舜錤聽了,久久沒有說話。窗外有風,少時又增加了許多點滴的聲音,玻璃上出現了水痕,下雨了。我感到這場借風而來的雨到得早了些。舜錤拉過一本書,隨意地翻動著,我知道他是在掩飾他紛亂的心緒,思考著弟兄見麵何以相對……我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他說回還是不回。他沒有回答,站起身踱到窗前,望著外麵在風中搖晃的樹枝對我說,我早已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心固可使如死灰,殘骨卻依然肮髒人間,幾十年悲歡順逆,無不可告人或不足與外人言之事,卻落得個兄弟反目,論根結,這一切都是為著什麽呢?……我說三哥也不必沉湎於過去,時間的衝刷又何嚐不是撫平傷痛的最好辦法呢?媽盼著見到您,盼得望眼欲穿了,您該回去看看她老人家,目前金家幾十口人,所剩的老輩兒就她一人了。老三說,誰說不是呢?是該回去看看了。我說,這回您見了四哥,千萬別再吵。舜錤轉過身來說,要吵得起來就好了……
  我又去找老四。老四去年搬了家,住在城北德勝門,即老二當年與黃四咪打兔子的地方。今日的老四已非昔日的老四,他老虎一般的三個兒子都已長大成人,兒子們往他身後一站,勢震山河,足壓得住黃天霸、竇爾敦,使得任何人在金四爺跟前都不敢造次,所以舜鏜也就變得十分地氣壯,臉兒也仰了,肚兒也腆了。舉著個鳥籠子大爺般地在街上遛。看我顛兒顛兒地跑來,他忙問媽是不是得了病,我說是媽叫他立春回去吃春餅。他聽了回身對他的三個老虎兒子說,我媽叫我呢,讓我回家吃飯,別看我七八十了,當了你們的爹,可在我媽眼裏仍舊是兒子,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杠頭。說完他自己也笑了。兒子們看著爹突然冒出的嬌憨之態,也撲哧笑了。我心裏卻一陣發熱,一股手足親情油然而生,舜鏜與舜錤一樣,亦非我母親所生,他對我母親感情的真摯與依戀,實則也有對家的依戀,對老宅的依戀,對往事的依戀。或許這依戀也包含著黃四咪的一部分在其中,割也割不開,忘也忘不掉了。正因為難以忘懷,所以他二十幾年沒有回家。永不願再踏進那使他腸斷心碎的地方。
  在老四家裏落了座,四嫂問來日去吃春餅的可有老三,我說有。嫂子當下沒說什麽,半天才說,那疼我們是忘不了的。我隻好搭訕說,古人雅量可師,唾麵自幹,親兄弟之間,狗皮襪子似的,還論什麽反正。老四說,這不睦由來已久了,也非全由“文革”而起,從偷著賣家底兒,互相栽贓到醋雨酸風地廝打爭吵,家裏的碗砸了大概也有百十來個了,金家有了這一幫不肖子弟,怕也是祖墳跑了風水,氣數已盡了。老四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三個兒子就在一邊聽著。我想,老四的話大半是說給他的兒子聽的,可不嗎,老四也麵臨著我父親當年麵臨的問題了。老四說,金家兄弟姐妹,三母一父,算起來十又有四,如今存活者也沒有幾個人。這僅存的幾個還彼此淡漠,互不往來,簡直是一般人家兒所不能理解的,若硬往一起湊,難免舊恨重提,如若那樣,再聚也沒什麽意思。我說,老輩兒的恩怨該了就了吧,小輩兒們早混到一塊兒去了,前幾天三哥的兒子和三虎還請我吃了一頓飯呢。小的都如此了,老的何苦再僵著?再說了,看看媽總是應該的,她老人家想你是想得很呢。舜鏜說那倒是,媽當初最疼的就是他,羊羔跪乳,烏鴉反哺,蛇雀有知,他竟不如,無論如何是該回家看看老媽的。四嫂突然說,看媽也不能與那狗屎老三同去,沾一身晦氣。
  老四眼一瞪說,老娘兒們家你懂什麽!
  後來,我又去東壩河找順福。東直門外,熱鬧歡快的驢窩子早無處可尋,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汽車站,車站站牌的數量決不低於昔日馱腳之驢的數量。尋找順福的家費了不少周折,那些使人眼花繚亂的高樓汽車哪裏還有半點螢飛狐竄、枯樹荒塚的壩河影子?依著順福兒子德明在北海給我留的地址,總算在一個小區的十五層樓上找到了順福。順福已儼然是個威嚴的老爺子了。我進去時,他正坐在陽台上抱著貓曬太陽,這座二十幾層高的建築就建在他當年的碗窯舊址上。他見了我說有幾十年沒吃過表姑烙的春餅了。我說我今天來就是為了吃春餅的事情。順福說,你媽今天才想起請我吃春餅,其實那年我去你們家找舜鎛說槍的事兒,表姑要是給我烙春餅把我的嘴堵住了,我也許就把什麽都擔了,偏偏她要給我吃炸醬麵!炸醬麵誰沒吃過,既然你們金家跟我這麽公事公辦,我也隻好公事公辦了……
  不跟兒子談論往事的順福見了我張口就是往事,可見這往事已在唇邊徘徊很久了,見了我,由不得脫口而出。有風自西而來,揚起一片塵霧,塵霧在陽光下彌漫著,撲打著人的臉麵。風聲在高處顯得分外響亮,有振聾發聵之勢。順福對我說,進屋吧,起風了。我說,這風邪,無緣無故就刮起來了。順福說,樓高就顯著風大,住平房那會兒哪兒見過這麽大的風?我問他壩河這兒還有沒有黃鼠狼。他指著下麵車輛川流不息的三環路說,黃鼠狼這個詞兒小輩兒們都快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了,你還上哪兒找黃鼠狼去?我說,打解放以後好像就沒看過《金錢豹》這出戲。《西遊記》的戲看過《安天會》,看過《十八羅漢鬥悟空》,怎的就見不著那個五百年前的黃鼠狼了呢?順福夾著貓眨巴著眼睛看著我,那目光裏滿是狡黠。我說,戲裏頭金錢豹就擒,那黃鼠狼又哪兒去了呢?順福說,丫頭你別繞我,我還沒糊塗呢,就你們金家那幾位爺,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個賽著一個當情種,遇著黃四咪活該有此一劫,跟黃鼠狼有什麽關係?我說,因了那場“革命”,老三、老四至今互不往來,其實也沒什麽事兒了,就是磨不開那麵子。
  順福沒接我的話茬兒,對我又像對他自己說,黃鼠狼實在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無論老三、老四還是順福,對以往的事情似乎都牢牢地記著,也似乎都徹底地忘了。他們對過去變得既不在乎又很計較,既超脫又很狹隘,縱然老三對他的兒子高談什麽“操千曲而後曉聲”,而那聲真由他自己唱起來的時候卻依舊是分辨不清的陷入。老四看似豁達得不計前嫌,實則肚子裏的腸子仍在千縈百繞,這從四嫂子決斷的語氣裏可以看出。我總覺得這件事在哪兒別扭著,模模糊糊地理不清晰,至於子侄輩那些帶有功利色彩的算計與設計。在老輩看來都是乳臭未幹的瞎扯淡,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不能籠統地說誰對誰不對,也不能生硬地勉強誰該怎麽做。
  各有各的活法。

  七

  說是立春,卻是隆冬的天氣。
  風又刮起來了,還是很冷,屋裏生著爐子,爐子上燙著酒。母親看著表,責備我不會辦事兒,跑了三家,約了三個人,卻沒有一個落在實處,究竟來與不來,誰都沒有準話兒。我說那三位,一個念著土埋脖子,一個念著蛇雀有知,還一個念著黃鼠狼,都是問非所答、言不由衷,讓人揣摸不透。母親說應該讓舜銓去叫,我說讓那書呆子出麵他連答非所問也討不來,他壓根兒就找不著門兒。舜銓在案前一邊畫畫,一邊說那不見得,上個月他連賣豆汁兒的李麻子家那樣難找的地方都找著了,更何況什麽老三、老四。後來大家就都不說話,聽著表在牆上嗒嗒地走,聽著風在外麵呼呼地吹。我聽那風,似多部重奏,狂猛之中又夾著細微,夾著淒淒切切的如泣如訴。仿佛誰站在窗外娓娓訴說著什麽,令人從內心發顫。
  舜銓在吟“……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母親問他說什麽,他說在品畫上的題款。母親歎口氣說,也不知來不來,這三個孽障啊!
  快一點鍾了才見舜錤慢慢騰騰地走進來。舜錤提著一盒點心,盒子上印著嫦娥奔月的圖案,頂上還蓋著一張紅紙,老派兒的舜錤送禮也是老派兒的樣式,虧得他還能在現代化的北京淘換到這些。母親見老三進來,趕忙要下床,被舜錤搶上幾步擋了。舜錤給母親請了安,問遍了家裏一切好,這才轉身落座,接過我端上的茶,接受舜銓和我的問候。舜錤的一舉一動滲透著旗人的禮數,滲透著從容不迫,滲透著大宅門兒的教養,這點為我所羨慕又不及。母親問了他一些情況,他回答了,又說,等天暖和了接媽去我那兒住幾天。母親說她已是有今兒沒明兒的人了,晚上脫了鞋早晨不知道還能不能穿上,在這有限的日子裏就盼著能見見哥兒幾個,了卻當老家兒的一番掛念。舜錤說他不是不想回家,實在是怕……正說著,老四拎著鳥籠子從院門晃進來了,母親見了趕緊囑咐老三,你是哥哥,可千萬別吵哇,凡事兒都讓著點兒。舜錤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
  看老四腆著肚子。晃著鳥籠,大大咧咧的樣子,我不禁好笑,探望親戚,尤其是探望母親,哪有提鳥籠子的?這樣的事也就是舜鏜幹得出來。老四進門,順手把籠子往我懷裏一擩,三兩步奔到母親床前,沉沉地叫了聲媽,就把腦袋低下去了。媽攥著老四的手,隻說老了,淚便噗嚕嚕落下來。母親說,都在一個城裏住著,這些年你們就不知道來看看我。這一說,老三、老四臉色都有些陰,就一齊往窗外看。
  院子裏的雜樹仍有不少,幹枯的枝幹在西北風的摧撼下顫顫地晃動,發出瑟瑟的絮語。昔日桑樹的位置被母親扣了一口大缸,那上麵高高地碼著過冬吃的白菜,往日的痕跡已經全沒了。
  老三、老四的臉似乎都有些失望,也都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悵然。
  老四的鳥在籠裏撲撲棱棱的不老實。我誇籠子做工精巧,老四說這是老祖玩過的籠子,有年頭了。老三接過籠子掛在鐵絲上說,這籠子是土擋五道圈五十六根條,膩子底,鐵抓鉤,一看便是內務府造辦處造就的大內用品,現今已極為罕見,以文物來說,籠子的價值高於鳥的價值。我想起母親告訴我的,當年老二在父親麵前咬老四把一對白銅雕花紫漆鳥籠子偷出去當了以討好黃四咪的事,想問是不是就是這隻鳥籠,又怕犯了兄弟們的忌諱,隻好忍住不說。舜鏜見舜錤貶他的鳥,便說舜錤不識貨,說他這隻紅子是花八百塊買來的順德產上品南路紅子,去年夏天鳥販逮的熱紅兒,是一茬毛。舜錤就說他的鄰居也養了一隻紅子,顏色卻有些發暗,叫的聲音嘰兒嘰兒的,像小油雞。舜鏜說,發暗的紅子灰地兒黑章,叫自在黑,黑子根本不是正經鳥,小孩兒才養它。你忘了,咱們小時候老阿瑪從戒台寺給咱們弄回兩隻黑子來。嘰兒嘰兒地叫喚,差點沒把貓給招來?舜錤說他還記得老二上房掏了幾隻黃嘴無毛的小家雀兒,擱在水磨細竹籠子裏養著,那籠子是父親花十二塊大洋從太監手裏買來的,讓他們養了老家賊,差點兒沒把父親氣死!舜鏜說,咱們那會兒也是真淘,哪家攤上咱們哥兒幾個,算哪家倒了黴。正說著。籠裏的鳥啾啾叫起來,舜鏜立即打住了話頭,全神貫注地聽,直等到鳥唱完了才對老三說,聽見沒有,跟你街坊那隻黑子叫得決不一樣,黑子隻能嘰兒嘰兒叫單音,我這紅子叫的是子母腔。時不常兒還能打嘟嚕。舜錤就說,過去胡同東口那位正藍旗的郝爺。為隻鳥舍去一套三進四合院,簡直走火入魔了。舜鏜就說他現在為鳥也走火入魔了。他說人融到什麽世界裏就會變成什麽,他常常半天兒半天兒不錯眼珠地看著他的紅子,就覺得自己也是一隻鳥了,在籠子裏跟他的紅子一塊兒吃食、喝水。舜錤說,你要變鳥隻能變貓頭鷹,變不了玲瓏剔透的紅子。舜鏜說他們早晨遛鳥的夥伴裏有個養畫眉的老朱,老朱的鳥學髒了口,學了一嘴夜貓子叫,氣得老朱連籠帶鳥全扔了……
  直到飯桌擺齊,老三、老四還在那裏談鳥,鳥的話題使他們彼此又成了兄弟,成了似乎不曾有過任何芥蒂的至親手足。兩個人都小心地回避著什麽,好像誰也不願提及那個時刻縈繞在心頭、縈繞在嘴邊的話題。我突然感到貌似粗笨的老四實則是個極其細膩聰明的人,他持鳥籠而來的舉動本身。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金家的爺都是有心計的爺。
  母親已做不動春餅,實際是我操作的一切。我將那餅做得空前絕後,卷餅的菜做了十幾樣。暖暖的酒,溫溫的情,舊宅老屋,環繞在母親身邊,兄弟們如孩提時代一般雙手捧著卷餅撕咬,嘴流油,手流油,實在是一幅承歡膝下、伯歌季舞的家庭歡宴圖。沒有誰提到過去,也沒有誰說到將來,品味的隻是春餅,隻是家的味道。
  順福一股風般地旋進來了,手裏提著兩摞碗,那碗用草繩細細地捆著,大約是他兒子公司裏的產品。桌前的人都站起來,招呼順福。順福見了老三、老四,欲說什麽,卻嘴一唰撲通一下跪在母親床前。母親慌得讓我和舜銓趕緊扯起他來。我和舜銓一左一右往起拽,哪裏拽得動。
  母親說,順福有話你說,別這麽著,這方磚地又陰又潮,留神再坐下病。順福抽泣半天仍是不說話。母親說,我知道你想起了老二,人已經歿了,再傷心也是無益,他臨死那天晚上要吃春餅,可那是什麽時候啊,我沒往心裏去,到走……他也沒吃上,什麽時候想起這個來,什麽時候我這心裏就跟貓抓似的,我這個當媽的對不住他……順福嗚咽著說,表姑,我是隻五百年前的黃鼠狼,您狠狠兒地打我吧……舜鏜說,你甭瞎說,這都是我看完《金錢豹》拿你開心的話,誰也沒認真,你別往心裏去。順福說,我要不是黃鼠狼我怎麽幹了那麽多壞事呢!母親說,誰說你幹壞事啦,可別淨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順福說,黃四咪是我給金家引來的……母親說,黃四咪是你給老二引見的不假,也是老二不善自省,緊趕著往上撲。順福說還不止這些,母親讓他站起來說,他說他說完再站起來。順福說黃四咪是國民黨完全是他的胡說,是他瞎編出來的,為的是給他丟槍作開脫,因為丟槍那件事國民黨要追究,共產黨也要追究,槍的散落,對哪個社會的治安都是隱患。他當時說黃四咪是國民黨,是考慮共產黨的專案組總不會查到台灣國民黨黨部去,這樣他就掌握了主動,就脫了幹係,不承想又扯出金家哥兒仨來。
  我的心在往下沉,人生總是有許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夢。為了一支槍的下落,為了一頓春餅的遺憾,引出了一場綿延幾十年的風波,將多少人推入尷尬難言、欲哭無淚、欲笑無情的境地。屋內一時出現了寂靜,沒有人說話,連那嗒嗒的鍾聲也聽不到了,隻有外麵蕭蕭的風。半晌,舜錤顫著聲問順福,黃四咪的國民黨特務是你瞎編的?順福點頭。母親說,順福你起來吧,編與不編,事情都了結了。發了黴的事兒,提它幹什麽。順福說,不把話說透亮了我就永遠沒臉進這院子,也永遠吃不上表姑烙的春餅;還有,那把槍其實沒丟……是我把它賣了,賣給天橋演文武雙簧的傻二愣子了,傻二愣子的叔伯兄弟在西山當土匪……順福的話無異於給大家潑了一瓢水,使人從頭涼到腳,我的腦袋一時木了。
  舜鎛為這把槍,背了一個大黑鍋,金家三兄弟為特務黃四咪也背了一個大黑鍋,幾十年的恩怨全是由於順福的瞎胡謅,這是怎麽檔子事兒啊!聽了順福的話,人人的臉上都很平靜,但人人的心裏都在上下翻騰。順福望了望眾人,趕緊把頭低了,麻利地解開草繩捆著的碗,取出一個,雙手遞給身邊的舜鏜,嘴裏喃喃地說,四哥,您摔吧,您摔完了,我……我兒子再給您燒……母親在嚶嚶地哭泣,舜鏜沒有接碗。他轉過身把臉直望著窗外。
  院中大缸在風中扣著,群樹在風中搖曳……
  順福將碗遞給舜錤,舜錤搖搖頭,一把攙起了順福,說不出一句話。
  我不知台灣的黃四咪現在正在幹什麽,也許此刻她正擁爐而坐,翻檢著一本舊相冊;也許她正偎著小孫孫唱著舊日的歌;也許她於百無聊賴中正孤寂地倚窗遠眺;也許她在為數口之家的紅鹽白米而辛苦操勞……在她泛泛的青春生活中肯定有過無數的相識與相交,有的刻骨銘心,有的如過眼煙雲:她或許還記得金家哥兒仨,或許壓根兒就不記得那蜻蜓點水的一瞬,然而無論記得與不記得,她留在身後的卻是四個男人的災難,四個男人心靈的重壓。她走了,走得輕輕鬆鬆。瀟瀟灑灑,如一陣風輕輕刮過,沒留下任何印痕,然而與她相識過的人為這陣風所付出的艱難代價,卻是幾十年難以道清的。
  靜寂中,突然,舜鏜呼喊著“二哥!——”撲出門去,撲向那口倒扣的大缸,後麵緊緊跟著的是舜錤。兩人來到院中,抱定那口缸就像抱定老二舜鎛一般,再不鬆手。順福端來一卷餅,在缸前祭了,說道,二哥,順福兄弟給您賠不是來了,您好歹答應兄弟一聲……四周寂如遠古,連那風也停了。老三、老四淚眼環望,這裏是家,是熟識的家,昔日的老樹,黯淡的灰牆,風雨飄搖的小屋,殘破不堪的花廳,陳跡依稀可尋,而兄弟間的摯愛親情卻再也收攏不起來了,滄桑幾經的歸客被陳跡挑破舊傷,隻將那心底的淚拋出,毫無顧忌地拋出……
  舜銓扶著母親由屋裏走出。母親說,進去吧,外麵風大。舜錤、舜鏜似有不忍離去之意。母親說,也不必難過了,誰也不是完人。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疵,大簡必有不至,良工必有不巧,黃四咪也好,老二也好,你們幾個也好,都按自己的活法兒在世上走了一遭,好著呢!
  風在樹間環繞,蕭蕭之聲如吟唱,如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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