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子·
一日無事,翻出了金代詩人元好問的《摸魚兒》:
乙醜歲,赴試並州,道逢捕雁者雲:“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時同行者多為賦詩,予亦有《雁丘詞》,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
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疑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我敢說,那先死的大雁必是丈夫,殉情的大雁必是太太。若先死的是太太,這先生中年喪妻,乃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之最佳良機,還不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於是自家便感慨,這世代男人中,鍾情者寡,負心者多也。無暇細翻史書,隻憑一番凝眉思索,便找出了男兒無情的幾個原因。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一者,古人雲,多情未必真豪傑。
孔聖人雖然編了《詩經》,號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承認“食色,性也”,而且據說孔聖人也生得身長七尺,一表人材,卻從來沒有人把他想成一個多情公子。聖人家必定妻子刁蠻,兒子愚頑,所以他才有“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感慨。古往今來,多情公子雖然也盡皆以風流自許,潘安之貌以外,再加上吟詩作賦,琴棋書畫的閑情逸致,好不瀟灑。隻是,年輕時放浪形骸尚可,成年後若還是不能金榜題名、仕途經濟,便淪為紈絝子弟了。多情的,沒起子。
二者,多情公子者,必用情不專。
多情男人有幾個典型人物,如婚前的唐伯虎,賈寶玉,婚後的西門慶。他們會討女孩子歡心,又都憐香惜玉,一個也不肯得罪。這樣的趣哥兒,女子都愛,物以稀為貴也,所以他們必然用情不專。就說寶玉吧,一“哭靈”,大家都算他大情種。問題也出在這裏。寶玉誰都想愛,結果誰他也沒愛夠。這邊黛玉氣息奄奄香消玉隕,那邊寶釵洞房花燭獨守空閨。寶玉也就是得出家,才能逃避負心郎的自我譴責。
三者,以情而論,妻不如友。
古代成年男子,交友是一大雅事,所謂肝膽相照,兩肋插刀,歃血為盟,割頭換頸,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者也。你看那思友人、別友人的詩詞,遠多過思老婆的詩詞,在在豪情萬丈,理直氣壯。想老婆呢,必是羞羞答答,須以思念故鄉、父母、兒女而隱晦之,深沉之。癡情烈女子念出了“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千古絕唱 ,男子呢,隻有對男性朋友們才敢這麽信誓旦旦。
四者,古人夫妻間,“敬”而不“愛”。
夫妻之間的最高境界是“敬”,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而不是“愛”。於是,這賈寶玉隻能娶溫柔敦厚、善於控製自己感情的寶釵,西門慶再怎麽折騰,給他生兒子的,就那麽個正房吳月娘。而且,西門慶在別的女子麵前如何耍賴賣呆、涎皮狗臉,極盡討好之能事,在吳月娘麵前也是恭恭敬敬,唯唯諾諾,倒象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就說“紅袖添香夜讀書”吧,一想那“紅袖”便是那黃臉便讓人覺得掃興。紅袖必定是一個年輕女子,或侍或妾,帶著滿目崇拜和柔情仰視著那識文斷字的如意郎君。
五者,愛的對象,要麽是青樓女子,要麽是狐狸媚子,要麽是紅顏禍水。
在中國正統男子眼裏,愛老婆,便是“讓狐狸精給勾了魂”,整日與妻子纏綿,必是叫她鬼迷了心竅。於是,吳貫中偏要編出個三氣周瑜,讓那個老謀深算、娶了醜老婆的諸葛亮氣死風流倜倘、小喬初嫁的周公謹。
於是,這“情”,隻能由職業情人來承受。風流多情者,於是便流連青樓,後庭豔曲,歌舞笙簫。那青樓女子,便是娶得家來,也大多為妾為奴,不必象大奶奶那樣每日為家政操心,所以依舊有空來醞釀那許多風情。
蒲鬆齡坐館他鄉,老婆不在身邊,憋極悶極之時,花了許多力氣編寫那些狐媚子的故事。若論男女之情,當屬纏綿婉轉之極至,然而那狐媚是作不得媳婦的。聊齋故事究竟非人間之事,堂堂世俗男兒是不屑與狐媚為伍的。若是蒲鬆齡說他的故事是照想老婆時的幻想編的,他老婆就先要跟他玩兒命。
即便是貴為天子,富甲諸侯,也不能隨心所欲。唐玄宗從兒子手裏搶了個楊貴妃,寵愛有加,夜夜春宵,卻被白居易取笑“從此君王不早朝”,最後一幫痞子兵還真能耍賴,楞逼著楊貴妃“宛轉蛾眉馬前死”才肯打仗。其他亡國之君,也必是沉緬女色,讓“愛情”耽誤了“事業”。
六者,老婆是死了的好。
黛玉死了,寶玉哭靈,倒也算情真意切。蘇軾的悼亡詞《江城子》,也是上乘:“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如果老太太還好好地活著,鶴發雞皮,顫顫巍巍,蘇老爺大概也不會想起她年輕時“小軒窗,正梳妝”的俏模樣了。
七者,也就是最致命的,即便碰上一個又多情又用情專一的,那男子卻必然窩囊無用。窩囊無用,又有三個表現:
第一個表現:最初愛上時,羞羞答答,非得等著那女孩子挑破那一層窗戶紙。
《天仙配》就是整個一個女追男,要不然諒董永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向七仙女表白愛慕;還有,你看那個梁山伯,憨頭憨腦,與祝英台朝夕相處三年,居然就看不出一點端倪;祝英台先是托師母為媒,又以九妹為名把自己許配給梁兄,還沒完沒了地唱那十八相送,最後若不是她用那大白話說了個透徹,那梁兄就一直呆頭呆腦地不明白。
第二個表現:愛情一遇外來阻力,必無力抗爭。
一遇阻力,自己就先放棄了,委屈了佳人不說,搞不好自己也憋屈得鬱鬱而終。你看看杜十娘那個李公子,明知李家不會接納十娘還不敢則聲,一直要等到十娘都興高采烈地和他上路了才敢說明真相,早知如此,十娘不曾離開青樓、未嚐破釜沉舟,也不至於怒沉百寶箱了。憑她當時的豔名,日後說不定還會與李公子繼續來往,高興起來倒貼他一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梁山伯倒也還算是癡情,如約前來求親,見了英台換回女兒裝後的千嬌百媚,麗質花容,更是一往情深。隻是祝家一發難,梁兄便束手無策,回家便纏綿病榻,死球了;許仙呢,與老婆溫存之後睡一覺,醒過來見了老婆白蛇盤繞的真相,還給嚇死了,害得老婆還得千裏迢迢去天山為他采靈芝;就一個英氣勃勃的牛郎,也是鬥不過那王母娘娘,隻能靠一幫子喜鵲每年搭搭橋見見心上人,男人作到這份上,也夠英雄氣短的了。
第三個表現:就算是成了佳偶,老母和媳婦同時落水時,必舍妻而救老母也。
天上那王母娘娘,天生就是給人掃興,拆散了董永七仙女,分開了牛郎織女。地上的惡雞婆呢,有《孔雀東南飛》裏的焦母,陸遊的媽媽,《西廂記》裏的崔夫人,個個都和王母娘娘一般,專好棒打鴛鴦。隻是她們頤指氣使之時,我們卻聽不見那多情丈夫兼孝順兒子嘴裏咕噥著什麽。好了,問題提出來了,你媽和你媳婦一塊兒掉水裏去了,你要救誰。兒子們一想,老娘就這麽一個,而且老娘生了自己,來日無多;老婆呢,還可以再娶,正好趁這個機會,咱也換換口味。想世上佳麗如雲,犯不著在一棵樹上吊死。休了黃臉婆,哄了老親娘,還可以馬上以單身男子的身份重上情場。
從前總以為陸遊是歌頌夫妻愛情的典範。今天無事,翻出他的幾首悼亡詩,才發現,陸遊說穿了也不過一個負心郎爾。
陸遊的《釵頭鳳》,和寶玉的《哭靈》一樣流芳百世。還好,算是有情人,還憐惜一下夭亡的故人,總算沒有說自己負心是因為發現對方庸俗啊,低級氣味啊,沒有共同語言啊。可是陸老爺,就算是“東風惡”,那休書還不得你來簽字?若不是陸遊“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如果他一輩子春風得意,如果在他有生之年就見到了“王師北定中原日”,恐怕他也沒空想起那個舊人了。就算你不得已,以慈命、仕途為由放棄了山盟,也該自我譴責一回,承認自己在其中的一部分責任吧。從他的“釵頭鳳” 裏,隻能讀出怨天尤人,讀不出自省自責: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你再看唐琬的詩,分出了“世情”和“人情”,誰敢說其中沒有對陸遊的怨艾: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女子失愛,最慘的,莫過於情郎負心。棒打鴛鴦,有時候因為這外來的阻力,反而讓情人們忘卻兩人之間的猜疑、防範,使他們更加堅定地一致對外;如果是關山阻隔,鵲橋難架,相互思念有時也是一種安慰。就算是有情人難成眷屬,知道有情人還有那一份情,於許多女子,便是很大的安慰。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隻是這情郎負心,卻是最終的無奈了。不幸之處,就在於這癡情女子的對象,偏偏是那明理之人。等男子們一明“理”,“情”隻好幹拜下風,剩下的,便是那癡情女子在孤獨、思念和被遺棄的羞辱中枯萎。
可憐唐琬年紀輕輕抑鬱而終,我要是她,才不會為那負心郎去送那個命,我會和那趙士程好好活出個人樣兒來,還要到沈園去大擺宴席,告訴你陸家那負心郎,東方不亮西方亮,家有梧桐樹,引來金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