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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二十章

(2023-05-26 07:32:06)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二十章

1

熬過了一個春天、一個夏天,鍾偉明累得人又瘦了一圈,他處處精打細算,事必躬親,新的辦公室總算蓋成了,舊辦公室還翻蓋成了家屬宿舍。

每三間破舊不堪的辦公室改造成一戶家屬房,頂棚新吊了頂,房頂挑蓋全部換了新的檁條,上麵鋪上嶄新鋥亮的紅瓦,雖然新安裝的窗戶、門框四周有抹水泥的痕跡,不太美觀,但這也是衛生院成立以來最好的家屬房了。

鍾偉明家、陳文生家還有幾戶住土坯房的醫生家都搬進了新的家屬宿舍。望著結結實實的家屬房,人們不用擔心夏天雨水大房屋漏水,不必擔心頂棚隨時要掉下來,三間寬敞明亮的大北屋,雖然是裏生外熟,但畢竟住上了衛生院自己結實明亮的紅瓦房。

新的辦公室十分氣派,十二間紅磚大瓦房,門診辦公室、病房、蒙藥房、西藥房、手術室、化驗室應有盡有。

手術室沒有暖氣,鍾偉明親自給手術室設計定作了一個碩大的鐵火牆。方方正正的鐵火牆安放在手術室裏,爐子放在屋外,點起火來,既沒有灰燼亂飛,手術室裏也會溫暖如春。

沒有自來水,手術室外間屋焊一個高高的鐵架子,上麵擺放一個保溫桶,倒滿溫水,扭開水籠頭,權當醫生、護士手術前的洗手池。

一排三個倒滿新潔爾滅的泡手桶、新的手術床、器械架、嶄新的器械包、止血鉗、刀子、剪子、大拉勾、小拉勾,閃著亮光,好似嚴陣以待整裝待發的戰士,隻等衝鋒號吹響。

這一天半夜三點鍾,希日布送來了他的小兒子高力濤。鍾偉明叫醒秀琪,兩人仔細地詢問病史,高力濤下午開始突然嘔吐,圍繞著臍周疼得越來越曆害,劇烈的腹痛一陣強似一陣,現在腹痛持續了近十個小時,吃了些止痛藥,絲毫沒有好轉,這才半夜三更跑來看醫生。

經查體,體溫38.5度,疼痛集中在麥氏點,壓痛、反跳痛都十分明顯,患者蜷縮在一起,眉頭緊皺,麵色臘黃,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典型的急性闌尾炎。

手術切除當然好,否則會有穿孔的危險。不過人命關天,這畢竟是第一次手術,要慎重再慎重。

鍾偉明反複對希日布講了手術的危險和困難,天生樂天派的希日布現在可再也笑不起來了,他一邊匝著牙花子一邊唉聲歎氣,說:“鍾大夫,這孩子沒媽,從小由我一把屎一把尿養活大的,手術能行嗎?萬一有個好歹......”

    鍾偉明看到希日布心痛的樣子,當機立斷,決定為高力濤保守治療。

    第一瓶鹽水和其中的160萬單位青黴素、一支山莨菪堿,慢慢地一點一滴地輸入了病人的體內,待到天亮,病人已經有了明顯的好轉。鍾偉明為病人開好醫囑單,希日布急急忙忙領回藥,將一大堆青黴素、大輸液交到葛翠玲的手裏,看到心愛的兒子蜷縮在一起迷迷糊糊睡著了,護士、大夫又都是熟識的人,折騰了一宿的希日布躺在一張空床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葛翠玲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藥瓶蓋,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她手忙腳亂地打開所有青黴素的膠皮蓋,望望外麵沒人,將青黴素藥粉順手倒進了一旁的垃圾桶。心裏恨恨地想:“牧民們把你捧得高高的,照我看,把你抬得有多高,將來摔下來就有多重!”

    鹽水、葡萄糖、抗生素,連連不斷地輸進了高力濤的血管,剛剛有些好轉的病人第二天又開始高燒,腹痛加劇。鍾偉明咬咬牙,加大抗生素劑量,320萬,480萬,甚至加入了地塞米鬆,還是不見成效。

    葛翠玲裝出一付仁義的樣子,悄悄對希日布說:“希日布大哥,這次神醫怎麽不靈了,可別給高力濤耽誤了,沒娘的孩子多可憐,小朝克可就是讓鍾大夫給治死的呀。”

    滿腹心事的希日布將信將疑,他緊皺著眉頭,望著身穿白大褂的葛翠玲,搖了搖頭說:“鍾大夫沒說不行可能沒事吧?”話雖這樣說,望著縮成一團痛苦呻吟的兒子,對神醫鍾偉明的信念幾乎快要動搖了。

    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又在期待中度過,第三天病人仍不見好轉,鍾偉明開始懷疑青黴素的作用。用藥無效,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刻給高力濤施行手術治療,切除闌尾。

    鍾偉明向希日布講明利害關係,特別強調這是他們第一次作手術,難免有失敗的可能。希日布看著鍾偉明,用比鍾偉明還要堅決的口吻說:“鍾大夫,我們相信你,你就大膽地作吧,出了事我們不怪你!”

    第二天,在高壓消毒鍋裏消毒好了器械包,給患兒打上麻藥,醫生、護士們刷手、泡手、穿消毒手術衣、鋪無菌單;秀琪主刀,鍾偉明第一助手,陳文生第二助手,李豔麗器械護士,葛翠玲巡回護士,吐門那斯圖麻醉,手術開始了。

    切開皮膚,止血、結紮,切開腹外斜肌腱膜,用無齒鑷輕輕提起腹膜,反複鉗夾,確認沒夾住腹腔內容物,切開腹膜,用大拉勾撐大切口,整個手術野清楚地暴露在人們的麵前。

    秀琪首先找到結腸,她指著結腸上一條粗粗的寬帶,告訴偉明:“這就是結腸帶,找闌尾以前先要找到它,沿結腸帶在盲腸末端就是闌尾了。”說罷,往下倒手再夾,果然一根足有大拇指粗、七八厘米長的闌尾直直地豎立在切口之上。

    秀琪說:“你們看,這闌尾已經化膿了,再不及時手術,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穿孔。”

    她耐心地告誡鍾偉明:“闌尾係膜上的小動脈血管一定要用中號絲線結紮牢固,近端結紮後,再貫穿結紮一道。這雖然看似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血管,萬一結紮不牢有出血,關腹以後後果不堪設想,一定要注意。”嘴裏一邊叮囑著,手上麻利地操作著,在闌尾根部,盲腸壁上作一荷包縫合,然後切除闌尾,收緊荷包縫線,將闌尾殘端埋入盲腸壁內。仔細檢查一遍,無出血,清點紗布、器械,依次縫合,第一次手術成功了。

    第一例手術順利成功,猶如在草原上爆炸了一顆原子彈,牧民們紛紛奔走相告。“鍾偉明又長能耐了,鍾偉明能作手術了!”一傳十,十傳百,冷落了一個夏天的衛生院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又重新熱鬧了起來。時間不長,又一例急性闌尾炎,第二次手術,鍾偉明已經勇敢地承擔起了主刀。秀琪第一助手,陳文生第二助手。手術十分順利地完成了。

    走下手術台,秀琪懷著十分欽佩的口吻對偉明說:“你真聰明,隻一次,你就掌握得這樣好了,看來你單獨主刀沒有一點問題。”她在心中想:“他真聰明,天分真高,不論什麽事,他做起來都很出色,得心應手。這樣累這樣複雜的手術,他不但不覺得乏味,而且勁頭十足。”

    偉明高興地說:“不是我有能耐,是我的老師好。”

秀琪看著鍾偉明發自內心的笑容,為他的成功會心地笑了。多少個夜晚,在昏暗的燭光下,秀琪與偉明促膝而坐,為他輔導醫學基礎知識,給他講解手術過程中的難點,為他揪住線頭,讓他一遍又一遍練習打外科結。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鍾偉明,他身材瘦削,兩腿修長,手指輕盈,動作敏捷,一副認真執著的樣子。她心中想:“偉明啊偉明,雖然你沒有機會站在公園的鬆樹下傾聽我對你的愛慕之情,可是能為你做一點事,能永遠為你揪住小小的線頭那該多好!這世上為什麽沒有一個男子讓我如此傾心呢?時光如果能夠停滯那該多好,否則,偉明手術成功之日,也是我們分離之時。也許到時候了,到我們應該互訴衷腸的時候了。”

    表麵上,他們在工作上比平時更接近;事實上,他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相愛了。但他們怕深談,唯恐暴露了自己真實的思想而使對方陷入苦惱。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們往往有一種不安的溫柔的情緒,好似到了永別的前夜。兩人都不勝苦悶地守著緘默。

2

    醫生、護士們脫下白大衣,洗洗手,都走光了,秀琪一邊收拾手術室一邊對鍾偉明說:“我說過,等你單獨能作手術了,等你的理想實現了,也到了我該走的時候了。”

   風撕下了月亮上一層薄薄的雲幕,死沉沉、銀燦燦的月光頓時灑滿塞外草原上的這個小鎮。

    聽到秀琪說走,偉明的心中不禁一震。

  “一年的時間飛一般地過去了,是到了秀琪該走的時候了。我說過,好聚好散。可不知為什麽,我好像離不開秀琪了。雖然我們在一起不敢談情說愛,時時克製著自己,從沒有過親昵的舉動,可是不知不覺中,我的靈魂,我的思想,我的意誌,我的心,我所有的一切,早成了她的俘虜。如果她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麽生活,怎麽工作,我不敢麵對現實,不敢去想那一天。秀琪,你真不該來,你一門心思要來幫助我,殊不知,你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情和愛,你的苦衷,你的溫柔,卻每時每刻敲打著我的心。在茫茫草原上,隻有你是我的知音,隻有你了解我,能夠幫助我,給我溫暖,給我希望,給我冰涼孤寂的辦公室帶來一股清新的空氣。”

    秀琪的話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但對鍾偉明來說,她的每一個聲音,她的嘴唇、眼睛和手的每一個動作,都具有不可言喻的意義。他一本正經地對她瞧了一眼,一隻手支著前額,坐在辦公桌前,他幸福得頭暈目眩,怎麽也猜不透她簡單的話裏包含著什麽意思,但從她那雙洋溢著幸福的迷人的眼睛裏,他明白了她的心思。

秀琪望著興致勃勃的鍾偉明,聽他說話,盯著他瞧,琢磨他的表情,心裏想:“他這種生氣勃勃的英姿真令人喜歡,難怪詠娥當初會愛上他。”

她看著他瞟她一眼的畏怯眼神,不禁嫣然一笑。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越來越清楚,她無論如何不能再心安理得地呆下去了。她覺得大家每天都帶著疑惑的目光瞧著她,有些人甚至期望她會生出一些什麽風流事,但她對每天都生活在流言蜚語中並不在乎,她隻在乎壓抑著她的愛情,在乎麵臨咫尺的幸福卻不能兌現。

3

    聽說白音塔拉蘇木衛生院能夠開展手術了,遠近的牧民老鄉都來要求做手術。因為牧區缺少蔬菜,炒米裏沙子多,牧民中得急、慢性闌尾炎的特別多,有做闌尾切除的,有要做輸卵管結紮術的。年紀輕輕的,哪個牧民家沒有五六個孩子,人們被孩子拖累夠了,要求做絕育手術的婦女格外踴躍,以至手術日期安排得滿滿的,沒有半點空閑時間。

秀琪的行程一天天在逼近,她不顧勞累,煞費苦心,抓緊時間配合鍾偉明多做一些手術,隻是為了讓鍾偉明熟練一點再熟練一點。

鍾偉明多年的勤學苦練再加上他天生的聰慧,幾個手術下來已經操作自如,相當熟練了,頗使秀琪感到欣慰。

手術越多,鍾偉明的技術越熟練,陳文生的煩惱也越多。

為了多培養幾個外科人才,鍾偉明不但讓陳文生擔任第一助手,還幾次讓他主刀,可陳文生恐怕天生不是作醫生的料:打開腹腔,不是闌尾找不到就是輸卵管勾不上來,急得滿頭大汗,不得不臨時換位,還得讓給鍾偉明。自已背地裏曾經誇下過海口,如今自己打自己的嘴巴,真恨這雙手怎麽這樣不爭氣。

手術做不下來,文生心裏不服氣,你鍾偉明算個什麽東西,不過小人一時得誌,我也有一雙手,這不行還有那!於是,每天晚上,找出紙和筆,和李豔麗、葛翠玲一邊議論一邊動筆寫,不幾天的功夫,狀告鍾偉明的信就已經擺在旗委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桌上了。

改革開放和重新回到白音塔拉帶給陳文生最大的好處就是飯桌上頓頓有酒。喝酒是文生來到牧區培養起來的嗜好,現在有了錢,愈發變本加厲,一日三餐幾乎頓頓離不開它。

過去生活困難,偶爾有了錢無論如何也要喝兩盅,現在陳文生的生活與改革開放以前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在他後屋的小倉房裏,擺滿了大大小小各色酒瓶,早晨喝茶時來兩盅,中午吃飯也要喝幾盅,到了晚上就得象模象樣地炒上幾個菜,大喝一場才肯善罷幹休。

文生喝起酒來頗有大將風度,豪爽大方,仗義疏財,晚上他剛擺上碗筷,見吐門那斯圖走了進來,急忙吩附老婆再添一附碗筷。他結結巴巴地對吐門那斯圖說:“兄弟,來,喝,喝上幾盅,酒這玩意真是好東西,越喝交情越厚,喝上幾兩飄飄欲仙,晚上睡個舒舒服服的睡。”

    吐門那斯圖不好意思地說:“大哥,我不會喝酒,我坐一會兒,看著你喝就行了。”

    李豔麗從葛翠玲手裏搶過酒杯,倒滿酒,放到吐門那斯圖麵前,“喝,男人沒有不會喝酒的,你看我還敢喝幾口呢,咱們倆幹杯!”說著話,舉起手中的酒杯,逼著吐門那斯圖喝了下去。

    “怎麽樣,你看我大妹子都喝了,你就放開膽量喝吧。一回辣,二回甜,三回似神仙。”陳文生香甜地匝了一口酒,高興得眉飛色舞。

    “吐門那斯圖,你沒事就上我們家來吃飯吧,我們管得起你飯。”葛翠玲大方地邀請道。

說著話,書記白依拉又走了進來。

陳文生急忙跳下炕,生拉硬拽把書記拖上了炕。白依拉盤腿坐在小炕桌一邊,說:“我剛吃了飯,想讓陳大夫看看病。”

    陳文生說:“什麽病不病的,胃虧酒,先喝點酒,喝了酒病全好了。”

    葛翠玲給書記倒上酒,熱情地招呼說:“湊合吃點吧,菜都涼了,您看我們家的鹹菜好吃不好吃?”

    白依拉夾了一口鹹菜,連連說:“好,好,”舉起酒杯,與伸到臉前的文生碰了一下杯,一口氣將杯中的白酒喝下了肚。

    文生幾杯酒下肚,臉上泛起了紅暈,嘴裏念念有詞:“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唯有飲者留其名呀!”

    白依拉不解地望著文生,“你們文化人一套一套的,我都聽不懂。”

    李豔麗笑笑說:“他就是讓您多喝酒,書記,來,我敬您一杯。”

    白依拉高興地舉起酒杯,“好,好,好,來,幹杯。”喝下這杯酒,書記問:“鍾偉明不太願意喝酒?沒怎麽看他喝過。”

    葛翠玲一撇嘴,“他那老婆舍得嗎?”

    李豔麗會意地一笑,“來,書記,再來一杯!”

    提起鍾偉明,不約而同,每個人都在心裏尋思起來。

    吐門那斯圖想:“我們院長真是事多,自己不喝酒,還不讓我喝,說怕耽誤看病人。”

    葛翠玲想:“那個鍾偉明真是不會享受人生,不抽煙,不喝酒,對女人的殷勤也看不出來。”

    李豔麗想的簡單:“院長小氣,夫人吝嗇,這兩個人就知道幹活幹活,沒有別的愛好。”

    文生見提起鍾偉明來,滿腦子氣。“他不讓我喝酒,還好幾次勸我戒酒,我有錢,錢算什麽東西,千金散盡還複來!喝,就得喝!”

    葛翠玲見書記喝得興起,一杯又一杯地下了肚,眼也紅了,話也多了,她便越發巧舌如簧、滔滔不絕地煽起風來:“書記,我告訴您吧......”

4

國慶節剛過,天氣驟然變冷,天空飄下了稀稀落落的雪花,寒冬就要來臨了。

由於搞基建,耽誤了許多事。鍾偉明急著找車給衛生院拉足了一冬天的取暖用煤;儲備齊一冬的藥品;經常有手術,還不能耽誤平日的醫療工作;入冬後要開展一年一度的兒童計劃免疫。

還得搞點福利,為職工買些肉食、大米、蔬菜什麽的。大事、小事,事無巨細,都等著鍾偉明去操辦。

    這一天,秀琪早早地讓吐門那斯圖為她打好了行李,鍾偉明打聽好蘇木的吉普車明天要到旗裏辦事,走時捎上秀琪。

晚上,為秀琪舉行了簡樸而又隆重的的歡送宴會。在衛生院的大辦公室裏,兩張辦公桌合到一起,上麵擺滿了各種水果罐頭、蔥包羊肉、手把肉,還有簡單的幾個菜,每人胸前斟滿了一小杯草原白酒。鍾偉明言簡意頦地說了幾句歡送秀琪的話以後,大家興高采烈地喝起了酒。

幾位老蒙醫喝了幾杯白酒,說了一些祝福話,起身先走了。剩下的年輕人喝得高興,大家又說又唱,忘記了這是為秀琪送行,仿佛是為什麽人舉辦的定婚儀式。

幾杯酒下肚,鍾偉明感覺頭微微有些暈,熱血往上湧,突然有了一種要吼出來、唱出來的衝動。

他站起身,滿臉通紅地對大家說:“秀琪這一年為我們醫院貢獻不小,今天她要走了,為了感謝她也為了感謝大家,為了齊心協力共同把我們衛生院建設好,我為大家唱支歌。”

“哇,院長還會唱歌呀?”

    大家驚呆了,誰也沒有見過鍾偉明在大庭廣眾之下唱過歌。同事們聽膩了文生扯著嗓子吼出的革命樣板戲,聽膩了文生用那種花裏胡哨狂放不羈的音調唱出一曲曲輕浮的流行曲。人們以為鍾偉明是個五音不全孤陋寡聞的工作狂,根本想不到他還會唱什麽蒙文或漢文的歌曲,人們當然不指望他能唱出什麽令人心醉神迷的委婉旋律。

    有一個人除外。

秀琪不明白,偉明少年時歌唱得那樣好,如今才剛剛三十出頭,為什麽就張不開嘴了呢?

幾杯酒下肚,也許是酒精給鍾偉明壯了膽,他站起身,看了一眼秀琪,輕輕地張開嘴,從他口中那首百唱不厭的《草原之夜》如潺潺流水,如委婉動聽的馬頭琴曲,訴說著一位遠方青年的無限哀怨。

    “美麗的夜色多麽沉靜,草原上隻留下我的琴聲,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

    秀琪輕張櫻口,低聲地,用同樣動人的聲音與偉明如泣如訴的男高音混在一起。“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

    在茫茫的草原上,在偏僻落後的白音塔拉,隻有秀琪一人知道鍾偉明,體諒鍾偉明,聽得懂他此時的心聲。她想:“偉明,相隔這麽多年,你終於又要唱了,可惜我無福消遣,再也聽不到你的歌聲了。”

    這些天,雖然離別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使鍾偉明特別悲傷,他卻盡量不說話,也不想法延緩她的行期。兩個人都強作鎮靜,但雙方心裏都明白,隻是不願意增加對方的煩惱。

隻有在這時,秀琪才領悟出偉明這許多年來閉口不唱歌的原因和苦衷:

是曆史、是“文化大革命”、是父母、是世俗、是比千山萬水還要遙遠的家庭出身、社會地位、名譽和財產,還有離愁別恨。

通過一年的相處,秀琪也終於徹底地明白和諒解了他。她知道,偉明的歌喉不會永遠封閉,他會唱的,為了他心愛的人,會敞開他的心聲,將最美好的歌聲獻給他最親愛的人。而如今,一曲憂怨哀婉的《草原之夜》如泣如訴,卻是在為秀琪送行。

他的歌聲恐怕又要永遠永遠地封存在他的心底了。秀琪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麽將感情掩飾得如此周密,將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如此出色,如此維妙維肖。

鍾偉明的歌聲注滿了他全部的感情,而秀琪又為感情所驅使,聽得如醉如癡。

“你唱得真好,勝似當年。”秀琪說了一句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懂的奉承話。

“不是唱得好,是歌寫的好,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鍾偉明也說了一句雙關語。

聽了偉明的話,秀琪莞爾一笑。

鍾偉明的歌聲迎得了一片掌聲,在人們的喝彩聲中,大家把桌子搬開,騰出中間一大塊地方,男男女女,年輕的人們相邀著跳起了交誼舞。

    李豔麗站了起來,與陳文生一對兒;文生笨拙地扭動身子,在豔麗的指揮下,一二三,一二三,盯著腳尖,認真地學起了舞步。舉止輕浮的豔麗用眼色、言詞和動作招引文生注意,文生與豔麗在一起忘乎所以,挑釁似地告訴葛翠玲:怎麽樣,我們就是在相愛!

    葛翠玲坐在一邊心裏不是滋味,她暗想:“為什麽一個沒結過婚的女人能使周圍所有的異性心猿意馬?你們看看秀琪和豔麗!”她心中憤憤不平,扭動著發胖了的身體,睹氣對坐在一旁的吐門那斯圖說:“來,咱們跳,”說罷,站起身,與吐門那斯圖抱在了一起。

    受到大家的感染,從來沒有跳過舞的鍾偉明站起身,一直奔向對麵,奔向在燈光的暗影裏,偷偷望著他默不作聲的秀琪。他勇敢地,第一次當著眾人的麵,把手伸向了秀琪。

    秀琪毫不遲疑地站起身,響應著偉明。她輕輕地走到偉明跟前,倆人挨得緊緊的,手握著手,肩靠著肩,秀琪將手搭在偉明的胳膊上,偉明輕輕攬住秀琪的腰肢,隨著音樂的節拍,踱起了輕盈的舞步。

    在白音塔拉大隊勞累了十一個年頭,在白音塔拉公社轉眼又過了幾年平淡無奇的生活後,能再一次聽到音樂聲,看到人們翩翩起舞,衛生院裏那些年輕熟悉的麵孔在朦朧的燭光下歡笑,悄聲說話,互相調情,的確是件愜意的事。

偉明與秀琪離得那樣近,青春仿佛在偉明身上死而複生。他多麽想重溫幾年前,將秀琪抱在懷裏,不停地吻。

那一次是在夜晚,昏暗的路燈下倉促中秀琪看不清他渾身襤褸的衣服,愛情讓秀琪昏了頭,她也聞不到他滿身的膻味。

如今的鍾偉明與那時的鍾偉明不可同日而語,他穿著整齊,上身是秀琪為他織的新毛衣,下身是筆挺的西褲,腳上是鋥亮的皮鞋,懷裏是心愛的人兒,一種喜悅、興奮、激動、滿足的心情油然而生。

    “同你跳舞簡直是一種享受。”

聽了鍾偉明的恭維話,秀琪對他嫣然一笑,而後又瞄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表明她對他的心思一目了然。

四周人太多,他們難以互訴衷腸,秀琪輕輕地扶住偉明的胳膊,拘謹而有禮貌地翩翩起舞。他們互相感染,水乳交融,心中洋溢著無限的柔情。

秀琪微笑著,把微笑散發出的神韻傳染給了鍾偉明。她若有所思,他也慢慢變得嚴肅起來。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把陳文生和葛翠玲的目光都吸引到了秀琪的臉上。

秀琪穿著樸素的黑白格相間的外套是迷人的,她那隻戴著女式坤表的豐滿胳膊是迷人的,她那沒有佩戴任何飾物裸露在外白皙的脖子是迷人的,她那一頭烏黑的披肩發是迷人的,她那小巧的手腳輕盈優美的動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氣勃勃的美麗的臉是迷人的。她的魅力在於她這個人,比起那些不起眼的服裝更引人注目。

秀琪的美麗使陳文生垂涎欲滴,讓葛翠玲也禁不住暗暗地讚歎起來。這是他們兩口子意想不到的。

秀琪的嘴對著偉明的耳朵,與他竅竅私語。

“我真遺憾沒教會你跳交誼舞,我以前以為隻有大城市的人才愛跳這種舞,想不到草原上的人也愛跳。這裏不是大城市,沒有什麽開心的事,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一個人在這裏真是太寂寞了,要是我一個人留在這兒恐怕受不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由於離得太近,秀琪那對突起的、圓圓的、富有彈性的乳房一次次碰撞到偉明的胸上。他感覺到了她的溫柔,感覺到了她的熱情和無限的愛意。

    偉明說:“我習慣了,也許沒什麽,學跳舞沒有必要了,這是我第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跳舞了。說實在的,我喜歡唱歌跳舞,可是十幾年來我沒有得到過什麽值得慶賀的喜事,我的嗓子喑啞了,腿腳不好使了,沒有誰能激起我的熱情。秀琪,隻有你,你相信嗎?我今生也許再也不會跟另一個女人共舞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用眼睛注視著對方。秀琪的心在流淚,偉明的心裏淌出的何止是眼淚啊!

一年了,多麽久遠而又多麽短暫。一年來,他們從互相猜疑到互相了解,從對童年的回憶到重新認識對方,工作上互相配合,尤其兩人做手術時的默契是他們自己都不曾預料到的。

三百六十五個日日夜夜,秀琪沒有後悔過,她甚至慶幸自己選擇對了這樣一條路:如果不來草原一趟,不讓她見到日思夜想的親愛的明哥,她會終生悔恨,靈魂永遠得不到安寧。

可是,為了偉明的名譽和家庭,為了他的事業,她默默地咀嚼著痛苦,不去過份地親近鍾偉明。今天,終於要走了,她要履行自己的諾言,她在心裏默默地流淚,把手緊緊地緊緊地回握在鍾偉明的手裏。

    外麵寒風刺骨,沒有一點光亮,黑夜不是柔和、墩厚的,熱氣和酒氣籠罩著整個房間,歡宴變成了狂熱的喧鬧。

    夜已經很深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終於,曲終人散,人們站起身紛紛要離去。鍾偉明輕輕地對秀琪說:“走吧,都半夜了,明天你還要趕路。”

    越是夜深,他們越需要互相傾吐。鍾偉明多想把痛苦傾倒在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心裏,多少會減輕些自己的痛苦。

陳文生兩眼骨碌碌地盯著鍾偉明,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當著眾人的麵,大聲說:“難得院長今天有這樣的好興致,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也是孤掌難鳴,沒有機會這樣痛快地喝了,這叫什麽?這叫最後的晚餐!院長,還喝不喝了?”說完,看著李豔麗,哈哈哈地開懷大笑。

文生一慣以英雄自居,喜歡自吹自擂,雖然身體強壯卻毫無大丈夫氣概,叫人討厭,此刻喝了酒,更是肆無忌憚。

陳文生強行給鍾偉明倒上一杯酒,一個人笑得那麽響亮,那麽津津有味,引得大家都好奇地盯著他。

鍾偉明本來滿腹心事,心裏萬分地不痛快,想不到陳文生偏偏挑在今日,當著大家的麵,當著秀琪的麵,在酒桌上向他公開發難。

陳文生與幾個醫生聯名寫了告狀信;蘇木書記白依拉也頻頻責怪他;葛翠玲在牧民老鄉中間散布了不少流言蜚語。所有這一切鍾偉明都有耳聞。他幼稚地想:“我一生隻想與人為善,淡泊名利,問心無愧,隻要對的起大家,對的起白音塔拉的父老鄉親。可是,白音塔拉剛剛走上正軌,陳文生,這位親愛的老鄉剛剛吃了幾天飽飯,就有些忘乎所以,到處告狀。到底怎麽得罪了這些親愛的同事,迫不及待地向他舉起屠刀。”

文生譏諷的語氣使鍾偉明肝膽俱裂,一股無名火從心中猛然生起。沉默,沉默,空氣仿佛凝結在一起。

瞬間的沉默過後,鍾偉明舉起了酒杯,一口喝幹。

“倒酒!”他竭力壓製著冒上心來的滿腔怒火,低聲說:“早知道你海量,今天陪你喝個痛快!”

5

陳文生本是酒中豪傑,今天秀琪要走,偉明心裏難過,他高興。他可不願放棄這個掃鍾偉明麵子的機會。告狀信早送到了旗裏,聽說蘇木領導也多次批評了鍾偉明,自己的如意算盤在一點點的實現。

本想當著眾人的麵羞辱鍾偉明一番,想不到不善喝酒的鍾偉明竟毫不膽怯地應戰了。他一把奪過桌上擺著的滿滿一瓶白酒,對鍾偉明說:“就這點酒,誰也別裝慫,咱們倆一人一半,先幹為敬!”

說著話,瓶中的白酒一分為二,六十五度的草原白倒進了兩個大碗之中。

    鍾偉明的臉由白到紅,熱血往上湧,一種壯士一去不複還的壯烈情懷猶然而生。他站起身,舉起手中的大碗,說了句:“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一口氣將碗中的酒喝光。

    “他那一向堅定沉著的風度和泰然自若的神情哪兒去了?他為什麽這樣衝動,一點不理智,仿佛要與什麽人決鬥似的。”秀琪恐懼地凝視著他,凝視著他的臉和手,想起他們剛剛還在悄悄地談話,熱烈地曼舞,那雙溫柔的眼睛忽然變得冷酷無情,整個人都變得瘋狂了起來,本想勸他早已來不及。

    一大碗酒下肚,偉明覺得有點醉了。自己仿佛在很遠的地方聽別人說話,他使勁盯著滿屋子的人看,困難地轉動著血紅的眼珠,努力讓自己別摔倒。

    那邊文生的酒碗也見了底。他搖搖晃晃地大聲叫著:“鍾偉明!鍾偉明!你……既不英明,也不偉大!不偉大!”

  “我是不英明,我是不偉大,我他媽算什麽東西!我不過是一個普通老百姓!英明?偉大?這是給毛主席的,給毛主席的!”鍾偉明亂嚷嚷道。

  陳文生突然大著舌頭用蒙語唱起了久違了的歌:“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心裏的話兒要對您講……”

  唱著,喊著,喊著,唱著,倆人指指劃劃再想叫陣,舌頭軟的吐不清字,手腳不聽使喚,片刻間酩酊大醉失去了知覺。

    秀琪扶著偉明跌跌撞撞回到了家,詠娥見偉明臉色蒼白喝得不省人事,吐了秀琪一身,渾身上下散發著酒臭,氣得一邊穿衣跳下炕,一邊大聲咒罵:“不會喝酒還淨逞能,喝多了馬尿又得難受好些日子,一點起色也沒有!”說著話,從秀琪手裏接過偉明,推推搡搡,一聲怒吼:“還不快上床睡覺去,吐得哪都是!”

    秀琪急忙說:“大嫂不要生氣,陳文生跟他鬥氣,他心裏不痛快,多喝了幾杯,吐吐心裏好受些,一會兒就會醒的。”說罷,扶鍾偉明躺在炕上,腦後墊上個枕頭,身上蓋上厚厚的棉被,又倒上一杯涼茶擺在床頭,才不情願地離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秀琪的心裏比喝醉了酒還要難受。隻有她體諒偉明,知道這些日子他比任何人的日子都要難過。在這樣一個惡劣的環境裏,工作這樣勞累,偉明多麽需要一個體貼他、關心他、撫慰他、工作上能夠助他一臂之力,能夠給他的心靈帶來樂趣的人呀。可是不能。

一年的時間,她雖然幫助偉明學到了一點點醫學知識,幫助他開展起了外科手術,她和他也曾經那樣強烈地渴望,但是兩人都刻意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不敢越雷池半步。

一年多來,仿佛有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折磨著偉明,而他的嘴又總是閉得緊緊的,隻能從他的眼睛裏感受到某種期盼。如果不是跳舞,直到離開草原,兩人的手恐怕都不會握在一起呢。

而今,偉明孤零零一人留在這裏,永遠永遠地留在這裏,與他的醫院為伴,與他的牛馬為伴,與他沒文化的妻子為伴,與寂寞的大草原為伴。並且,陳文生,一個有學曆的北京老鄉已經向他發起了攻擊。

想到此,雖然夜深了,秀琪絲毫沒有睡意,撥亮蠟燭光,披上棉衣趴在辦公桌上,一筆一畫,一字一句,一頁又一頁,寫著,寫著。

她要把自己最深沉的愛、最無奈的怨全部寫在一張張信紙上,她要在明天離開以前將它親手交給鍾偉明。秀琪雖然帶著遺憾從此離他而去,可這顆心永遠為他跳動,永遠愛他,想他,終生不渝。

秀琪睜著眼躺在床上,在一支殘燭的微光中望著頂棚和陰暗的角落,腦子裏生動地想象著。

“我們何時再見麵?我們說過要十年,天呀!何等漫長、殘酷的十年。”

秀琪躺在床上,聽見外麵馬車的聲音和糟雜的說話聲,聽到吐門那斯圖半夜起來為病人看病取藥的聲音,而他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並沒有出現,他真的醉了。

這種生離死別是對她愛情的懲罰,恐懼從四麵八方向她湧來,蠟燭光搖曳著,突然陷入了黑暗,她好半天弄不清是在什麽地方。她雙手哆嗦著,怎麽也找不到蠟燭來代替那支熄滅的殘燭。

“生怕離懷別苦,”她今天真切地體會到了。

她實在愛他,一想起他的模樣,就忍不住流出愛的熱淚。她躺在那裏,拉過羽絨服,天快亮時才朦朧睡去。噩夢聯翩,讓她始終沒能完全進入夢鄉。

後來點亮的一支蠟燭一直沒有吹滅。那才是“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6

    第二天清晨,除去詠娥,人們起的都很晚。詠娥起早要去經營牲口,推門走出屋外,迎麵一股寒風襲來,天空中零零落落飄起了雪花。無意之中回頭看一眼秀琪的宿舍,窗戶上還閃爍著一點點昏黃微弱的燭光,詠娥不解地搖了搖頭。

鍾偉明躺在床上,由於頭天晚上醉酒,頭暈腦脹,想起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他覺得實在沒有臉再去見秀琪。

他隻想早一點聽到蘇木那輛破舊的吉普車開到衛生院大院,載著秀琪永遠地離去。一年前他就作了這樣的思想準備,這一天終於到了。他想,今天也醉著該多好,他不想見、不願見、不敢再見秀琪,他怕自己脆弱的神經經不起又一次的打擊。好再他們的愛情沒有進一步發展,這是唯一可以慶幸的了。

屋裏屋外靜悄悄,雪花也在無聲無息地飄,仿佛怕驚醒沉寂的大地。一個上午,除去詠娥發出的一兩聲喊他吃飯、喝茶的聲音,還有磨磨叨叨閑他喝多了酒耽誤事的埋怨,沒有一點聲響。

臨近中午,一輛陌生的吉普車意外地停在了鍾偉明的家門口。車上走下來兩位工作幹部,他們滿臉嚴肅地走進鍾偉明的家,未曾寒暄,開口問靠在床邊滿臉疲憊的鍾偉明:“你是鍾偉明嗎?”

    鍾偉明強打起精神,不解地回答:“我是鍾偉明,你們找我什麽事?”

    兩位幹部說:“我們是旗紀律檢查委員會的,你得跟我們走一趟,有人反映你的一些問題,需要你到旗裏協助我們調查清楚,我們到旗裏再詳細談好吧。”

鍾偉明坐上吉普車,他想:“這一走不知要多少天,衛生院群龍無首。”想起昨天不愉快的事,想起陳文生昨晚拙劣的表演,鍾偉明搖了搖頭。“都是公家的事,何必斤斤計較呢,秀琪要走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看病隻有文生好一點,還得找文生才行。”

他跳下車,跑到文生家門口。門還沒敲響,葛翠玲已經把門打開了。陳文生喜出忘外地在窗口使勁向外瞭望呢,看見鍾偉明急匆匆來找他,急忙跑回炕上坐穩。

    偉明進了屋門,對文生說:“我要到旗裏辦點事,這幾天你給負責一下。”說完也不多解釋,轉身走了出去。

    陳文生喝完酒,那點英雄氣概早都飛得無影無蹤,雖然估計旗裏來的車是抓鍾偉明的,可是見了鍾偉明自覺矮三分,隻得站起身,點頭哈腰地送出來,一連聲地說:“你放心,沒問題。”

    葛翠玲和陳文生望著鍾偉明的後影,他那張平凡、愁眉不展的臉上,籠罩著一片憂鬱寂寞的表情。

鍾偉明跟著紀檢幹部坐上吉普車沿著草原小路一陣風似地飛馳而去,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車後揚起的塵埃飄浮在陰雲密布的草原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秀琪依窗佇立良久,想著自己一年來變幻莫測的情感生活,她想不到,偉明的困難處境竟離奇地把他們連到了一起。

    快到中午的時候,一陣吉普車的嗚咽聲驚動了她,她探出頭瞭望,一輛嶄新的陌生的北京吉普停在了鍾偉明的家門口。她的心怦怦怦地跳個不停,慌亂地重新整理了一下行李,她認為分別的時候到了,慢慢地走到鏡子前,打量著自己略顯憔悴的臉,用手理了理頭發,穿上那件米黃色的風衣,心神不安地走出屋門。

    偉明的家門口空無一人,吉普車冒著黑煙在轉角處消失了。陳文生的家門口站滿了人,遠遠的聽見葛翠玲故意放開嗓門的說話聲:“抓起來了!抓起來了!”

    “真的嗎?”

    “真的!”陳文生滿懷欣喜幸災樂禍地回答。

秀琪的心跳得更曆害了,她顧不得多想,快步如飛地跑進偉明的家。

詠娥坐在沙發上正在發呆,其其格懂事地站在一邊望著滿臉愁容的媽媽一聲不響。秀琪推門走進屋,開口問:“出了什麽事?”

    詠娥頭也不抬,用少有的低調小聲說:“他們把偉明帶走了。”

    “誰?誰給偉明帶走了?為什麽帶走他?”

    “不知道,好象說是什麽紀律檢查委員會的。”

秀琪強忍住眼淚,踉蹌地回到自己的宿舍。“他走了,我也要走了,一切都要結束了。”她站在窗前自言自語。

偉明走了,秀琪感到非常孤單和空虛。這個屋子裏的每一樣東西都保留著偉明的氣息。他在這裏坐過,用這個杯子喝過水,用這支筆寫過字,用手撫摸過她的被褥。

“偉明,我們真要分開嗎?”

她眼中含著淚。

回答她的隻有空蕩蕩的房屋和陰暗得如同噩夢一般的壓抑。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她心裏充滿了冷徹骨髓的恐懼。望著窗外瞬息萬變的景象,重新回想這幾天來的事情,責備自己沒有更多地幫助偉明。

“經過了‘文化大革命’,偉明還是那麽天真、幼稚,他認為問心無愧,一心工作,一切就會稱心如意,就能過上太太平平的好日子。可實際上並不這麽簡單。陳文生兩口子對他抱著敵意,可是偉明對他們卻表示了寬宏大量,他不設防,對誰都不設防。別人對他的一點點好處他都念念不忘,仇恨和矛盾卻很少記得,你瘦弱的身軀簡直是一片大海,可是,你不知道,這正是別人忌恨你的原因呀!”

整夜的激動弄得秀琪十分疲倦,她在窗前坐了很久,把臉頰貼在涼颼颼的玻璃上,略帶幾分憂鬱地看著外麵透著微明的暗夜。

“唉,多災多難的偉明,我們是不是相見得太晚?你說過,為了尋找心上人,你願意走遍草原;我想對你說,為了你,我願意自己依然像十年前一樣年輕。”

 

7

好不容易找到一輛去白音塔拉蘇木送貨的大卡車,鍾偉明坐在劇烈顛簸揚滿塵埃的卡車上,雖然身上裹著皮大衣,十月末的寒風還是不斷鑽進他的脖子裏,他禁不住渾身發冷,一股股冰冷的寒氣毫不吝惜地直吹入他的心靈深處。

在旗裏,表情嚴肅的紀檢幹部們會合衛生局的領導,對他進行了一次詳細、全麵的調查。他坐在領導麵前,本想認認真真地,但卻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告狀信上提出的十幾大罪狀。他想一次就把問題全部說清楚,可是經過了很長時間,他的工作那樣繁忙,許多過去的事情已經記不清楚了。鍾偉明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萬萬想不到,每做一件事情,無論巨細,都有人在背後替他記著一筆賬。

書記白依拉因為幾次喝文生的酒,在酒桌上答應了人家的事不好意思不給辦,他找到旗委、旗衛生局,正式向衛生局領導提出建議,要讓陳文生代理院長職務。

這一次衛生局領導已經作出決定,鍾偉明的問題一經查實,絕不袒護,眼下責成鍾偉明停職反省,由陳文生暫時代理院長一職,如果問題嚴重還要追究鍾偉明的刑事責任。

可是,調查來調查去,一些大的經濟問題都是子虛烏有,一些小的問題也一時說不清道不明,所謂生活作風問題更是查無實據。對於李豔麗和梁秀琪一事,鍾偉明隻是固執地對詢問他的領導們說:“我可以負責地說,這兩個年輕人都是清白的,我問心無愧,如果你們不相信可以去問她們。”

    唉,鍾偉明作的這些事情如果讓詠娥知道了,一定會大罵他一頓:“窩囊廢,你不會問他們,憑什麽說我跟那倆姑娘有事?捉奸捉雙,誰說的我還不讓他呢!”

    衛生局長白銀頂住了旗領導的責難,堅持認為,在鍾偉明的問題沒有調查清楚以前,不能說明他有問題,並且白音塔拉衛生院這幾年取得了矚目的成績,院長還是應由他繼續擔當。可是縣官不如現管,無奈白依拉書記再三要求,局長白銀隻得宣布白音塔拉衛生院暫時由陳文生負責,鍾偉明一邊上班一邊反省自己的問題。

    這一次總算有了機會,既然衛生局長已經宣布陳文生暫時代理院長工作,陳文生順理成章地成了白音塔拉衛生院的當家人。

院長的烏紗帽懸在了半空,可是,一頂有問題的大帽子卻戴在鍾偉明的頭上。

他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低估了陳文生的能力,不但書記白依拉為他活動,想不到告狀信上竟有五個人簽名。

    坐在起伏不定的大卡車上,快要把人顛散了架,在寒風與顛簸中,在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壓迫下,鍾偉明雙手插在大衣袖裏,痛苦地反省著:“這幾年風風雨雨,一心想作出點成績,不料想卻得罪了這麽多人,究竟自己錯在何處?為了一個小小的院長,犯不上你爭我搶,明槍暗箭,爾虞我詐,讓別人看熱鬧。”鍾偉明想著最近發生的這些稀奇古怪的事,不能不為眼前的種種煩惱感到惶惑不安。

天呀,再過兩小時,卡車就要開進白音塔拉,短短的數天恍如隔世。

馬上就要回到辦公室,走進秀琪那間整潔的小屋,睹物思人,鍾偉明將麵對那張空空如也的單人床。

秀琪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溫柔的笑容,可愛的身影,她的善良,她美麗的歌喉,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溫情,她的力量,已經溶入了鍾偉明的生命之中。

怎麽能沒有她!

有秀琪在,生活不再枯燥無味,工作也不會碌碌無為,寂寞的夜晚不再空虛,再苦再累心中也會充滿了希望。

而今,這希望如海市蜃樓一般,轉眼間無影無蹤了。不會有人與他在手術台上配合默契,天曉得陳文生還會使出什麽伎倆來對付他。不會有人幫助他進步,哪怕在醫術上再有一點點長進,牧民們需要他,希望鍾偉明在關鍵的時候能夠妙手回春。

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年沒唱過歌了,可是,隻要秀琪哼唱起那些老歌,新歌,撩撥人的情歌,他都情不自禁地要放聲歌唱。

他要歌唱,他要為純情的秀琪歌唱,要為真摯永恒的愛情歌唱,沒有誰能像秀琪一樣激發起他的熱情來了。空曠、荒涼、寂寞的草原也因有了秀琪,竟變得那樣多情,那樣溫馨動人,讓偉明的心時時刻刻為她而悸動。

“哦,如果秀琪在,願意這車永遠走下去。讓它永遠行駛在漫無邊際的草原上,永遠不要到達目的地,讓夢想永存一線希望!”

想起秀琪,偉明心裏油然騰起一股不可遏止的衝動,恨不能馬上返回那小小的房間。不過想起來又覺得實在不可思議,明明秀琪走了,卻還懷著一絲夢想。

詠娥望著丈夫削瘦的臉,無精打彩的模樣,不曉得他受了什麽委屈,這些天雖然心裏惦記,嘴上也說不出。

丈夫不在家,每天晚上圈牛的活都得靠她的兩條腿。早早地擠完奶,還得在大草原上走上一大圈,找回自家的牛群。

這些日子關於鍾偉明的傳聞每天都有要好的朋友來給詠娥學舌。什麽鍾偉明有貪汙的問題,把衛生院都給吃空了,要不然上邊撥的錢蓋完辦公室後,足可以給每家每戶再蓋上三間嶄新的紅磚大瓦房啦;什麽鍾偉明家的牛群都是貪汙衛生院的錢買的啦;還有什麽鍾偉明有男女作風的問題,聽說衛生院的漂亮姑娘有人為他作了刮宮流產啦。越傳越多,越傳越神,由不得你不信。

    詠娥堅信自己的丈夫不會出什麽問題。白天,這幾十頭牛成了她生活的全部,隻有在夜晚,她拖著疲乏的身子,哄其其格睡著後,暗自一人思忖著:“偉明就知道沒白沒黑地為公家幹活,這個衛生院簡直成了他的家!白音塔拉衛生院的家底誰不知道,窮得揭不開鍋,偉明為了衛生院,為了病人,真是費盡了心思,受盡了累,如果他為這個家、為這群牛肯多操點心,家裏的日子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滿足,我還不滿足呢!許多人看我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牛群越來越大,每天在牛圈前趴了一大片,誰也不要嫉妒!過不了一二年,我們家一定會超過糧站主任,成為蘇木第一呢!那時候,要錢有錢,要牲口有牲口,讓別人眼紅去吧,偉明在這個窮衛生院貪汙什麽呢?”

其實就在這一年秋天,信用社主任到處張落著扶持一個萬元戶,莫日根的存款不夠,主任寧肯讓信用社借給他二千塊錢,蘇木終於有了個名副其實的萬元大戶,好為這個富裕的蘇木,這個先進的信用社,這個工作積極的主任露臉。

人們不曾預料,在這個不大的、偏僻的、從來沒有哪個家庭有上萬塊錢的草原上,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萬元戶悄悄地出乎人們意料地誕生了。

詠娥自作主張,讓牧民將他們為鍾偉明養的羊都趕了回來,她盤算著,養羊不值錢,又要麻煩別人,幹脆一下子都賣了,一百多隻羊賣了七八千塊錢,又賣了三頭大犍牛,一萬多塊實實在在的人民幣到手了。

就在不遠的幾年前,詠娥和偉明還在為沒有買糧款著急呢,月月都要寅支卯糧,找大隊、找保爾借錢花。

結婚那年,她和偉明甚至沒敢回一趟北京。

隻短短的幾年功夫,幻夢般的大草原給農家女田詠娥插上了騰飛的翅膀,她真不知道該感謝誰。

她想錢、愛錢,她一生就是要擁有更多的財富,她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家女,卻不是守財奴,她操持家務,發財致富,比起上過幾年學的北京人鍾偉明不知強多少倍。她把五千塊存進了銀行,剩下的錢又買了十幾對兒帶犢的好乳牛。這一下子,她家的牛群頭數已經能與糧站主任平分秋色了。隻等開春,二十幾頭母牛下了犢,到那時候,牲畜最多的糧站主任恐怕也要俯首稱臣了呢!

有了牲畜,有了錢,田詠娥什麽都不怕。

“鍾偉明邋裏邋遢,即不愛打扮也不善於討女人歡心,結婚這麽多年我還不知道?這些年,隨著家裏生活逐漸改善,鍾偉明臉上有了笑容,這二年閑暇時竟也哼唱起了小曲兒。偉明幹了這許多年醫生,草原上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愛找他看病。再說,整日忙得不可開交,有哪個姑娘能看上他呢?平心而論,他對那個女大學生確實近乎了點,可是他已是孩子的爸爸,早已沒了年輕小夥兒的魅力,那秀琪如出水芙蓉,他們在一起能出什麽問題呢?”

詠娥心疼地望著頭發蓬亂、麵色疲憊的丈夫,隻問了一句“沒事吧?”嘴上再也說不出什麽關心、體貼能顯示女人溫柔和無微不至的話來。

小其其格撲向爸爸,撒嬌地讓爸爸抱起她,她驚奇地發現,爸爸這次外出可是什麽好吃的都沒有買回來。

鍾偉明親了親其其格,看了看詠娥,他既不問那一萬塊錢存了沒有,也不問家裏的牛群是否安在,他對待錢和老婆還有牛群永遠都是一付莫不關心的樣子。

詠娥望著偉明,他一句想念她的話也不說,哪怕隻是虛情假意地敷衍一下也沒有,他神情沮喪心事重重,放下其其格急匆匆奔向衛生院。

詠哦放下手裏的活,急急忙忙和麵擀麵條,又打上兩個合包蛋,將麵鍋放在火邊熱著,她知道丈夫喜歡吃麵條,而擀麵條是既費力又費時的活,詠哦平時勞累了一天實在沒有力量再擀麵,除非偉明病了或有特別不順心的事,所以今天這樣的飯也許是對丈夫最好的款待。

衛生院大門外,幾個住院的牧民看到鍾偉明回來了,站在外麵指指劃劃,高興地議論著什麽,仿佛在說:“你們看,我們知道偉明不會有什麽問題,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來了嗎!”

鍾偉明大老遠看見了,禁不住心頭一熱,大步流星地走得更快了。

    “賽努!鍾達勒嘎,亞哇已勒森!(回來了,鍾院長,你好呀!)”

鍾偉明對牧民老鄉的問候敷衍地點點頭,順口答應了一句,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地走進衛生院。

在醫院的回廊裏,回廊突然變得越來越長,一步,兩步,仿佛走了一輩子,永遠也走不完。穿過回廊,鍾偉明鬼使神差,身不由已,一直走向秀琪的宿舍。

那是一條走熟了的路,那是一間如磁石吸引著鋼鐵,日日夜夜令他躁動不安的小屋。如今,人走床空,到那裏去幹什麽呢?去憑吊我們曾經一起度過的夜晚,去懷念我們都為此守口如瓶的愛情故事?

    推開那扇沉重的屋門,一眼望去,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靠窗根下,那張熟悉的單人木床,上麵整整齊齊擺放著秀琪的兩床被子,被子上苫著那塊熟悉的漂亮的蘭色碎花布。鍾偉明目瞪口呆,驚駭得幾乎要叫了起來,他的眼睛瞬間濕潤潤的,眼淚幾乎快要掉下來了。

“秀琪,哦,秀琪!在我最困難的時刻,你的行李還在,你分明沒有走。你肯放棄回大城市、回家的機會,在茫茫的大草原上陪我嗎?我又怎麽能夠如此自私地讓你留下來呢!”

鍾偉明從來沒有比此時更迫切地希望見到秀琪,他急不可耐神經質地步履踉蹌地奔向東邊辦公室,走了一半返身又奔向西邊病房,他怕看到的行李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是自己的幻覺,其實秀琪早走了,她此時說不定已經同她的同學在北京的家中歡聚一堂了。因為秀琪告訴過他,兩年前,秀琪的父母都已經調回了北京。

西邊病房的門被人打開了,那扇普普通通,蘭色的,看見過無數次的門,此時仿佛是一座莊嚴的通往天堂的凱旋門,抑或是一扇通往地獄之門?它輕輕的、慢慢地、朝向幸福,朝向希望打開了,打開了……

鍾偉明轉過身,他的雙目定格在那扇開啟著的門裏麵。

門裏麵,一位端莊秀美腰肢苗條的年輕女性身穿白大褂,一隻纖細的手將臉上戴著的口罩從耳朵上摘下半邊,另一隻手拿著血壓計、聽診器,嬌美的臉上露出了堅毅溫柔的微笑,看見鍾偉明,從容地不露半點聲色地一直朝他走來。

    “你……”

葛翠玲站在辦公室門口,裝出一付一無所知的樣子,也不說話,冷冷地看著兩個人。真的,她在這瞬間截獲了一道意義非凡的目光。它越過葛翠玲頭頂,正朝秀琪送去。這是一道驚訝、喜悅、默契的目光,包含了無窮的秘密。什麽也不用說了,隻要看到這目光就都明白了。

8

夜晚來臨,家家戶戶點上了蠟燭,秀琪的窗戶也往外泄露出些許昏黃的光線。在屋裏,秀琪目不轉睛地望著偉明,脫口而出:“鍾離大夫。”

“嗯?”鍾偉明聽到秀琪這樣稱呼他,感到十分意外。

秀琪微笑著問他:“怎麽,不習慣嗎?”

“不,沒什麽,感覺好極了。我已經不是院長,我就是鍾離大夫,我真希望人人都這樣叫我。”

秀琪告訴偉明:“我沒走,我不走了,暫時先不走了,過些日子回家探親,看望一下父母就馬上回來。什麽時候你這兒不需要人了,工作開展得順利了,你不需要我了,我就回北京。”

秀琪說的是真話,現在的學生下鄉鍛煉已經不需要把戶口轉過來,戶口留在北京、留在大城市,鍛煉幾年,隨時可以回城。

秀琪說衛生院的手術剛剛開展起來,手術台上不能沒有她。偉明正處在困難時期,他需要安慰、需要幫助、需要知音。

“失去了院長的職務並不是什麽壞事,”鍾偉明悶悶不樂地說,“中國人怎麽這樣樂意當官呢?一個小小的院長還讓無數的人惦記。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搶救病人、起夜、掙錢、發工資、發獎金、維修房子、買藥諸如此類,哪一樣不得奔去呢?我們的老祖宗給我們留下那麽多警世格言,‘寧為良醫,不為良相’,‘以誠相待’、‘與人為善’怎麽就沒人記住呢?”

秀琪接過話頭:“你唯獨忘了這樣一句......”

“什麽?”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偉明看著秀琪的眼睛,讚同地點點頭。

9

天剛破曉,啟明星還掛在天邊,空氣裏透著絲絲涼意,天空萬裏無雲,不一會兒,金燦燦的陽光普照大地。詠娥急急忙忙鑽出被窩,臉都顧不上洗一把,提起小奶桶,帶上盛奶的大鐵桶,叫醒來幫忙的一位蒙古族姑娘,兩人到牛圈去擠奶。

詠娥打開圈門,放出兩頭牛犢。小牛犢歡蹦亂跳地撒著歡,趕忙跑到媽媽的肚皮下找奶頭,找到了奶頭,用力嘬著奶,不顧一切地咕嘟咕嘟地把新鮮的乳汁往肚裏咽。奶牛媽媽愛犢情切,見寶寶吃上了奶,吃力地彎過脖子,使勁夠著,用舌頭舔自己心愛的小寶寶,舔著它的身子、它的屁股、甚至它拉出來的稀屎。

見乳牛媽媽來津兒了,詠娥急忙把牛犢拽過來,拴在牛圈邊。她和幫忙的姑娘一人一頭奶牛,用馬鬃繩捆綁住奶牛的兩條後腿,蹲在奶牛肚皮下,飛快地擠了起來。

一陣清脆的牛奶在桶壁上流淌的響聲傳到了站在蒙古包外麵的牧民們的耳朵裏。

住院的牧民老鄉一般都有一位陪護的親戚,病房不夠,衛生院東邊搭起一溜的蒙古包,裏麵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住了好幾家子人。牧民們習慣起早,見詠娥開始擠奶,看著詠娥家一頭頭可愛的小牛犢,喜歡得不得了,紛紛圍了過來。

有人一頭頭地數,“一、二、三、四……哇,下了二十二頭牛犢,你們看,都是二串子,這頭不滿一個月的牛犢比咱們三個月的牛犢還大。”

二串子牛犢是本地母牛與改良種牛交配後所生,身高體壯,比本地牛大許多。

在草原上,世世代代,牧民們過慣了聽天由命的遊牧生活,老天爺,有一雙無形的手,它的法力無邊,掌管著人和牲畜的生死,平衡著大自然的一切。這是怎樣的一雙手啊?它看不見,摸不著,既溫柔又殘酷。它有時順從人們的心願,要雪得雪,要雨得雨,花開四季,牧草旺盛,風調雨順,人丁兩旺。

可人的本性天生就是貪得無厭,有了不嫌有,多了不嫌多,草場就那麽大,牲畜多的盛不下了,草地被牲口啃得光禿禿的,草根都被山羊刨出來吃掉了。往往就在人們看著自己大群大群的牲畜,舍不得吃、舍不得賣,心存僥幸的時候,特大的雪災(俗稱白災)或幹旱(俗稱黑災)就會不期而至。

冬天,雪大得蓋住了一切牲畜可吃的牧草,一場接一場的暴風雪刮得草原昏天黑地,可憐的牲畜們度日如年,苦熬著一個個暗無天日的時光。牲畜吃不飽肚子,老弱病殘首當其衝,死的死,瘦的瘦。僥幸躲過了冬天的嚴寒,春天襲來的寒流,又將幸運過冬的老弱畜吹打得體無完膚。一隻隻一頭頭瘦骨嶙峋的牲畜聞著青草的氣息,望著大地漸漸泛綠,含恨死去。而熬過了嚴冬,渡過了漫長的半饑半飽的日子,熬過了春季一場又一場的寒流,掙紮著活下來的適齡母畜和種公畜,才是草原真正的幸運兒。適者生存,這是自然界多年不變的法則。

有人問詠娥:“你們一共有多少頭母牛?”

詠娥邊擠奶邊回答:“有二十二頭母牛。”

一個牧民小夥子說:“我們家那十來頭母牛,真是不掙氣,一年也就下個四五頭,怎麽也得有一半空肚子,隔年才下。”

牧民們更驚訝了,“哇,二十二頭母牛都下犢了,真是好運氣,去年好像十幾頭母牛也都下了吧?母牛下母牛,三年五個頭。”

詠娥說:“可不是嗎,你們看從其木德隊長家趕來的那頭奶牛,剛來幾年呀,現在已經發展成一大群了,那頭老母牛,一年懷一個,從來不空肚子,它的孩子也不示弱,現在每年都賽著下呢。”

邊上的牧民說:“你也不看看人家偉明的媳婦冬天是怎麽伺候那些牲畜的。人家天天不但給老弱畜、小牛犢喂青草,飲水,還給大牛喂青草,飲水;這可是我們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呀。晚上人家還要給小牛、大牛都鋪上一層幹牛糞沫子,一大群牛過了個冬天,不但不瘦,還長膘呢,咱們可做不到。”

機靈的牧民們在反思自己放了一輩子牧,怎麽就沒有這一個鍾偉明的牲畜發展得快呢?幾年前他還是個一毛不毛的窮光蛋呢。看來他家舍得投入是關鍵所在。一般的牧民家秋天自己打不了多少草,又舍不得花錢買草;如今牲畜多了,冬天既長又冷,雪又大,儲存的那一點草隻夠喂老弱畜的,冬儲草不夠,牲畜要想過冬,就得看老天爺的臉了。

“唉,人家媳婦還是漢族的姑娘呢,可見不管蒙族、漢族,隻要勤儉,都能養好牲口,都能發財。”

牧民們說著話,偶爾幫詠娥拽一下牛犢,詠娥和那個幫忙的姑娘把擠滿了一桶一桶的牛奶倒進大白鐵桶,一會兒的功夫,大白鐵桶裝滿了乳白色的奶汁,兩個小鐵桶也滿了。

兩個人讓牛犢吃飽了奶,拽進牛犢圈,一頭頭虎頭虎腦的小牛犢抬著頭,衝它們的媽媽拚命地哞哞叫。

詠娥叮囑道:“把大牛趕遠點,等大牛走遠了再把牛犢放出來。”

草原上的公牛被早來的春情折磨得哞哞亂叫,追逐著發了情的母牛,幾頭大牛在牛圈邊的木樁子上蹭癢癢。這頭種公牛吸引了牧民們的眼光。它頸下的垂肉一直耷拉到膝蓋,強健有力的身體繃得筆直,四條腿像柱子一樣插到鬆軟的土地裏。種公牛在聞嗅一頭大黑母牛,追逐著它,要與它交配。

“你們看,這頭種公牛是草原紅二代,難怪人家的牛犢那麽大,都是二串子。”

擠過奶的母牛哞哞叫個不停,幫忙的姑娘舉著鞭子順從地趕著一大幫奶牛走遠了,她要把它們趕過前麵的小山丘,直到看不見了,過一會兒再把小牛犢趕出牛圈在草原上吃草遛彎。

身材豐滿、漂亮的詠娥簡直像是蒙古族女人一樣,幹活麻利快。她身穿一件粉紅色襯衣,衣袖卷著,裸露著健壯、圓滾、黝黑光滑的雙臂。她手裏提著滿滿一桶牛奶,邁著隻有蒙古族婦女才會有的健美瀟灑的大步朝家走去。

詠娥進了屋,把牛奶用細沙布過了濾,均勻地倒在幾個大盆裏,發了酵做甜奶豆腐;她用圍裙擦了擦手,把衣袖挽到了胳膊肘上,手腳麻利地打起了酸奶桶,口中念念有詞:“1、2、3、4.....”酸奶桶中的攪棍要打到二千下,酸牛奶中的奶油就會自動分離出來,舀出上麵的一層酸奶油,留著熬成黃油,剩下的做成酸奶豆腐。

牧民們說:“你看人家偉明家的,擠奶也不狠,讓牛犢吃得飽,咱們牧民家的奶牛擠得是太狠點了,牛犢都吃不飽,要不人家的牛犢又高又大。”

也有人說:“老天爺都偏愛鍾偉明,人家那牲畜發展的多快,一轉眼的功夫就一大片了,你看陳文生家的,還是那一兩頭要死不活的牛,都是北京來的,怎麽不一樣呢?”

住院的牧民們把欣賞偉明家的牲畜當成了一件樂事,他們喜歡牲畜,牲畜是他們的命根子,他們看到,詠娥才是真正養牲畜的行家裏手呢,有了詠娥,鍾偉明不發家都難!

10

清晨,當太陽還在吸吮露水的時候,牛群都很安靜,它們趁涼快忙著多吃些草。等太陽升得老高,牛虻開始嗡嗡叫著咬起牲口來,牛群就會發起瘋來。小母牛們把尾巴翹到脊背上去,哞哞叫著,撒腿就跑,整個牛群跟在它們後頭狂奔起來。

秀琪第一次看見牛群排著隊,翹著尾巴,從草原深處一路狂奔跑回牛圈,大惑不解。

“你們家牛群怎麽了?”她問鍾偉明。

“沒事,夏天草原上的掐泌特曆害,專叮牲口。”鍾偉明解釋道。

“掐泌?什麽是掐泌?”秀琪感到很新鮮。

“掐泌就是牛虻。”

“牛虻?就是小說《牛虻》的牛虻嗎?”

“沒錯,就是。我看也就是牲口能忍受,要是人偏得讓它給叮死。”

“啊,這麽曆害,難怪有這麽厚皮的老牛都頂不住,叮咬得到處亂跑。”

偉明看到桌上擺著好幾個葡萄糖瓶子,裏麵插滿了鮮花,他湊近了聞了聞,一邊仔細看一邊說:“這花裏麵有好幾種草藥呢。”

“是嗎?”

“你看,這是野菊花,這是野百合,這種叫燈籠花,這鈴鐺似的叫鈴蘭,這淡藍色的花叫馬藺,這叫玉竹,這上麵長著紅球球的這種是地榆,這短的就是蒲公英,等到了秋天,它的小毛毛一吹就能飛上天。”

秀琪問偉明:“你說哪種花最好看?”

偉明又仔細地看了一遍,說:“我看還是這個花,”他指著幾朵鮮紅色的、花辨往外反卷著的花說:“這種花草藥裏叫百合,在草原上叫山丹花。這花開的色彩豔麗,雍榮華貴,雖然生在野地裏,一點不土氣,你看這花辨,微微卷曲著,雖然美麗但不張揚,雖然名貴,但知道含蓄。”

“看你說的,一套一套的,你以為讓你評價姑娘呢。”秀琪笑著說。

鍾偉明話題一轉又說起了草藥的妙處。“就說這蒲公英吧,據說有抗菌消炎的功效,蒙藥跟中藥差不多,就是把草藥曬幹碾成沫,對水一塊喝。”

秀琪說:“上學的時候也學了一點中草藥,不過不感興趣,那點知識早就飯吃了。”

鍾偉明說:“我也不愛學中醫,不如西醫來的快,看的見,摸的著,其實中醫大都是調養。”

秀琪微微一笑,說:“我也不喜歡中醫,看來咱們都該補補課了。”

    晚上,在秀琪的宿舍裏,偉明正與秀琪說著最近幾天發生的蹊蹺事,蘇木的公安特派員跑來敲門。小夥子慌裏慌張,見了鍾偉明急忙說:“不好了,白書記的愛人病了,你們快去給看看吧,陳院長,不,陳醫生在那裏,他還說不讓我們找你,我可不管那麽多了,人都快不行了。”

    陳文生這幾天在這個小鎮裏到處吹噓他已經把鍾偉明的院長職位取而代之了,年輕人嘲諷他,有些人則吹捧他,這親切的夢寐以求的一聲陳院長,使陳文生飄飄欲仙,仿佛院長的職位已經真正的到了自己的手上。

    偉明說:“不要著急,怎麽回事,先把病情說清楚。”

    小夥子喘了一口氣,連忙說:“今天下午,白書記的愛人肚子疼的曆害,把陳醫生請了去,你們知道這些日子陳醫生不離書記家左右,他們一家子的病他全包了,不讓叫別人。可這次越看越糟,打了針、吃了藥,反而更重了,也鬧不清到底是什麽病,這會兒大嫂子臉色煞白,疼得快要昏過去了。”

聽了特派員簡單的介紹,鍾偉明不敢怠慢,急忙拿上血壓計、聽診器往書記家跑。進了白依拉的家,屋裏堆滿了人,白書記的愛人查幹呼麵色蒼白,四肢厥冷,脈搏細速,血壓下降,躺在自家的炕上已經恍恍惚惚,快要休克了。

陳文生在一旁神情緊張地不知所措,他奇怪自己的病人藥也吃了,針也打了,不但不見好,還越發曆害了,書記對自己這樣好,真是不露臉,偏偏又得請來鍾偉明。

    人們見鍾偉明進了屋,有人大聲喊:“鍾院長來了!”人群裏呼拉閃開一條縫。所有的幹部心裏都知道,鍾偉明在牧民們的心裏早已是救命菩薩一般,有了他,多麽險重的病人都會絕處逢生,化險為夷。陳文生這些天圍著書記家轉,不過是為了討好書記,撈個一官半職罷了。

    偉明與秀琪一邊一個,跪在查幹呼的左右,一麵量血壓、查體,一麵詢問病情。不等陳文生介紹完發病的前因後果,鍾偉明隻聽到秀琪壓低了嗓子,沉重地說:“血壓80/50。”

    鍾偉明一聽,刹時變了臉,他緊皺著眉頭說:“趕快送衛生院!”說罷,指揮著蘇木的幹部們將查幹呼抬上一床被子,人們前呼後擁,七手八腳地將她送到了衛生院的病房。

    查幹呼躺在病床上痛苦地輕輕地呻吟了一聲,鍾偉明聽到聲音急忙問:“大嫂子,我問你,你最近來過月經沒有?”

    查幹呼晃動蒼白的臉微微點了一下頭。

    “來過有幾天了?”

    查幹呼緊皺眉頭不再答話。

    鍾偉明急忙問陳文生:“你問過她月經史沒有?”

    陳文生囁嚅地說:“她,她說來過月經......”

    鍾偉明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婦女患急腹症一定要問清月經史,來過了,但是來過幾天了呢?是半個月還是30天?50天?”

    他這裏剛要發作,秀琪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望著病人說:“她現在醒了,趕快再問問吧。”

    鍾偉明趴在查幹呼耳邊,大聲問:“你來月經有多少天了?”見病人沒有反映,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

    查幹呼微微張開了眼睛,看了一眼鍾偉明,她呼吸急促,費勁地小聲回答:“有……有好幾天了。”

    鍾偉明著急地問:“有幾天了?今天是陰曆五月初三,上次......”

    查幹呼稍微停頓了片刻,想了一小會兒,低聲說:“現在是陰曆五月初三,大概上次是在四月,不,是三月未吧?”

    鍾偉明搖了搖頭,問不斷量著血壓的秀琪:“血壓多少了?”

    秀琪焦急地回答:“60/40,又下降了不少。”

    查幹呼默默地躺著,亂蓬蓬的頭發都被汗濕透了,腦袋不停地在枕頭上擺動。

    鍾偉明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出血和症狀不成正比!”

    查幹呼變得越來越虛弱,她睜開眼,看著鍾偉明問:“鍾院長,我是不是要死了?”

    鍾偉明無暇回答查幹呼的問話,他焦急地對陳文生和秀琪說:“情況很清楚了,患者一側下腹突發劇烈撕裂樣疼痛,不發燒,伴有惡心嘔吐,血壓急速下降,陰道雖有少量出血,但與病人症狀不成正比,經了解,末次月經是在一個多月前,我認為很可能是宮外孕!”

    陳文生支支吾吾地應付說:“一開始我也想到是宮外孕,後來聽查幹呼說來過月經,我就認為是急性闌尾炎了。”

    秀琪接過話頭說:“我認為也是宮外孕,要想確診,應立即作經陰道後穹窿穿刺,當然,如果能做手術,輸上血,病人還有希望,可是旗醫院離這兒二百多裏地,真要是宮外孕大出血,送到那裏病人也就完了。”

    鍾偉明第一次擺出一付院長的架子,雖然不知還能不能當上這個院長了。他斬釘截鐵象發布命令似地對大夥兒說:“蘇木的吉普車到旗裏去開會了,現在找車送走已經不可能了,打電話要救護車來回要十幾個小時,聽說電話還不通了,如果那樣病人隻能等死。李豔麗趕快先給病人輸上液體和止血藥,秀琪給病人作後穹窿穿刺,進一步明確診斷,其他人馬上準備手術!你說呢文生?”說完,見文生不置可否,他火燒火燎地走出病房,催促大家趕快作手術前的準備。

走進手術室,鍾偉明與葛翠玲重新整理手術包,添加了些有關器械,打好包,裝進高壓消毒鍋。葛翠玲見秀琪走了進來,知趣地走了。

秀琪見手術室內再無第二個人,一邊收拾一邊悄悄地與鍾偉明商榷:“偉明,我知道做手術對於病人是唯一的選擇,可是這樣大的手術我們從來沒有做過,萬一手術不成功,病人有個好歹的怎麽辦?你要知道,白書記正在和你找別扭,人家找碴還找不到呢,你這不是給人家積攢材料嗎?”

    偉明說:“現在顧不了那麽多了,救命要緊。”

    秀琪說:“咱們又沒有血源,無法輸血,我看把握不大,萬一病人死在手術台上,你以後就別想開展手術了!”

    偉明說:“我知道這要冒很大的風險,可是查幹呼的命比這些都重要。”

    秀琪見偉明一個心眼兒隻是要救查幹呼的命,將自己的前途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心中不快,嘴上卻不厭其煩地歸勸:“偉明,我看這手術沒法做,你不是院長了,誰主刀?白書記又不在家,誰來簽字?誰來作主?還是不做的好,我們又沒做過這樣大的手術,如果不做誰也說不出來什麽,可萬一做不好,病人死在手術台上,就毀了你的一世英名,你的責任可就大了。”

    鍾偉明看著秀琪,微微露出了笑臉,“唉,不過一個院長的小小烏沙帽而已,你要知道,這是草原,白書記也是牧民出身,牧民們相信我,他們不會刁難我,也不會要我的命,蘇木的幾個主要領導都來了,你看有沒有人敢簽字?”

    說著話,鍾偉明早已把火點著,爐膛裏的幹牛糞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火燒烤著高壓消毒鍋底,不一會兒的功夫,壓力表的指針不斷往上升,高壓鍋“嗚嗚嗚”地高叫著,放氣伐開始放氣了。那響聲就好似火車拉響了汽笛,在向世人宣告,一切準備就緒,我們就要義無反顧地出發了。

    聽了鍾偉明介紹情況,蘇木長二話不說,他堅決地對大家說:“我們相信鍾偉明,白書記不在家,查幹呼危在旦夕,這個責任我來擔當,你們醫生不要有什麽思想負擔,隻要你們盡力了,無論手術能否成功,查幹呼是死是活,白書記和我們大家都不會怪罪你們。”接著又說:“你們需要什麽我們想盡一切辦法解決,沒有電燈,馬上把蘇木放映電影的汽油發電機拿來,再借幾個大手電筒,保證夜間手術室裏有燈光,不會讓你們摸黑做手術。”

    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可猶豫的了,為了挽救一個蒙古族婦女的生命,鍾偉明把自己的名譽、前途,把與所有人的恩恩怨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他沒有時間考慮自己的得失,不在乎可能給自己帶來的危險,他固執地不聽秀琪的忠告,他知道人們把查幹呼的生死寄托在自己身上,查幹呼的生命就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猶如戰場上運籌幃幄的大將軍,鍾偉明此時即不緊張也不慌亂,與他在料理自己生活上的雜亂無章毫無心計簡直判若兩人。他言簡意頦地給每個人分配好合適的位置,上手術台前與陳文生、梁秀琪、吐門那斯圖、李豔麗、葛翠玲幾個人在一起最後一次認真商討手術的步驟與手術中可能遇到的問題。

“梁秀琪做我的第一助手,首先注意一定要止住血,動作要準確要快,這比不得其它手術,時間就是生命就是希望;陳文生是我的第二助手;器械護士李豔麗;葛翠玲做巡回護士;吐門那斯圖裏外都要照應著點,萬一出現什麽意外隨時作好應急的準備。液體要多準備幾瓶,升壓藥千萬別忘了......”

天黑了,屋外突然響起了震奮人心的“突突突,突突突”的馬達聲,窗外漆黑一片,手術室裏卻頭一次被電燈照得雪亮。醫生、護士戴好口罩、帽子,刷手消毒,穿手術衣,戴無菌手套,一切都在緊張有序地進行著,手術室裏鴉雀無聲,緊張的空氣使人仿佛快要窒息了似的。

    陳文生像個小學生似的,再也不爭不搶什麽院長不院長了,一聲不響地站在另一側,甘當鍾偉明的助手。

器械護士李豔麗剛剛打開器械包,突然弓下身,大口大口地幹嘔了起來。手術台上的人們都投去了疑惑的目光,李豔麗已經是老護士了,手術台也上了無數次,難道今天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嗎?

陳文生投去關切的目光,低聲問:“怎麽樣?要不要換個人?”

    鍾偉明的眉頭皺緊了,他回頭對巡回護士葛翠玲說:“葛翠玲馬上換衣服,準備上台!”

    幹嘔了一陣,李豔麗剛剛站直了身,鍾偉明趕緊問:“行不行?能不能堅持?”

李豔麗搖了搖頭,回答:“沒事,有點暈台。”

話音未落,鍾偉明那裏不容分說,輕輕地說了聲:“刀子,”把手伸了出來。搶救查幹呼的手術開始了。

    當鍾偉明縫完最後一針,他的眉頭還是沒有舒展開來,他自言自語地說:“雖然切除了輸卵管,止住了血,可是病人出血太多,血壓還很低,如果能輸上血是最有把握的了。”

    秀琪在一旁問:“病人是什麽血型?”

    “AB型”

    “我也是AB型,”秀琪說。“抽我的吧!”

    “你?”鍾偉明望著病人如白紙一般的臉,感激地看著秀琪。

    秀琪不再說話,默默地脫下白大衣,把胳膊伸給了李豔麗。

11

    蔚藍色的黎明透進了窗子,詠娥洗幹淨奶桶,到牲畜棚那邊去擠牛奶。夏日清晨涼爽的清風吹到草原上,吹進了充滿血腥味的手術室。草原上傳來鳥的啼鳴,牛犢哞哞叫的聲音和牧人劈劈啪啪的鞭子聲,斷斷續續吆喝牲口的吼聲。

    查幹呼恢複了知覺,睜開了眼睛,用舌頭舔了舔幹裂的沒有血色的嘴唇,感激地望著圍住她的醫生、護士和幹部們。

    白依拉書記做夢也想不到,他在旗裏大張旗鼓地為陳文生搖旗呐喊的時候,他的老婆卻躺在衛生院的手術台上,由鍾偉明主刀,進行著一場生死攸關的大手術。

由於搶救及時,查幹呼得救了。一個鄉村小衛生院,開展外科手術才一年,在簡陋的條件下,夜晚借用蘇木的小型發電機,為一位宮外孕患者做了手術,救活了必死無疑的查幹呼。這近乎天方夜譚式的神話,被牧民們越傳越遠,越傳越神,陳文生們的告狀在一片喝彩聲中也就暫且不了了之。

秀琪見衛生院風平浪靜,心中為偉明暗暗慶幸。時光如梭,來到草原轉瞬間一年多了,一年一度的新春佳節就要到了,她可以踏踏實實地回北京去探望父母了。還是白依拉書記開著那輛破吉普,不過,秀琪坐在上麵心裏卻如一泓湖水一樣平靜,她打定了主意,這一去過不了一兩個月,她很快就要重返草原。

她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了粗曠、遼闊的草原,喜歡上了這裏純樸憨厚的牧民老鄉,她對自己這個近乎愚蠢的決定一點也不後悔。

12

    這一天,天公不作美,又刮起了白毛風,大風卷著雪片一陣緊似一陣,刮得大白天渾渾噩噩的,近在咫尺的辦公室都看不清楚了。鍾偉明從衛生院下班走回家,還沒來得及休息片刻,詠娥的喊聲又響了起來:“還不趕快韝馬找牛群去,一頭牛也沒回來!一會兒風刮大了,什麽也看不見了,牛群順著風跑遠了就麻煩了。”

偉明心裏不樂意也不敢待慢,趕緊牽回棗紅馬。棗紅馬身軀高大細長、筋肉強壯、額上有顆棱形白星,是匹正當年的純種烏珠穆沁駿馬。鍾偉明韝好馬鞍,穿上大皮得勒,左手輕輕一扶馬背,躍身上馬,打馬就走。

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吱吱扭扭刺耳的車輪聲。風雪中,一匹花斑馬拉著輛輕便車,跌跌撞撞地闖進了鍾偉明的視線。跟在馬車邊的騎馬人一眼認出了鍾偉明,高聲叫道:“鍾大夫,不要走,我妹妹病的曆害,你趕快給看看!”

    鍾偉明勒住馬嚼子,仔細打量來人。騎馬人快步走近鍾偉明,火紅的狐狸皮草原帽在風雪中顯得格外耀眼,從沾滿雪花的草原帽裏露出了一幅熟悉的嘴臉,不是別人,正是好朋友郝必薩哈拉圖。

    郝必薩哈拉圖神色慌張地高聲對鍾偉明大喊大叫:“我妹妹生孩子,胎盤下不來了,請孫滿福的老媽幫忙,她一著急用手又拉又拽,出來半截留下半截,出了好些血,你快給看看吧。”郝必薩哈拉圖顧不得下馬,語無倫次地講述著病程的經過。

    馬車來到鍾偉明麵前,從棚車裏跳下來個頭矮小的母胡魯,尖聲尖氣地向鍾偉明問好。

    “你好呀,鍾院長。”

鍾偉明趕緊跳下馬,將韝好馬鞍的棗紅馬拴在衛生院前麵的馬樁上,來不及回答母胡魯的問候,大步走到棚車前,掀起棚車簾,看了一眼在車內用大皮得勒緊緊包裹起來的胡都特,心裏想,真萬幸她還活著。

他嚴曆地對母胡魯喊道:“快把車趕進衛生院的大門,病人直接抬進手術室,簡直是瞎胡鬧,不早些住院來,你是不是舍不得你那點酒錢呀!”

    母胡魯不敢狡辯,嘿嘿一笑,手忙腳亂地停下馬車,與大舅哥郝必薩哈拉圖、鍾偉明還有住院的幾個牧民們一起,把氣息奄奄的胡都特抬進了手術室。

    鍾偉明心急火燎地跑回家,脫下皮得勒,換上輕便的小棉襖,詠娥在一邊著急地叫了起來:“你怎麽還沒走,天都快黑了,白毛風這樣大,要走晚了找不回來牛我偏要跟你算賬!”

    “胡都特胎盤下不來,大出血,快死了,我得趕快搶救去,找牛一會兒再說吧。”鍾偉明輕描淡寫地對詠娥說。

    “什麽?你不找了!牛群要走丟了怎麽辦?你不會先去找牛,找回來再看病?”

    詠娥的話音未落,鍾偉明早出了家門,咣當一聲門響,狂風卷著雪粒順著門縫刮了進來。

鍾偉明拖著疲乏的身子走出衛生院,馬樁上拴了幾個小時的棗紅馬不耐煩地踏著步子,衝著主人嘶鳴著,鍾偉明也感到又饑又渴又冷,在風雪中不禁打了個寒戰,快步跑回了家。

暖烘烘的屋子裏詠娥正坐在那裏低聲地哭泣。“牛群一個也沒回來,別人家的都回來了,就咱們家的,這麽冷的天,那幾頭二歲子和懷了犢的乳牛偏得凍壞了。嫁給你這樣的真是倒了黴,就知道衛生院,牛都死了我看你怎麽辦。”

    鍾偉明不耐煩地說:“少說廢話,快餓死了,我得趕快吃點東西,一會兒就去找。”

    “找什麽找!天早黑透了,又刮白毛風,你不想活了!”

    鍾偉明忙安慰詠娥:“沒事兒,你放心吧,明天我一早就去,保證出不了事,一個也少不了。你說母胡魯他們也真夠糊塗的,頭一胎不來衛生院生,在家差點送了命。”

    詠娥才想起問一句:“胡都特怎麽樣了?”

    偉明說:“沒事,胎盤取出來了,就是失血太多,倒底是牧民有抵抗力,要是城市人恐怕早就命歸西天了。”

    第二天牛群沒有找到,第三天還是沒找到,鍾偉明騎著棗紅馬跑遍了整個草原,就是不見自家牛群的蹤影,他第一次感到有些坐立不安了。牛群是詠娥的命根子,再有幾天找不到牛群,連凍帶餓,再遇到狼群,恐怕凶多吉少,一家人多年的心血就要喪失飴盡了,難怪詠娥整天要跟他拚命,罵他,咒他,恨他。

嘎日布跑來看自己的姑娘,他聽說鍾偉明家的牛群丟了,急忙來找鍾偉明打聽。這位放了一輩子牧的古怪老人,陰沉著臉,沒命地吸那隻翡翠嘴銀煙袋鍋,仔細詢問鍾偉明跑過的每一個地方。

他分析那天白毛風的方向,忽然醒悟道:“我昨天找馬用望遠鏡在南山上看到了一群牛,我還奇怪什麽人家這樣大的雪天還往山上放牲畜,不用問,那一定是你們家的牛了,風向、方向正對。”

說到此,老人顧不得喝光碗中的茶,站起身,對詠娥揮了揮手,高聲說:“你放心,我親自去,估計那群牛就是你們的。”說完話,拿起草原帽邁著衰老的腳步,蹣跚地向外走去。

嘎日布出門匆匆上馬,手裏握著套馬杆,一直奔向近百十裏外的林埸大山。天早黑透了,寒冷依舊,還好沒刮白毛風。

詠娥等了一個晚上,失望地睡著了。天將亮,忽然門外響起了叫門聲,嘎日布老人冒著嚴寒,果然將鍾偉明家幾十頭牛趕了回來。詠娥欣喜地站在牛圈外清點頭數,除去老人所說的山上死了的三頭二歲子,一頭老母牛,其餘的牛安然無恙,全都回到了家。

13

    丟牛的風波剛過,詠娥見偉明整天魂不守舍的樣子,並不揭穿他心中的秘密,倆人在屋裏,看見李豔麗從窗前走過,詠娥一邊麻利地收拾屋子,一邊率直地對偉明說:“唉,你看李豔麗,最近好像腰也粗了,人也胖了,外麵可傳說她懷孕了,你聽說沒有?”

    偉明不耐煩地回答:“別聽人家瞎說,李豔麗可是位大姑娘,怎麽會懷孕呢?可是這姑娘今年快過春節了也不張落回家過年,真讓人摸不著頭腦?”說著話,仔細觀察窗外慢慢行走的豔麗,隻見她一隻手扶腰,大冬天的身上隻穿了件薄薄的呢子大衣,曾經苗條的豔麗不見了,隻有一個上下一般粗的姑娘,一步步向衛生院慢慢走去。

    豔麗的肚子已成為婦女們暗地裏議論的話題,也許隻有鍾偉明一人還蒙在鼓裏。

    “豔麗姑娘懷孕啦!”這條新聞就像風吹草葉發出的簌簌響聲一樣,悄悄地在全蘇木傳開了。

  “喲,真的?”

    “錯不了。”

    “哪是誰的?”

    “有人說是陳文生的,看他們倆平時不錯。”

    “梁醫生怎麽看不見了?”

    “回家探親去了。”

  “得了吧,人說也是懷孕了,回家刮去了,我看。”

    “又聽誰說的?”

    “絕對內部消息。別跟別人說去,是葛翠玲說的,她說跑不了,要不早不回,晚不回,那個肚子大了,這個還好的了?”

   豔麗的肚子已經明顯大了,偉明對詠娥說:“有人對我說豔麗好像懷孕了?我真有點不信,你看,”隔著窗戶,偉明指著外麵蹣跚而行的李豔麗,“肚子好像還真的有點大了。”

    詠娥恨恨地說:“年紀輕輕的不守婦道,耳軟心活,嘴饞屄浪,必得上當!”

    聽見妻子這句粗糙的罵人話,鍾偉明放下茶碗,把眼前的雜誌往桌裏推了推,抬起了頭。妻子象往常一樣不用眼睛看他,但是氣憤的語調越發嚴曆。“這麽漂亮的大姑娘,一點不知害羞,甘心作別人的姘頭,肚子大了也不著急。”

    偉明接碴兒說道:“得了,誰年輕時都一樣。”

    詠娥見偉明有意揭她的短,頓時紅了臉。“我隻跟你一個人,哪象她們,沒有男人就受不了,我要跟現在的姑娘是的,一百次婚也結了,一百個孩子也生了!聽說豔麗的對象還是個醫生呢,萬一聽見了風聲多不好。”不等偉明答話,詠娥突然想起了什麽似地接著說:“嗨,秀琪這趟回家是不是結婚去了?這姑娘也不小了,我問她有沒有對象,她支支唔唔的沒個準話。”

    每當談起秀琪,詠娥都會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盯著鍾偉明的眼睛,好似在窺視他心中的秘密。那種奇異的眼光令鍾偉明渾身不自在。

    在炕上寫字的小其其格聽到了媽媽的話,急忙問:“梁阿姨怎麽還不回來呀?我真想她。”

詠娥的話勾起了鍾偉明對秀琪的思念,他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一種不正常的感情中無法自拔,隻是當著詠娥的麵不好意思流露出來。

他走到窗台前,遙望茫茫雪原,一顆心早飛向了北京。詠娥在他身後說些什麽已經聽不清了,他實在忍不住地想:“她現在在做什麽,正在屋裏看電視還是希望馬上回來?我渴望她回來,我的心無時不在劇烈的痛苦中掙紮,隻要再見到秀琪,我會不顧一切地向她表白我的愛情!不,我們不能再折磨自己了,現在還不遲,我是屬於她的,她同樣也是屬於我的,她說願意留下來,和我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嗨!想什麽呢?叫你也聽不見!”

    詠娥的一聲大吼把鍾偉明的魂魄追了回來。看到偉明心猿意馬的神態,詠娥心裏有些疑惑,但是卻裝作沒事的樣子,問他:“你怎麽了?”

    偉明暗自思忖:“別看詠娥是個農村人,是個粗人,我在做什麽想什麽,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可是,一想到秀琪將投進別人的懷抱,我就會情不自禁地百感交集心亂如麻。雖然與詠娥長相廝守,雖然比起過去真可謂功成名就,因為沒有共同語言,咫尺天涯,隻好將痛苦埋在心裏。”

殷紅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在這清澈、萬籟俱寂的黃昏時分,從空曠的草原上響起了清晰的吆喝牲口的聲音。牲口圈裏飄來陣陣新鮮的牛糞味和幹草的氣味。

黃昏逝去了,夜幕降落,籠罩一切的沉沉寂靜使鍾偉明安不下心來。

    吃過晚飯,在昏黃的蠟燭燈下,鍾偉明手拿書本,思緒萬千。詠娥正在收聽半導體收音機,白天忙了一天,晚上忙裏偷閑,收聽引人入勝的長篇評書連播。小其其格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鍾偉明翻了個身,不敢將臉麵對詠娥,他擔心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內心的秘密在詠娥麵前暴露無遺。

    偉明原以為任何發愁的事都沒有了,什麽阻礙都沒有了,老婆、孩子、熱炕頭,他曾經最熱烈的追求、最殷切的希望不過如此。他自以為到了人生的頂點,萬事俱備,現在的生活美極了,死而無憾了。現在才知道,這不過是第一個階段,拐過了山峰,又有遙遠的前途擺在那裏,他的追求也許剛開始呢。

此時,在暗淡的燈光下,在熱炕頭詠娥的身邊,在平淡無奇的評書段子的噪雜聲中,一顆悲傷的心在偷偷地悄悄地向他怨訴。他為自己的命運發抖,為自己和她悲歎,他懷著十分強烈的渴望請求她,如果她能聽到;他像一隻折斷了雙翼的鳥兒般無能為力,但還是抖動殘破的翅膀,作著徒然的嚐試;他要在夢中尋找她。

人生所有的痛苦中,最高潮、最強烈和最個人的乃是愛情的痛苦;它不是輕微的,短暫的,而是如橫亙在人們心頭上的一座大山一般,沉重、久遠,永不磨滅。

詠娥在炕頭輕輕打著鼾,鍾偉明對她的存在視而不見。

以前的時光,她的胴體會讓他忘了一切。每當他脫光衣服,鑽進她的熱被窩兒,她身上猶如有一團火把他冰冷的軀體烤得火熱。他總會燃起一股激情,與她纏綿。既便是深更半夜看完了病人,躡手躡腳地溜進來,鑽進她的被窩兒,從後麵用雙臂緊緊圈住她,用手掌握住她的乳房,在昏睡中,詠娥也順從地服從偉明的意誌。他們那段天旋地轉的愛情有誰能比?

幾年過去了,性愛已不再是偉明與詠娥之間最重要的事了,他們做愛的頻率也與過去無法相比了。有誰能夠長期維持初戀時候的熱情呢?

半夜了,混亂的思緒和模糊的希望折磨得鍾偉明一夜沒睡好,輾轉反側,這種思想上的折磨叫他再也支持不住了。他起身穿好衣服,悄悄走了出來。經常有病人三更半夜喚走偉明,詠娥已經習慣了丈夫不在身邊。

鍾偉明圍著牛群轉悠了一圈。一大片牛緊緊地圍成一個大圈,每頭牛的嘴上結了厚厚的一層白冰霜,牛把頭埋進懷裏趴在地上靜靜地睡著。滿天的星辰已經升起,雖然寒冷但是沒風,一個寧靜、安全的夜,太靜了,使恐懼都不能來作伴。

望著牛群、凍牛糞堆、東邊衛生院的輪廓,想著和秀琪一起勞動,一起讀書,一起作手術,一起看病,睹物思人,鍾偉明感到悵然若失。

遐想中,好似秀琪正在朝他走來,走來。

他真誠地向她伸出手,她那年輕、渴望的臉上流露出怎樣一種青春、光明和幸福啊。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可以不要,隻要有秀琪。

春、夏、秋、冬,輪回著從草原上空飄逝,時光一天天一月月地流逝,風聲颯颯,寒氣逼人。

冬季迷人的夜景吸引了鍾偉明。夜空無限深邃,展現出一派宏偉壯麗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象,夜色給蒼穹披上了一層墨一般的天鵝絨,無數的星星在夜幕中閃耀,交織成了一幅美麗的圖案,宛若閃爍不定的燈火。地上的白雪與天上的星星遙相呼應,大牛、小牛、公牛、母牛在寂靜祥和的夜晚都甜甜地進入了夢鄉。

草原上的一切在嚴寒的威懾下,都靜悄悄地凝然不動。寂靜寒冷的夜仿佛在詢問這樣一個偉大而又庸俗的問題:什麽是愛?

什麽是愛?愛是得不到的為愛嗎?可望而不可即的才是愛嗎?愛是在這樣幽靜的夜裏產生的嗎?也許這才是愛的魅力。我們懷著愛的追求而來,為了愛的充實而去,愛原來是在痛苦中產生的,是在無盡的思念和相戀中產生的,愛原來屬於忠貞不愈的人,屬於脈脈的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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