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

國平·

　　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麽早就會長白發，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一年多前的一個晚上，我正在浴室陪女兒一起刷牙。突然，她象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大叫：

　　“爸爸！你有白發啦！”

　　“你說什麽？”我嚇得將口裏的牙膏水全吐到她身上啦。

　　“爸爸！你有白發啦！”女兒用標準的普通話重複了一遍。

　　“不可能！”我斬釘截鐵地回答。知我者莫我也，我對自己的頭發很有信心，不到５０歲不會白的。不過，女兒的視力極佳。我心裏開始動搖起來。

　　女兒不再和我羅嗦，而是很麻利地就將那根頭發拔了下來並遞給了我。我拿著它從不同的角度仔細端詳，發現它的確是一根白發。不過，我還是心存僥幸，希望它是因為燈光的效果所引起的。這時，兒子走了進來。他象警察一樣點了點頭，同意它是白發。太太也跟來啦，她看了看那根白發，走到一旁笑彎了腰。原來，我在一周前還懸賞一百美元讓兩個小孩找我的白發呢。

　　當天晚上，我為自己的第一根白發徹底失眠了。我幹脆起床到網上去尋找白發的原因。我找到了中醫和西醫對白發不同的解釋。從中醫理論來看，發為血之餘，又發表於腎，所以腎的精華在頭發。當心腎不交時，如失眠、神經衰弱、思慮過度、擔驚受怕，腎會受損傷，頭發就會變白。這麽說我是腎虛啦？不對，我的腰從來不疼啊。中醫理論夠嚇人的，不理會也罷。西醫理論比較容易接受，認為白頭的因素主要有三種。其一：恐慌、憂慮、精神過度疲勞等精神因素可使毛發供應營養的血管發生痙攣收縮，致使毛乳頭製造色素的功能發生障礙。其二：營養障礙，如缺乏蛋白質、維生素以及某些微量元素（如銅）等。中國有些貧困地區經常能見到“少年白”的現象。其三：年齡因素。女人過了３５歲，男人過了４０歲，新陳代謝的功能會減弱，一般都會長白發。

　　精神因素引起白頭的例子舉不勝收。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據西方文獻記載，兩名囚犯Ｔｈｏｍａｓ　Ｍｏｒｅ（１５３５）和Ｍａｒｉｅ　Ａｎｔｏｉｎｅｔｔｅ（１７９３）因為極度恐慌，其頭發都在一夜之間變白了。歌劇《白毛女》的男女主人公大春和喜兒從小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正當他倆準備完婚的時候，地主黃世仁狠狠地插了進來。喜兒連夜逃到深山穴居，餐風宿露。由於缺乏陽光和營養，加上過分憂慮，年紀輕輕的喜兒一頭青絲便變成了白發。梁羽生的武俠小說《白發魔女傳》也記載了白發魔女練霓裳，因受奸人挑撥，誤會了武當少俠卓一航，以致為情所傷，在天山之巔一夜之間青絲盡白。美國總統歐巴馬一年多前入主白宮的時候頭發還黑黑的，現在卻黑白相間。美國總統壓力之大可見一斑。不過，為了維護親民和簡樸的形象，美國總統一般是不染發的。

　　白發的小名叫銀發，雅名叫華發，詩名叫秋霜。古人是不忌白發的，也從不染發。李白也許是因為名字的緣故早早地就長了白發。不過，他天生樂觀，任由白發飄肩也不在乎。他在《秋浦歌》中高度誇張地寫道：“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他在《將進酒》中也提到了頭發一天之內就會變白：“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白居易也許是因為姓白的緣故最愛做白發詩。他留下了很多白發詩句，比較有名的有：“皎皎青銅鏡，斑斑白絲鬢”，“少年辭我去，白發隨梳落”“白發逐梳落，朱顏辭鏡去”，“年來白發兩三莖，憶別君時髭未生”“紅櫻滿眼日，白發半頭時”，“丹砂不肯死，白發自須生”，“白發長興歎，青娥亦伴愁”，“白發更添今日鬢，青衫不改去年身”，“有恨頭還白，無情菊自黃”，“鬢發莖莖白，光陰寸寸流”，“白首誰能住，青山自不歸”，“唯殘樂天在，頭白向江東”，“黃梅縣邊黃梅雨，白頭浪裏白頭翁”，“俱來滄海郡，半作白頭翁“。

　　杜甫憂國憂民，經常搔頭思考以致頭發越變越白、越變越短，最後搞得全身都不舒服。不過，他無所謂，甚至寫詩嘲笑白發：“白頭搔更短，混欲不勝簪”，“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誌。”

　　李商隱是愛情詩的鼻祖。然而，他生活的那個年代是不能直接歌頌愛情的。對他來說，愛情就像一道無解的數學難題，愛情終歸是一個難圓的夢。他隻好對著鏡子感歎白發，對著月光苦吟愛情：“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蘇東波雖天性樂觀，但多愁善感，所以早早地就有了白發。他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發出了千古感歎：“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王安石因為堅持變法遭到了以前的好友、保守派領導司馬光的堅決反對和阻撓。後來，就連一向重視、信任他的宋神宗也開始冷淡他了。王安石痛心疾首，二度辭去了相位，來到了金陵隱居。一天，他策馬前行，跨過青草地，來到了小溪邊。他下鞍為馬喂水，在水中看到自己的白發。他愁緒纏繞，吟出了：“殷勤將白發，下馬照青溪”的白發名句。另一天，他到江邊散步，看到一隻白鷗正在江心逗著小魚。他撫著白發，喝著江水，吟著詩句“白發望東南，春江綠如酒。”他在另一首叫《愁台》的詩中也感歎：“萬事因循今白發，一年容易即黃花。”

　　白發比黑發多就叫白頭。在中國，白頭象征著堅貞的愛情。成語白頭到老就表示夫妻相親相愛，一直到老。蜀中才子司馬相如作官後想納妾，便小心翼翼地給妻子卓文君寫了一封十三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卓文君是一代才女。她琢磨著：一行數字中唯獨少了一個“億”，豈不是表示夫君對自己“無意”嗎？她十分氣憤，立即給郎君回了一封《怨郎詩》。“一別之後，二地相懸。隻說三四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字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裏長亭望眼欲穿。百思念，千係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聊賴十依欄。九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圓人不圓。七月半，秉燭燒香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紅，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忽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接著，卓文君又寫了一首千古絕唱《白頭吟》，其中一句“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是最經典、最感人的愛情誓言。司馬相如看完妻子的信後羞愧萬分，從此不再敢提納妾之事。

　　李白十分欣賞卓文君，也作了一首《白頭吟》。他讚美卓文君對愛情的堅貞：“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他譴責司馬相如的變心：“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最後，他為司馬相如的回心轉意而歡呼：“古來得意不相負，隻今惟見青陵台。”不過，大才子李白的《白頭吟》無論是文學成就還是知名度都比不上才女卓文君的《白頭吟》。

　　我老家陽光充足、愛用黑芝麻油炒菜，婦女喜歡用野生查油抹頭，所以人們的頭發都比較黑。家父４６歲過世，臨死前連一根白發都找不到。家母７０歲的時候黑發比白發還多很多。因遺傳的緣故，我的頭發從小就又黑又密。那時，我們村實行包頭製。每個男的隻要交一塊五毛錢就可理一年的發。不過，全村共有兩百多號男的，卻隻有一個理發匠。所以，大家都要排長隊求他理發。後來，我有個堂叔變成了理發匠。每隔兩、三個禮拜堂叔就會主動找我理發。有一次，他對我說：

　　“頭發就像樹葉一樣越短越好，太長了會因為營養不良而變黃。這就是為什麽女人比男人更容易生白發。”

　　我上大學的時候，為了省錢總是將頭發留得長長的。有一次進城，碰到一個擺地攤的理發匠。他拉住我非要為我免費理發。“無功不受祿”，我趕緊問他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他不好意思地說：

　　“你的頭發很黑，我想留著有用。”

　　“你別搞錯啦，我是男孩子啊。”我一邊說，一邊溜。

　　那時，我受王安石的影響，不愛洗澡、更不愛洗頭，更不用說用洗發精洗頭啦。我擔心熱水會將頭發泡黃，洗發精會將頭發漂白。不過，每隔一段時間，我會用冷水或溫水衝個頭。時不時會有人問我：“你又擦頭油啦？”

　　那根白發真是一發不可收拾。如今，我兩額常常會冒出一、兩根白發來。每天早上起床後我都要照著鏡子，一旦發現白發就趕緊拔掉。不過，我天生手笨，為了一根白發常常得犧牲好幾根好頭發。有一段時間，右額都被我拔出了一個小窟窿呢。

　　女兒一有空就會幫我拔，要是沒空就會找借口：

　　“爸爸！不要拔啦！長白發是自然現象，你還是勇敢地接受它吧！”

　　兒子心腸比較軟，總會主動提議幫我拔。然而，他手上沒勁，從來都是幫倒忙。他經常說：“Ｄａｄ，ｙｏｕ　ｗｏｒｒｉｅｄ　ｔｏｏ　ｍｕｃｈ．”

　　太太很少幫我拔白發，原來她是存心報複我呢。她開始長白發的時候讓我拔，我總是以“拔一根長三根”的理由來拒絕她的要求。

　　前些天，我在網上看到了兩首饒有趣味的白發詩：

　　自歎自解

　　白發三千丈，青絲無處藏。
　　夕陽無限暖，隻怕化秋霜。

　　致愛人

　　白發三千丈，青絲漸漸光。
　　相攜一道走，不問路多長。

　　如此看來，我一個小男人是不應該在乎白發的。為了討好白發，我特地作了一首五絕：
　　秋霜不怕多，白發奈餘何。
　　隻要青絲在，隨心泛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