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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五章

(2023-05-14 13:16:28)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五章

1

    鍾偉明的媳婦還沒有著落,這一年,遙遠的北京城卻相繼發生了許多驚天動地的事。

    一九七六年,一代偉人周恩來、朱德、毛澤東相繼謝世,禍國秧民的“四人幫”終於被稽拿歸案,風靡全國轟轟烈烈如火如荼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在這個多事之秋也終於壽終正寢,走進了曆史的墳塚。

鍾偉明的父親懷著萬分喜悅和希冀,頻繁給偉明來信。他在信中說,滿以為“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我們的困難會迎刃而解,聽說北京有不少幹部平了反,自己抱著一線希望也到北京泡了許多天,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在招待所免費吃住了一個多月後(想要錢也沒有),經再次被審查,決定不予平反,被單位領導連勸帶哄又轟了回來。看來平反無望,隻好在老家的深山中再準備過一個春節。過年的糧食已準備齊全,一家人尚需半扇肥豬肉,資金暫無著落,還有待偉明年底分了紅以後,籌措購肉款項雲雲。

父親信中說,偉明已年近三十,早該嫁娶,隻因家境貧寒,無暇顧及。父母現在最惦念的是兒子的婚事,因為家庭問題連累偉明娶不上媳婦,作父母的於心不忍,在草原上如果實在沒有希望,準備在四川老家為兒子物色一個品貌相當的農村姑娘。彩禮錢可以省掉,農村的姑娘都巴不得走出四川的大山來,隻是路途遙遠,來往路費太貴,家中恐難承受,也隻是萬不得已而為之,實在也是下下策。

捧讀父親的來信,鍾偉明那顆已經麻木的心感到陣陣刺痛。不等大隊分紅,一年的工分錢早已預先借出花淨,年底要給家裏籌措買豬肉過年的錢,為久病不愈的妹妹看病買藥的錢,弟弟辦喜事的錢,萬般無奈,隻得再預借下一年的工分錢了。

弟弟在四川老家上山打柴,滾下懸崖,摔斷了胳膊、腿。家裏好歹給他定下了個農村媳婦。人家姑娘不是看上了小夥子長的英俊,不是看上了他來自北京,明知道他家是四類分子,寧肯嫁給他,全部秘密都在於鍾偉明和姐姐每月郵去的全國糧票和不多的幾塊錢。

鍾偉明對錢的需要太迫切,太緊急,以致沒有功夫去為自己的命運操心了。

一九七六年是個非常時期,既喧囂又沉悶;既歡騰又陰鬱;好象受到晨曦的照耀,而同時又滿天烏雲,起碼在鍾偉明身上密密層層的災雲禍影並未消失。

在北京與秀琪匆匆一麵,她人第二天早晨就如石沉大海似的無影無蹤。時光慢慢地消逝,春、夏、秋、冬,周而複始,循環不已的日月又回到了原地,而秀琪姑娘至今音訊全無。

其實,這結局早在意料之中。可鍾偉明如今這個份上,如同一個溺水者,明知稻草不能救人,卻偏偏要去抓它;又仿佛貧窮潦倒、餓極渴極窮極的後生,明知麵前是一杯毒酒,一塊難咽的餑餑,卻偏要吃它、喝它、咀嚼它。

真難以想象,如果秀琪看到曾經溫文爾雅、心地善良的哥哥,身穿破衣爛衫,衣衫襤褸地站在她麵前,她還會一心一意地憐愛他、追隨他嗎?

    偉明竭力想把心底隱隱燃燒的痛楚熄滅,但是無濟於事,整天迷迷糊糊,比往常更多地想著秀琪。他想用與全不拉下棋、與莫日根賽馬、與孫滿福整夜整夜地打撲克消磨時間,衝淡日久天長累積起來的苦惱。可是,他的心長在秀琪身上,仍舊像從前一樣痛苦、強烈地思念著她。

相愛而不能相見的人可以找出千百個理由欺騙自己用來騙走離愁別恨。是秀琪的父母不讓他們見麵?是交通阻塞?還是……

秀琪的信,能在風雪中送來花草的馨香、飛鳥的啼唱、太陽的光輝、風的歎息、星星的閃光,能帶來整個宇宙。哪怕隻有一封信。

你鍾偉明算個什麽東西,你不過是一個為愛所苦的極窮的青年。

你的皮帽子是破舊、醜陋的,衣服大窟窿小眼子,鞋底磨出了洞,鞋邦露出了肉色,皮褲油黑發亮,渾身上下充滿了膻臭。你上無片瓦,下無立椎之地,父母一家被轟回農村,吃了上頓沒下頓。你回北京回不了,分配工作沒指望,隻有反革命的兒子這頂帽子,最結實最牢固,恐怕要戴一輩子。誰敢嫁你?誰願意嫁你?你這輩子凍不死,餓不死,也得在荒涼的草原上寂寞死。

鍾偉明蜷縮在屬於自己的那鋪冰冷的土炕上,再也不敢去做白日夢,設身處地想著自己悲慘的處境,暗淡的眼睛裏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哀愁。

由於家庭出身和窮,鍾偉明喪失了他的歡樂、幸福和他的愛,他現在深深地懊悔,真不該借保爾的錢,真不該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回北京見秀琪。

草原已經抖掉了綠色和花朵,隻剩下枯黃的殘缺的一片片草的屍體和根莖作衣服,天空依然瓦藍,星星、月亮依然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鍾偉明在冰冷的小土屋裏偶爾對愛情依舊懷著模糊的憧憬,白雪把荒蕪渲染成了蠻荒,把嬌豔換成了嚴峻,在那兒,鍾偉明守護著孤獨的殘餘希望和寂靜的最後棲身處。

鍾偉明依舊過著習慣的、一成不變的生活,那種不由自主的盼望秀琪來信的念頭一天比一天增長,頹廢的精神就寄托在這種希望上。他從來沒有這樣急切、痛苦地盼著來信。

大隊部,馬在嘶叫,人來人往,駱駝嘴裏吐著白沫,在咀嚼反芻著草料,孫滿福趕著大車吆喝著牲口,隆隆走過。

陳文生走了以後,在屋前窗下多了架卸下來的大車車轅朝天豎著。鍾偉明望著廢棄的大車轅,為文生一家的命運感到慶幸,好像暫時忘卻了自己被蹂躪的逝去的年華。殘破的土屋,寂靜的走廊,鍾偉明一個人走進來,整棟屋子沒有一點應答。往事,欲念,希望,帶點哀怨,帶點淒涼,隻能在夢境中回想。

一個滿懷夢想,有過豪情壯誌的青年,在建造空中樓閣的時候,陷入了一籌莫展的苦境當中。完了。工作使他反感,走路使他疲倦,孤獨使他煩惱,愛情、家庭、幸福,在他眼裏成了一片廢墟,一切希望都消失了。

2

老天爺並沒因粉碎了四人幫而大赦天下。昨天還友好地沙沙作響的小草,現在突然陰沉地咆哮起來。第二年冬天,令錫盟人民膽寒的、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災降臨了。

才進陽曆十月,飄起了雪花,寒凝的大地雪花飛舞,濕漉漉的大雪覆蓋了原野,嚴寒把整個草原擁抱得更緊了。

緊接著,又下了幾場雨加雪。前麵的雨雪結成了冰,後麵的大雪沸沸揚揚又下了起來,平地三尺厚。

馬群依仗著堅硬的蹄子,奮力在冰雪中刨食雪下殘存的一點點白草。山羊、綿羊憑借一付小蹄子,為了裹腹,也在拚命地不顧死活地刨食。牲畜的兩隻前腿被冰雪磨得皮開肉綻,露出了鮮紅的血肉,它們不顧疼痛,憑著求生的本能,在風雪中刨著挖著。最可憐那些愚笨的老牛,它們不會用蹄子刨食,隻能用那張鬥大的嘴巴在冰雪裏亂拱。每頭牛的嘴巴都被冰雪碴破,流出的鮮血、嘴裏的唾液、冰和雪溶化的水汽,凍成一個個大冰砣,掛在牛嘴邊,慘不忍睹。

牲畜沒有草吃,交通早已阻斷,糧站運不進糧食,牧民們的冬季吃糧沒了著落,有些偏遠的蒙古包被足有兩三米厚的大雪履蓋,燒柴都難。被大雪圍困在蒙古包裏的牧民,最後沒辦法,隻得將支撐蒙古包的木架一根根拆禦下來,燒火取暖,煮飯度命。

牲畜一隻隻、一群群、一片片的在死,照這樣發展下去,連人的性命都難保證。一些災害重的地區已放棄了保畜,提出了保人的口號。

    麵對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災,黨中央下達了戰鬥命令,親人解放軍全力以赴,北京軍區的汽車發動了,坦克開出了兵營,飛機飛到了冰雪履蓋的茫茫大草原,為人們投下了寶貴的糧食還有燒火柴、棉大衣、棉被褥。汽車難以行進,前麵坦克開道,救出了一家又一家眼看就要被大雪吞沒的牧民老鄉。

白音塔拉的牧人們被這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大雪嚇呆了,人們默默無語,束手無策,日夜祈禱風雪快快結束,而迎來的卻是一場比一場更大的雨雪。

大隊領導班子召開緊急會議,主任莫日根不知所措,書記撒木憂心忡忡,他說按照老規矩隻有走場,走到東南雪小的地方,可是今年的雪這樣大,恐怕難以走出去。老隊長其木德在會上斬釘截鐵用幾乎武斷的口吻對大家說:“不走隻有死路一條,雪再大也要走,走出多少算多少,明天我打頭,前麵用馬群開路,每輛牛車套兩頭犍牛,羊群、牛群跟在車後,各家老人、小孩留下過冬,壯勞力全部走場。”

人畜搬遷走場已成定局。鍾偉明作為大隊唯一的醫生,牧民們搬到那裏,就要跟牧民們走到一起,也成了不成文的規定。

    望著自己身上那件魂不附體的皮得勒,鍾偉明不寒而栗。零下二、三十度的酷寒,要隨牧民們行走數百裏地,要在狂風暴雪中熬過整整一個冬天,這件千瘡百孔已經破爛得上不了身的皮得勒怎麽能穿哪?唉,趁著還沒走場,有這樣一間能脫衣服的小屋,先脫下衣服挑挑虱子吧。

鍾偉明圍上自己的棉被,把內衣脫得精光,赤身裸體,感到又冷又可笑。貼身的秋衣、秋褲到處都是洞,邊邊縫縫爬滿了大虱子、小虱子,先消滅這些活動的敵人,然後手指沿著衣服縫掏著捺著,把縫裏密密麻麻一片片斑斑點點虱子下的卵——蟣子啪啪地捺癟。

鍾偉明突然想起了那句“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的話,覺得真是一句至理名言。他把衣服抖了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重新穿在身上。在家裏天氣暖和的日子還可以挑挑揀揀擠擠壓壓,馬上就要出場了,整整一個冬天,上哪兒去脫衣服?又怎麽能消滅掉生存在毛毛烘烘的皮衣、皮褲裏的虱子呢?

那條破舊的皮褲,拿去讓朝克的媽媽縫縫補補,外麵再套上一條灰舊的勞動布褲子,又可以將就一冬。貼身的棉襖,油黑發亮,髒得可以照見人影,鍾偉明穿上從來沒洗過。如果誰穿的棉襖能與鍾偉明的這件相媲美,那恐怕要找西藏的老牧民去了。

3

    半夜三更,瑪西敲門來找醫生,說是保爾的寶貝兒子發高燒,又哭又鬧。保爾出門在外,孩子一病家中隻有奧日娜一人,她頓時慌了神,沒了章程。

    鍾偉明不情願地穿上皮衣、皮褲,用腰帶將破皮得勒紮緊。三更半夜起床是經常的事,可是有時候風風火火走上幾十裏夜路,到了蒙古包一看,生病的孩子早退了燒,正在和爸爸媽媽一起玩呢。跑冤枉道也是常有的事。

剛剛入冬,雖然早已結了冰,天氣漸冷還算不得嚴寒,騎在小青馬背上,一路大顛著,嗖嗖的冷風輕易地穿透了皮得勒的防線。鍾偉明凍得縮成了一團,好幾次幾乎要從小青馬身上掉了下來。

唉,沒有媳婦就不會有人關心,當然更重要的是沒有錢,這樣一件大皮得勒需要好幾百元呢,上哪兒去找這樣多的錢?想起這些瑣碎的事,鍾偉明一籌莫展。馬上要搬家走場了,穿的戴的還沒有著落,他不禁在心裏暗暗著急。

    奧日娜的孩子發了一天燒,傍晚時節突然煩燥不安,還沒有大聲哭出聲來,一翻白眼,死了過去。鍾偉明走進蒙古包,看到這情景,一試體溫四十多度,知道是小孩因高燒引起驚厥抽搐,急急忙忙打上退燒針,不消一刻鍾,嬰兒轉危為安,安然入睡。

放下孩子,奧日娜長出了一口氣,連連感激鍾偉明:“你真好呀偉明......”

話說出口,又覺不妥,她與鍾偉明實在不必講什麽客氣,他們太熟悉了。結婚前,鍾偉明踏破了她家的門坎,儼然是一家的親兄弟。小瑪西困得倒在一邊早已睡熟了,奧日娜為鍾偉明倒上一碗噴香的奶茶。

    “要不要放炒米?”奧日娜問。她知道鍾偉明不喜歡喝炒米茶,於是輕輕地將盛有奶豆腐的盤子擺在鍾偉明跟前。

    “不,不要炒米。”

    鍾偉明捧起奧日娜燒的奶茶,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品嚐著。偌大的草原方圓百裏,隻有奧日娜燒的奶茶最幹淨、最好喝。

    夜靜悄悄的,天氣寒冷得已經能夠結冰了。奧日娜一小塊一小塊往火爐裏添著牛糞,整個蒙古包裏暖烘烘的,散發著奶香和女人的溫暖氣息。鍾偉明覺得十分好受,睡意全無。

“偉明,你也該成個家了。”

望著顯得十分疲倦,身上穿著破蒙古袍的鍾偉明,奧日娜關切地小聲說。那語氣像是娘家人在哄勸自己的小弟弟。

    “唉,”鍾偉明長出一口氣,側臥在蒙古包一邊擺放整齊的被褥上。

    “咱們隊的姑娘二十出頭全結了婚,你是不是一定要找個北京的?”奧日娜不厭其煩,像個大姐姐似的繼續詢問著。

鍾偉明眼望蒙古包中央,圓圓的鐵火爐中,火苗燃燒得正旺,欲言又止。

    此刻,鍾偉明心中的熱情,一個年輕人渴望愛情,向往家庭幸福的欲火,企盼女人的欲望,早已熄滅。他真想倒在奧日娜的懷裏痛痛快快大哭一場——如果她真是他的親姐姐的話。

    聰明的奧日娜看到這個尷尬的問題引起了鍾偉明好大的不愉快,不再追問,出去在鐵櫃車裏拿出保爾的新皮得勒,遞給鍾偉明,讓他休息。

    月亮緩慢地歪歪斜斜地爬了上來。蒙古包外的草原一片模糊,牛車、棚車、水車、趴著的奶牛,一切都似在童話中一樣飄忽不定。昏暗的燈光下,隻有奧日娜顯出自己特有的令人陶醉的美麗。

   奧日娜從蒙古包裏落下煙筒,走出去蓋上蒙古包頂氈。蒙古包外,寒霜好似一層迷離溫柔的薄幕遮在夜空;蒙古包裏,瑪西和小嬰兒睡得正香甜。奧日娜打著哈欠,鍾偉明開始解腰帶,整個蒙古包籠罩著一片朦朧的睡意。

鍾偉明把新皮得勒披在身上,雙手合緊蒙古袍的前胸後襟,使蒙古袍成為一個圓桶,臉朝下,跪躺在蒙古包的地毯上,然後身體轉動,再使臉朝上,這樣就形成了一個蒙古袍作成的被窩。奧日娜又拿來一件蒙古袍,搭在鍾偉明的腳上,鍾偉明順從地抬起雙腳,奧日娜將那蒙古袍的一半折在他的腳下。

蒙古包裏睡覺的一套程序,鍾偉明早已演練得爛熟,而與奧日娜單獨在一個蒙古包裏卻還是第一次。

    鍾偉明感到一股熱氣裹在腳下,他朦朧入睡,親切地感覺到蓋在身上的皮得勒散發出帶酸味的熟皮子味,睡夢中依稀聽到門響了一聲,奧日娜披著蒙古袍出去了一趟。蒙古包裏彌漫著清新的鮮牛奶味和更誘人的母乳的香氣。

  奧日娜輕輕吹滅油燈,在漆黑一團靜寂無聲的蒙古包裏,疲乏的鍾偉明很快進入夢香。原先他對奧日娜所懷有的那種情感已蕩然無存,在大草原上,沒有什麽能使他再充滿激情地想入非非了。

4

第二天清晨,天色晦暗,大片大片的濕雪繞著蒙古包的煙筒懶洋洋地飄飛,落在蒙古包頂上、馬背上、牛車上,在冰凍的雪原上又積了軟軟的薄薄的一層。

蒙古包裏光線暗得幾乎看不清人的臉,奧日娜的奶茶已經煮開了好幾個過,鍾偉明才懶洋洋地爬起來,用奧日娜端上的水洗臉,盤腿端坐在蒙古包中央,慢條斯理地喝茶,吃著奶食、手把肉,享受著在一個蒙古包裏能夠享受到的最高待遇。

孩子高燒驚厥,燒一退,已經安然無恙。鍾偉明喝好茶,奧日娜出去給他看狗,鍾偉明從馬圈裏牽出小青馬,用馬蹄袖掃幹淨小青馬背上的雪,韝好鞍,回到蒙古包取藥包,又要到別的人家巡診。

奧日娜看著瘦骨棱棱瞬間周身變成了白色,活像個幽靈似的鍾偉明,充滿了憐惜地說:“偉明,你這件蒙古袍大窟窿小眼子的,這個冬天實在不能穿了,你換上這件吧。”說著話,把保爾的新蒙古袍遞了過去。

    鍾偉明推推搡搡,一邊客氣地拒絕一邊往外走。奧日娜追到蒙古包門口,拽住鍾偉明破舊不堪的皮蒙古袍的袖子,使勁把他拖進蒙古包,高聲說:“偉明,你不要客氣,我早想給你做件新蒙古袍,你那件皮得勒實在不能穿了,你就穿保爾這件吧,他還有。”她忽然笑著說:“可憐的敢幹瑪小妹妹老說要給你縫件新蒙古袍,可憐啊可憐,敢幹瑪什麽時候能長成大姑娘呢?”

說句實在話,插隊時發的那件皮得勒早已不能穿了,多虧蘇鐵臨走將舊皮得勒送給了他,又將就了幾年。可是,皮得勒在鍾偉明身上穿的時候實在太多了:白天穿它,從十月一號一直穿到次年過了清明;夜裏穿它,走到哪個蒙古包,那裏就是鍾偉明的家,睡覺就得用皮得勒當被窩。如今這件皮得勒的前胸後背也都綴滿了補丁,沒有補丁的地方羊毛也脫落得差不多了,這樣一件破爛不堪形同虛設的皮得勒怎麽能抵擋草原上刺骨的寒風呢?穿著它而受的凍隻有鍾偉明心裏最清楚。冬天一過去,他恨不能把它扔掉,付之一炬。可是沒有辦法,自己沒錢又沒有熟好的羊皮,每個牧民家都不富裕,誰肯為一個無親無故的窮知識青年拿出一件昂貴的皮得勒呢?雖然破,但皮得勒上麵密密麻麻的補丁,不知勞累了多少額吉和大嫂啊。

鍾偉明不好意思地脹紅了臉,扭扭捏捏地說:“我再湊合穿一冬吧,保爾那件還是新的,多不合適。”

    鍾偉明推推搡搡,奧日娜不客氣地走到他跟前,動手解開了他的蒙古袍腰帶,象個大姐姐似的埋怨起來:“這樣的皮得勒怎麽還能穿,到處是窟窿,今年還要走場,山那邊比咱們這兒冷得多呢,你就穿上吧。”

鍾偉明半推半就,順從地脫下了舊蒙古袍,穿上了奧日娜親手縫製的新皮得勒。

5

    鍾偉明就要隨牧民們去走場了。盡管出場更艱辛,更受罪,更冒險,更冷更難熬,好在他孤身一人,人走到哪兒家就安在哪兒,不會有什麽牽掛。

    如今,就要走了,鍾偉明心中卻有些忐忑不安。就在出發前的一刻裏,他割舍不下的,不是那間空空蕩蕩冰澈脊骨一無所有的土坯房,他一無牲畜二無財產,人走一身輕;他也不敢奢望收到什麽秀琪的信。

自從與秀琪在北京短暫相會,他心裏明白,這也許是一生中與秀琪最後的溫存了。但他固執地幾乎孩子般幼稚地想,這不是真的,絕不是真的!秀琪正在寫信,明天、後天就會有信來到。

他不顧刮風下雨,不顧烈日當頭,不顧秋風瑟瑟,饑腸轆轆,不顧暴風雪吹打得他站不住腳,凍得渾身打顫,每天都會如時爬上大隊西邊那座敖包山,孤零零一人,麵對廣袤而熟悉的草原,眺望遠方,望眼欲穿。

他盼望看到鄉郵員,期盼讀到出自秀琪手筆的一篇篇寫得萬分出色,和諧、親切、朗朗上口的句子。

信,秀琪的信,隻要看到她,寂寞時便不覺寂寞,挫折時便有了鼓勵。信,秀琪的信,幾乎是鍾偉明全部的希望。

    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年的時間倏忽間過去了,沒有秀琪的信。真個是“嶺外音書絕,經冬複又春。”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站在敖包山上,已經無數次看著鄉郵員騎著黃膘馬,馱著滿滿載載的信件,來了一趟又一趟,卻始終沒有秀琪的音訊。

當溫柔的春風化作蕭瑟的秋風,瀝瀝小雨化作狂暴的風雪,當潺潺溪流結成三尺厚的冰凍,寒風吹痛了鍾偉明的雙眼,他的心也如冰封的河水一樣,凍結成一塊。

淚水似乎灌滿了他的胸膛,火辣辣地在那裏燃燒,就是湧不出來。寒風吹亂了他一頭蓬亂的頭發,他抬起頭望著行雲和幹枯的茫茫原野,望著遠處朦朧的山脈和偶爾的飛鳥,想著黯淡、枯燥、無聊的人生,煩悶而又急燥的心靈,鍾偉明的一顆心終於變得如昏月一樣恬淡,如黑暗一樣幽靜。

    此刻,鍾偉明放心不下的還能是誰呢?

    秋季打完場,將莊稼收進屋,正趕上家中沒有什麽活計。孫滿福大叔的馬車又來到壩前為大隊采購木料。詠娥趁勢向父母央求,要到壩後去玩。在老爹宴請孫滿福的酒桌上,詠娥靈機一動,認了孫滿福作幹爹,這就有了借口和安全感,坐幹爹的馬車一同去壩後草原,看望幹爹一家人。

自從陪父親在草原治病,那個給父親天天打針換藥的小夥子,穿著破爛、不愛言語、削瘦的北京男知青,像一個無形的影子,日日夜夜盤繞在她的腦海裏,占據了她整個心房。

不知為什麽,打見麵的第一天起,她就從心裏可憐起這個孤苦伶仃的青年人。相處了兩個月,她認為這個倨傲的人,其實是個淳樸、心地善良、正直、具有高貴品德的人。她不知為什麽打心眼兒裏喜歡上或許愛上了這個有知識有技術的苦人兒。

    那兩個月,詠娥每天默默無語,好像換工似的,鍾偉明為她父親看病,她為他打掃房屋,為他做飯洗衣。

    鍾偉明住的這一排房子,每一間都隻能透過窄小的玻璃窗從周圍的曠野取光,每一間都是昏暗淒涼,令人感到悵惘憂鬱,陰森得如同住在墳墓裏一樣。屋頂上處處有裂縫,寒光和冷風透過縫隙直灌滿屋。夏天還好,冬天整個小屋充滿了冰冷陰鬱,燒也燒不暖。

    在鍾偉明那間小屋裏,詠娥每天看著他饒有興趣地往藥箱裏裝藥,胡亂穿上蒙古袍,出門韝馬而去。偷偷地看他焦急的神色,匆匆的腳步,揣摸他的心思。她環視土屋裏的一切,望著鍾偉明的小青馬,望著他那件充滿羊臊味的皮得勒,想象著皮衣下緊裹著的瘦削脊背,姑娘眼裏流露出羞怯的神情。

    鍾偉明卻從未正眼看過她,仿佛她隻是個徒有其表飄忽不定的局外人。

    他是北京人,我是農村人,我沒有文化,我配不上他。詠娥心中時時苦惱著想。而那個影子卻時時刻刻縈繞在心中,抹也抹不去。隻要見到孫滿福大叔,她就急切地拐彎抹角地盤問那個小夥子的身世,問他有沒有對象,成沒成家。

詠娥的一舉一動,逃不出父母的眼睛,女兒大了由不得爹媽,不撞南牆不回頭,就讓她隨幹爹去壩後草原看看吧。看看那是一個多麽窮的人,是一個家庭出身多麽不好的青年,他的生活多麽沒有著落,而他本人又是怎樣一個沒有前途可言的人!省得詠娥整日心神不定,坐臥不安。

田德海老漢最初見到鍾偉明的時候,特別是為他治病的時候,對他大為讚賞,可是後來對他越來越恨,他以為如果女兒看上了他,他早晚會斷送了女兒的前程,使她一輩子受窮、受罪、受苦。

他一心指望女兒去草原上住個三天兩早上,轉上一圈,再見一麵那個人,上凍前趕回來,自然會回心轉意,踏踏實實地跟她未來的女婿好。誰成想這一去,大雪連天,一個冬天不見女兒的蹤影,自己雖說上壩後跑慣了,輕車熟路,可現如今汽車、拖拉機、牛車、馬車、驢車走不了,連一個飛鳥都插翅難飛。

在冰雪覆蓋的草原上,一切生命在鋪天蓋地的冰雪下都臣伏了。無論是夏季的花,秋季的果,既便最抗寒的牧草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鍾偉明騎著小青馬在雪原上一步一挪,艱難地走著,嚴寒令他不得不用蒙古袍的馬蹄袖遮擋住自己的臉,大皮帽子裹的緊緊的,他側著臉,隻能在彌漫的風雪中勉強辨別著方向。

突然,雪地上,一簇得爾蘇草映入眼簾。

一米多深的雪地上居然有得爾蘇草。如此惡劣的天氣、令人窒息的生存環境,也隻有得爾蘇草。

在綠草如茵、鮮花盛開的季節,在漫山遍野花團錦簇鳥語花香的美好時刻,哪有你的身影?你不過是原野上、蹋頭墩子上一簇無人答理,甚至無牲口理睬的野草。

得爾蘇草,形狀似蘆葦,不如蘆葦實惠;美名曰芨芨草,沒有草般受寵;你開的花並不婀娜多姿;你結的果足可以讓世界把你遺忘。你堅貞、隱忍,仿佛隻有在最艱苦、最難熬的時候,才能展示你存在的意義。

看見得爾蘇草,就想起采得爾蘇草的姑娘。

來到草原上最初的幾天,雪下的還不大,詠娥姑娘想過,過幾天不下雪了,再坐幹爹的馬車回家,這幾天沒事,正好采些得爾蘇草,帶回家紮成掃帚,那可是打麥場上得心應手的工具。也不枉白來草原一趟。

初冬雨雪交加,潮濕,多霧,草地上泥濘難行。沒過幾天,天氣驟寒,地上結了冰,冰上覆蓋著一層雪,雪融化了結冰,冰上又是雪。冰凍的雪在腳下格格地響,冬天尖利的寒風像一把刀子,風把得爾蘇草吹得發抖,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

詠娥的臉被寒風吹得通紅,皮膚火辣辣地痛。她用孫滿福家的鐮刀就近割了一小把得爾蘇草,附近沒有了,她不甘心就此罷休,踏著雨雪,往更遠的地方走去。

一連幾天過去了,如今,連往日在大雪外趾高氣揚的得爾蘇草也隻能露出小小的穗子了。

白毛風肆虐了半個多月,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淡淡的陽光偶爾露一下臉,也無力穿透陰冷濃厚的黑雲。

草原上的牧民對這樣的壞天氣仿佛習以為常,大隊部出奇地寧靜。無情的大雪威脅恐嚇著初來乍到的農村姑娘田詠娥,給滿懷欣喜而來的姑娘一個下馬威。事實告訴她,草原上不光綠草如茵,鮮花盛開;草原更是冰冷刺骨,殘酷無情。惡劣的環境毫不偏袒地帶給每頭牲畜、每個人死亡和生的渺茫。

雪越下越大,回家已不可能了。詠娥非但不著急,甚至暗暗慶幸這樣一個好機會。

“人不留人,天留人。”她想。

詠娥住在幹爹孫滿福家,卻好像為父親還債似的,隻要鍾偉明在家,她都會默默地走進鍾偉明的小土屋,為他打掃房間,為他做飯,為他洗衣裳、補衣服,為他擦幹淨藥台上的每一個小藥瓶。天氣變冷了,她留下鍾偉明的鑰匙,天黑前為他將小屋燒的暖暖烘烘。

鍾偉明打心裏不願意與這個農家女子說話,他討厭她那怯生生的一口略帶東北味的口音。他骨子裏還是北京人、城市人,他可不願過多地與那些土裏土氣的鄉下妞來往。他想,與一個鄉下姑娘有什麽可說的,即便整天在一起也不會產生什麽羅曼蒂克的感情。他感覺自己還有一線希望,還要找個城裏人,北京人。隻是那希望隨著這場鋪天蓋地而來的大雪徹底破滅了。

    “怦怦怦,”一陣敲門聲響起,鍾偉明剛問了一句“誰呀?”隨著話音,屋門被推開了,詠娥姑娘走了進來。

屋裏的火快要熄滅了,陰慘慘冷颼颼,昏暗的光線下鍾偉明坐在土炕上用被子圍住自己的身體,從他露在被子外的兩隻光胳膊可以想見到他此時的赤身裸體。他低著頭正聚精會神地挑秋衣、秋褲上的虱子、蟣子,找到後將它們用指甲蓋一一掐死。

詠娥見狀嫣然一笑,不好意思地喲了一聲,趕忙退了出去。

    鍾偉明見是詠娥走進自己的小屋早習已為常,他碰到了救星似的連忙喊道:“唉,麻煩你上外麵雪堆把我的皮褲拿來。”

    皮褲裏毛毛烘烘虱子挑不淨,頭天夜裏鍾偉明學著牧民們的作法,把皮褲翻過來,放在外麵的雪堆上凍了整整一夜,夜裏零下三、四十度,估計裏麵的虱子怎麽也得凍死個八九不離十。

聽到鍾偉明的喊聲,詠娥回身又走了進來。

“唉,給你。”

她將用毛巾包裹著的一個小瓷碗交給鍾偉明。

“什麽呀?”鍾偉明疑惑地問。

“你不是老腳裂嗎,我跟幹爹學的土辦法,這是用土豆煮熟了搗成的糊糊,你貼在腳上,保管好用。”

詠娥的話讓鍾偉明想起了自己這兩隻令他頭痛的腳。

一到冬天,鍾偉明的腳後跟就開裂,幾道深深的大口子一直裂到嫩肉裏,疼得他沒著沒落。愈裂霜抹了無數遍,沒有一點效果,整個冬天,不是一個季度,而是近半年,隻能忍著痛,一瘸一拐的。

鍾偉明的痛楚這個農村丫頭竟惦記在心裏。她聽孫滿福說過一個鄉下人無奈之下使用的招數:把山藥蛋子煮熟,放在碗裏反複搗爛,將變得膠一樣粘的山藥糊糊塗在腳後跟上,涼幹。就好比給腳後跟箍了一層樹皮,一冬不洗腳,山藥糊不會掉,將就著不痛拉倒。說歸說,沒人當回事,鍾偉明覺得一個大夫都治不了的病,大老粗們的話更不能當真。

    詠娥把碗放到鍾偉明的麵前,說:“趁著熱乎勁,你快糊上吧。”說完話,轉身走出屋外。

    鍾偉明打開毛巾,裏麵有幾塊破羊皮角子包著碗,碗裏的山藥糊糊果然熱乎乎黏乎乎,他不敢怠慢,把山藥糊糊一點不落地塗到腳後跟上。

寒風在屋前屋後盤旋、悲鳴。從光禿禿的雪原上吹來的陣陣細雪,日積月累,一層一層地堆上去,把土屋的前後堆成了一片特別厚,與土屋還稍有些距離的雪山,山峰已經高出了土房的屋頂。

在門外潔白的雪堆上,露出的一根樺木的拴馬樁子上,詠娥一眼看見那條破皮褲毛朝外,像一張沒人要的死綿羊皮一樣攤在那裏。

    詠娥回頭找到一根木棍,用手提拉著皮褲走向了白雪皚皚的荒野。她用木棍拚命地抽打這條破皮褲,虱子的屍體、脫落的羊毛、皮屑,伴隨著難聞的膻味、騷味撲麵而來。詠娥用力抽打著,全然不顧髒和味,她把對這個青年全部的愛都集中到了這條醜不可言、髒不可言的皮褲上。抖落了一會兒,再仔細地把皮褲翻過來,拍打了幾下,心滿意足地把它拿回了屋。

    鍾偉明穿好衣服,從走廊裏抱回破舊的馬鞍。馬鞍子壞得實在不像樣子,鞍褥千瘡百孔,大冬天的打了馬背可不是好玩的,他讓詠娥幫忙從炕上鋪的大氈上剪下一塊襯在裏麵。鞍韂從中間整個斷開了,正好讓會縫紉的詠娥用線連起來。馬肚帶是用生皮子做的,又硬又僵,把小青馬的肚子毛都磨下去了一圈,籠頭、嚼子也很寒酸,不但沒有任何裝飾,皮子也早糟了。今晚正好有人打下手,就讓詠娥幫忙拽著,上麵塗些羊油,用細皮條來回反複地拉拽,增加些皮子的韌性和柔軟。

在鍾偉明決定走場的那個晚上,白天還雨雪交加,到了黃昏,雨和雪停了,不斷吼叫著的狂風也停了,傍晚時分,慘白的太陽甚至還露了一下臉。

天氣異常地冷,冬季天黑得早,詠娥做熟了飯還未離去,她擺上飯桌,一個破舊的小木箱,好像故意拖延時間似地,在屋旮旯裏找出盛柴油的瓶子。

她知道鍾偉明點不起煤油,一直偷著找開拖拉機的師傅要柴油點燈。她把用藥瓶製作成的煤油燈拿了上來,擰開瓶蓋,端起小瓶,找塊破布把黃色的小藥瓶擦得鋥亮。她不慌不忙,又把烏黑油漬的燈撚子抽了出來,用新藥棉撚成撚兒。由於寒冷,夏季燒的柴油已經變得十分黏稠,不容易倒出來 ,她慢慢地將糨糊似的柴油倒滿小藥瓶,蓋上蓋,點著燈撚,看到柴油燈滋滋拉拉地響著,忽閃忽閃不情願地亮了起來。

人在昏暗的光線下影影綽綽,淒涼寒冷的燈光照在床上,好像鋪上了一塊灰色的大被單,整個小屋被照得朦朦朧朧。

    詠娥遲疑地站起了身,望著鍾偉明,實在有些按捺不住,單刀直入怯生生地開口問:“鍾大哥,你要走場什麽時候回來?”

在農村姑娘田詠娥的眼裏,鍾偉明非常正直,非常真誠,非常厚道,是個有技術,有知識,心地善良的人。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尤其令人看不夠。詠娥父母背地裏說他是個既窮家庭又有問題的插隊知識青年,詠娥可不那樣看。誰不窮呢?家有問題怎麽樣,他是好人,隻要他是好人就行了,詠娥才不在乎什麽家庭不家庭呢。在詠娥的心目中,住房雖簡陋,人雖窮,可與這樣一個人呆在一起就仿佛有一道幸福的光環照耀著她,這裏就是無比美好的樂園。

小屋裏燈光慘淡,微光映在鍾偉明幹枯的臉上,一頭蓬亂的長發和胡須使原本瘦削的臉越發顯得醜陋。

    “說不定,也許要明年開春吧。”鍾偉明滿麵愁容,心事重重地小聲回答。

    “反正雪大我也走不了,我就給你看家吧?” 詠娥仿佛不是經過深思熟慮而是突然心血來潮地說。說完這話,覺得一股熱血湧上了自己的臉。她急忙走到煤油燈前,背對著鍾偉明,挑了半天本來著得好好的煤油燈撚。

    鍾偉明聽了這話,布滿愁雲的臉反到現出了些許歡顏。

    “看家?我這屋裏什麽都沒有,有什麽可看的?有點打針藥怕凍,我都給存孫大叔家了。我是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說句難聽的,這屋裏除了耗子,沒有喘氣的。” 鍾偉明自暴自棄地說。

    “你不是還有一車草嗎?你不在家不用喂馬,省下來我為你養點老弱畜。” 詠娥惟恐鍾偉明理由充足而反駁她,快刀斬亂麻般地不是問而是下了結論。

    詠娥的話令鍾偉明不得不打心眼裏佩服起農村人的精明。大隊每年冬天送給鍾偉明一大馬車幹草,用來儲存起來喂養冬天騎的馬匹,鍾偉明一冬天不回來,這草就可以省下喂幾頭老弱畜。平時普普通通的幹草,大災之年,對於那些虛弱的牲畜來說,是救命草,是價值連城的糧食!真不虧是田德海的女兒,這樣的年景,這麽大的雪災,老牧民們說起來都會談虎色變,如果是外來人,命都顧不過來,她竟還想著養弱畜掙工分,為了鍾偉明,為了一個與她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窮插隊知識青年。

    燈光被從窗縫鑽進來的風吹得搖曳閃晃,飄忽的陰影在那女人的臉上不停地閃動。不等偉明回答可否,詠娥接碴說道:“你明天要走,後天嘎日布就給送十二頭牛犢來,我在家養著牛犢,燒著屋子,等你回來。”

    姑娘的話如一塊燃燒著的火炭引燃了滿屋幹燥的死氣沉沉的木屑,使鍾偉明的心呼的燃燒起來。多少時間了,沒有哪一位女性這樣關心過他,親近過他,期盼過他。他也不知想過多少次,今生恐怕不會有女人肯走進這間簡陋破舊的土屋,肯嫁給一個一文不鳴的窮光蛋。想到此,鍾偉明不由得第一次這樣近,這樣用心,把他凝視的目光從藥瓶上移到她的臉上。隻不過,那是一個沒有笑意、搜索的、意味深長的凝視。

無論從那個方麵那個角度看,詠娥都無法與秀琪媲美。隻是說不清楚,她們二人之間又有哪些相似之處?個頭高矮相差無幾,橢圓型的臉,鼓鼓的鼻梁。詠娥的皮膚比秀琪的稍稍黑了一點,粗糙一點,腰圍和胳膊都大一號,顯得很結實很有力氣。她的眼睫毛也是那樣與眾不同,長長的,一雙秀麗的眼睛隱含著說不出的憂鬱。胸前也有一對早已成熟了的雙乳,高高聳立在你的麵前,讓人感覺到一個成熟女性在一個饑渴難耐的男子麵前時時散發出的誘惑。

 在這樣一個大雪彌漫的晚上,看著她精力充沛,富於激情,這使鍾偉明無法理解,他對這個農村女子不是垂涎欲滴而是激起了更多的好奇。

爐膛裏紅紅的火苗在顫動,火焰逐漸減弱了,鍾偉明用手摸了摸煙筒,滾燙滾燙的,他的手感覺到了溫暖。

詠娥的手也在煙筒上輕輕地撫摸著,她用爐鉤子打開蓋,加了幾塊牛糞,火焰騰地竄了上來,照得眼前紅彤彤的。

    鍾偉明看到了一個陌生人的手。這隻手由於整日在地裏幹活,風吹日曬已經變得粗糙、難看,手心裏結了厚厚的繭子,手背上因為凍傷,皸裂出一道道口子。難道是因為每天為自己在雪堆裏掏出一簸箕一簸箕幹牛糞凍的嗎?這是一雙多麽醜陋、刺眼、不堪入目的手呀,它怎麽能跟秀琪那雙柔軟、白皙、柔弱無力的纖纖小手比呢!

    鍾偉明在內心裏幾乎譴責起了自己,不該終日神魂顛倒,不該深陷與秀琪的癡情之中,不能自拔。對這些天照顧自己的這個農村姑娘,直到如今,連正眼還不曾瞅過一次。

在鍾偉明眼裏,似乎有一個人在遠遠地望著他,譏笑他,嘲諷他。

屋子裏陷入了沉靜,鍾偉明看著詠娥,又走到窗邊望了望外麵堆積如山的大雪,天迅速黑了下來,小屋裏隻有仁慈的煤油燈光在閃爍著。難得這樣一個平靜的夜晚,聽不見狂風怒吼,沒有病人來敲打他家的窗玻璃,甚至連小青馬在馬棚裏咀嚼幹草的聲音都聽得見。隻有屋裏這個溫順的女人在平靜地等待著鍾偉明的回答。

鍾偉明呆呆地站在那裏,變得有些不耐煩了。他局促不安的腳步向詠娥表達了說不出的煩惱。他早就嚐過熱戀和失戀的滋味。唉,在這個世界上,隻有痛苦是便宜的,是唾手可得而又一文不值的。

如今怎麽辦?我如果拒絕她,恐怕永遠也不會再有女人走進我的家門。

鍾偉明靠近火爐烤火,詠娥姑娘也在火爐旁邊,他們離得那樣近,如果不是隔著煙筒,兩個人的嘴都可以挨到一起。此刻,鍾偉明完全可以把詠娥姑娘擁進懷裏,用他薄薄的嘴唇貼到她厚厚的嘴唇上去。可是,他沒有那樣做。

鍾偉明眉頭緊皺,目光呆滯,神情沮喪,低下頭看了看腳下的氈疙瘩。氈疙瘩的後跟應該是圓的,現在已經磨平了,並且磨出了一個大洞,從裏麵好歹墊上了一塊羊皮,羊皮好像要鍾偉明的難看,從咧著的口子露出了一角。

鍾偉明低下頭用力把露在外麵的羊皮往裏塞了塞。心中難得的,剛剛燃燒起來的欲火,被眼前昏暗的房間,屋外堆積如山的大雪,被貧窮、寒磣,還有說不盡的煩惱澆滅了。

    姑娘偷偷看了他一眼,見他一個大小夥子一直無動於衷,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鍾偉明覺得這個農村姑娘比他遇到的許多有文化的姑娘強的多。她是個老老實實的女孩子,沒有虛榮,不賣弄風情,論長相並不比奧日娜、秦書怡差。可是……

    鍾偉明在暗淡的煤油燈下磨磨蹭蹭,胡思亂想,突然,他站起身,拿起大皮帽,不再猶豫。他躲避著詠娥凝視的目光,硬下心腸,仿佛在喃喃自語,小聲地說:“我這就得走,其木德的大兒子發高燒好幾天了,我還得去給他打針,我這兒要不行,別在這兒耗功夫了,你還是上孫大叔家住去吧。”說完,丟下那個陌生的農家女子,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藥箱子忘了拿了!”詠娥靠在門上委屈地喊。眼淚流到她那火熱的臉頰上,又從臉頰上滴到她的花棉襖上。

    寒夜籠罩著這個荒無人煙的小村莊,黑暗的天空中又飄起了雪花。鍾偉明背著藥箱,抱著馬鞍,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長長的走廊,從遠處傳來各種腔調的狗叫聲。

詠娥看著因生活的不如意,因傷心和期盼而瘦削的麵孔,那上麵滿是皺紋。他皺著眉,頭也沒回一下,背起藥箱就走了。

他稀疏的腳步聲和詠娥緊跟在他後頭急促細碎的腳步,在黑暗寂靜的走廊中回蕩。起初詠娥還聽得見偉明腳下踏雪的聲音,他每走一步都在她心上刺痛一下。後來,腳步聲沉寂了,傳來韝馬鞍的聲音。然後一切都歸於寂靜,隻有風還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喧鬧。

草原上揚起了陣陣細雪,風雪彌漫,詠娥跑出去,眼望著他騎上他的小青馬消失在黑暗中。那個人的光輝形象在她心裏的黑暗處發出耀眼的光芒。

送走了鍾偉明,詠娥一人獨自在大門外雪堆邊站了很久。麵前仿佛是個已經死去的空蕩蕩的村莊,整個走廊除了詠娥沒有一個人。看著那條被大雪覆蓋了的小路,那個人頭也不回地冒著寒風急駛而去,黑暗和寒冷向詠娥撲來,嚴寒鋼針般刺痛了她的臉、她的耳朵,她倔強地站在外麵一動不動。

他越走越遠,徹底消失了,他在她心頭卻越來越明亮。詠娥在內心中期盼著他,雖然一個農村人不知道“冬天已經到了,春天還會遠嗎?”這樣一句至理名言,但她相信,大雪過後就是春天,春天他會回來,我等他。

6

   其木德的大兒子巴特爾,二十出頭,人長得高高大大,魁梧健壯,是大隊裏頭號摔跤手,遠近聞名的布魁(被人們公認的摔跤好手)。伴隨著這場大雪,高燒猶如惡魔纏身,使這位公牛般健壯的小夥子躺倒在蒙古包裏。

起初,以為是感冒發燒,誰也沒放在心裏;不料想,吃完藥,打完針,高燒非但不退,反而變本加利越發曆害起來。38度,39度,40度,40度零2...... 在跤場上從來不服輸的小夥子,終於躺在冰冷的蒙古包大氈上,不吃不喝,裹著幾件大皮得勒,蓋上厚厚的綿羊皮被,還禁不住渾身打顫。

    鍾偉明使出渾身解數,青黴素、鏈黴素,輸液打針,紮針炙、放血,高燒還是不退。翻遍醫書,絞盡腦汁,查找不出病因。唯一的辦法隻有轉院。可在這大雪茫茫的草原,什麽樣的車都難行,更何況還要載著這樣重的病人。

一向果斷沉穩的其木德,如坐針氈,日夜坐臥不安。為了兒子,他真想對大家說不走了,讓鍾偉明也留下來。可麵對五百口白音塔拉父老兄弟,麵對白音塔拉的命根子——指望他帶領殺出重圍的二萬多頭牲畜,他什麽也說不出來。等了一天、兩天、三天,還是不見好轉。巴特爾燒得更曆害了,雪卻越下越大,牛群、羊群裏老弱畜死光了,體壯適齡的牲畜也被拋屍荒野,數萬頭牲畜坐以待斃。

其木德對鍾偉明說:“好兄弟,我們明天一定要走,巴特爾就交給你了,是死是活我們不怪你!”

    天還沒放亮,喝過早茶,一家人將蒙古包拆禦下來,按步就班地裝上牛車。其木德的二兒子吐門那斯圖趕著馬群在前麵趟道,其木德親自趕著第一輛牛車緊緊跟在馬群後麵。一長串牛車,裝著蒙古包,糧食,幹牛糞,肉食,行李,裝著希望,浩浩蕩蕩,在沒膝的大雪裏,在鋪天蓋地迷迷茫茫的狂風暴雪中,緩慢地一步三停地向東南方向走去。

    巴特爾蜷縮在勒勒車裏,身上蓋滿了皮得勒。鍾偉明騎著小青馬,懷裏揣著幾盒怕凍的針劑,鼓鼓囊囊的,緊跟在牛車邊。牛車的後麵,是踏著車轍緊隨其後的牛群、羊群,還有白音塔拉一家跟一家的牛車、畜群。

    在厚厚的雪地上,在狂風的怒吼中,南移的車隊、畜群從各個方向如潮水似地湧現。裝著蒙古包、鍋碗瓢盆、糧食、凍肉、行李、牛糞、小孩子的牛車一串接一串,被太陽曬得黝黑的婦女趕著牛車,男人趕著牲口,車輪子的吱扭聲、壓在冰凍的雪地上發出的哢嚓聲、馬嘶聲、牛羊的哞叫、孩子的哭號聲、病人的呻吟聲,衝破了寒冷、肅穆的白音塔拉草原。

    風雪中,一串串長長的牛車碾過堅硬的雪殼,任憑狂風抽打的畜群緩慢地行走著,突然,從南邊石頭山上的小路,沿著舊車道,一隊雄偉的車隊逶迤駛下山來。最前麵是一輛一百馬力的推土機開道,後麵跟著兩輛五十馬力的四輪拖拉機,再後麵是幾輛解放牌載重汽車。這長長的機械化車隊並不比牛車快多少,車隊後麵步行跟隨著十幾個衣衫襤褸,頂風冒雪,狼狽不堪的步行人。

    拖拉機發出的轟鳴,汽車的嗡嗡聲,狗的狂吠,白毛風的呼嘯,所有這一切,在遼闊的草原上形成了一片轟鳴不息的令人心驚的喧聲。

    兩個車隊會麵,汽車上跳下旗委書記過來與其木德打招呼。原來是旗裏的抗災車隊。車隊後麵步行人也都借機停下來休息片刻,都是些附近牧場的北京老鄉。人們麵朝東南,將鍾偉明團團圍住,一邊跺腳一邊熱情地與他寒暄。

    一團人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人們就像看什麽希罕物似地打量著鍾偉明。鍾偉明透過每個人頭上戴著的大皮帽,一張張胡子拉碴結滿白霜的臉,努力辨認著熟人。

  知青們有的穿著舊皮得勒,有的穿著軍大衣,還有人隻穿著一身棉衣,腰上係著腰帶或是繩子頭。有人腳上穿著爛氈疙瘩,有人穿著大頭鞋,有人穿著開了綻的蒙古靴,靴子前綁了道細皮繩。人們圍著鍾偉明,背朝北,不斷地跺腳取暖。

這群穿著破衣爛衫的知青簡直就是些要飯花子!

    鍾偉明挨過凍,理解這些知青不能坐車的原由:如果坐在汽車上,不要說到旗裏,恐怕到不了另一個公社,人就會凍僵在車上。

    有人問鍾偉明:“夥計,你怎麽不去考試呀?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鍾偉明翻身下馬,站在雪地上,一邊搖頭拒絕知青們遞過來的香煙,一邊所問非所答地含混說道:“這大雪天到旗裏要走幾天呀?”

    知青們七嘴八舌,有的說要走五六天,有的說要走十來天,有的說照這樣的速度恐怕要走半個月。人們異口同聲,祈禱一路順風,千萬不要錯過考試的日子。這可是“文化大革命”結束以來,全國第一次恢複高考,對於還沒能回北京的知青們來說無疑事關重大,也許是生死攸關的最後一搏了。

    交通、信息閉塞的草原,恢複高考的消息很晚才傳到鍾偉明的耳中。這消息無疑如死水中投入了一塊巨石,激起了鍾偉明無限的感慨。他何嚐不想去試一試,盡管他隻上過初中,幾年的插隊生活也早已將數、理、化忘得一幹二淨。可這鋪天而來的大雪,這突如其來的怪病,那個大災之年甘願為他忙碌的農村女子(盡管他不願承認),還有每月要寄給父母的幾塊錢、幾斤糧票,所有的一切,都容不得他去想、去做、去走。

    暴風雪在平坦的草原上,在牛車、騎馬和牲畜之間猛烈衝擊著,咆哮著,凡是看得見的東西都蓋滿了雪,而且越積越厚。知識青年們說話的時候暴風雪似乎平靜了片刻,緊接著又更加猛烈地刮來,簡直使人無法抵擋。從暴風雪怒吼的昏暗中傳來一個怒氣衝衝的聲音:“誰讓你停下來!快走!快走!”其木德一麵高聲責罵吐門那斯圖,一麵與旗委書記揮手告別。

    好心的知青們奔向車隊還沒忘大聲叮囑鍾偉明:“走吧,夥計,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不跟著這個車隊誰也到不了旗裏,考試就吹了,誰知明年又有什麽新政策,你還想不想回北京了?”

    那邊,其木德的牛車已經啟動,抗災車隊也已經出發,鍾偉明騎在小青馬背上,呆若木雞,一動不動,看著車隊漸漸走遠,才戀戀不舍地回轉身,策馬奔向那串長長的,古老的,在雪原上慢慢蠕動著的牛車。

    風越刮越大,雪片上下翻滾著攪得昏天黑地,幾尺外就看不見人的蹤影。前麵馬群趟出的道立刻就被風雪填埋了。但還好,畢竟那雪鬆軟了許多,後麵的牛車可以沿著這條沒有路的道,奮力向前拉著,拉著。牛車吱扭吱扭地唱著,兩瓣的牛蹄子踏得積雪咯吱咯吱作響。遇到冰冰坎坎,牛車軲轆卡在裏麵不能轉動了,其木德和他的老伴,就會一人抱住一個軲轆,用手扳住車幅條,一邊大聲吆喝牲畜,一邊同時發力,將牛車扳出坑窪。

    盡管慢,畢竟一直走著。這一天足足走了十個小時,往南推進了二十華裏。下午時分,找到一個稍微避風的小山坡,搭起蒙古包,女主人點起火,燒茶煮飯。其木德和他的兒子顧不得休息在外麵不停地鏟雪。不管再苦再累,牧民們也要為畜群鏟出一塊沒有雪的幹地,讓它們暖暖和和地趴一夜。牧人們知道,牲畜在冰冷的雪地上趴一宿,要比在白天餓一天還要曆害十倍,它們會很快瘦下去弱下去,直到有一天再也站不起來為止。鍾偉明在點燃了爐火的蒙古包裏,忙著為巴特爾輸液打針,測量體溫。

經過十小時常人都難以忍受的顛簸,巴特爾的病情愈加惡化。體溫持續四十多度不退,燒得嘴唇幹裂,滿臉通紅,煩燥不安,禁不住痛苦地呻吟起來。

巴特爾的母親跪在巴特爾身邊,用湯勺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給兒子喂水,她焦急地不斷回頭問:“偉明,巴特爾不要緊吧?巴特爾不要緊吧?”一遍又一遍,問得鍾偉明心煩意亂,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鍾偉明知道,自己的小藥包裏,藥品的品種有限,數量有限,對巴特爾這樣的疑難重病隻能給予維持,高燒時退點燒,補些鹽水、葡萄糖,用些抗菌素。唯一的希望,隻能寄托在早日走出大雪遮蓋的草原,走到有醫有藥的地方。但,這些微不足道簡陋的治療,眼下卻是維係巴特爾生命的護身符,沒有這些普通的藥品,巴特爾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命歸西天。

臨走前鍾偉明讓其木德家人找來大皮得勒,裏三層外三層將一大瓶一大瓶鹽水、葡萄糖包裹起來,裝進木箱,放進勒勒車。那些注射用的針劑,幹脆揣進自己的懷裏,萬無一失。傍晚,鍾偉明從木箱裏取出數層皮得勒包裹著的生理鹽水和大瓶的葡萄糖,見它們早已被嚴寒凍得結成了一個個堅硬透亮的冰疙瘩。

    晚上睡覺,躺在蒙古包地上,地上鋪著僅有的兩層薄薄的大氈,聽著氈子下厚厚的積雪被身子壓得咯吱咯吱響的聲音,鍾偉明不寒而栗。按照慣例,躺下後將身上的皮得勒卷成圓筒,將皮褲褪下一半,雙腳正好裹在皮褲當中。雙腿再壓上一個皮得勒,女主人特意又為他壓上一個更大的厚厚的綿羊皮得勒。既便如此,從躺下的那一刻起,鍾偉明就沒感覺到溫暖。雙腳冰涼,渾身冷得蜷縮成一團。頭上戴著大皮帽,鼻子、臉又凍得難受,鑽進被窩又憋悶得喘不過氣來。唉,這一個個難捱的夜晚,何時才能熬到頭?剛剛睡著,不知身下何處閃了個小縫,冷風乘虛而入,刺骨的寒冷如千萬顆鋼針直入骨髓。

難熬的夜晚,冰冷的被窩,屋外狂風大作,巴特爾危在旦夕,這些原始落後的老牛車能否走出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著的災難深重的大草原,一切都還是個迷。

大雪、前途、父母一家人、巴特爾的病、還有那位姑娘,所有的一切都令鍾偉明憂心忡忡。

更令鍾偉明擔憂的是,巴特爾的病不見好轉,自己整天與巴特爾吃住在一起,如果是某種傳染病,無論如何在劫難逃。

可有什麽辦法呢?一切隻能聽天由命。人的力量與自然界相比就是這樣渺小,隻能聽憑命運的安排,也許在一步步走向窮圖末路......

    牛車和畜群整整走了七天,終於走出了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著的錫盟大草原,走進了被群山峻嶺包圍著的哲盟紮魯特旗和阿魯克爾沁旗草原。

    在險峻的大山之中,有一個不大的林場,這裏駐守著幾十名林業工人,可喜的是這裏竟有一位醫生。其木德將巴特爾留下治病,鍾偉明和巴特爾的母親責無旁貸地留下照料看護。經過那位好心的醫生用盡最好的藥物精心治療,一個月後,巴特爾轉危為安,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巴特爾痊愈回家了,鍾偉明的家在哪裏呢?

他騎上小青馬,穿梭在崇山峻嶺相距很遠的蒙古包中間。鍾偉明走到哪裏,好客的牧民們都會熱情地挽留他住上幾天。愛好下棋的丹森會留他住下來,與他幾天幾夜在棋盤上鏖戰。

生來勤快,喜愛作木匠活的色楞會帶他爬遍高山大川,挑選合適的能作套馬杆的山柳木,還有彎彎的能作牛車輪子的白樺木。

愛好打獵的敖氣爾會帶他爬上高高的名叫烏蘭的大山,去打野雞、野兔、狐狸、麅子,會指給他看草原上難得一見的,足足有二十幾隻的狼群。敖氣爾身背半自動步槍,用德國造的高倍望遠鏡一邊指著遠遠的高高在上的狼群,一邊告誡鍾偉明,狼是草原上最凶惡的動物,盡管我們有槍,這可不是我們草原上常見的一隻兩隻狼,這是狼群,是一大群凶殘的家夥,所以最好不要惹它。看得出來,彪悍強壯的打獵好手敖氣爾,盡管身背現代化武器,看到那些凶殘的狼群也是心有餘悸。

單調、乏味的日子一天天地逝去,鍾偉明一個冬天也不可能得到一封信,他對生活對周圍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每天騎上馬,在漫無邊際的白雪茫茫的草原上奔馳。

這一天,鍾偉明來到插包時的阿爸無尼爾家,一大早爬起來,阿媽抱出裹在皮子裏的最小的孩子,笑著說:“看看,誰來了,要不是你哥哥你早來不到人世間了。哦,偉明還是剪斷他臍帶的阿爸呢。”

鍾偉明知道這個孩子是自己為阿媽接的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阿媽用勺子將鍋裏溶化了的雪水舀進一個小碗,放在地上,用手將孩子背上的沙土拍淨,端起小碗,將水吸進嘴裏,又吐到孩子的身上,三下兩下給孩子通身洗得又紅又亮。

包嬰兒的皮子裏上麵是一層細沙土,阿媽用手把沙土上孩子尿濕的部分揀出來,順手將爐子底下燒得滾燙的灰鏟舉了起來,她用燒熱的灰鏟在皮子上的細沙裏來回翻騰,直到用手試著不冷不熱了,才把小孩放在沙土上,外麵包上厚厚的羊皮,用細牛皮繩來回捆了個結實。

喝完早茶,大家七手八腳禦下蒙古包,裝好車,阿媽把幾個孩子陸續抱上車,最小的一個捆成了一個卷,扔進棚車。一串整齊的車隊吱吱咯咯地起程了。

無尼爾牽著馬,在巡視剛剛搬走的營盤上是否有丟掉的東西,莫日根在一旁抽煙。

前一天,留守大隊部的莫日根帶著駱駝隊來給走場的牧民送糧食,他見鍾偉明在整理馬鞍子,悄悄地把鍾偉明拉到旁邊,笑嘻嘻地問道:“鍾,你什麽時候結婚了?”

“結婚?”

“也不告訴我一聲,你那媳婦把你們家收拾得幹幹淨淨利利落落,長的還蠻漂亮呀,大隊裏人家都在誇獎呢。”

    聽了莫日根的話,鍾偉明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哪是我媳婦呀,她是......”

    是什麽呢?鍾偉明說不出口。是親戚,不是;是朋友,也不是;是戀人,更不是。那是什麽呢?莫日根的一席話讓鍾偉明陷入了沉思。

    一個與我無親無故的女子,大雪刨天一人留在一棟破舊的土坯房裏,她害不害怕?糧食夠不夠吃?牛糞還有沒有?養的老弱畜怎樣了?她想不想家?這樣的大雪天想回家可是比登天還難呀!

鍾偉明曾經在心中猜想,那位姑娘恐怕早已住到孫大叔家去了,自己的那間小屋又破又冷,那棟土房恐怕早已被大雪填平了,一個姑娘家哪還出的去門!聽了莫日根的話,他知道詠娥還住在那裏。

在遙遠的大雪彌漫的茫茫草原上,還有一位姑娘不怕寒冷,不怕寂寞,不怕被大雪吞沒,為他打掃房屋,燒火看家,飼養牲畜。鍾偉明的心裏一陣激動,一股暖流從他的心中湧出。

在黑漆漆無盡的夜裏,在白茫茫的雪原上,有一個女人時刻出現在他的腦海,正是她,命裏注定的女人等待著他。

想著那位在大雪掩埋的土房裏孤零零一個人與風雪與寂寞作著殊死搏鬥的姑娘,鍾偉明終於有些坐臥不安了。

7

鍾偉明向其木德說了要回大隊部的想法,其木德欣然同意。他說巴特爾的病已經好了,這裏的病人不多,並且遠近總還有個公社衛生院什麽的,比在大雪中苦熬的牧民們條件好多了。他說鍾偉明出來也有三個多月了,眼看就要到春節,他讓鍾偉明抓緊時間,到各個牧民的放牧點再轉一轉,發放點藥,遇到回大隊的牧民就可以與他們一同作伴返回了。

在荒山野嶺奔波的白天,鍾偉明覺得這一天長得煩人,而漫長的冬夜就更長得可怕。

躺在冰冷的蒙古包裏,傾聽著外麵呼嘯的西北風,就像有針紮一樣,刺在鍾偉明的心頭。想著家裏那位奇特而多情的姑娘,鍾偉明激動不已,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安然地再入夢鄉。

蒙古包外睡夢中的羊群偶爾咳嗽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高遠的月光從蒙古包蓋頂中央的煙囪眼裏照進來,早產的小牛犢以為天亮了,爬起來又蹦又跳,哞哞叫著到處拱來拱去找媽媽。小牛犢在蒙古包裏尖聲叫了起來,能聽到小家夥在肆無忌憚地嘩嘩撒著尿。牛犢的尿可能撒到了巴特爾的臉上,他大聲罵了一句:“該死的畜牲!”一巴掌把小牛犢打到了一邊。

蔚藍的夜空,斜掛著一輪閃著慘白色光的新月,寒星在顫抖,一片寂靜。遠處的狼嗥和犬吠聲,清脆的馬蹄聲,不僅沒有驚破這夜的寂靜,反而使它更濃了。鍾偉明閉上眼,蜷縮成一團,他現在已經分不清思念的是秀琪還是詠娥姑娘了,總之,在這個漫長的夜裏,他有足夠多的時間去回憶往事。

在大雪掩埋著的小土屋裏,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光彩照人。不過這位與鍾偉明素味平生的姑娘,跟他夢中邂逅的姑娘判若兩人。她並不含情脈脈,也沒有那麽好聽的話音,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夢裏也給偉明帶來了銷魂蕩魄的快樂。經曆了無數次這樣的夢境之後,這個農村人的身影已經深深地烙進了他的心,他無法將這個人從他的生活中抹掉了。

在這時候,鍾偉明恨不得立刻就爬起來,抓來小青馬,韝上馬鞍,揚鞭策馬飛馳而去,讓小青馬吐出的白沫灑在這無聲的土地上,奔回自己的家。

就在鍾偉明在各個放牧點巡回的時候,春節臨近,要趕回大隊部與家人團聚的牧民們三人一群五人一夥,陸續都走了。每個回白音塔拉草原的牧民,一人最少準備兩匹座騎,胯下騎著一匹有速度有耐力值得信任的寶馬,手裏還要牽著一匹養得膘肥體壯的騎馬或駱駝,以防不測。

從哲盟紮旗的放牧點到白音塔拉大隊部,足足有近三百裏。這三百裏地是怎樣的路呀!

紮旗境內二百裏地,雪雖小,山高路險,荒無人煙;走進錫盟境內,平地三尺深的雪,無論什麽樣的騎手想回家,都要經受最嚴峻最無情的考驗:座下的馬要好,要有耐力,不但要走險峻的山路,還要走沒膝的雪地;騎馬的人要結實,往北走逆風而行,風大、雪大,天氣會更加寒冷刺骨;馬要識途,因為大雪覆蓋了一切道路;大雪迷茫,人更要有辨別方向的本領;回家的人要膽大,一路上群山峻嶺狼群出沒,誰能保證它們不會窮凶極惡襲擊人類。

牧民們三五成群,騎上最好的馬,牽上結實的駱駝,帶上幹糧,走到半路,還要在哲盟邊境的林場住上一夜,讓勞累了一天的馬兒歇息,人不趕夜路也會更安全妥貼些。

臘月二十八,當鍾偉明轉完了所有的蒙古包傍晚趕到老隊長其木德的家,莫日根已經帶著最後三名回家過年的牧民一大早走了。

鍾偉明來到其木德家,其木德在外麵正忙著劈木頭。他笑嗬嗬地說:“鍾大夫,這些橡樹都是那天咱們上山砍來的,這可是好東西,一塊料劈四塊,這一塊正好是一條車輻。林場不讓砍樹,人家紮旗的兄弟假裝看不見,咱們也得藏著點,讓人家看見了,說不過去。”其木德邊說邊把一條條木料碼放進牛糞筐。

走進蒙古包,聽說鍾偉明要回去,其木德一家人七嘴八舌都勸他留下來。

其木德老伴說:“莫日根他們看你不回來,以為你不走了,眼看要過年,這幾天又是難得的好天氣,所以今天一早他們四個人就走了。”

    “哦,沒關係,明天我去追他們。”鍾偉明倒是滿輕鬆地說。

    “追他們?今天住林場,明天他們就到家,說的到輕巧,幾百裏地怎麽追?”巴特爾不客氣地說。

    “偉明,不要走了,一人太危險,留下過年吧,眼看就到春節了。”其木德的老伴絮絮叨叨不斷地勸說。

    “鍾哥哥,你一人無論如何不能走,路上聽說淨是狼呢!你這樣瘦,遇見狼偏給吃了不行。”巴特爾臉色煞白,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慢聲細語地與鍾偉明調侃。

    “不許胡說!淨跟你哥開玩笑。”巴特爾媽曆聲喝住巴特爾不吉利的玩笑話。

    “聽說丹僧的兩匹馬都趴了蛋,幸虧別人都牽著駱駝,要不然可糟了。”其木德說。

    “留下來跟我們大家一起過年吧,多熱鬧,多好,我天天跟你下棋。”巴特爾繼續規勸道。

“對,我們天天跟鍾哥哥下棋,我就不信一盤也贏不了。”巴特爾的弟弟吐門那斯圖喊道。

“明天我們還去上山打獵,我又找了幾發子彈,哪兒橡樹多、橡子厚,那兒的野豬就多。大冬天的,野豬別的東西吃不著,隻能在橡樹下找橡子吃。”其木德說。

“不!我明天一定要走!”鍾偉明主意打定,向其木德一家人斬釘截鐵地宣布。

“你要走應該有兩匹馬才行,可現在隻有一匹,我們家的馬也不夠,唉!”其木德唉聲歎氣道。

這個冬天,那位留在土屋裏的姑娘像一塊磁石,把鍾偉明的心一天比一天更強烈地吸引到回家的路上。哦,這種思念不是陽光驅散得了的水汽,也不是柔和的春風溶化得了的堆在屋前的雪人。鍾偉明想,她是一位女性,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她是不是每天都在大雪中瞭望呢?是不是和我一樣每天都在凜冽的嚴寒中瞭望呢?

望斷歸來路。望斷歸來路。那種煎熬的滋味我是嚐夠了。

其木德見鍾偉明決心已下,也不再勉強。他知道,家鄉的牧民更需要他。

其木德開始耐心地慢條斯理地向鍾偉明講述著路上應該注意的問題。他告訴鍾偉明,路上一定要在林場住一夜,還有過哪條河,翻哪座山,走哪條路。其木德不厭其煩一一向鍾偉明細細交待著。他最後告訴鍾偉明,你一人走我確實有點不放心,可我相信你的小青馬!記住,和你的馬在一起就不會有事,它會馱著你走回家去的。

其木德的話不無道理,鍾偉明也早已深知小青馬的重要性。

與小青馬結伴一晃已有六七個年頭了,這短暫而又漫長的日日夜夜,小青馬從一匹軟硬不吃、調皮倒蛋、桀驁不馴的生馬蛋子變成了鍾偉明時刻不能分離的夥伴。鍾偉明騎著它,白天走,黑夜走,冬天走,春天走。暴烈的時候,小青馬疾走如飛;溫柔的時候,它又象一位懂事的大孩子;就是它,馱著書怡走完了離開草原的最後路程。

小青馬呀小青馬,你也會年年歲歲骨瘦如柴,你的個頭永遠也不會長得如大白馬那樣雄偉健壯、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可你的忠誠,你的耐力,你的速度,你的膽量,讓鍾偉明和白音塔拉的牧民們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將你視為一個奇跡,一個隻有在北京人手裏才能創造的奇跡。

你走吧!你跑吧!你飛吧!馱著你可憐的主人,快些回到白音塔拉,回到思他、想他、盼望他早日歸來的姑娘身邊。

8

淩晨五點剛過,鍾偉明喝完早茶,背上藥包,騎上小青馬,手裏提著其木德送給他的一根結實的打狗棍,義無反顧地上路了。

什麽認不認路,什麽走到走不到,什麽有狼沒狼,都讓它們見鬼去吧!情欲把鍾偉明一身的骨氣全磨光了。沿著蜿蜒的山間小路,向北,向他的家鄉,向他從未有過的家的方向直奔而去。

漆黑的夜空,數不清的星星在天上眨著眼睛,荒涼空曠的大山之中,隻有小青馬馱著鍾偉明在山道上急馳,烏黑的大山張開了血盆大口,隨時像要將這路上弱小的僅有的生命吞沒。

山上的一切在嚴寒的威懾下,靜悄悄的凝然不動,聽不到狼嗥狗叫,也沒有鳥飛雞鳴,遙遠的夜空靜寂無聲,隻有鍾偉明的小青馬踏在碎石路上發出清脆的“達達達、達達達”的聲響,傳出很遠很遠。

眼前的路模模糊糊,用肉眼很難分辨的清,隻能憑著多年練就的走夜路的經驗和感覺在山間小路上快步如飛。

過了約莫一個多小時,從前方傳來一兩聲狗叫,再往前走,狗的吠聲也越來越遙遠了,表明鍾偉明已經過了最後一個小村莊。

周圍隻剩下一片空曠的原野,還有他自己,孤零零一個人,沿著荒蕪小路飛快地跑著。約摸走了五十幾裏路,黎明前,天下起了大霧,天上地下混沌一片,雪地一片模糊,分不清前後左右,東南西北,在一條預計要過的冰河前,鍾偉明過了一次又一次,路已經全然沒有了,隻能牽著小青馬在冰河上一步三滑蹣跚地踱過來踱過去。

鍾偉明知道,冰河隻有一條,再走還是那條河,已經分不清方向,他和小青馬迷路了。哦,這不可思議的小小冰河,成了橫在鍾偉明麵前一座不可愈越的大山。不論怎樣,隻有一個方向,那就是向北!向北!向北!

黎明前的黑暗終於消失,當棉絮般的大霧散盡,晨曦微露,清晨已然來臨。微明的晨光映得天色昏淡的時候,寒氣更是浸人骨髓。暗淡的曙色與其說是白日的誕生,不如說是黑夜的滅亡。鍾偉明已經看清回家的路上那座必經的烏蘭溫得爾大山。

方向已明,道路已清,沒有什麽再猶豫的了。時間就是希望,時間就是生命。鍾偉明不敢怠慢,快馬加鞭,坐下的小青馬跑起來虎虎生風,蹽起四蹄,噴著鼻息,沿著一條隱約可見的崎嶇的山間小路,向北疾馳而去。

小青馬四蹄發出嚓嚓的有節奏的聲音,最後大顛著狂奔起來。隨著馬的奔馳、起伏、跳躍和喘息,鍾偉明的心情變得開朗、舒展起來。擔憂消失了,豪興頓起,在空曠的雪野上他甚至毫無顧忌地哼唱起來,“啊哈森吉德瑪,為了你我走遍茫茫草原.....”在顛簸的馬背上鍾偉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可以自由地駕馭自己命運的能力,想著馬上就要和一位姑娘見麵,這是何等的痛快舒暢,何等的令人期盼!

“達、達達、達、達達......”釘了鐵馬掌的蹄聲,敲打在布滿碎石的山間小路上,在空曠荒涼的大山裏發出陣陣清脆、響亮的聲音,那聲音無異於世間最美好、最動聽的音樂,回響在鍾偉明的腦海裏,使他長時間顛簸在迅跑的馬背上,不覺得累,不覺得寂寞,不覺得冷,隻有欣喜。鍾偉明既不吝惜手上的馬鞭,也毫不憐惜坐下的小青馬,一座座山峰被拋在腦後,村莊看不見,牲畜看不到,沒有人的影子,連飛鳥都不見蹤影。

小青馬不停地猛烈地狂奔著,仿佛它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熱能,都是為了實現今日的夢想。

想想它還是一匹生馬蛋子的時候,什麽好樣的騎手都很難騎上它,更不要說隨心所欲地駕馭它。這真是一匹難得的駿馬,它年少的時候桀驁不馴,不讓任何人近身,奔跑起來隻覺一股疾風驟然刮過,從不馬失前蹄。不管前麵是數不清的小小的鼠洞,還是又深又寬的大坑,它都會馱著主人一躍而過。

當鍾偉明失去了大白馬,為一匹喘著粗氣醜陋無比的瘦馬而悶悶不樂的時候,命裏注定小青馬就是他的了。

難道小青馬不是一直在等待它的主人鍾偉明嗎?

小青馬為他而生,為他而死,甘願在困難的時候冒著巨大的風險,為它的主人拚死去實現一個夢想:鍾偉明早已打算好,他要在一天的時間裏,縱馬狂奔三百裏,不但要征服二百裏崎嶇無人、險象環生的山路,還要踏平一百裏大雪覆蓋的原野。

小青馬,你知道嗎?這一切冒險都是為了回報那位困在小土屋裏,為了他鍾偉明,甘願寂寞,甘願孤獨,甘願住冰冷的小屋,甘願與狂風暴雪搏鬥,甘願日日夜夜等候他歸來的農村姑娘。

在以前規模宏大的那達慕大會上,牧民們養了又養練了又練的上百匹好馬裏,狂奔幾十裏路,隻能有一匹寶馬獨占鏊頭;如果有一千匹這樣健步如飛的好馬,不間斷地奔跑五六個小時,恐怕隻有一兩匹良駒能夠堅持到底。

小青馬今天連續奔跑了八個小時後,還有更艱巨的一百多裏的雪路在等待著它。

真是一匹神駒啊!

從天空模模糊糊地放亮,小青馬馬不停蹄迅跑如飛,這八個小時的奔跑,來不得半點閃失,小青馬不能馬打前失,不能怕這怕那忽左忽右躲躲閃閃將主人摔下,不能忽快忽慢,浪費寶貴的時間,更不能如大多數馬匹那樣,實在累了,跑不動了,幹脆站在路旁,一動不動,任你推,任你打,我力不從心,趴蛋了,你怎麽辦?趴蛋了的馬心力憔悴,精神上和體力上都已經崩潰,隻能內心裏發著牢騷,站在一邊大汗淋漓地喘氣。小青馬沒有一點疲憊的感覺,它大口地喘著氣,鼻孔變粗了,眼睛睜得大大的,還是那樣精神抖擻,興奮不已 ,仿佛更加想家的不是鍾偉明而是它。

    按照預定方案,中午時分,已經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來到了紮旗、阿旗與錫盟的交界處,翻過眼前那座號稱依和特格大壩,就要進入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著的烏珠穆沁草原了。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如鍾偉明事先預料的一樣。鍾偉明鬆了一口氣跳下馬,摘下馬嚼子,把拴在馬鞍鞽上的少馬子取了下來,放鬆馬肚帶,隨手將馬韁繩放開。他要讓小青馬稍事休息,喘一口氣,啃兩口路邊的野草,吃幾嘴草上的積雪。他知道,小青馬此時就是他的命,能不能走回去,是活還是死,現在並不是由鍾偉明自己說了算,而是要看小青馬。

鍾偉明伸伸腰,解個手,坐在雪地上,從懷裏掏出炸果子,吃上幾口,他在心裏暗自揣測,往北的路更艱辛更難走,雪已經不知大到了什麽程度,小青馬能有力量走回去嗎?往北走是頂風,下午會不會刮白毛風?路能不能看得到?天黑以前能不能到人家?真是生死未卜!牧民們搬家走的是這條路,整整走了十幾天,莫日根和眾多的壯漢們回家走的是這條路,每人騎一匹壯實的久經考驗的高頭大馬,牽一匹養得膘肥體胖的良駒,還要三五成群結伴走上兩天。鍾偉明瘦骨伶伶,小青馬貌不驚人,他們能闖過被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牧人們都視為險境絕路的茫茫雪原嗎?

鍾偉明把皮蒙古袍的下擺重新塞到屁股底下,坐在路邊冰冷的雪堆上,一邊用嘴使勁啃著炸果子,一邊心不在焉地瀏覽著兩旁大山的景色。

如果有閑情逸致,這裏是絕好的旅遊佳境。沿東西走向,連綿不斷的大山夾縫中,一條彎彎曲曲被車轍碾壓得凹凸不平的小路南側,是一條冰封的銀帶般閃閃發亮的小溪,小溪兩邊長滿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河柳;道路兩旁,山脈高低有錯,一坐接一坐,蜿蜒起伏;羊腸小徑沿著嵯峨險峻的山峰蜿蜒而下;山上覆蓋著皚皚白雪,山坳裏黑黝黝的密林一塊連一塊,密林裏長滿又粗又高的白樺樹,白樺樹一棵棵挺直了身軀直刺向青天,樹幹上一隻隻仿佛人眼一般的疤痕,半張半閉,猙獰地注視著世間的一切;林中一群長著大犄角的馬鹿,悠閑自在地吃著露在雪外的野草,享受著和平、寧靜和自由;一隻火紅的狐狸,蹦著跳著,穿越過小路,跑進大山低矮的灌木叢中;一隻灰色的野兔子好奇地望著鍾偉明和小青馬,穿過小路,一溜煙地鑽進了一旁的雪窩。

天空一片澄藍,映照得白雪更加潔白無暇,雪麵上有一行行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像一串串珍珠鏈似的獸爪印。鍾偉明多少學了點辨認獸爪印的知識,他判斷猜測著這裏曾經有野兔、狐狸、沙狐、鹿、麅子、狼走過。

銀裝素裹的山景,妖嬈動人美不勝收。大山上、小道邊、樹林裏、天空中,還有道旁那匹大汗淋漓的小青馬,那位穿著厚重的蒙古袍、大氈疙瘩,帶著大皮帽子,孤零零來自北京的知識青年,所有的一切都靜寂無聲。

山上積雪皚皚,萬籟俱寂,連幾裏外那隻幸運的紅狐狸蹦跳的聲音似乎都聽到了。一切都顯得恬靜安逸,悠閑自得,大自然最美好的瞬間,定格在鍾偉明的眼睛裏。

他又抓起一把雪,放進嘴裏,看著像剛從熱水裏淋浴出來的小青馬,嘴裏吐出的唾沫和身上的汗水已經凍成了白霜,罩著整個嘴頭和全身。小青馬不管不顧,迫不及待地啃著草,吃著雪,仿佛知道主人的安危係在它身上,抓住了每一分鍾就是抓住了生的希望。

望著小青馬,鍾偉明的心境坦然,心中那道緊繃著的弦鬆弛了下來。他站起身傾聽小青馬吃雪時打著響鼻的聲音,他瞭望白雪皚皚的山嶺,遠眺山坳裏密密的白樺林,他時而仰看白雲片片,時而往小路蜿蜒而去的方向張望。想起既將到來的茫茫雪原,鍾偉明顧盼神離,心神不定,心裏盤算著還有多少路要走。

突然,小青馬停止了咀嚼,警覺地高抬起頭,兩隻耳朵齊刷刷直直豎起,活像獵犬的耳朵,使勁刺向前方。小青馬的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不轉睛,緊緊盯著前方大山。

沒有了小青馬的吃草聲音,這世界顯得更加寂靜,空氣仿佛凝結了起來,時間仿佛凍在了一起,這靜寂使空曠荒涼的大山更加可怕,仿佛隨時都要爆炸。

    鍾偉明為小青馬從來沒有過的緊張狀態大惑不解,他看看小青馬,又順著小青馬死死盯住的方向放眼望去,眼前的景象使他目瞪口呆:順著東邊大山梁,一隊排成一字的四腳動物,大搖大擺,沿著隻有狐狸和馬鹿才走的羊腸小道逶迤走下山來。

    無庸置疑,鍾偉明最不願發生、最不願看見的事情終於來臨了:他與一大群狼不期而遇,狹路相逢。

    荒山野嶺空無一人,想哭想叫想乞求上帝,想求饒想逃跑,一切都是惘然。鍾偉明身邊的打狗棍,或於能打死個把隻狼,以他單薄的血肉之軀,以他骨瘦如柴的身體,手無縛雞之力的胳膊,勢單力薄的他既將成為那群惡狼的美味佳肴已經毫無疑問了。

    還有那匹小青馬,那匹倔強的,從不服輸,從不低頭,絕不肯坐以待斃的小青馬。它有四隻堅硬的蹄子,前尥後踢,再以它驚人的速度,一定會衝出重圍!它會沿著這條小路一直跑回家,跑到那位姑娘麵前嗎?

我可憐的小青馬喲,你見到了那位陌生的姑娘又如何向她述說?

一隻、兩隻、三隻……

當鍾偉明數到第十一隻的時候,山上的狼群成千上百黑壓壓的一片,突然向他撲了過來。

狼群咆嘯著,狂吠著,迅雷不及掩耳,像一陣風般壓了過來。鍾偉明本能地拿起了打狗棍,徒勞地舉過頭頂,試圖作最後的反抗。

他精細的胳膊好似柴火棍一般,他手裏的木棍也不過是根燒火柴,群狼撲在他的頭頂上,撒咬著他,吸吮著他,一隻母狼的乳房蹭著他的臉,讓他感覺癢癢的、麻酥酥的。

狼多肉少。他那不值錢的、沒有脂肪的皮肉入不了狼嘴。頭狼幹嗥著,召喚更多的夥伴,抑或是不滿同伴的自私。

 

時間在一分一秒中消逝,鍾偉明已經不再祈盼生的希望。

他擠在狼群當中,灰色硬挺的狼毫撫摸著他的臉,他掙紮著透過縫隙,往外瞭望。

他留戀地望著他心愛的小青馬,望著他還沒有看夠的藍天白雲,望著生他養他的大地,望著皚皚白雪,望著多少年來默默駐守在這裏的一片片白樺林。他在想,那位困在小屋裏的姑娘不知怎樣了?他的潛意識裏,那姑娘其實就是秀琪,是他多年來日日想夜夜期盼的秀琪姑娘,是他魂牽夢繞,一生鍾情的心上人。

“我終將要使你失望,我心愛的姑娘。”

“小青馬你跑呀!你到快跑呀!”

群狼越聚越多,似排山倒海的巨浪,似暴雨將至的黑雲,撕咬著,低嗥著。啃不到骨頭的狼徘徊著、隱忍著,垂涎三尺地等待下口的機會……

鍾偉明一廂情願地虛構著一幅成千上萬的狼群慘忍地吞嗜人類的可怕場景,事實上那群狼最終也沒超過十一隻。

在錫盟草原,牧民們年年圍獵、掏狼崽,再加上兵團神槍手們的半自動步槍,已經難覓孤狼的蹤影。

在人麵前狼始終是弱者。草原狼不過偷吃了幾隻羊,遭到的卻是滅頂之災。

當鍾偉明與他的家人、他的小青馬、他心上的姑娘默默告別的時候,當他的思想漫無目的地神遊,終於又回到了眼前,回到了狼群的身上時,定晴一看,那群狼鬼使神差般已經返身回轉,悄悄地走得無影無蹤了。

這時,鍾偉明渾身的緊張狀態突然鬆弛了下來,覺得自己已經筋疲力盡。突然沒有了恐懼,他的心在遲鈍地機械地跳動,好似剛剛揀回了一條命。他這時才相信其木德大叔所講的話,狼是一般不會主動襲擊人的,也許這些畜牲早已膩味了人的味道,對鍾偉明這樣瘦弱細長的身軀不屑一顧呢。

不!死裏逃生應該歸功於小青馬。

如果這時它驚慌失措,拋下鍾偉明不顧,放開四蹄逃之夭夭,那群狼就會尋著聲音一轟而上。

有小青馬在這裏,它的鎮靜、它的若無其事,它天生具有的龍一般的威嚴和壓倒一切大無畏的氣概,不但給鍾偉明壯了膽,也在與狼群的對峙中終於占了上風,令那些殘忍的家夥聞風喪膽,望而怯步。

馬知道要上路了,急燥不安地挪動著雙腿,嚼著嘴裏的鐵嚼子,吐著白沫。

僥幸擺脫了群狼,鍾偉明翻身上馬,不敢待慢,小青馬快步如飛,不一會兒的功夫,將雪山、白樺林拋在了身後,馱著它的主人隻身闖入大雪彌漫的草原。

鍾偉明騎馬馳上山岡,從山岡上遠眺,可以看到一片白雪覆蓋的憂鬱的原野。大雪被太陽映得泛著白光,綿延數裏,一隻隻被狼掏胸破肚的死牲畜屍體橫在雪堆上,雪原一眼望不到邊。比起令人生畏的野獸,大自然似乎更加可怕。茫茫雪原白皚皚好似無邊無沿,要想穿越它,沒有非凡的本領和氣力幾乎是不可能的。雖然僥幸擺脫了狼群,這次不會再有什麽僥幸了。

9

大雪填平了峽穀,凹地和深溝都齊平了,看不見大路,也看不見草原小徑,周圍是一片被風舔得光溜溜的空曠的雪原。草原仿佛死去了一般。連一隻飛鳥也沒有。寒風把嗚咽聲送往遠方,久久地憂傷地在草原上、在鍾偉明的心中回蕩。

深深的雪地上,唯一尚可辨認的道路就是前一天莫日根與幾位牧民騎馬、騎駱駝走過時留下的蹄印,那隻不過是幾匹牲口的蹄子踏出的深深的雪坑,經過一天一夜風吹雪打也已經模模糊糊,依稀難辨了。

整整一個冬天,雪下了一場又一場,白毛風更是司空見慣,雪花落在雪地上,經中午陽光強烈的照射,凝結成了一層層硬殼,硬殼上蓋上了雪,有的地方稍硬,有的地方稍軟。

    小青馬馱著鍾偉明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沿著一個個馬蹄印向北走去。時間在一分鍾一分鍾的捱過。茫茫雪原到處一片潔白,沒有牲畜,沒有動物,沒有人家。沒有一棵樹、一根草,隻有慘白的太陽照耀在晶瑩的白雪上,折射出無比耀眼的閃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小青馬大汗淋漓氣喘籲籲,馬蹄踏在結實一些的雪地上,會很輕鬆地向前挪動一步,然而不會太久,隻三兩步,兩指厚的硬雪殼被小青馬一腳踏下去,撲哧一聲,馬蹄踏破硬殼,陷入沒膝的積雪裏,小青馬就要費力地高抬腿,用盡渾身力氣幾乎蹦跳著竄出一個個雪窩。

一次,兩次,小青馬吃力重複著這個簡單而又費力的動作,能量消耗得特別大,鼻孔張得大大的,用力喘著氣。鍾偉明看在眼裏心中隱隱作痛,他在心中暗暗祈禱,小青馬千萬不要發生什麽意外。

為了讓小青馬休息一會兒,鍾偉明跳下馬背,手裏牽著小青馬的韁繩,自己在雪地上步行。

一步,兩步,還未走出三步,一腳踏進深雪中,拔出雙腳,人早已累得氣喘籲籲動彈不得。走了不過十幾步,不得已,還得爬上小青馬的背。這時,他才更深地體會到,離開小青馬真是寸步難行啊。

    太陽在匆匆飛渡的雲朵後麵時隱時現,以一種變幻莫測的光輝照耀著雪地,毫無暖意的陽光下寒風吹拂著鍾偉明的臉,饑寒交加的鍾偉明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冷,他便把皮帽子的帶緊緊地係了起來,但仍禁不住瑟瑟發抖。

    如果把鍾偉明與小青馬先前二百多裏路的速度比喻為時速五十邁的汽車,在雪原上的速度慢得就如老牛拉破車,充其量隻有時速十邁。鍾偉明與小青馬絲毫不敢怠慢,馬不停蹄,分秒必爭。當翻過寶日格斯台牧場的那道山梁,白音塔拉的小山峰遙遙在望的時候,太陽毫不留情地下山了,很快,大地將漆黑、淒冷、希望和死亡帶給了遠行人。

路過寶日格斯台牧場辦公室,小青馬幾乎精疲力盡得再也沒有力量抬起腿,鍾偉明也在想,是否要走進老鄉家的冬營盤借宿一夜?盡管離家隻有區區三十裏路了,一來天黑了,稱作路的幾行馬蹄印再也無法辨認;二來他與小青馬饑寒交迫,萬一迷了路、小青馬趴了蛋,或有點其它什麽閃失,這區區三十裏路也許就是他生命的終結。

一步、兩步……小青馬吃力地拔出腿,一步三晃地往前蹣跚而行。這不是在行走,簡直就如同攀登高山,腳下的雪深沒膝蓋,有時撲哧一聲,小青馬的四條腿都踏空,雪深不見底,鍾偉明就要下馬,拽緊馬韁繩,讓小青馬自己掙紮著躍出雪坑。

在牧場辦公室前的那道小山梁上,如果晴空萬裏日頭高照,就會隱約望見白音塔拉大隊辦公室一排排的土坯房。現在天黑了,沒有了太陽,沒有了這微不足道的些許溫暖,在鍾偉明猶疑不定的時候,當夜晚的寒冷猛地襲上心頭的那一刻,小青馬突然如有神助,大發神威。

它向著家的方向,猛地抬起頭,如見到群狼時一樣,兩耳直立,齊刷刷刺向前方。小青馬步履矯健,大步流星踏著厚厚的積雪,一步不停地邁向鍾偉明和它共有的家。

鍾偉明拉緊韁繩,控製住激動不安的小青馬。

從與狼群相遇的山間小路到跨進錫盟茫茫的皚皚雪原,又經過了八個小時浴血奮戰,小青馬精疲力盡,大汗淋漓,馱著它的主人鍾偉明,曆時十六個小時,終於走近了他們的家。

遠遠的,鍾偉明已經辨認不出被大雪掩埋了的小屋。走近雪山,從裂縫中隱隱閃現出些許亮光,小屋被大雪埋沒得隻露出一扇窗戶和一扇門了,想象得出來,那都是因為有一個勤快的人每天將窗前和門前的雪鏟淨,門和窗才沒被大雪吞沒。

走廊裏傳來進來的人小心翼翼躡手躡腳氈疙瘩踩在地上並不太響的哢嚓聲。

“怦怦、怦怦......”

10

    一陣輕輕的敲門聲仿佛懼怕打破沉寂了一冬的寧靜,也讓屋裏的人驚訝得心驚膽戰。這不是幹爹、幹媽的聲音,往常如果是幹媽過來,人沒到她的大嗓門早到了,“詠娥!詠娥呀!詠娥在家嗎?”

詠娥每天一個人孤零零呆在被大雪掩埋了的屋子裏,無聲無息,無事可幹,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惟見白雪皚皚,陰雲沉沉,一身銀裝的大地同蒼穹之間隻有些許空隙。實在煩悶無聊,她就拿起自己帶來的一個小小的圓鏡,對鏡凝視自己渾圓、美好的身段和漂亮的臉龐。

爐裏的火熄滅了就會寒冷難耐,可是,如果爐火旺了,逐漸而來的燥熱會令她坐立不安。她隻有抑製自己,往爐膛裏一小塊一小塊添著幹牛糞,讓燃燒的欲火逐漸冷卻下去。

“隻剩下六十一天啦,” 詠娥心裏計算著偉明回來的日子。

偉明說過,春天,他會回來。

每夜獨臥空房,四壁陰森,一盞昏暗如豆的煤油燈,令她有些膽怯。夜深了,一人坐守長夜,倚枕聽著外麵呼呼大作的暴風雪,對著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說不盡的愁煩。到後來,隻要一聽到一點點動靜,那怕是一聲犬吠,一陣馬蹄響,幾聲咳嗽的聲音,便禁不住心動。

 晚上,身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她渴望的男人, 深夜夢回,無邊的空虛與寂寞全湧了過來,聽到外麵狂風大作,她會膽戰心驚,那個人怎麽樣了,不會凍著、餓著,不會不回來吧?一種突如其來的孤獨感襲上了她的心頭。

今夜難得這樣的好天氣,沒有漫天的白毛風,但仍舊寒氣逼人。地麵的雪已凍結成堅硬的冰殼,留下積聚在雪山上或角落裏的薄雪,仍承受著刺骨的寒風變本加曆地要把滿腔怒氣發泄在它們身上,然後凶狠地將它們刮上雲端,卷成無數茫茫旋渦在空中吹散。

在這樣一個寒夜,淒冷、黑暗,如果吃穿不愁的一家人圍著爐火而不是饑寒交迫、無家可歸、隨時有凍死在路上的危險,那將是怎樣的幸福啊?

每天,嗚嗚的風聲中時刻傳來風雪吹打得窗玻璃嘩啦嘩啦響的聲音;屋外,凡是鬆散的東西全被狂風刮走或被大雪覆蓋了;透過窗玻璃,白天是一片狹狹的雪色,夜晚是黑漆漆的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這個小小的土屋裏已經被詠娥收拾得一塵不染,藥台上的每個小藥瓶都擦得晶光閃亮,一床厚棉被也早已拆洗得幹幹淨淨,屋裏所有一個女人能幹的活計都被她搜羅幹淨了,自從幾個牛犢死後,再也找不出什麽可幹的了。屋裏堆幹牛糞的角落裏散發著幹牲口糞、牛犢吃剩下的羊草氣味。白天,從窗戶外透進一點點灰色的亮光,夜裏,隻能靠柴油燈的點點星火。

外麵,夜黑如墨,沒有暴風雪,真是天賜給夜行人的良機。聽不到小青馬的悲嘶,幹媽扯著嗓子的幹吼也很少聽到。她從來沒有如此寂寞過,從來沒有如此心焦過,從來沒有如此急切地期盼過一個人。

那時候,剛剛定了婚,她非但不惦記那個令人羨慕的國家幹部,甚至厭惡他,見了他就惡心,退了婚反到一身輕。她太怕這寂寞的房間,太怕孤獨地等待,太怕一個人吃飯無滋無味的情景。天呀,如果讓這死一般的寂靜繼續下去,她簡直要瘋了。

    望著窗外的黑暗和靜寂的世界,詠娥仿佛在夢境中,可是禁不住一顆心卻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來。她趴到結了冰的窗戶上,跪在窗前的土炕上,用心捉摸那漸漸走近了的腳步聲。她渾身發燙,緊閉雙眼,靜了靜神,用右手往後梳了梳頭發,用發顫的左手按壓住怦怦亂跳的心房,鬥膽問了一句:“誰呀?”

    “我,我是鍾偉明,快開門呀。”

    詠娥心頭一驚,一陣欣喜過後,顧不得多想,飛身下地,一把拉開了屋門。

門開了,一股寒風吹了進來,由於寒冷和內心的恐懼,詠娥渾身上下打了個哆嗦。她感覺到來人的目光在她的臉上遊移。望著眼前穿著臃腫的大皮得勒,腿上兩隻到膝的大氈疙瘩,肩背藥包,被冰霜遮住了整個的臉,疲憊削瘦的鍾偉明,詠娥驚得目瞪口呆,仿佛在夢中還未醒。

她從來沒看見過鍾偉明這樣久這樣久地凝視著她。

鍾偉明一動不動,那相貌俊俏的臉更象一尊大理石雕像。

詠娥披著花棉襖,一見到偉明,惺忪的眼睛裏就閃出喜不自勝的光芒,忽然間兩隻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了。

鍾偉明走進屋門,站在那裏好半天一動不動,他把讓雪水、冰霜沾濕了的頭發從前額移開,讓爐火充分地照耀著他蒼白的額頭和同樣蒼白的臉頰。

詠娥望著這張模糊而又熟悉的臉,就像是從山丘上眺望遠處蒙蒙細雨中的草原一樣。她悲哀地看到,操勞和憂鬱已經在他的臉上如此明顯地刻下了痕跡。看到鍾偉明放下藥包,脫去大皮得勒,摘下大皮帽,詠娥才想起問一句:“天呀!你怎麽回來了?”

詠娥的話說完了,他卻沒有回答。

詠娥努力從他的眼神裏尋找答案,接著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和悲哀。

    偉明凝視著眼前身穿花棉襖,梳著兩條長辨子的農村姑娘,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他忘記了自身的痛苦和勞累,望著她一動不動,沉默中洋溢著對一個女人的愛慕之情。

    詠娥依然如故。好像不論什麽樣的災難,什麽樣的苦惱,什麽樣的孤獨和恐懼都不能壓倒她,不能使她屈服。她梳洗得幹幹淨淨,嬌嫩、美麗,比城市姑娘毫不遜色。

    不等偉明說話,詠娥眼圈一紅,眼淚撲簌簌流了下來。望著她日思夜想,使她茶飯無心,起坐恍惚,令她神魂俱亂的男人,在這大雪覆蓋的小屋裏寂寞地等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男人,隻說了一句“養的牛犢都死了”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順勢倒在輕輕攬住她肩膀的鍾偉明的懷裏,默默地流著眼淚。

    鍾偉明小聲哄勸著:“沒關係,這麽大的雪災,百年不遇呀,不知死了多少牲畜,死幾個牛犢算什麽!”

詠娥倒在鍾偉明懷裏流了會兒淚,她從窘急和委屈的複雜心境中稍微平靜下來後,掙脫出來,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她神情緊張,語無倫次,為了掩飾慌亂和像紅布一樣的臉,背過身,用手理了理蓬亂的頭發,咬了咬嘴唇,勉強忍住眼淚。

稍許,她轉過身,屋裏隻有他們倆麵對麵,彼此久別重逢,詠娥真想說說別後的相思之苦。她注視了鍾偉明一小會兒,對他嫣然一笑,笑容中充滿了深深的情意和愛戀。

“我趕緊給你弄飯,你路上走了幾天這麽晚才到家?餓了吧?累了吧?凍著沒有?”詠娥想了那麽久,隻問了這樣幾句簡單普通的話,再也說不出什麽溫柔體貼的詞兒來了。說罷,慌忙找出一小塊凍羊肉,切成細絲,又忙不迭地和麵擀麵條。

鍾偉明渴望有一頓豐盛的飯菜和一個溫暖的爐火,那隻是夢中的幻想。無數次走進冰冷的小屋,胡亂吃一頓碎掛麵或疙瘩湯,早已是家常便飯。頭一次在屬於自己的家裏吃了一頓熱熱乎乎的麵條,吃完飯才感覺到,在馬背上顛簸了整整一天,渾身如散了架般疲乏無力。填飽了肚子,靠在炕沿邊,再也懶得動彈一步。

在暗淡的燈光下,他第一次這樣近、這樣久地看著一個女人。她穿著一件素花的棉襖,手忙腳亂地做著飯,不斷變換著姿式,這個穩重、端莊、落落大方的姑娘,表情有些異樣,嘴唇上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身後甩著兩條烏黑的長辨子,時不時地回過頭用那雙使人銷魂的眼睛揚揚得意而又脈脈含情地望一眼鍾偉明。

詠娥不像秀琪那樣光彩奪目,卻有任何一個漂亮的女人所沒有的使人心醉的風韻,她是不是達到了美的頂峰並不重要,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活生生迷人的女人。

    詠娥收拾起碗筷,看到鍾偉明疲憊不堪的樣子,趕緊將被窩兒鋪好,上麵又搭上鍾偉明的大皮得勒,要讓鍾偉明好好休息,睡一宿舒舒服服踏踏實實的覺。

鋪好被窩,詠娥臉漲得通紅。她用眼睛瞟了一下鍾偉明,看見他的臉上泛起了又驚又喜的紅暈,呆呆傻傻地窘態畢露。

他默默地對她微微一笑,這一笑詠娥心裏明鏡似的,其中包含了多少情意呀!

偉明這個家隻有一床被子,詠娥也是頭一次與一位年輕小夥子這樣長時間在靜靜的深夜裏單獨在一起。她的心噗通噗通跳得自己都能聽得到,仿佛要竄出她的胸膛。她茫然不知所措,不好意思地起身開門要離去。

她沒有回頭,卻感覺到鍾偉明傾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和溫情,感覺到背後鍾偉明那雙火辣辣的眼睛在死死地盯著她。她忍不住要回過頭來,要用最簡潔的語言把她複雜曖昧的想法表達出來。可是她還是一動沒動。

雖然誰也沒有說話,她知道,那個年輕人同樣也在激動不已。

詠娥慢慢地伸出手,在將要拉開門的那一刻,她勇敢地回轉身,用她那雙多情的美麗的眼睛緊緊盯著她心目中早已認定是自己男人的眼睛。

多少個日日夜夜,已經快要忘卻的影影綽綽的麵孔現在非常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這是一種無法抗拒的魅力,是一種模模糊糊仿佛無望的愛情,屋裏的溫暖和害羞使詠娥的麵龐顯得格外紅潤,煤油燈也由於燈芯上結了灰變得越來越暗淡下去,被詠娥紅撲撲的好看的臉蛋幾乎遮蓋住了它全部的光芒。

詠娥如此深厚的愛意震動了鍾偉明,壓倒了他所有的膽怯,他為什麽突然愛上了她?

沒有人能回答他,隻有詠娥依舊站在那裏,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偉明一動不動,他不敢打破沉寂,兩人恍如置身仙境一般,隻想讓這夢幻般朦朧的一刻永遠持續下去。

   詠娥一聲不響,傷心地望著偉明因為疲於奔命而瘦削的臉。

詠娥美麗寬闊的肩膀托著她的頭,她的眼睛和整個臉上都閃爍著難以抑製的興奮光輝。

鍾偉明欣賞著她的美,同以前完全不一樣,覺得她今晚分外嫵媚動人,現在她的感情沒有絲毫神秘的成份,她的美已經完全令他傾倒。

    鍾偉明的眼裏燃燒著熾熱的欲火,一陣心悸,心跳加劇,臉騰地紅了起來。

鍾偉明拚著性命,不顧山高路遠,不畏雪大天寒,冒著險些喂狼的危險,拋棄了所有的怯懦和悲觀,變得那樣勇敢無畏,一口氣奔波三百餘裏,他急切盼望見到的不就是這位姑娘嗎?

一個發育成熟的青年人,一個渴望愛情的年輕小夥兒日夜想著盼著不就是這神聖的一刻嗎?由於過度疲勞而顯得暗淡無光的眼睛忽然變得充滿了快樂和熱情在閃閃發亮,心頭湧上一股親切的暖流,使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淚水也禁不住奪眶而出。

     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生發出的欲望是多麽強烈,而此時的環境又是那麽出乎意外,幸福來的太快了,太突然了,他對她了解的很少,可是現在他不得不承認,他已經突然愛上她了。

她愛他,為了他不惜拋家舍業,她對他的性格特點經過幾個月的接觸和孫滿福一家人的介紹,越來越了解,覺得他無比親切、可愛,他翩翩風度迷住了她,就象迷惑著一個初戀的少女一樣。

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想什麽,她都覺得特別崇高,特別美好,她對他的迷戀使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她竭力想在他身上找出些不好的東西,什麽窮呀,家庭有問題呀,可是任何理由也說服不了她,越這樣想越愛他,希望能夠同他親近,希望能夠完全占有他。

    鍾偉明鼓足了勇氣,翻身跳下炕,一把攔住詠娥。

    他做夢也不曾想到,幾個月的狂風暴雪挨冷受凍,卻將他的感情磨練得更銳利也更加濃烈了。鍾偉明第一次這樣深情,懷著無比感激的心情,用誠懇的口吻輕輕地幾乎是在哀求她。

    “詠娥,都半夜了,還上哪兒去?你別走,這就是你的家!”

關緊門,詠娥目光呆滯,咬緊牙關,沉思起來。

垂下頭,臉上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氣,一動不動地站了兩分鍾。她在重溫那些一去不複返的等待、孤獨和寂寞,她在想未來的生活,她不相信他真的會愛上她。

鍾偉明幾句言簡意駭的話,使詠娥幾乎驚愕得不能動彈。她兩頰紅得發燙,像罩上了一層紅布,羞得抬不起頭來,站在那裏喘著氣,任憑鍾偉明推推搡搡,將她擁到炕沿邊,替她慢慢地解開衣服扣。

詠娥低著頭,不再反抗,順從地剝去棉襖棉褲,露出一身打了幾塊小補丁的粉紅色秋衣、秋褲。

秋衣裏緊裹著滾圓的脊背和豐滿的肩膀,秋褲下麵清楚地看出女性的凸凹不平和渾圓的大腿。

鍾偉明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詠娥的每一個動作,直到她鑽進了唯一的被窩兒。

鍾偉明的身體十分饑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覺。可是當他想女人的時候,又總是想著秀琪。想著秀琪黑暗中白嫩嫩浮現出來的柔滑的軀體,想著她的喘息,她的親吻,她迫不及待的欲望。愈想愈覺得身體饑不可耐。
    鍾偉明的心怦怦跳,他急切地脫去自己油乎乎的棉襖,脫去厚厚的毛烘烘的羊皮皮褲,頗有些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自己肮髒的身子怎麽鑽進姑娘的被窩兒。

情急之下,他趴在詠娥的身旁,吹滅了床頭那盞小小的煤油燈。黑暗裏順勢鑽進詠娥的被窩兒。

兩個火熱的身子碰到一起爆發出不同尋常的激情,激情的洪流突然衝垮了阻擋的堤壩,偉明瘋狂地親著她的頭發、脖子、胳膊、肩膀。

詠娥心內早已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任憑鍾偉明從身後緊緊抱摟住她微微發顫的身子。

鍾偉明用他那摸摸索索的笨拙勁和羞羞答答從來沒有過的親昵舉動,輕輕扣動了詠娥內心深處蘊藏了很久的情欲之弦。

詠娥慢慢扭轉身子,接受著這個男人的愛撫和溫存。

詠娥的雙臂軟綿綿地落在被子上,她的模樣異常嫵媚嫻靜。鍾偉明默默地吻著她,已經全然感覺不到她是個陌生的農村人。

驀地覺得,他度過的二十幾個春秋,那個神秘、恐怖和怪誕的世界一下子回到了人世間。繃緊的弦全斷了,意外的狂喜和淚水湧上他的心頭,他激動得渾身發抖,半晌說不出話來。

鍾偉明一把將詠娥擁進懷裏,用心吻著她,她試圖掙紮一下,可是偉明孔武有力的臂膀將她摟得更緊了,輕柔的愛撫把詠娥帶到了一個十分生疏但卻幻想過多少次的幸福世界。

她的心跳得更加劇烈了,渾身燥熱,越來越強烈的幸福感籠罩了她整個身心。

    親吻著詠娥的臉頰,偉明感情深沉,悱惻纏綿,輕輕地說:“詠娥,我可窮,你不會後悔吧?”

    詠娥不顧一切回吻著偉明,緊緊摟抱住她鍾情的男人,小聲而又語氣堅定地說:“我不後悔,你就是沿街要飯,我這輩子跟定你了!”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你,我是在曆盡艱辛受盡磨難九死一生之後才知道愛你呀。”鍾偉明喃喃地說。

    他對詠娥異常健康的體魄讚歎不已。她真是個純潔無瑕妙不可言的尤物,她無懈可擊的體態使他心裏充滿了一種敬畏的情感。他不得不承認,在這個農村姑娘麵前,自己也顯得多麽的不般配。

    在大雪掩埋了的小土屋裏,在四壁空空如也的土坯房中,第一次躺在自己暖烘烘不再冰冷的土炕上,當兩顆寂寞的心終於融合到一起,當兩個還很陌生,甚至沒有完整地說過幾句話的一對男女終於躺在一個被窩兒裏,覆行前生的約定,迫不及待地擁抱在一起,那是莊嚴、神聖然而又是古老、原始和最愉悅的一刻。不可抗拒的本能以結合的狂熱驅迫著兩性相互結為一體,那情那景真是說不盡的男歡女悅、恩愛纏綿。

    朦朦朧朧隱隱約約的,黑暗中,鍾偉明身下的肉體溫暖綿軟,他有生第一次不必壓抑自己的感情,不必抑製自己的情欲,任憑情感和性欲如開放的閘門,一泄千裏。

詠娥以為偉明會與她通宵達旦地喁喁私語呢,然而,不,偉明再也沒有說話。

雖然他不再對那個來自農村的、說話怯怯的、沒有什麽文化和修養、他一點也不曾愛過的姑娘嗤之以鼻,摟抱著詠娥,他在心中卻偷偷地想:“你是秀琪嗎?但願你就是秀琪,你如果是秀琪,我親愛的,隻有秀琪的身段最嬌美,令人百看不厭,隻有秀琪才是最可愛、最溫柔、最讓人心動、最銷魂的。秀琪,我曾經千遍萬遍地想你念你呼喚你,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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