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哥哥
(2010-04-22 14:54:48)
下一個
爸爸是四川成都人, 為了支援北方的建設, 他離開清華, 去了東北. 我們家每兩年要從大北方回四川老家去看望奶奶和親戚們,爸爸是家裏五個姊妹兄弟中唯一的兒子, 排行老四. 爺爺奶奶本來是由大姑和 二姑來贍養, 但四九年時她們跟隨丈夫從上海去了台灣. 大姑的丈夫當時是國民黨的陸軍少將, 是張治中將軍的屬下.
她們去台灣後, 和大陸的親人斷了聯係, 贍養老人的責任就落在了當教授的爸爸身上. 父母除每月寄錢回去之外, 每兩年還要去看望奶奶. 我和弟弟就隨著爸媽坐四天三夜的火車去蜀地.
那年我十二歲,已經有點大姑娘的樣兒,和全家一起坐火車去四川。大概在中原一代,上來個大兵哥哥,陝西人,白白淨淨文質彬彬的, 中等個子, 要回陝西老家探親。因為沒座位,他就站在我們身邊,我媽媽是個特別善良的人, 她看不過去,讓我和弟弟擠一擠, 給兵哥讓出個位子,他就坐在我身邊了。
一坐下,他就開始跟媽媽聊起來. 爸爸媽媽都在大學任教, 但爸爸不愛講話, 媽媽則很健談. 他給我們講他當兵的故事,挺有趣的。後來八歲的弟弟要上廁所, 媽媽就去陪他, 兵哥哥就繼續給我講故事,他有一點陝西口音, 但不重, 說得多了, 我們就熟了。
他告訴我說他會做很多事, 比如做衣服, 梳辨子. 然後端詳一下我說: "你的小辮兒亂了,我幫你重梳一下."
媽媽這時回來了, 我就問媽媽行嗎?她點點頭,兵哥哥就給我梳了頭, 他手還真巧, 編了一個大辯子. 他還誇我的頭發多, 又黑又硬, 腳打泡時, 可以用來把泡捅破. 我問: "我頭發那麽硬嗎? 能當針使?" 他說逗我玩呢. 他小時候常帶他妹妹玩, 幫她洗臉,梳頭, 那時是他最快樂的時光. 我問: "你妹妹她現在多大了?" 隻見他沉下臉來, 眼圈有點發紅, 說: "她不在了." 我接著問: "為什麽?" 他說:" 得腦炎死了."
我的好奇心上來了, 要求他多給我講點他妹妹的故事, 他告訴我說:" 家裏有兄弟姐妹六個, 住在縣城, 爹教小學, 娘在一個小廠裏工作. 我是老四, 上麵有兩個哥, 一個姐, 下麵是一弟一妹. 我和妹妹最好. 他隻比我小三歲, 我們總在一起玩. " 這時, 他發現我的衣領有點開線了,就拿出包裏的針線給我縫了衣領, 又接著說: "真是沒想到, 她有一次跟我, 還有一些鄰居的小孩子去公園裏玩, 回來後就發燒, 高燒不下來, 又開始抽筋. 後來送進縣醫院, 診斷不出來, 等後來有醫生發現是腦炎時, 已經太晚了, 我是看著她咽氣的. " 他說著擦了擦眼角的淚.
我聽了也很難過. 就安慰他說: "還好, 你家兄弟姐妹多, 你不會太孤單." 他就說咱們說點別的吧. 他告訴我在部隊裏是通訊兵, 後來幹得不錯, 調到團部去做秘書. 他小時候愛看書, 也愛寫些東西, 在部隊用上了. 開始就是寫個黑版報什麽的, 後來被連長賞識, 一步步向上推薦.
兵哥哥發現弟弟的褲子破了, 弟弟特別淘氣, 褲子膝蓋上經常被磨破. 他就馬上拿出針線幫弟弟把褲子縫好. 他似乎總是閑不住, 一會兒幹這個一會兒幹那個, 特別象我媽媽. 爸爸說他比我和弟弟更象是媽媽的孩子. 媽媽就說要有這麽個兒子就好了. 她能省好多勁兒.
到了晚上, 大家都開始睡覺, 不知當年爸媽怎麽那麽節省, 我記憶裏就沒坐過臥鋪, 全是硬座. 他們每月寄給奶奶的錢等於一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不僅養活奶奶, 還養我的三個表哥表姐. 媽媽這邊也負擔一個舅舅的大學費用. 結果坐這麽久的車, 都不舍得多花錢來坐得舒服點, 爸媽真可憐. 我那時小, 不知道有更舒服的臥鋪. 後來長大了, 總是埋怨父母怎麽不坐臥鋪?
我迷迷糊糊睡了, 感到大兵哥哥把我的頭挪到他肩上. 第二天醒來發現頭枕在他的腿上睡了. 弟弟和我腳對著腳睡的, 大兵哥哥被擠得隻剩一個小地方. 我起來覺得真不好意思, 說:"你肯定沒休息好?" 他告訴我沒事兒, 在部隊比這更艱苦的還有呢.
等大家都醒了, 他就去打熱水給我們喝, 還帶我和弟弟去洗臉刷牙. 然後和我們一起吃早餐. 我媽媽喜歡他不得了, 平時都是她來伺候一家人, 有這兵哥哥在, 她也成被伺候的了. 我和弟弟就對他說: "你幹脆來我們家吧, 你家人那麽多, 到我家裏肯定生活比你家好." 他笑笑說: "金窩銀窩也不如自己的狗窩好." 我們大家都笑了, 不敢多說了.
吃完早餐, 他就開始打點行李, 準備下車了. 不知為什麽, 我們全家都特舍不得他走, 媽媽是個非常大方的人, 她平時經常接濟鄰居家. 她就拿出十塊錢給兵哥哥, 說你給父母買點東西吧. 那時的十塊錢可不是個小數字, 能買好多東西. 他很感動, 臉都紅了. 說什麽也不要, 我就把錢硬塞到他的衣服兜裏, 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眼圈紅紅的, 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對媽媽說: "老師, 我挺舍不得你們的, 特別是弟弟妹妹, 我們留個地址吧, 以後我去看你們."
我和弟弟特別高興, 我馬上就拿出紙筆, 給他寫了我家的地址. 交給他說: "千萬別丟了, " 他馬上也給媽媽寫了他部隊的地址.
他下車時, 我和弟弟去送他到車門, 他摸摸弟弟的大圓腦袋, 告訴他要聽話. 然後他就看著我說: "真不想下車, 和你們一家人在一起太好了." 我請他以後有空來我家玩, 雖然知道這不太可能. 他臨走把手放到我的肩上說:"我會給你們寫信, 你不會忘了我吧?" 這時我看他眼裏閃爍著晶瑩的淚光, 我趕緊點頭說不會忘的.
這以後, 他和我家還通過一陣子信, 後來我家搬到南方, 就斷了聯係. 不知他現在過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