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家女兒沒有夢

　　　　　　　　　　　　　　　　·菊　子·朋友的女兒們送給兒子一本豔粉色的“Ｐｒｉｎｃｅｓｓ　Ｃｏｌｌｅｃｔｉｏｎｓ”，還解釋說，故事都挺好的，隻是有點女孩子氣。可不，西方童話故事都是給女孩子看的，都是女孩子夢想著一個白馬王子來拯救她們，然後他們ｌｉｖｅｄ　ｈａｐｐｉｌｙ　ｅｖｅｒ　ａｆｔｅｒ．想給兒子講點中國童話故事，突然發現中國沒有童話。妹妹寄來一箱兒童讀物，也有叫童話故事的，但那些故事大多是少數民族的，漢字的所謂童話故事，更確切地講都應該叫民間傳說。再一品味，發現這些民間傳說都是男孩子們琢磨出來的，寄托的都是男孩子們的夢想。最明顯的就是七仙女下凡的故事。七仙女在天堂裏過得好好兒的，老爸寵愛，六個姐姐都不如她聰明伶俐，乖巧可人，偏偏她就要思凡，而且思凡的對象偏偏就是董永。董永多沒用啊，窮得叮當響還不說，還臭孝順，為了埋老爹把自己都給賣了，人間的父母，就算是欣賞他的孝心吧，會把女兒嫁給他嗎？人間的女孩兒，知道他全心孝父，自己都不要了，不知留下多少心給她，會嫁給他嗎？於是隻好讓天上的仙女來嫁他了，嫁了不說，先給他懷兒子，還要連夜給他織布趕活兒贖身，我就不知道董永憑什麽有這麽好的福氣，人家七仙女忙著織布的時候，他就那麽心安理得地等著當“全職父親”嗎。大約是怕織女後悔吵鬧，民間故事便安排讓王母娘娘把七仙女搶走，王母娘娘擔了惡名，也省得敗壞了七仙女賢淑的名聲。其實王母娘娘就算是不插手，這對鴛鴦也不知能撐多久。所以七仙女在變成怨婦之前回天上去了，還答應明年“槐蔭樹下把子交”，董永什麽事不做老婆給他贖了身還給他一兒子，讓他能傳宗接代盡孝子之責，你說天下還有比這更美的美事兒嗎。黃梅戲＜天仙配＞裏七仙女嚴鳳英水靈可愛，董永是王少舫，那大嘴肉乎乎的也不帥氣，更讓人憋氣。七仙女下凡整個兒一個窩囊爺兒們的夢想。另一個人人皆知，故事與七仙女大體雷同的就是牛郎織女的故事，也是織女在天上玩得不耐煩了要思凡，最後也是王母娘娘棒打鴛鴦。牛郎好像可愛一點，讓人想象著還有點樸實的英氣，另外他還算戀著織女，還挑著倆孩子去追她，隻不過越不過銀河，追不上她罷了。如今滄海桑田，許多年沒見過銀河了，沒準銀河早幹了，人家早全家團圓了也說不定。總比董永強一點，沒聽說他去追七仙女。牛郎的故事是兄弟多的男孩兒們琢磨出來的，家裏窮，父母為了給哥哥娶親，用盡了家中錢財，不然沒人願意嫁到兄弟多的人家來。嫂子進門後就要分家，分完家父母和剩下的兄弟們就更加一貧如洗了，於是隻好盼著仙女下凡。更絕的是田螺姑娘。窮小夥子白天出門，也說不定是下地幹活還是四處閑逛，反正回家後有人把飯作好了，衣服洗了，房子收拾好了，不僅不要報酬，連一聲謝謝你都不用道，晚上人家乖乖地縮回田螺中睡覺去。那時含蓄，不敢明目張膽追求肌膚之歡，但天仙們反正貌美，田螺姑娘也漂亮，言下之意就不用點破了，小子自知。男孩兒的美夢，絕對的。不光是民間傳說，那些登上了大雅之堂的古典名著也都是男人寫給男人看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全是刀槍棍棒英雄好漢，我雖也都看了，但都是十二三歲性別不分自己都覺得自己七分象男孩兒時看的，不能算數；就算＜紅樓夢＞吧，寫的女孩子雖多，但夢卻是賈寶玉的夢：他自己生在富貴之家，又是大老婆王夫人生的，又長得珠圓玉潤聰明伶俐，詩才雖不是最佳，卻也比薛蟠趙環之流都登得上大雅之堂一些，於是天下便都是他的了。試想一想，大觀園的女孩子氣質各異，群星燦爛，照著他一個人，不都是應了他的夢想？林黛玉多情多才，又有一種病態的憂鬱美，還知趣地在寶玉的新婚之夜靜悄悄地死去，免得給寶玉添麻煩，寶玉哭哭靈還傳成世代佳話；薛寶釵溫柔賢淑知大理識大體又會生兒子，明知道寶玉心裏想的是黛玉人家好像就一點兒也不嫉妒，自己忍氣吞聲委曲求全還讓讀者評論家罵成虛偽；晴雯酷似黛玉，也是自知命賤最後知趣地自了殘生；秦可卿性感迷人教了寶玉為人之道卻又不留任何罪贓，也不回頭糾纏等他的電話，反正她早死了；還有襲人，隨叫隨到寶玉有興致了和他遊戲一番她還感激涕零，末了被遺棄了還乖乖地找別人嫁去。大觀園裏的女孩子他玩夠了還不算，還要玩男孩子（秦鍾，柳湘蓮），還要玩尼姑（妙玉），末了還得了便宜賣乖，感慨人生空虛要當和尚去。如果那些民間故事是窮小子們的夢，《紅樓夢》就是富家公子的夢。夢來夢去，都不是女孩子的夢。《花木蘭》倒象是女孩子的夢想吧，至少是女孩子的父親們的夢想吧，隻是花木蘭是應“可汗大點兵”的號令去當兵的：她不是漢族。而且她最大的長處也就是總算和男孩子一樣有用了：她能去是因為“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漢家女英雄最了不起的就是象王昭君那樣冒充公主去嫁匈奴王呼韓邪禪於，匈奴王死了還得嫁他兒子。曹禺的劇本說她“淡淡妝，天然樣，就是這樣一個漢家姑娘”，漂亮又怎麽著，說穿了不就是賣身匈奴為皇上求安寧，有什麽可光彩的；文成公主倒是正牌公主，那就更可憐了，嫁到陌生的西藏，就算不能說人家落後，起碼關山阻隔習俗迥異連夫君的麵都沒見過就得與他白頭偕老，一輩子不能回娘家省親，一不小心得罪了鬆讚幹布還要落個破壞和平的罪名。誰都誇王昭君文成公主拯救國家和平，不是有你們那麽多男子漢保家衛國保護婦儒嗎，有種的誰會把自己的女兒賣給“蠻夷” 以求苟安？不知道這幾千年中國的女孩子都在做著什麽樣的夢。我其實並不喜歡西方這些童話，什麽白雪公主啊，睡美人啊，灰姑娘啊，漂亮也罷，醜也罷，窮也罷，富也罷，都是一群傻丫頭們在那裏作著白日夢，就等著那麽一個白馬王子來拯救她們，嫁出去就是人生的最高理想。浪漫電影也是女孩子愛得不行了，就等著男孩子單跪一條腿求婚就感激涕零，也不想想他也應該感謝上蒼得到了她才是，憑什麽就總是女孩子覺得喜出望外。不過人家西方女孩子畢竟有過夢想，而且夢想的都是王子。若是讓中國男孩來安排，白雪公主說不定就隻好嫁個小矮人了。中國女孩子就算有夢想，也是“長在閨中人未識”，或者沒傳到我們這一代來。好在自己生逢其時，象男孩子一般長大，那時的世道也不象如今這般要女孩子溫柔，所以蒙混過關。更省心的是，大約自己身上女性氣質太少，連女兒都生不出來，生了半天隻生了倆兒子，不然真該發愁了：女兒要聽故事的時候，給她講中國民間傳說呢，還是講西方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