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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四章

(2023-05-11 14:34:10)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四章 

1

    短促的悲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夜涼如水。

半夜,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鍾偉明從睡夢中驚醒。睡得胡裏胡塗的鍾偉明爬起身,看著黑漆漆的窗外,一陣寒風從窗縫裏吹進來, 不禁打了個冷顫。

門外傳來保爾不安的叫喊:“偉明!快起來!奧日娜要生了!”

聽到是保爾的聲音,鍾偉明心中並不驚慌,他知道現在正好是奧日娜的預產期,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可不免有些不快。

早不生晚不生,明天自己就要起程,她偏偏要生。隻怕奧日娜初次分娩,產程不順利,耽誤了他的行期。轉而一想,心中不免又有些欣喜,路費還沒有著落,早盤算去找保爾借,可又張不開嘴,因為上次借的還沒有還清呢!籌措不到這筆路費,一天來他憂心忡忡,愁眉不展,既然奧日娜要生產,真是天賜良機,但願奧日娜順順利利生下她的寶貝孩子,也好找個借口開口借錢。

    深秋的夜晚寒意十足,嚴霜打過的野草散發著說不出的憂鬱氣味,靜寂的夜裏,天上亮著瑟縮的群星,北鬥七星像一付鏤花的晶瑩閃閃的銀嚼繩,華麗地係在草原的夜天上。

    鍾偉明慌忙穿好衣服,保爾跑到大隊部前麵的荒地上去牽吃草的馬。寒夜靜悄悄地藏在敖包山後。鍾偉明騎上馬,緊緊跟在保爾身後,時而縱馬飛奔,時而一陣大顛。小路兩邊是一片不久前結成的薄冰,馬蹄踏在上麵,發出聲聲清脆、刺耳、令人心碎的聲音。兩人一口氣跑到保爾的蒙古包。

    整潔的蒙古包裏亂作一團,按照慣例,一邊的新地毯掀了起來,大氈也掀起了一半,唯恐產婦的血跡汙染了潔白的氈子。奧日娜躺在蒙古包的西側,下麵鋪了塊條氈,身下是半塊又黑又破的舊大氈,一件肥肥大大的蒙古袍罩住了她裸露的半個身子。隨著陣陣宮縮,撕心裂肺的疼痛扭曲了她那張漂亮的臉,她咬著牙,躺在那裏坐臥不安,看到鍾偉明進來顧不得打招呼,隻輕輕點了一下頭。她熱得滿臉通紅,時而不知所措,痛苦萬狀,時而嫣然微笑,使她的母親和保爾得到寬慰。

    蹲在奧日娜身邊的額吉看到鍾偉明進來,好似看到了救星,愁容滿麵的麵孔頓時顯得開朗了許多,她急切地說:“好了好了,有鍾大夫在都放心了,怎麽這樣巧,鍾大夫還在家,沒讓別人接去看病。”邊說邊放下女兒的手,站起身給鍾偉明倒茶。

    保爾見額吉起來招呼鍾偉明,趕忙蹲到奧日娜的身邊,緊緊攥起她那雙纖細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愛妻,讓他與她共同經受考驗,共同度過一個女人一生當中生死攸關的非常時刻。

    鍾偉明顧不得喝茶,趕緊對奧日娜進行了全麵仔細的檢查。檢查完畢,他對全蒙古包的人:奧日娜、保爾、奧日娜的母親、還有幾個聞訊趕來的親戚,都是些上了歲數的老太婆,用絕對權威的口吻說:“一切都還正常,沒有什麽大事,一時半會兒生不了。”

    剛剛走進來的朝魯老人聽了鍾偉明的話,心裏有了主心骨,從嘴上拿掉光杆煙袋,站起身邊走邊說:“我去做飯,鍾大夫一會兒過去吃飯。”說著起身回到了旁邊自己的蒙古包。

    幾個老太婆也不再嘰嘰喳喳亂作一團,安靜地靠在蒙古包的四周歇息。有了鍾偉明的話,肚裏的嬰兒也仿佛踏實了許多,宮縮不再一陣緊似一陣,奧日娜疲乏地靠在保爾的胳膊上微微閉上了雙眼。

    蒙古包裏散發著新鮮羊肉、奶食和人體的溫暖氣味。兩個老太婆走裏出外弄得鐵鍋叮當亂響。奧日娜懷孕後並沒有使她憔悴,也沒有使她消瘦,她躺在蒙古包裏,臉紅撲撲的,兩隻小奶頭在白色的襯衣裏顫動,依然美麗如初。她偶爾望著鍾偉明微微一笑,咧開的嘴唇露出結實、整齊、細密的牙齒。她不好意思地輕聲說:“偉明,又麻煩你了,半夜給你找來......”

    陣痛暫時饒了奧日娜一會兒,可是接下來的疼痛比過去的要強十倍。

    此時的鍾偉明心中焦急萬分,火燒火燎,他幾乎是在懇求那個還未謀麵的小生命:趕快降生,趕快降生吧。一切都如他預料的那樣,有規律的宮縮還未真正開始呢,那個激動人心也是最危險最偉大的時刻還未到來呢。

    當東方放出紅光,晨曦被火紅的太陽吞嗜了的時候,奧日娜終於有了陣陣規律的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

而這時勘探隊去巴林左旗采購的汽車沿著彎彎曲曲的草原土路也如時出發了。

    奧日娜渾身被汗水浸透,汗水如雨點般從臉上頭上滴落下來。她咬緊牙關,扭動著身軀,忍受著如刀割一般的疼痛,不出一聲。她聽從鍾偉明的指揮,隨著陣陣宮縮,一隻手用力抓著蒙古包的罕那牆,另一隻手死命抓著她丈夫保爾的手,往下用力使勁。

    宮口開全了,胎膜還未破。產婦被折磨得有氣無力,最後,奧日娜痛苦地反複喊:“我挺不住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保爾驚惶失措,想說幾句鼓勵的話,可是不知說什麽好,從他直哆嗦的嘴唇裏衝出這樣一句話來:“快生了,快生了。”說著抬起眼睛,求救似地望著鍾偉明。

    額吉為了女兒和她肚子裏的孩子擔憂,簡直喪失了理智,胡裏胡塗地跑來跑去,什麽事都不會做了。

    奧日娜汗流如注,披頭散發的腦袋頂在蒙古包罕那牆上,用變得粗魯的嗓子大聲喊了起來:“不行了,不行了。”

    鍾偉明拿起剪刀,將胎膜剪破,一股腥黃的羊水噴湧而出,胎兒頭上一縷縷濃密烏黑的胎發已經顯露在女性生殖器外,胎頭鑲嵌在骨盆口依舊巋然不動。

    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甚至連平時最不安分的老太婆們也不聲不響,一動不動。大家看著鍾偉明,把奧日娜的生死、胎兒的生死,把一切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鍾偉明的身上。

    鍾偉明拿起消毒好的手術刀,從容地作了會陰側切,一股鮮血順著刀柄流了下來。幾個老太婆轉過身,不忍看在活生生的人體上動刀子動剪子。

    鍾偉明將胎頭吸引器安放在長著黑色毛發的胎兒的頭頂上,用粗針管吸成負壓。右手用力牽引吸引器,內旋轉,外旋轉,胎頭順從地聽從鍾偉明的意誌,頭頂、顏麵、脖子、雙肩,向外向上依次娩出體外。隨著奧日娜一聲如釋重負般的長歎,一個小生命安然來到世間。

    “生了嗎?生了嗎?”額吉焦急地詢問著,還是不敢回過頭來看。

    在一片寂靜中,響起了一個同屋裏所有壓抑的說話聲截然不同的聲音,象是肯定地回答老額吉的問題。這是一個不知從哪裏降生的新人如此大膽、潑辣、肆無忌憚的啼叫。

    “阿彌佗佛,阿彌佗佛,真是菩薩再世,太好了,太好了!”隨著“哇”的一聲啼哭,幾位老額吉語無倫次地齊聲讚美鍾偉明,誇他是菩薩再世,救苦救難,將來必有好報。而鍾偉明望著已經升得老高的太陽,累得癱坐在地毯上,想著勘探隊的汽車早已開遠,如今距秀琪離京的日子隻有六天了,這難得的,也許是最後一次機會錯過了可怎麽辦?

   鍾偉明處理完胎盤,結紮好嬰兒臍帶,洗了手。保爾感激地看著偉明,說:“偉明,你先到那邊的蒙古包裏休息休息,好好睡上一覺,別著急走。”

    鍾偉明臉上露出了愁容,他疲憊地神情黯然地說:“我今天是想找車回北京的......”然後足鼓勇氣,結結巴巴地說:“我還想......”

    鍾偉明一看到保爾正用眼睛盯著他,就像個大姑娘似的,臉漲得緋紅。

    保爾看出了鍾偉明的窘態,知道他經常著急的就是缺錢,趕緊說:“你回家是不是需要錢?”

  “是,我想找你再借點。”鍾偉明不客氣地說。

  “行,要多少?”

     鍾偉明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咬著牙說:“得要一大筆呢,差不多得二百吧。”

    保爾翻箱倒櫃,拿出了二百塊錢,遞給鍾偉明。“夠不夠?”

    “夠了夠了,等年底一塊還你吧。”鍾偉明急切地點點頭。

    秋深了,太陽暗淡了,自然界萎謝了。在十月的雲霧籠罩之下,草原的顏色慢慢褪盡了,遠處的山上已經蓋了初雪,草原上罩著濃濃的霧。

    手裏攥著區區二百元,這等同於鍾偉明半年的工資,這一趟回京,一年的買糧錢就沒了著落。“秀琪呀秀琪!”鍾偉明在心中輕輕地呼喚。“你難道願意和我一道廝守令人難以置信的貧窮,任憑它去磨消你本該色彩斑瀾的青春?隻要能和你會合,什麽艱難困苦我都不怕,什麽貧窮、受累,那都算得了什麽?”想起幾天後就要和秀琪見麵,偉明心頭不覺熱乎起來。“那該是多麽令人歡欣鼓舞,多麽令人向往啊!可是……如果吃盡了苦頭,到頭來白歡喜一場,那才叫人痛心疾首不堪忍受呢。”

2

    鍾偉明心急火燎地趕回北京,已是秀琪約定見麵的最後一日。

走下火車,天已經大黑,北京城秋色正濃。坐在西直門直達南城的無軋電車上,途經新街口、西單,都是北京最繁華最熱鬧的商業區。馬路兩邊的霓虹燈閃爍著五顏六色迷人的光彩,讓人留連忘返;電車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馬路邊許多人騎著自行車匆匆忙忙地趕路。這裏與草原相比竟是另一個世界了。

草原已經冷得要穿棉衣了,這裏的人剛剛度過一個炎熱的夏天,早晚穿件長袖衣衫就沒有冷的感覺了。穿戴打扮如鄉巴佬一般的鍾偉明望著電車外光怪陸離流光溢彩的街景,疲憊地抓緊電車扶手,車廂在搖晃,車輪的鏗鏘聲催人欲睡。鍾偉明不必為自己的衣著羞愧,黑夜遮住了許多醜。

夜色蒼茫,各式各樣的車輛閃爍著燈光飛馳而過,公交車窗外的燈紅酒綠在眼前閃過,鍾偉明無心瀏覽北京城內燈火輝煌的夜景,放下背包,匆匆吃了口飯,來不及洗個澡,來不及換身幹淨的衣服,不顧渾身上下散發著刺鼻的羊膻味,顧不得整理一下擀了氈的頭發,來到街上,公共汽車的末班車都已經沒有了。街上的車漸漸稀少了,來往的人行色匆匆,都低著頭快步朝前走去。

    漸離了昏昏欲睡的北京城,郊區馬路在路燈的照耀下,泛著黯淡的黑色,黑夜散發著清涼,馬路上閃著暗光,星星在晴朗的夜空顯得明亮、寒冷,完全是秋天一片肅殺的景象。

盡管一切可以行駛的公共汽車都已經停駛了,街上的人越來越少,鍾偉明絲毫沒有猶豫,憑著兒時的記憶,順著越走越黑的馬路,按照秀琪信上所指示的方向,前去尋找遠在北京西郊的解放軍某部招待所。他不知道秀琪是否已經離開了北京,深更半夜,即或秀琪在,她怎麽會知道偉明曆盡千辛萬苦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會來尋她呢?

秀琪是否肯接納這樣一位瘦骨伶仃、一貧如洗、出身、地位如此卑賤的青年呢?

    北京郊區的夜晚無處不是蕭瑟的秋風和茫茫的黑暗。回頭望去,北京城的燈火也已飄忽不見了,一切仿佛都沉入到了漆黑的海洋之中。而在前方,如墨的天際下閃爍著一隻隻昏黃如豆的路燈,顯得那麽孤獨,那麽遙遠,似乎是在天涯之外。路旁,秋風鑽進幹枯了的莊稼地裏亂竄,慌慌張張地發出簌簌的聲響。

鍾偉明走慣了漆黑如墨、空曠荒涼、天地渾然一體的大草原,而今走在北京城外荒無一人的郊野,他一點沒有害怕的感覺。廣安門、灣子、小井、大井,越向西行,街道越淒涼,收割過的莊稼地和荒地開始映入眼簾。

鍾偉明終於來到了信上所說的招待所。

招待所門前種植著一排長青的灌木,修剪得井然有序。整個大院寥無人影,所有的窗口都擋著窗簾。哨兵當然不會放一個陌生人半夜闖進去會什麽朋友。戒備森嚴的高牆大院成了鍾偉明麵前一道不可愈越的鴻溝。他萬般無奈,獨自一人徘徊在大院外馬路旁高高的孤獨的電線杆和昏黃的燈光下,孤零零像一個深山野林裏飄然而至的孤魂野鬼。遠處的莊稼地夜霧蒙蒙,招待所裏昏黃的燈光使夜的顏色更深了,麵前高矗的建築物也顯得更加冥暗,笨重而陰鬱,慍怒地俯視著大門外這個急燥地走來走去奇怪的小夥子。

鍾偉明急促不安的腳步不會驚醒睡意朦朧的夜色,他隻是心神不定下意識地左右徘徊,漫無目的地走來轉去,不甘心就此離去。他要等待,他要等到東方放亮,他要等到太陽高照,他要等到秀琪走出大院,那怕是一瞬間,一秒鍾,那怕秀琪變了卦,不願意再理睬他、接納他,不願意再等待他、期盼他。

鍾偉明不住地躑躅徘徊,步子越來越急,越來越快,心情越來越急燥。他懷著滿腔期待,用手指把路邊的樹皮扒下來,揉得粉碎。唉,她可能已經走了,不會來了,再也見不到她了。

    招待所的紅磚院牆高大筆挺,上麵爬滿了黑黝黝的爬山虎,不知它們現在這樣一個季節是死是活,是翠綠還是逐漸枯萎;院內整齊劃一的樓房,一排排一座座,像威嚴矗立的哨兵嚴陣以待;大門口忠於職守的衛兵手握半自動步槍,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哨位上,他可能也習慣了那個幽靈似的人影不停地在路燈下晃動,不再朝這邊張望。

大院內臨街三樓,一扇被窗簾遮掩得嚴嚴實實的樓窗口,閃爍著一盞同樣不甘就此熄滅的燈和信念。燈光下,一位年輕貌美、打扮入時的姑娘低垂著頭,思緒萬千,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等待、期盼、孤獨、寂寞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每當孤寂難耐,秀琪就拿起書本,與書中的各種各樣的人說話,她覺得書中的人也同樣感到寂寞,渴望得到說話的對象。

在寂寞而苦悶的夜晚,秀琪時常反複讀偉明的來信。偉明透露出的許多信息使她感到惶惶不安,而他筆下在他周圍,在大草原上發生的一切,卻給了秀琪心靈以莫大慰藉。真是不可思議,在單調無聊的晚上,秀琪為什麽會翻來覆去地閱讀那些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信呢。每次偉明的來信都使秀琪充滿歡欣與期待,今晚更不用說。

給偉明發出的信有十幾天了,難道他沒收到信?或者收到信他來不了?或者幹脆不敢來?不想來?

不!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會來!我了解他,他想我,愛我,他願意和我在一起,他永遠會忠實於我。他會不辭千辛萬苦,會乘馬車、乘牛車、既便步行,無論如何也會來到我的身邊!

可是,今天已是最後一天了,天一亮,父親就要我與他一起返回廈門。偉明,你在哪裏?你為什麽不來?如果錯過了這千載難逢的時機,我們何時才能見麵,我們怎樣才能走到一起呢?

每天晚上秀琪都懷著甜蜜的感情倚窗而立。居高臨下,俯視沐浴在銀白色月光中的田野,柔情似水的月光讓她有一種朦朧的愛意,她祈禱月亮的光輝把偉明的愛情送到她蒼涼冷漠的生活中來吧。但事與願違。

整個黃昏秀琪都感到心神不寧,一會兒走到屋外,一會兒又回到自己的房間,一會兒走到窗戶前向外看看,心裏隻盤算著一件事,如果偉明來了怎麽辦?怎樣躲開父親的眼光?而父親卻好似知道了女兒的心思似的,寸步不離地看住了她。

整個黃昏就這樣過去了,黑夜降臨了,父親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去睡覺,招待所所有的房間都熄了燈,人們漸漸進入了夢香。隻有這間屋子裏燈火通明。秀琪一人獨自坐在窗前沉思,眼前放著一本小說,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窗外。書中的鉛字在她眼裏模糊一片,蒼白的日光燈照耀著她,使她心煩意亂,涼爽的天氣她一點也感覺不到,隻覺得燥熱無比,越發顯得局促不安。她幹脆站起身,拉開窗簾,推開窗戶,一股冷風猛地吹了進來。

夜風吹得樹木颯颯作響,秀琪望著天空中幾顆慘淡的星星,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覺得這個夜晚不過是個平平常常暗淡無光的秋夜罷了。

星星,夜空,遠方漆黑一片的大地,有誰知道一位姑娘此時一顆紛亂的心。

3

自從秀琪初次愛上了偉明,她對他的感情從沒有改變過,少女時代的這種感情突然襲上了她的心頭,使她整日激動不已,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一座大山。

如今,遠隔千山萬水,卻將他們的心緊緊連在了一起。

她的愛情至今仍然是一個年輕姑娘對一位她不能理解的男人的仰慕,這個男人的許多品質都是她自己所沒有的,因此,她十分敬佩他,認為他是個超群出眾的人,是一個善良的人,雖然走了這麽多年,沒能與他見過一次麵,他仍然是這個年輕姑娘夢想中完美無缺的騎士。

這一夜,黑沉沉的,遙遠的夜空裏稀稀落落的幾顆星星若隱若現,沒有耀眼的星光和皎潔的月色,白天就不近人意,西北風吹得空氣都是幹冷幹冷的,到了夜晚,更是冷徹骨髓。北京人早已進入了夢香,沒有一個人願意在深秋大冷的天到外麵閑逛。路上幾乎無人行走,即使有一個半個上夜班的人匆匆走過,也是滿臉焦急,歸心似箭。一陣陣凜冽的寒風狂暴地從後背或迎麵吹來時,行人便要一個勁地哆嗦,把大衣領子豎起來,帽子帶係好,走的更匆忙。

也許秀琪與偉明的誠意感動了上蒼,也許這個故事到此不該戛然而止:秀琪無意中向下望去,昏暗的路燈下一個影影綽綽高高瘦瘦的影子在漫無目的左右徘徊。

她的心怦怦亂跳,是他,一定是他!她設法讓自己的心跳緩和下來,可是那顆急遽蹦跳的心似乎要從胸膛裏竄出來了。她來不及多想,滿懷欣喜,不顧一切地衝下樓去。路過父親居住的房間,她才猛然醒悟,不自覺放慢了腳步,千萬不要驚動早已熟睡了的父親!

當秀琪突然出現在眼前,當這魂牽夢縈的一刻終於來臨,當兩顆寂寞的心終於融會到一起,鍾偉明突然驚呆了。

他一動不動,默默地看著夜色中仿佛夢境中飄忽而至的秀琪,看著眼前這個苗條秀美,生於粗曠的北方,長於秀麗的南方,豐神絕世的姑娘,看著這既陌生又熟悉,他日思夜想如天仙般美麗的姑娘,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他突然覺得,這些年來的壓抑、苦悶、憂鬱、孤獨、冷漠和生活上的單調無味,在這一瞬間都化為烏有。

秀琪急走幾步,她認清了偉明,見他戴著頂單帽,昏暗中幾乎看不出他的衣服是什麽顏色,他的兩隻眼睛隱在黑影裏,路燈的微光把他俊美的臉映得發青。兩個人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立著不動,腦子裏一片空白,他們被突來的愛情搞得神魂顛倒。

秀琪伸出了雙手,她把羞得緋紅的臉藏在那個出類拔萃、心花怒放的青年的懷裏,將頭靠在鍾偉明寬闊的胸前,雙手拚命地摟抱住他結實的雙臂,眼淚奪眶而出。

“偉明......”

秀琪的嘴唇抑製不住地顫抖,一滴滴熱淚從鼻梁上滾落下來,不知是悲傷還是喜悅,隻是輕輕地小聲啜泣著,嗔怪地連連說著:“偉明,你為什麽不早來?為什麽不早來?”

當秀琪緊緊地靠在鍾偉明的胸前,鍾偉明頓時激動得難以自持。他把秀琪的手從脖子上拿開,想看清她的臉。

這幸福、這暖流、這女人的溫柔,一切都顯得突兀、生疏。他一句話不說,隻是找到秀琪那雙纖細白嫩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裏。

秀琪感激地不再說話,用她的手緊緊地回握著。

陣陣秋風將路邊的白楊樹吹得瑟瑟作響,也將路邊昏暗的燈光下兩個人影吹得搖曳不定。夜深了,馬路邊空無一人,隻有幹燥的風柔和地不停地吹拂著兩顆相思相戀的心。見哨兵好奇地往這邊瞭望,他們手牽著手,默默地走向大牆外不遠處一座整潔的街心花園。

在郊外有這樣一個小小的街心花園,隨風吹落下來的又幹又黃的樹葉鋪了厚厚的一層,小路上雜草叢生,周圍一片寂靜。空曠的街心花園裏,遠處的燈光若隱若現,這個荒僻之處成全了一對相思已久的戀人。秀琪靠在一棵大樹上,黑咕隆咚的大樹下她看不清楚鍾偉明的眼睛,兩人離得那麽近,她能感受到偉明身上散發著男子漢氣慨的氣息,同時也能感到他的目光裏有一種說不上來的難以表達的憂傷。

偉明吞吞吐吐地說,那聲音比樹葉顫動的聲音大不了多少。

“我,我們那裏不通車,等了好幾天......”

    在黑暗中,鍾偉明凝望著秀琪姑娘。她的臉慘淡得像張白紙,那雙美麗的眼睛像寶石一樣明亮,他從沒見過哪位姑娘的臉上有這樣的溫柔,她顯得多麽脆弱而嬌嫩啊,她的兩個乳房被上衣撐得隆然突起,非常可愛,那也許是一個成熟少女的標誌,胸前的隆起顯得乳房更加豐滿和曲線分明,這些在鍾偉明心中掀起了一種瘋狂的浪漫激情。

在萬賴俱寂的花園裏,秀琪緊緊依傍著偉明。偉明可以聞到秀琪頭發上散發出的陣陣幽香,觸摸著她光滑柔軟纖細的手,望著她神情緊張的微笑,微笑中透露出的一絲絲少女的羞澀。

秀琪覺得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當他們情竇初開的時候。那時候他們剛剛悄悄地相愛,除了偉明,別的什麽都不存在了。這兩年的通信,隻要有偉明的信,世界就複活了,如果沒有他的音訊,整個世界也就死去了。

不通車?沒時間了?以後怎麽辦?明天走不走?他們多希望互相傾訴衷腸,多希望在這個夜晚把多年的相思,多年的憂傷,不能相見的痛苦,把心中最隱密的東西全部毫無保留地說出來。

沒有,他們倆什麽都不說了。

秀琪感到有什麽東西在觸動她的頭發,心中微覺騷動,後來她模糊地意識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在尋找著對方。慢慢地,他的嘴唇與她的嘴唇溶合在了一起,他用胳膊緊緊摟抱住她的雙肩。

輕輕的一吻,所有的一切都盡在其中了。

微微顫動的空氣中仿佛彌漫著芬芳的花香,空中的星星就像螢火蟲兒似的,在深遽的天空中閃爍,偶爾駛過一輛汽車,將車的聲音傳得遠遠的。

就這樣,一個鍾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他們漸漸地說起了話。

    “偉明,我太幸福了,我好像做了一場夢,嚇得我死去活來,我突然醒了過來,經曆了意想不到的痛苦和恐懼,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看到你站在路燈下,我隻感到突然的幸福和意外的歡樂。”秀琪輕聲說著,帶著羞怯和探詢的微笑瞧著偉明。

    “偉明,你為什麽不早來?為什麽不打個電報?......我忘記了你的處境......你不知道,我急得簡直要發瘋了......”

    秀琪睜大了雙眼,使勁望著鍾偉明消瘦、憔悴、皺紋裏落滿塵土的臉。幾年不曾見麵,她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人與她心目中的那個英俊少年有了很大的差距。

    “偉明,是你嗎?我都快不認得你了。”

秀琪依偎在偉明的懷裏,臉上露出了隻有熱戀中的少女才會出現的美麗:雙頰和下巴以及嘴唇的優美線條,蕩漾在整個臉上,眼睛裏閃爍著迷人的光芒,說話的聲音甜美圓潤,她的每個動作都是那樣的優美靈活,她的嫵媚嬌態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此情此景,使鍾偉明心蕩神移,忘乎所以。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懷中秀琪那雙脈脈含情的眼睛,此刻,一切解釋都是多餘的了,鍾偉明隻是將嘴緊緊地貼到秀琪薄薄的期待已久的雙唇上。

秀琪用胳膊牢牢地摟住了偉明,用親切的話語低聲傾訴著。她的兩片嘴唇熾熱而豐潤,在這一吻中,兩人經受的一切苦難都煙消雲散了。

    由於這一接觸,鍾偉明感覺到秀琪在他的懷抱裏發生了變化,他摟抱著的苗條身軀有一股狂熱和魅力,那雙仰視他的眼睛中洋溢著熱烈而溫柔的光輝。突然,周圍已不再是荒涼的殘秋,對於鍾偉明來說,春天已經再一次回來了,那個早已忘懷了的暖融融的充滿著翠綠的沙沙聲和喃喃聲的柔和的春天,那個滿懷希望的春天,那個舒適而又懶洋洋的春天,那種年輕人的渴望,無憂無慮的日子,如今全回來了。而從這以後,所有痛苦的歲月已經隱退,他隻看見朝他湊過來的兩片櫻唇那麽溫柔,那麽動人地顫抖,於是他更加忘情地吻著她。

偉明用那麽強壯的胳膊摟抱著秀琪,使秀琪覺得她什麽也不用怕了。他那麽溫柔,那麽令人無限地欣慰,她簡直渴望永遠待在他的懷裏。

他們已感覺不到晚秋的涼爽,感覺不到石椅的冰涼,感覺不到泥土的潮濕,他們互相吻著,望著,緊緊握著對方的手。他們互相滲透,互相陶醉,互相照耀。

偉明吮吸到了從秀琪身上散發出來的蕩氣回腸的馨香和兩片柔軟、濕潤的芳唇透露出的春情。

    在偏僻郊野的街心花園裏,在挺拔高大的白楊樹下,在微風輕拂的鬆林之中,在怪石嶙峋的假山石後,秀琪幸福地依偎在偉明的懷中,在淡淡的星光下,她那蒼白、疲倦的臉閃爍著無比幸福的光輝。她溫存地悄悄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偉明,我愛你,我已經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

    秀琪用她那雙柔軟的手輕輕撫摸著偉明棱角分明的兩頰問道:“偉明,你為什麽這樣瘦,是不是吃不飽?”

    偉明為了掩飾窘態,輕輕地笑了笑,說:“哦,我的樣子是不是很醜?”

    想到變得豐滿豔麗的秀琪,鍾偉明調侃的同時心中泛起了很強烈的自卑。

    秀琪看著偉明,她認為沒有必要再審視鍾偉明的俊醜了,她毫不懷疑偉明清瘦的麵孔上每一根線條都顯示著誠實,她堅定地回答:“不,你還是你,你除了很瘦很疲憊,還是那樣精神,那樣英俊,你雖然穿戴不講究,卻有一顆高貴的心,你在我心中永遠不會變。”

    秀琪的身體好像融化到了鍾偉明的身體中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合而為一地坐著,鍾偉明如饑似渴地緊緊吻著她的嘴唇,似乎永遠也吻不夠。時間似乎沉入了夢香,輕輕搖曳的樹枝在戲耍著自己的影子和微微閃耀的燈光,黑夜忽兒變得越來越亮了,投在地上的樹影變得越來越濃,飄動的浮雲遮住了天穹,籠罩著朦朧昏暗的大地。

    偉明懷著瘋狂的喜悅望著懷中秀琪的臉,兩臂哆嗦著將她摟得更緊,那張嘴狂熱地吻著她,真怕她突然離去。他輕輕地說:“親愛的,你真美,真是無與倫比,我怎麽配得上你?”

    說著,使勁吻著她的雙唇,陶醉在她嘴唇的溫柔和濕潤當中。

    秀琪幸福地闔上眼簾,熱情地回吻著偉明。

    鍾偉明吻著秀琪的嘴唇,吻著她被秋風吹得涼絲絲的臉,吻著她的手和她那散發出陣陣幽香的頭發。兩個人站在那裏,互相用體溫溫暖著。

    天空中慘淡的星星忽明忽暗,大地的輪廓在一點點廓清。

鍾偉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聞到了一個女人身上所特有的氣味。這氣味是純淨的,沒有羊膻味,沒有懷孕女人生產時從臃腫的敞著羊水的生殖器上散發出的惡臭,她隻有清香,如同秋天剛剛收獲完的草原,那氣味讓人迷離也讓人心顫。

雖然看不見,鍾偉明感覺秀琪的雙乳堅挺而又晶瑩剔透,他甚至感覺到那乳峰的秀美和上麵粉紅的乳頭,驕小而又細嫩,不像那些懷孕婦女們一圈又一圈深色的乳暈上,長著又黑又蠢的乳頭。他看慣了婦女們生孩子時的痛苦和肮髒,他想,秀琪的那片溫柔之鄉一定別有一番韻味。他感到一陣輕鬆,同時又生發出一陣傷感,就像秋風掠過已經枯黃的田野。

鍾偉明迎風站著,閉上眼睛,把腦袋紮在秀琪的脖子下,吸著她那令人陶醉的、誘人的香氣,吻著她那貪婪的、不害羞的嘴唇。

    鍾偉明低聲說:“你看,這樣靜的夜就我們倆。”

    秀琪悄聲說:“隻有我們倆。”

    偉明說:“但願永遠隻有我們倆。”

    鍾偉明對他真正愛的人發出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在他的內心裏還有一個聲音:“別錯過自己的享樂,別錯過自己的幸福,”前麵的聲音壓倒了後麵的聲音,他幾乎按捺不住可怕的情欲帶來的衝動,他全身被沒有滿足的欲望煎熬著。

    風刮在樹上發出陣陣嘩嘩的聲響。秀琪的聲音顫抖得十分曆害,她的眼睛灼灼放光,她伸出那雙纖細的手撫摸著鍾偉明削瘦的臉龐。

“偉明......”欲言又止。

鍾偉明沒有說話,隻是熱烈地忘情地抱緊秀琪柔美的身軀,盯著她烏黑的明眸和秀發,他抱得緊緊的,唯恐秀琪拋他而去。

“偉明......”

她那窈窕的身體像蛇一樣扭動著。

    秀琪再一次翕動著嘴唇,輕輕呼喚著鍾偉明的名字。

    偉明與秀琪的臉緊緊挨在一起,已經看出秀琪雙眸中僅存的一點點畏懼的猶疑已經蕩然無存。一個熱戀中的女人春心蕩漾,醉意撩人,往往莫明其妙地把貞操觀念拋到九霄雲外,可是,誰能保證這個男人不是個放蕩不檢點的人呢?愛情使秀琪一味盲從自己的感覺,她相信她的明哥,她奉獻的是自己的肉體,而要的是他的真心。

    秀琪在期待著,期待著他們盼望已久、望眼欲穿的這一天,期待著這不言而喻,無須用語言來表達的最美好最消魂的一刻。

    秀琪的話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但對鍾偉明來說,她的每一個聲音,她的嘴唇、眼睛和手的每一個動作,都具有多少不可言喻的意義啊!這裏有信任,有祈求,有柔情,羞怯而深切的柔情,有許諾,有希望,有對他的愛情,令他不能不相信,並且使他幸福得喘不過氣來的愛情。

多少年來,鍾偉明對女性肉體是那樣的垂涎欲滴,如今,一個妙齡女郎就在自己的懷裏,並且深深愛著他,他怎麽能夠無動於衷呢?由於貧窮和卑微的地位,在不知不覺當中,時間在一點一點地改造了他,使他的心靈扭曲了,變得膽小如鼠,縮手縮腳,在愛情上他也許永遠都是一個畢不了業的低能兒。

一陣極度哀傷向他襲來,滾滾熱淚從他胸中噴湧而出。

約摸再過一兩個小時天就要破曉了,這個時候對秋未冬初來說便是名副其實的死寂的深夜。這時的街道冷清、寥落,仿佛連聲音都仍在夢鄉,野外流浪的野貓、野狗、恣情放蕩的浪子們恐怕早已踉蹌地回到自己的家中蜷縮著酣然大睡。惟獨街心公園裏的樹木瑟縮著身子靜等黎明的來臨。偶爾路過的大卡車車輪的隆隆聲,滯重地搖顫一下周圍的空氣和大地。

雖然偉明與秀琪緊緊摟抱在一起,雖然他按著她,將她壓在了身下,他卻沒有一點要進一步發展下去的意圖。他吻著她,同時,可怕的膽怯和自卑控製了他的全部感情,他恐怖地感到自己力不從心。他羞愧得頭直搖晃,臉上熱得火燒火燎的。

秀琪那張向上仰著的麵孔幾乎看不清楚,因為沒有充足的光亮,夜色很暗,使他隻能感到那一對小小的、突出的乳房在他的胸膛下麵,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對自己的膽怯覺得心煩意亂,而她卻象是投入自己企盼已久的情人懷抱那樣自然地用手臂繞著他的頸項,越來越緊地摟著他。

秀琪身不由已地向後仰,她的頭深深地陷進了偉明的懷抱,她興致勃勃地享受著這輕輕的觸摸帶來的慰藉和歡愉,她期待著更美好更神秘的一刻。

偉明的臉慘白得可怕,那雙深陷的帶黑圈的眼睛卻是安詳柔和的,他喃喃地說:“秀琪,親愛的,我們明天......你明天真的要走嗎?”

偉明這軟弱無力顫動的如泣如訴的聲音讓秀琪感到萬分痛苦。

    是的,很快就要到明天,明天我們將怎樣?怎樣麵對我那嚴曆的至今蒙在鼓裏的父親?我們隻有破釜沉舟向他講明一切,求得他的寬恕和諒解,如果他不同意不諒解呢?

    秀琪不敢想,不願想。就讓明天見鬼去吧,永遠不要說明天!

    秀琪沉浸在從未有過的幸福和欣快之中,她仰望著偉明的臉,不可抑止的激動使她熱淚盈眶,渾身癱軟。她俯在街心公園冰涼的水泥地上,溫存地、悄悄地再一次輕聲喚著:“偉明,來吧,我要你。”

當她真誠地伸出手來的時候,她那年輕、渴望的臉上流露出怎樣的青春、溫柔和幸福的神色呀!

一些焦躁不安的思慮接踵而來,旋風般疾馳而過,一切可怕的後果不斷地閃現在鍾偉明的腦際,他停止了溫柔的行動,紋絲不動,好像根本沒意識到時間在無情地流動。

寒風在樹林後麵枯幹的玉米秸中間衝撞著、呼號著,吹得大樹嘩啦嘩啦響。鍾偉明覺得自己好像是匹趴了蛋的馬,沒有一點力氣。他心跳得快要窒息了,坐起來,情欲把他困住了,渾身不住地哆嗦,一動也不能動。

盼望了多少個時日,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歡樂,如今擺在眼前,什麽阻礙都沒有。可是,他反而怕了起來。

被愛情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小夥子,對著一朝實現的欲望突然感到了驚慌、恐怖。他覺得那些欲望卑鄙可恥,為了自己的享樂,不顧一切地為所欲為。

唉,他愛得太曆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愛,怕萬一不慎傷了秀琪姑娘。

愛情,愛情,難道隻有把所愛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愛情嗎?

秀琪姑娘仰麵躺在地上,長久地默默地凝視著高遠的蒼穹,夢幻似地微笑著,激動、溫柔地撫摸著冰冷無情的大地。

鍾偉明輕輕地攙扶起秀琪,他在心中想:“秀琪,我要的是你,是你美好的心靈連同整個身體,我要的是明媒正娶。”

想到這裏,他頓時亂了方寸。低聲地幾乎哀求般地說:“不!秀琪,正因為我愛你,我不能毀了你,你還是個姑娘,我怕,我怕你的父母不會同意的,我們恐怕很難走到一起。”

他不知道為什麽竟會言不由衷地說出這樣的話。他們互相拍打著後背上的浮土,哽咽著,兩人又一次緊緊地摟抱在一起。

秀琪沒有做聲,沒有抬頭。剛剛還閃在嘴唇的笑容就像被風刮走了似的消失了,她睜著兩隻充滿了憂慮和恐怖的眼睛,呆呆地望著馬路的盡頭,心裏盤算著下一步怎麽辦。

馬路邊搖擺不定的燈光熄滅了。一切都熄滅了。黎明前的黑暗有如深淵。沒有光明,沒有生命。隻留有曖昧的凶狠的生命的力。妄想強烈的歡樂,希望痛快淋漓的歡樂,幻想放縱情欲,它們卻像遭遇了白毛旋風,瞬間把所有的一切都卷走了。

天邊已經抹上了紅暈,黎明的腳步漸漸地走近了,空氣愈來愈冷,陰風沉沉地呻吟著,寒氣更是浸人肌骨。

秀琪望著她日思夜想占據了她整個心房的人,知道一切都已經過去。秀琪能感受到這個不傾訴苦衷的年輕人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她以為愛情是和黎明一樣光耀奪目,想不到卻如同墳墓一般沉寂。一陣極度劇烈的痛楚,一陣絕望的苦悶,撕裂著、衝擊著已經精疲力竭的秀琪,她勉強挪動腳步,悄悄擦幹鍾偉明臉上的淚珠。

此刻,他和她,一句溫存的話語也找不到,一點溫柔、一點惜別的愛撫也難以繼續。秀琪堅強地抿起嘴唇,用幾乎命令的口吻對鍾偉明說:“偉明,你一定要等我!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你一定要等我!”

說完話,秀琪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用淚水模糊的目光親熱地看著偉明細長的身子,扯了扯他身上那件寒酸的棉衣。

偉明身上的舊棉襖油光發亮,從脖子上露出的白襯衫領子已經磨得開了綻,腿上的深藍色勞動布褲子新撕破了個口子,布縷隨風飄著。

他們分手了。

鍾偉明的嘴唇上留下了秀琪的嘴唇散發出的誘人的氣味,像是冬天的風,又像是從遙遠的草原上吹來的,幾乎聞不出的,被割下來曬幹了的青草的氣味。

這是個叫人沮喪叫人倍感淒冷的清晨,天邊有一絲黎明的光亮,卻不能散去陰鬱之氣,反而使四處更加暗淡沉重。昏弱的曙色非但沒能在清冷的街道上抹上些許溫暖明亮的光彩,反而把時隱時現汽車的光亮衝淡了許多,隻有微微的朦朧之光駐留在那裏。

晨霧彌漫,一片灰色的城市睡意朦朧地沉默不語。聽不到往日生活脈搏的跳動。鍾偉明臉色蒼白,激動異常,站在街心公園的一棵大樹下,象個無依無助的孩子,深陷在理不清的萬千思緒中,隻感到頭暈目眩,不能自持。這一天發生的事,忽現忽滅,突然,一陣汽車喇叭聲讓他從夢幻中驚醒。

太陽高照,一聲聲震耳欲聾的汽車喇叭聲,回蕩在白晝忙碌喧囂的馬路上。寒鴉在大樹間盤旋,單調、清晰地呱呱叫著,淒厲的哀鳴響徹長空。從北方吹來的刺骨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喇叭的餘音久久回響在鍾偉明的腦海裏,建立在他心中的虛擬之城頃刻間土崩瓦解。沒有秀琪的回音,連秀琪的麵也不可能再見到了,剩下的惟有死氣沉沉的站著衛兵的高牆大院。鍾偉明仿佛看見了秀琪在車內掩麵而泣。

從莊稼地裏往東望去,天空染成了淺藍色、朱紅色和鐵鏽色,地平線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是那麽縹緲,虛幻,令人感傷。

悲悲戚戚地,太陽升起來了。太陽,就是那個不隻給人類帶來光明,還帶來新生、希望和活力,光芒四射的太陽,它金光萬丈地照耀在這個擁擠不堪的大都市上空,它的光輝灑滿世間。

它本該是溫暖的光明的生機勃勃的充滿希望的,而此時那耀眼的吝嗇的光輝照見的景象沒有比這個人更淒慘的了。他是一個聰明人,一個好人,此刻卻幫不了自己的忙。他無法使自己幸福,他無法戰勝自己和傳統的根深蒂固的道德觀念,無法戰勝強大無比的世俗和時時困擾著他的自卑心理。他知道將要發生的一切,那結果不言而喻,但他卻聽任自己的懦弱一點一點地蠶食自己,將他孤獨淒零地剝奪得一幹二淨。

載著秀琪的吉普車緩緩地駛出大門,漸行漸遠。一個夢想破滅了,一個渺茫的希望也隨之煙消雲散。

鍾偉明懷著絕望、痛苦的心情,懷著被放逐被摒棄的感覺,離開了戒備森嚴冷冰冰的高牆大院。他知道,那遙遠而又寒冷的草原才是他的棲身之地。他隻能走向它。

坐在搖搖晃晃的公共汽車上,北京郊外的深秋一片荒涼蕭瑟的肅殺景象,到處彌漫著哀傷。鍾偉明的心中又湧出了草原長調,歌聲悠長、悲涼,好似飄蕩在長滿了哀草的荒原上空。

他仿佛坐在希日布的兩輪大馬車上,四匹馬用力拉著吱扭作響的大車,車身上下起伏左右搖晃,希日布的蒙古長調引起了鍾偉明的強烈共鳴。

“啊哈,森吉德瑪,為了你我走遍茫茫草原......”

“秀琪,為了你,我願意走遍永無盡頭的茫茫草原,可是……我是個老牧民,我不屬於北京,不屬於大都市。”

大城市讓鍾偉明感到可親而留戀,喧鬧的生活,氣象宏偉的高樓大廈,熙熙攘攘的人群,寬敞的馬路,隆隆作響的車輛,所有的一切都讓鍾偉明留戀和依依不舍,現在卻讓他感到壓抑和厭煩。那裏有他的老祖母,短短的幾年,老人臉上爬滿了深深的皺紋,顯示出了歲月的磨難。可是鍾偉明發覺,這個大都市與他已經徹底斷絕了關係。沒有工資、沒有戶口、沒有糧票、布票,什麽都沒有,沒有他生存的一線希望。

4

    清晨,秀琪洗淨臉上殘存的淚痕,強裝笑臉,好似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走進父親的房間。父親沒有抬頭看她,對著鏡子係好自己軍裝的風紀扣、戴正軍帽,親切地說:“秀琪呀,東西都收拾好了嗎?吃完早飯車就送咱們走。”

秀琪遲疑著沒有答話,稍停片刻,她咬咬牙,堅定地、幾乎用從來沒有過的口吻說:“爸爸,我不走了!偉明來了!”

“什麽?偉明?”

“對,是偉明,鍾偉明。”

    秀琪的話讓她爸爸驚駭萬分。這樣莫名其妙的話竟從自己寶貝女兒的口說出:什麽她不走了,是因為那個偉明,鍾偉明,那個反革命的兒子來了。

    半晌,沒有聲音,整個房間都在沉默,整座樓房都在沉默。這一瞬間如同漫長的半個世紀,秀琪脹紅了臉,故意裝得若無其事,用手撥弄桌上的書,等待她父親火山般的爆發。

    果然,那個從小疼愛她、寵愛她,視她如掌上明珠的父親,那個慈祥的從沒對他寶貝女兒發過火的父親,扭過身,打量著自己的女兒,仿佛在看一個陌生的人。

“什麽什麽?你說什麽?誰來了?你等誰?偉明?鍾偉明?哦,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反革命的兒子!我說你整天魂不守舍,原來你偷偷地與鍾偉明來往!”父親喋喋不休,如夢方醒,努力回憶著。

“他不是反革命,他既沒殺人放火,也不偷不搶。” 秀琪固執地說。

“可他爸爸是!”

說完這句話,秀琪的爸爸也對多年的迷霧感到困惑:偉明的爸爸是反革命?我不是也差點成了反革命嗎?當這樣的念頭湧上心頭的時候,這位解放軍軍官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那些年為什麽說我是林彪死黨呢?這就是政治!不管怎麽樣,他就是反革命,天知道為什麽?

女兒這幾年固執地不搞對象,整天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寫寫畫畫,原以為女兒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不想相隔千山萬水竟暗地裏與鍾偉明搞到了一起。想起這些,父親的心在抽搐,疼心不已。

    秀琪見父親默不作聲,以為他有了同情心,幹脆一不作二不休,將紙捅破。

    “爸爸,我們已經通信好幾年了,我愛偉明,你難道還不知道,他是好人,他聰明好學,他......”

    “住嘴!”火山終於爆發了。

    秀琪的爸爸掄圓了胳膊,一巴掌打在愛女身上。

“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你還敢說!你給我滾回去!死也要讓你回去死!小張!快備車!”

“爸爸......”秀琪捂著臉泣不成聲。

    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甚至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秀琪在她父親的逼迫下無奈返回了廈門老家,她要投奔鍾偉明的夢想瞬間化為泡影。

回到家裏,母親聽說了女兒與偉明的這段交往,更是暴跳如雷。從末打罵過女兒的她與過去的慈母形象判若兩人,禁不住開口大罵。足足有好幾天,用遍世上所有惡毒的語言還覺意猶未盡。

秀琪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不吱聲,不解釋,不吃不喝,終日以淚洗麵。

 “你這麽大了,應該懂得一些事了,個人大事不能光憑一時感情衝動,你看看哪個家庭出身不好的小夥子能上大學?哪個能找上工作?你在農村插隊時看見過地主的孩子了吧?那個慘樣!個個穿得破破爛爛,整天背著個大糞筐,好活輪不到他們幹,一個個又瘦又髒,低三下四,不是打光棍就是賴在家裏嫁不出去!”

母親叉著個腰,一吐為快。

“插隊的知青一個個都回城了,你看咱們部隊大院還有幾個沒回來的?鍾偉明為什麽插了這麽多年隊還走不了?他們一大家子為什麽轟回了農村老家?你也不想想!”

她的腦海裏又浮現出他們一家人走時哭哭啼啼的慘像,又看到了鍾偉明隻差一天沒能見父母一麵在屋裏流淚的模樣。

“他鍾偉明一個人在農村插隊,誰知道那個鬼地方什麽樣?你也插過兩年隊,農村什麽樣你不是不知道。你不怕餓肚子嗎?你不怕又臭又髒的環境嗎?你不怕洗不了澡,換不了衣服嗎?你不怕挨窮嗎?你不怕回不了家、回不了城嗎?現在插隊的拚著命都往城裏跑,你也不想想,你要跟這樣一個人得一輩子呆在農村,讓你爸和我怎麽能放心!”

說著說著,母親鼻子一酸,潸然淚下。

母親聲嘶力竭的憤怒使她自己疲憊不堪,轉念一想,女兒是自己的心頭肉,萬一逼出個好歹,更不劃算。對她必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慢慢講清道理,用家庭的溫暖感化她,用母女的親情說服她,才能從根本上斷絕她對鍾偉明的癡心妄想。於是,幾天後,母親轉怒為憂,每天和顏悅色地對女兒百般勸說。

望著母親日漸憔悴的麵容,秀琪心中不免更加傷感。她理解母親疼愛孩子的心情,數日來,母親不厭其煩苦口婆心,都是為了她好,母親富有哲理的分析也令秀琪心中為之一震。

母親說的一點不假,都是實話。她千裏萬裏的嫁過去,可能是要遭很多罪。可是愛情,一個姑娘一旦被愛情迷住了眼,她就會不管不顧,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母愛,在偉大純真的愛情麵前,未免有點太自私、太殘酷、太不近情理了。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秀琪對母親說,她把淚眼朦朧的臉埋在自己的胳膊裏。

表麵上看風波暫時過去了,秀琪的媽媽也不再威逼自己的女兒,秀琪一個人把自己關在屋裏,整日愁眉深鎖,無精打采,一句話都不肯說。

    當父母的心裏明白,要想徹底斷絕女兒與鍾偉明的聯係,就要首先斷絕他們兩人的書信往來,不讓那個小子再來勾引她。而要想讓女兒徹底死心,莫過於早日給女兒定下終身。

    “秀琪,你楊伯伯前些天來了好幾次了,讓你常上他們家玩,他還說你要想上大學他會去想辦法,不想上學過些日子就給你安排個好點的工作。”秀琪的母親本來還想再勸秀琪幾句,見她沉浸在無邊的痛苦中,欲言又止。

楊伯伯是軍區大院裏的老首長,他的兒子也是秀琪的父母最中意的準女婿。小夥子長得高高大大,不難看,又早已提幹,前途無量。這個年輕人凡是可以遇見秀琪的地方他都去,一有機會就向她表達愛慕之情。

秀琪站在打開的窗子跟前,眉頭緊鎖,用不悅的目光看著熟悉而又親切的部隊大院。微風中院子裏高大挺拔的大樹簌簌搖擺著,路邊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樹叢,縱橫交錯的石板路,大院子裏收拾得整潔有序。可是秀琪望著這個清潔的大院,交叉得體的小路,感到索然無味。

父親為了女兒的事一籌莫展,母親整日絮絮叨叨不斷講述著她那偉大真理。父母的憐憫心可能比秀琪的愛還要強烈不知多少倍,整日的關愛和嘮叨使秀琪的臉幾乎快要燃燒起來,一種怨憤、一種一吐為快的願望油然而生。

一天,秀琪聽得不耐煩了,生氣地往房間的中央一站,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宣布:“媽!請你不要提這個名字了好不好?”她本想再跟她的父母說上幾句,喉嚨哽咽了,實在說不下去。

    “好呀!隻要你不固執已見,隻要你答應再不跟他來往,媽以後絕不再提這個名字。不過得有個條件,你先得把他的來信全給燒了,堅決斷絕與他來往。”

    “好吧好吧!明天我去海邊,把信全扔海裏。”

    “一言為定!”秀琪的媽媽聽了此話頓時欣喜若狂,信以為真。

    第二天黃昏,秀琪的爸爸親自開了一輛軍用吉普,載著秀琪母女二人,穿過一條條古老的城市街道,駛向陰霾四起的大海。

    大海的上空漆黑一團,海天之間渾然連成了一體。後麵,城市裏閃爍著的一片片燈火,顯得那麽遙遠,那麽淒涼,似乎是在天涯海角之外。在沉沉夜色中和呼呼的勁風中,雖然看不到卻聽到了一種穩重、單調、雄壯的喧聲。就在秀琪的腳下,大海貪婪地瘋狂地拍打著海岸,高高的海浪凶狠地朝岸邊傾瀉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涼絲絲的細小水珠,大海肆意喧囂著,以無堅不摧的勝利者的氣派威脅著秀琪。

黑暗使已經赤裸裸的岩石顯得更加光禿禿,秀琪站在陡峭的海岸邊,手裏捧著偉明數年來郵寄來的幾十封信,欲哭無淚。

她在心中默念著:“偉明呀偉明,我們原來這樣的弱小無力,前邊是浩翰無垠的大海,後麵是凶狠的爹媽,難道我們今生今世無緣相見了嗎?如果真是那樣,我情願跳進波濤洶湧的大海!偉明呀偉明,我將這些信還給你,你可知道你癡情的妹妹在惦念著你,深愛著你!大海呀,你不要肆虐殘酷,無情無義,你敞開寬廣的胸懷來為我作證吧,如果今生今世不能與我的明哥到一起,我發誓永不嫁人!偉明,你在等我嗎?你願等我嗎?你一個人生活在遙遠的邊疆,那樣困苦,那樣孤獨無助,你能等我嗎?”

回答秀琪的是大海的嗚咽聲,如泣如訴。

秀琪極度悲哀地、神情恍惚地站在陡峭的懸崖邊,她內心的聲音伴隨無邊無際的大海的波濤聲飄逝而去,她手上那些鍾偉明漚心瀝血,寫給秀琪的一封封充滿希望與幻想,感情真摯的信,愛情的見證和結晶,就這樣隨著大海的波濤倏忽間不見了蹤影。

回到家中,秀琪受盡悲痛的折磨,心力交瘁,她的心頭時常會產生一種按捺不住的煩惱情緒,這種煩惱越來越曆害。一天,她淡淡地,臉上毫無表情地對父母說:“我想上山(部隊基地)住些日子,找個安靜的地方複習複習功課,我好長時間沒有念書了,以後怎麽去上大學?”

“乖女兒,隻要你再不跟那個人來往,怎麽都好說,你到山上正好那誰也在。”

“媽,您又來了。您答應不一個勁地老跟我刨根問底、對我的事橫加指責了,可動不動您就忍不住了。”

“媽都是為了你好,我是不放心呀!”

聽說女兒想去上大學,兩口子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楊伯伯的兒子在山上,正求之不得。趕緊為女兒準備好簡單的衣物,到處張落著為女兒借幾本數、理、化、語文、外語一類的教科書。隻要女兒想上學,隻要女兒與鍾偉明一刀兩斷,什麽都好說,任何條件都可以商量。何況部隊基地在深山溝裏,秀琪住進那裏就等於入了保險櫃,再想與外人聯係可就不是那麽好辦的了。

5

    晚秋,蕭瑟的勁風將路邊的野草吹得東倒西歪,卷成一團的野旁風,失去了生命與象征青春的綠色,幹枯得卷曲起身體,被風吹得團團打轉,盤旋著滾滾飄向遠方;各色野草再也打不起精神與寒風、與瑟瑟秋雨、與飄然而至的點點雪花抗爭,無精打彩、無可奈何地佝僂著身軀顫抖。最後一抹豔麗的夕陽早已不複存在,灰蒙蒙暗淡的昏黑籠罩在鍾偉明那棟不太規則不太整齊的破土坯房上。

天色淒迷而陰鬱,鍾偉明滿腔悲苦無處訴說。

    他獨自一人倚靠在窗台邊,望著窗外殘秋的悲哀,心中生出無限的惆悵。曆時數載,這世上唯一愛戀著他的姑娘,千裏迢迢與他相會,幾乎耗盡他全部心血的愛的海市蜃樓,轉眼間灰飛煙滅。鍾偉明麵臨的又是這個博大無邊,空曠寂寞的大草原。

草原,你遼闊雄渾、富饒美麗,可你怎能平複鍾偉明這一顆思念的心,怎麽能撫慰他這一顆向往愛情向往幸福而今快要破碎的心。

一切又變得那樣遙遠,那樣虛無縹緲。秀琪!秀琪!秀琪!那個純情美麗的身影總在鍾偉明的眼前晃動,她在用那雙溫柔的手撫摸著鍾偉明瘦削的麵頰,她在輕聲細語傾訴著對鍾偉明無限的愛戀與眷念之情。她那雙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浸滿淚水,聲音顫抖著對鍾偉明最後說的話,一遍又一遍回響在鍾偉明的耳畔:

“無論發生什麽事,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忽然,從月光朦朧的草原上飄來一支哀婉的曲調。“啊哈森吉得瑪,為了你,我走遍了茫茫草原......”伴著馬頭琴的和弦,這首草原上流傳很廣,失落的愛情故事,如霧如夜,如草梢上掠過的波紋,如泣如訴,像是為鍾偉明的愛情故事伴唱的一首挽歌。

鍾偉明又想到了秀琪,他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情景曆曆在目,反複出現在他眼前。他們悲慘的結局,有某種東西同鍾偉明自己現在情感上的騷動揉合到了一起,又結成一個硬塊,進入他的喉嚨裏。他隱約聽到了大車上的鈴鐺聲和馬車在泥地上滾動的重濁響聲,還有孫滿福熟識的吆喝聲。

    鍾偉明眯縫起眼睛,遙望夜空,睫毛下湧出了冰冷的淚水。他哆嗦了一下,仿佛覺得有一瞬間聞到了秀琪頭發上淡淡的醉人香氣;他全身蜷縮在一起,張開鼻孔,但……不是;那味道是陳積的幹草撩人的氣息。不連貫的零碎的記憶使秀琪姑娘的形象暗淡下去,她美麗的臉變得模糊起來,飄散開去。

鍾偉明的境況不是一個窘迫所能形容得了的。一年所掙的工分早已借支出來花光了,年底還了賬,所剩無幾。幸虧他東奔西走,不必買很多的口糧,否則真有斷頓的危險呢。他盡管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但連買雙馬靴、氈疙瘩的錢都沒有,他真正的囊空如洗。

鍾偉明因愛情帶來的那種生氣勃勃的神氣消失了,變得憔悴消瘦,與他身上、腳上穿的破爛倒很般配。設身處地想一想,錢對他來說是個生死攸關的大事,沒有錢,是不會有女人肯嫁給他的。

    “啪!啪!”幾聲清脆的響鞭把鍾偉明的思緒扯到了眼前。大車老板孫滿福滿載著一大馬車楊木檁條風塵赴赴地擦黑趕回了大隊。幾匹大車馬豎起耳朵,打著響鼻,放開步子走著, 孫滿福走到鍾偉明窗下,吆喝住牲畜,刹住大車匣,從車上拎下一包沉甸甸的東西,還有一雙布鞋,急匆匆走進鍾偉明的小屋。

    “鍾大夫,你看從壩前給你帶什麽來了?”

    說著,將足足有半麵袋已經熟透了的、粉紅色的大沙果遞到鍾偉明的手裏,又將一雙縫製得結結實實,鞋底納得密密麻麻,十分精製的千層底布鞋交給鍾偉明。

    “喏,這是左旗老田頭捎給你的。這布鞋是詠娥讓我給你帶來的。”

    看著一邊發楞的鍾偉明,孫滿福趕緊說:“怎麽,這就忘了,就是在這兒你給看好病的田德海呀!”

    鍾偉明說:“沒忘,還給我捎什麽東西?”

孫滿福看著悶悶不樂的鍾偉明說:“給你你就收下,晚上上我那兒,我還有話說。”說完,出門趕車走了。

6

向晚,天色昏暗下去,一片雲彩遮住了月亮。籠罩在草原上的夜霧逐漸黯淡下去,鍾偉明繞過幾個又髒又臭蓄積著雨水的大水坑,走進孫滿福家寬敞簡陋的土屋。

鍾偉明盤腿坐在東屋大土炕上,就著一碗淡淡的沒有兌奶的磚茶水,在昏暗模糊的煤油燈下,聽孫滿福滿嘴吐著唾沫星子,饒有興趣繪聲繪色,講述著靠近草原,一個貧窮破舊的深山溝裏,田德海和他的女兒田詠娥的故事。

    田德海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二女兒剛剛過二十歲,就匆匆嫁了出去。大女婿家給了八百定婚錢,二姑爺家給了一千元彩禮,雖然都不多,但在當地,在“文革”時期,已經是最高標準了。為這不多的彩禮錢,田德海仿佛欠了女兒一生的債,他不得不多次唉聲歎氣地對兩個女兒解釋:“我也不是為了這幾個錢,大女婿、二女婿都是本份的農民,家中也不富裕,詠娥是個姑娘家,你們的弟弟也不小了,還得給他張落著蓋房子,給他準備點錢,將來好成家立業。詠娥一晃也到了找婆家的歲數,這孩子生來心野,就想找個有工作的、掙工資的,說什麽也不嫁給莊稼人,昨天媒人又找上門,要給李村隊長的小子介紹,不知詠娥這次樂意不樂意?”

田德海的女兒長得一個賽一個,真是窮人養嬌子,可是這個嬌不是嬌生慣養的嬌,而是指她們長的好,能幹,令田家人驕傲。

大女兒忠厚能幹,二女兒心靈手巧,到了三女兒詠娥,不但人長得漂亮,家裏活、地裏活無所不能,且天生一副好嗓子,樣板戲在村裏唱得出類拔萃,又跟插隊的北京知青們學了不少唱歌跳舞,公社、旗裏到處跟著演出,儼然村裏的小明星,也是各村各隊年輕小夥子們追逐崇拜的美人兒。

鄉下妞漂亮的不少,能幹的更多,可既能幹又漂亮卻是百裏挑一,不可多得。

美人兒田詠娥可不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女,在莊稼地裏,鋤大田、割麥子,巾幗不讓須眉,樣樣農活都在行,十六周歲的時候就頂一個全勞力,一天掙十個工。在家裏,做飯洗衣,搓麻繩、納鞋底,又麻利又靈巧,一家人穿的棉鞋、布鞋比哪家的都結實耐看。田德海經常不在家,打羊草、收莊稼,家裏活、外邊活,樣樣落不下。

隻要她在農田裏,歡聲笑語,無憂無慮,人們就覺得幹活不累,天氣不熱,枯燥煩悶能累死人的農活就變成了令人享受的藝術,讓小夥子們品味不盡。難怪那些多嘴多舌挑三揀四的農村老太婆們羨慕得要死,都說誰家祖上積德,要能娶上詠娥這樣一個丫頭可就燒高香了!

田德海家四個孩子,生活十分窘迫。其實在一般人眼裏,田德海生來勤勞儉樸,出了家門就背上拾糞筐,手腳從來不閑著,破衣爛衫粗茶淡飯,不缺吃不缺穿,還多少能掙回點外塊,也算殷實人家。

因為窮,因為大女兒、二女兒的婚事,田德海與老伴爭吵了不知多少回。為了兩個女兒出嫁,他們擔了多少憂,一心想讓女兒找個前途似錦有錢有勢的好女婿,可是事與願違,一個賽一個窮。

然而,在一件事上,老兩口卻達成了共識,那就是閨女早晚是人家的,花錢供她們也是白供。大女兒上了一年學,二女兒念了兩年書,到了詠娥,幹脆早早地下地幹活,也好為緊巴緊的家裏掙點工分。

三個姑娘小的時候,難得有一件新衣服,偶爾買一件粗布花襖,母親都要讓她們在新衣服外麵東一塊西一塊,提前繃上許多舊補丁,這樣,等到過新年,將補丁拆掉,就是一件難得的新花襖。

等到詠娥長大了,父親開始張落著為兒子上學、為兒子蓋房、為兒子娶媳婦攢錢,再也不見給姑娘們買新衣服。

大姐、二姐相繼出了嫁,嫁雞隨雞,嫁犬隨犬,去過她們的窮日子去了。詠娥出息得水靈靈一個俏佳人,她可不甘心整年穿著一件破衣服,連換洗的上衣都找不出來。

詠娥為了美,為了買一件新衣服,到處掏騰掙錢的門路。白天沒功夫,要到生產隊地裏出工幹活,傍晚收了工還要給家裏打草砍柴,她隻得利用陰天下雨,收工前後,約上幾個夥伴,上山挖知母。

在高山上爬呀找呀,手疾眼快的詠娥每次都得挖上半書包知母,看看天已大黑,實在找不到那些熟悉的草藥根了,幾個人才摸黑下山回家。回到家,用小刀把知母皮一點一點剝淨洗幹淨,白天讓母親涼曬風幹,積少成多,一年半載下來,把幹知母賣給醫藥公司,積攢的錢足可以買件稱心如意的新花襖了。

田德海可不是那種安份守已一心務農的莊稼人,為了掙錢,他才不願把所有的時間花在一天隻能掙五分錢的莊稼地裏呢。作點小買賣,出賣點勞動力,那不是一個農民手到擒來的嗎?他生來不辭辛苦,不怕周折,不怕丟麵子,隻要能掙錢,他會白天黑夜地玩命。

前些年,上山打石頭、修公路、修水庫,沒少受累,可錢一個沒攢下。這幾年他逐漸摸透了一點門路,壩後草原缺少勞動力,牧民們又不會蓋房抹牆,於是,他每年偷著摸著,趕著自家的小毛驢車,拉上壩前產的蔬菜、糧食,到草原上,走東家串西家,換些羊油、牛油、羊肉幹、牛肉幹,如果運氣好換到些山羊皮、綿羊皮,倒手一賣,也會稍有賺頭。

哪個牧民家有要幹的活計,他就停下來幹完了活再走,他見牧民們都很實誠,不會虧待他,聰明的田德海把活計幹的又快又好,從來不講價錢。幹完活,有的牧民會高興地付給他雙倍工錢,外帶一些自家吃不完的肉幹。

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田德海靈機一動,每年先攬上一堆活,再回村找上幾個棒小夥兒,當起了名正言順的包工頭,一人能掙幾人的錢。

    詠娥是爸爸的掌上名珠,所以他從來不強迫她選哪個人做女婿。詠娥的挑剔是出了名的:莊稼人她不幹;在隊裏當個頭頭腦腦的她也不樂意;老實人她嫌窩囊;機靈人她嫌油滑。媒人們費盡口舌,絡繹不絕,家裏搭上了不少茶水,可是詠娥不喜歡那些前來求婚的年輕人,父母隻得一個勁地給媒人陪笑臉,埋怨自己的丫頭眼太高。

自從當上了黑包工頭,田德海一家的日子過的紅紅火火,日漸興旺。別人家炒菜沒有油,他家頓頓有油水,時不時的田德海還能偷偷地喝上幾口老白幹。出大力的莊稼漢都愛喝酒,田德海也不例外,以前因為窮,從不敢買酒喝,現在有了錢,吃飯時偷偷地喝上兩口也要把酒倒在大鐵缸子裏,突然闖進個人他就裝腔作勢假裝喝水,藏著腋著,怕經常來串門的親戚朋友看見他喝酒蹭他的酒喝。

所有這一切,遭到村裏許多有能耐的、安份守已的農民,特別是村幹部們的嫉妒。於是,每當寒秋來臨,莊稼收到了家,公社的工作組就會如期開進這個偏遠的小山村。

    工作組的幹部們認真負責不辱使命,將田德海黑包工隊的行蹤調查得一清二楚。工作組進駐的第一年,組長在全村的群眾大會上宣布,黑包工頭田德海走資本主義道路,擅自外出搞副業,罰款兩千,其餘每人罰款伍百,並責成每人每天用一元錢購買大隊的十分工,權當補回了耽誤生產隊勞動的損失。這寶貴的十分工用來折合成糧價,分給每人一年的口糧。而這一年每天十分工不過分紅五分錢。

    第二年,賠掉老本的田德海不思悔改,在鄉親們的慫恿下,又偷偷地重操舊業。

田德海的膽大枉為激惱了大隊、公社的幹部們,在自己的轄區內竟敢有人如此明目張膽地走資本主義道路,在各級幹部會上,大家一致聲討,同仇敵愾,決定今年無論如何要狠狠打擊一下這個黑包工頭,堅決鏟除掉這顆猖獗生長著的資本主義萌芽,來個殺雞給猴看,罰它個傾家蕩產,讓村裏的農民再也不敢有什麽非份之想,再也不敢搞什麽副業,掙什麽外快。

大麻子支書知道田老漢的脾氣,他為工作組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這老家夥不怕罰,今年罰了他明年還會接著幹,我看幹脆給他戴上個壞分子的帽子,跟那些四類分子一起勞動改造,不許他亂說亂動,製服了他別人也就不敢出去了。”

    工作組長想了想說:“辦法好是好,可田德海家三代貧農,你怎麽整他?要是出身不好,哼!”

    工作組與生產隊的幹部們煞費苦心,有人想出了一個更好的辦法。“狠狠地罰他,罰他個傾家蕩產,再也不敢胡作非為!”一個組員咬著牙惡狠狠地說。

    瘸子隊長說:“對,我看罰它個五千塊!”

    “咳,五千少了點,八千差不多。”

    “一萬也不多!”

    “他不交咋辦?”

    “不交?不交拆房,賣東西,再不行把他們家詠娥......”

    一個組員開玩笑似地提起詠娥,人們不禁會心地一笑。詠娥這姑娘太可愛太可憐了,她怎麽能生長在這樣一個一心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貧下中農家裏呢!

    在田德海一家麵臨滅頂之災的危機時刻,奇跡出現了。公社民兵營長,一個長得濃眉大眼,英俊、聰明的小夥子,也是現任工作組組長,出來講情。他力挽狂瀾,在工作組會議上,決定將原定罰款八千改為三千。

    民兵營長的麵子誰都要給,因為大家知道,不要小看這個年齡剛剛三十出頭,白白淨淨出身教員的小夥子,他在“文革”中造反起家,知書達理,據說早已內定為公社書記的接班人,前途不可限量。

事過不久,民兵營長托人說媒,媒人的話像潺潺流水,把個小夥子誇得上了天,的確良、燈芯絨的衣服拿了好幾身。

這些好看的時髦的服裝,讓村裏的姑娘們羨慕得要死,都誇詠娥好福氣,找來找去找到這樣一位有錢有地位有工作的漂亮小夥兒。

    好事還在後頭。民兵營長答應隻要定了婚,彩禮錢四千塊,一分不少,如數奉上。這在當時當地可是創下了天價。

天下竟有這樣的好事,讓田德海夫妻倆喜笑顏開。

四千塊,可以為自己的獨生子蓋一棟磚瓦房,有了梧桐樹何愁金鳳凰,足以除掉老兩口的後顧之憂。要知道田德海偷偷摸摸辛辛苦苦東奔西跑一輩子,不過當了個過路財神,攢了不足一千元呀。更重要的是,有了這樣一位乘龍快婿,從此後一家人腰杆也會硬起來,田德海說不定可以肆無忌憚地外出,搞副業,掙外塊,好日子可就在後頭呢!

    田德海一家皆大歡喜。

    詠娥雖然生在農家,卻被人們寵愛得如公主一般驕傲任性,她對那幾件好看的農村並不可多得的衣服不屑一顧,輕描淡寫地對幾個同伴說:“我到不是看上他那幾件破衣服,什麽營長不營長,我就看他小夥子還算過得去。”話雖這樣說,婚事也痛痛快快答應了下來。

    “真便宜了那小子。”這是那些粗魯的農民們茶餘飯後議論起此事時,一句最簡單貼切的評價。

    四千塊人民幣如數點給了田老漢,還有一塊豬肉、幾斤點心、一塑料桶白酒,足以讓辛勞了一輩子,財迷了一輩子的田老漢欣喜若狂。

    定婚儀式上,親戚朋友街坊鄰居都在東屋喝酒,小西屋特意留給詠娥與他的未來女婿說話。

    姑娘膽怯地站在門口,用手指頭忙亂地擺弄著衣角。

    民兵營長頭一次這樣近,直楞楞地看著他早已傾心了的如天仙一般的詠娥,脹紅了臉,結結巴巴討好道:“詠娥,我早看上你了,你在公社演出,我幾次找你說話,你都不搭理我。”

    田詠娥羞紅了臉,低頭看著腳尖不說話,偶爾瞟一眼未來的女婿。

    姑娘眨著兩隻出神的大眼睛,由於害羞和緊張,身體微微顫動著。小夥子又把目光移到她的手上:是兩隻幹活磨得很粗糙的手。綠色的上衣裏,緊裹著結實、豐滿的身體,兩隻鼓脹的乳房凸起在前胸。小夥子很快看遍了姑娘的全身,心裏癢癢的,他想,真漂亮,果然名不虛傳。

    詠娥一抬眼,和小夥子默默地表示著他的心願的視線相遇了,臉立刻漲得通紅。看著小夥子毫不掩飾、色迷迷的眼睛,使詠娥很不舒服,甚至感到反感。她驢唇不對馬嘴地敷衍幾句,想借機趕快走開。“我得出去喂豬去了。”

    民兵營長順手拉住詠娥的袖子,用一種放蕩的、含笑的目光緊盯著她,連珠炮似地說:“詠娥,你聽我說,我已經托人上北京給你買上海牌的手表去了,咱們這一定婚就是一家人了,你想要什麽盡管說,我都能辦到。你看我二十三歲中專畢業,二十五歲當幹部,前兩年又入了黨,過不了三兩年公社書記就是我的了。你放心,咱們以後的日子吃香的喝辣的錯不了,你要想工作,趕明兒給你安排學校裏,校長也得聽我的。咱們一結婚你就不用幹莊稼活了,我們家有的是錢,你要想買什麽新式的衣服,盡管說。”民兵營長一邊說著,一邊湊上去,厚著臉皮將田詠娥的手抓在了自己的手裏。

    哪知這田家姑娘並不識相,猛地一甩手扔給了正在夢香國裏的小夥子一句話:“別動手動腳的,我媽這就進來。”詠娥紅著臉嘴裏嘟嘟囔囔地跑了出去。

泥巴牆圍成的院子裏,靠近院牆搭著個圓型糧倉;隔著一道蘺芭裏麵種著幾分自留地,白菜、蘿卜、豆角、西紅柿長勢正好;老母豬躺在牆根曬太陽;一隻公雞逍遙自在地搶幾隻母雞的食,母雞們躲躲閃閃敢怒不敢言。公雞見忽然有人插進一杠子,跳起來就啄。氣得詠娥開口大罵:“瞎啄什麽啄,不要臉的東西!”

7

三句話不投機,婚還是定了。田詠娥已是名花有主,盡管有不少小夥子找她、約她,但鄉下人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女人一旦定了婚,就是有了婆家,外人再不得追求,這姑娘也不許胡思亂想,與男人說話要規規矩矩,不能開玩笑,不能在大庭廣眾拋頭露麵,事事要有分寸,要讓外人看上去像個一心一意過日子的待嫁處女:婆家放心,女婿舒心,連娘家人也會跟著鬆一口氣。

田老漢看著不說不笑的詠娥,一門心思隻以為女兒喜歡,一家人隻等再擇佳期,把姑娘送到人家也就了卻了二老的一塊心病。

自打詠娥定了婚,民兵營長時不時來看望她。這次拿兩瓶酒,下次拿二斤糖,還將一些滌卡、的確良一類時髦的布料、衣服帶給詠娥。

老兩口樂得合不攏嘴,村裏姑娘們看著自己定婚時女婿家送來的幾身花哩胡哨的布料衣裳,再看看人家詠娥,羨慕得直流口水,都說詠娥天生麗質,長得漂亮,生來就有這個好命。

    說來也怪,詠娥一心要找個工作的,想借機逃出累死人的莊稼地,可有了個工作的,她又說什麽看不上眼,覺得那人油頭滑腦,沒有莊稼人實在,好吹牛說大話,空有一副男子漢漂亮瀟灑的臭皮囊。

    定了婚的未來女婿三天兩頭到家來看她,詠娥見了那人,一點也感覺不到愛情帶給她的甜蜜。那人一雙眼睛色迷迷的,老想動手動腳,不斷吹噓自己未來的職位和權勢,發誓再也不讓詠娥下莊稼地。詠娥守身如玉,不但和女婿不親熱,後來見到他來,寧肯找個借口跑出去幹莊稼活。

    寂寞無聊昏昏沉沉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詠娥姑娘隻有苦悶。

    逢年過節實在無奈,按老規矩,未過門的媳婦要到婆家探望。她幫老婆婆做完飯,好歹吃一口,不等人們躲出去讓她和自己的女婿單獨在一起親熱,撂下碗筷扭頭就走。

女婿是個大幹部,人又長得精神,自然少不了風流傳聞,沒定婚時說起這個人詠娥說不定還翹著耳朵聽聽,上公社碰到了還多看上一眼,想看看這個據說玩了不少漂亮女人的小夥子長得多帥,倒底有什麽能耐。

詠娥見識過這個人對階級敵人惡狠狠的樣子,見識過他麵對漂亮姑娘柔情似水的模樣。定了婚以後,詠娥看到自己女婿變幻莫測、難以捉摸的目光就覺得惡心。

日子就像村頭一棵棵高大的楊樹上的葉子,由青變黃,一天天地飄然逝去。初戀沒有使漂亮的姑娘品嚐到幸福,反而讓她眉間徒增了許多懊喪和困惑的愁雲。定了婚本該心裏老想著心上人,巴不得和他在一起,早一點嫁過去長相廝守,可是詠娥絲毫感覺不到甜蜜的戀愛滋味,那個幹部男人和這門婚事反讓她增加了許多負擔和無盡的煩惱......

鍾偉明起初充滿好奇地聽著孫滿福滔滔不絕地講述著田德海一家人的故事,在他看來包工頭田德海即狡猾又奸詐,天生一付好嘴,人又勤快,不惜力,就是財迷到家。這次摔得那樣重,又是在偏僻的草原,多虧鍾偉明不辭辛苦,不小瞧他,每天換藥打針,治好了他那雙淌膿滴血傷勢嚴重的腿,可如今他卻賴賬不還,至今沒給結賬,所以鍾偉明無論如何對他沒有什麽好印象。

鍾偉明早已溶入了農民、牧民,溶入了最窮困最下等人中間。他為他們行醫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也是為了多掙幾個工分。

至於田德海的姑娘留給鍾偉明的印象並不深刻,盡管那兩個月裏詠娥每天為他打掃房間,洗衣做飯,由於鍾偉明整日沉浸在對秀琪的思念當中,對這一切熟視無睹。隻知那個農村姑娘整天默默無語,緊蹙著眉頭,說起話來滿嘴都是很怯的壩前土音,活脫一個鄉下怯妞。盡管公平地講,她長得也許很漂亮。

    孫滿福最後的一句問話驚醒了鍾偉明。

“偉明,你看田詠娥那姑娘怎麽樣?人家給你納的布鞋多結實,手多巧,你要有意思我給你說說去?”

“是呀是呀,讓你叔給你說說去。”孫滿福的老婆也絮絮叨叨地接碴道。

    鍾偉明猛地站了起來,仿佛受到了什麽奇恥大辱,嘴裏嘟嘟囔囔,起身往外就走。

    “孫大叔淨拿我開心,怎麽又說到我了?”鍾偉明不滿地說。

“我堂堂一個北京人,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再困難再窮再找不到老婆也不至於娶個農村的媳婦吧?會做活又能怎樣?日子過得好又能怎樣?她就是用大馬車給我拉來一車嫁妝我也不稀罕!”鍾偉明氣憤地想。“我堅持追求我的愛情,不喜歡笨嘴拙腮的鄉下人,不喜歡土裏土氣的東北味,不喜歡整天與牲口和農民打交道的這種粗野的鄉下生活,家裏有這樣一個農村女人多丟麵子。”

孫滿福與他的老婆一唱一和,顯然勾起了鍾偉明時常縈繞心頭的一樁心事,他急忙從孫大叔家走了出來,好像急於避開一塊肮髒的地方一樣。

鍾偉明前腳走出房門,孫滿福低聲對自己的老伴說:“田家大嫂偷偷對我講,自打詠娥從壩後回來,活脫變了一個人,整天不言不語,隻是默默地為那個什麽大夫納鞋底縫布鞋,沒有那麽上心的了。你惦記那個大夫也好,你別不理你女婿呀!可到好,打回來,一次也不去她女婿家,這兩天幹脆說了,要跟他們退婚。唉,這樣一個聰明、家庭出身又好、當上了公社幹部的女婿上哪兒去找呢?她爹為這事整天唉聲歎氣,埋怨我,跟我找碴打架,一次比一次曆害。說我老驕慣詠娥,說詠娥如果退了婚就斷了我們家的財路,一家子都沒臉見人,敗壞了一家人的名聲不說,將來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好女婿你說後悔不後悔?他老說是我從小寵壞了詠娥,其實他比誰都慣她,從來舍不得打一巴掌。”

老田頭怕什麽偏來什麽。

這樣鬱悶的日子過了沒幾天,一天,詠娥在家找出未婚夫送來的兩塊花布,翻箱倒櫃把婆家送來的所有禮物全都倒騰了出來,一樣不落的往兩個大包袱裏一包,騎著自行車馱著兩大包袱衣物,一溜煙直奔婆家而去。

未來的婆婆見從來不愛上門的媳婦提著東西來看她,差點沒樂瘋了。“喲,這是怎麽話說的,姑娘你怎麽自己就來了,你先說一聲,讓二的騎車去接你呀。”

詠娥一聲冷笑:“對不起了大娘,那誰不在家,我也就不進屋了,我跟您明說了吧,我是來退婚的。”

“退婚?你可別嚇唬大娘,姑娘你要嫌東西少我麻靈地讓他們給買去,他要是惹你生氣大娘給你出氣,可別說什麽氣話。”

“不!大娘,是我不好,我配不上您家兒子,您給他找個好的吧。”

詠娥說完,也不再多解釋,將兩個大包袱往屋裏炕上一擱,扭頭就往外走。“大娘,您讓他點點,差不差,我這就走了。”

營長的母親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待詠娥走遠了才想起說一句:“我們家小子上杆子的媳婦有的是,你說退就退,再來我們還不要了呢!”

老田頭聽說詠娥自己退了婚,頭一次跟她生這樣大的氣:“你這個丫頭,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你說退就退,你再想跟人家人家不幹了怎麽辦?人家是幹部,你是一個臭農民,要文化沒文化,要本事沒本事,人家要你就不錯了呢,還想找什麽樣的?”

老田頭在屋裏大聲罵著,詠娥在裏屋小聲嘟囔著,老田頭越說火氣越大,站在裏屋門口用手指著詠娥:“你去!這就去!給人家陪個不是,給你女婿說點好話,什麽時候把你嫁出去我就心淨了!”

“你就是財迷,你看我值多少錢?把我賣了得了!”詠娥憤怒地反駁道。

“不財迷,不財迷成嗎?這年頭錢那麽好掙呢?你看你姐她們過的窮日子!你倒好,好不容易找了個當幹部的、有錢的,你又反框子了。我告訴你說,你要是不去,你趕明兒就別回這個家!”

詠娥聽了爹的話突然發了瘋似地高聲吼叫道:“去!去!去!誰要去就去!誰要嫁給他就自己去,別跟我嘮叨起來沒完!”

老田頭也急了:“你說什麽兔崽子,你不去打折你的狗腿!”說著話扒下自己腳上的布鞋,氣得要跑進裏屋揍詠娥。

詠娥的聲兒更大了,她從屋裏那付大躺櫃後麵掏出一個敵敵畏瓶子對她爹說:“你別逼我,你要逼我,我就一口氣全喝下去。”

詠娥的母親早跑了過來,看到詠娥淚汪汪的眼睛和手裏的藥瓶,頓時驚慌失措。她急忙推開丈夫,勸詠娥道:“有什麽不能商量的,別動不動拿這嚇唬人。”邊說邊奪過詠娥手中的藥瓶子。

老田頭知道詠娥這丫頭脾氣倔,不敢強逼她,眼瞅著詠娥抹著眼淚跑了出去,回頭對詠娥母親說:“唉,咱們這丫頭多半是看上壩後牧業大隊那個當赤腳醫生的知識青年了。那小夥子到是不錯,可就是窮得叮鐺響,聽說家庭出身不好,你說放著好日子不過,偏要找苦吃,這是怎麽話說的呢。”他又歎了一口氣:“得罪了老王家這王八犢子咱們以後可別想再搞副業了。”

詠娥的母親也歎了一口氣:“享福受罪是她自己找的,以後別後悔,賴不著咱們就是,再說,那壩後的小子樂意不樂意還不知道呢?”

詠娥自打退了婚,話也不說,歌也不唱,宣傳隊的演出都懶得參加,整天介悶頭幹活,好似要把一輩子的活計一下全幹完。可是,活再累、心再煩,也無法阻擋她想他。

許久以前,她一見到他,便注意上了他,便開始琢磨他。現在,隻要爸爸、媽媽一提起壩後的事,大草原上的事,甚至一提起那個愛吹牛說謊的孫滿福要來了,她便抑製不住滿心的歡喜。

她不能不想他,不能不惦記他。她對自己說,他雖然瘦,長的一點不難看,走路的姿勢都與眾不同,雖然不愛說話,可是他一點不傻,豈止不傻,他是那樣聰明,那樣高尚、溫存、樸素,雖然窮,但無疑是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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