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的小街。
天空一片蔚藍,熾熱的光用金色的環把周圍的房屋樹木套住,然後飄灑到瀝青路麵上,終於把道路表層灼烤的粘稠了,人走在上麵,印出一串清晰的腳印。地麵上的熱透過鞋底傳到腳心,汗液把沒穿襪子的雙腳塗了層潤滑油,腳在旅遊鞋中直勁打滑。他抬起頭看著天,雖然背對著太陽,可那藍依舊晃的眼睛有些疼。他眯縫著眼,想把這藍看透,卻發現那藍似乎太厚了,厚得無垠。他的心突然變得酸酸的,想要掉淚,可是又覺得沒什麽理由,雖然眼淚已經充滿了眼眶,卻隻是停留在他那深深的眼窩,滋潤著剛才還顯得有些枯澀的眼皮。
不知道怎麽了,他最近總想哭,卻一直找不到哭的理由,所以也就一直沒哭。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時,曾經分析過原因,挖空心思地找出了很多想哭的理由,可是任何理由似乎都不能解釋成想哭的理由,既然論據不足,所以也就依然哭不出來。
他叫劉堅,如果當初老爸或老媽稍微費點兒勁,多加那麽一個“強”字,也許現在會產生時時提醒自己注意的效果,也許會使得他真的變得堅強了。可記得原來即便沒有那個字他也還是夠堅強的呀。四十多歲了,如果說經風雨見世麵的話,他也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
與共和國同齡的一代所遭遇的一切他幾乎都沒有錯過。細說起來,有些事還很悲壯慘烈,足可為中國近代史增添些什麽內容,使聽者垂淚。那時的他很堅強,也從來沒有產生出想哭的願望。男孩子嘛,自然就應該有男子漢的氣魄,事情出來哭又解決不了問題,太激動反而沒了主意。所以他是不會哭的。
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任何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他卻無來由地想哭,想哭那不知道什麽原因造成的想哭的衝動。當然原因總歸是有的,卻因了一時的糊塗想不仔細了。
劉堅,男。已婚,身高一米七五,略瘦,但有力。他沒占別人什麽便宜,在中國男人身高的調查中,屬於標準身材,即沒為別人增加高度,也沒讓別人替自己拉長高度,站在眾人中,即不會汙染他人眼睛,也不會美化環境,很普通的中國男人。
劉麗,女。已婚,身高一米六五,略瘦,纖弱。她沒占別人什麽便宜,在中國女人身高的調查中,屬於標準身材,即沒為別人增加高度,也沒讓別人替自己拉長高度,站在眾人中,即不會汙染他人眼睛,也不會美化環境,很普通的中國女人。
姓一樣,性別不一樣,隻是姓氏後麵換了一個字,就成為了夫妻,算是巧合還是什麽其它的,誰都說不明白。
也不是青梅竹馬,到了人該成家立業時就認識了,就相愛了,就結婚了,順理成章,就這麽簡單。
戀愛時沒有波瀾壯闊洶湧澎湃的激情,看著順眼挑不出太多毛病,一個像男人,一個像女人,就這麽回事。其實所謂的像男人或像女人的結論也並非是泛泛一說的事。每個人都還是有自己認定的標準,並沒有一個準確的尺度。就拿劉麗看劉堅的標準說,她認為劉堅之所以能夠博得她的喜歡,最重要的就是劉堅身上的男人味,遇到天大的事都敢承擔。而劉堅喜歡劉麗卻是因為劉麗像所有女人對男人一樣對自己的依偎,所謂小鳥依人,使自己感覺上更像個男人了。於是他們就結合了,有了女兒劉雙,反過來是雙劉的意思。有時仍覺得不圓滿,因為實際上應該是三劉,可給女兒取個名字叫劉三,即俗又難聽,寶貝似的閨女全因名字給糟蹋了,於是仍不改當初的在戶口本上填寫了劉雙。後來女兒大了,覺得雙字不好,去改了叫劉霜,多少顯得寒冷了些,但字音沒變,冷就湊合了。
劉堅想哭,沒有任何理由,又找不到合適的人去述說衷腸,就像世界上失去了知音,越發覺得委屈,也就越發地想哭了。可話又說回來了,即便是生活中有那麽個可以交心的密友,人家也願意聽,自己又能夠說出多少一二三四五來。於是還是想哭。
過去了的歲月中可以懷念的似乎不多,可以讓他感到欣慰的似乎也不多。唯一的安慰就是現在他這個家。二十年來為此付出的幾乎是他畢生的精力。現在女兒大了,上大學住校經常不回來,晚上隻有夫妻兩個,吃完飯後沒了女兒的糾纏,顯得空虛無聊。電視上的節目沒了吸引力,轉成卡拉ok,找到一盤紅太陽,於是懷舊情愫便湧上心頭。一曲“花兒為什麽這樣紅”還沒唱完,已經淚流滿麵了。這下可找到感覺了,也有了哭的理由。劉麗沒想到丈夫對愛情還是那樣執著或曰真摯,居然為了這首舊日情歌激動成了淚人,於是便依偎在劉堅身上同他一起落淚,一起懷舊,一起傷感地把這首歌變成了男女聲二重唱。激情一直延續到了半夜,兩人相擁著共同度過了那次不同凡響的,婚後多年來少有的高潮。
第二天醒來,劉堅揉出沾滿眼窩的眼屎,翻身看著依然熟睡的劉麗和她露出薄被的雙肩。粉白的肌膚光滑細膩,蒼蠅站在上麵可能會打滑。他忍不住輕輕吻了那粉白的地方,劉麗在似睡非睡中以為來了隻蚊子,聳聳肩,把那露出的部分縮進被中,被角還把劉堅的眼睛擦了一下,酸痛了好一會兒。昨晚可能把眼淚都流盡了,這會兒需要時居然一點兒都沒有,隻好緊閉著那隻被擦疼了的眼,試圖擠出一二滴。
然後就是鬧鍾突然響起,驚醒後的劉麗赤著身子滿地尋找昨晚激動時扔了一地的衣服。劉堅伸手接過劉麗扔過來的內褲穿上,然後趕快去廚房點著煤氣爐熱奶,開始了重重複複的新的一天。
雖然確實是新的一天,但上班的路上,劉堅想起的卻全是過去了的一天裏沒有了結的事情,要在新的一天中繼續去了結,然後又剩下一些新的沒有了結的事情留給下一個新的一天去了結。真他媽的繞嘴!
“哎,看車!”一走神,差點撞了行人。
劉麗匆匆忙忙穿過人行道,使勁盯住遠處擠在自行車群後的公共汽車,如果趕不上這趟車沒準會遲到。就在這時,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拿著半個燒餅放在嘴上狠咬了一口的我,陰錯陽差的把劉麗撞出去老遠,我也橫著狠狠摔在了車水馬龍的大街上。雙方都慘透了,誰也不可能自己爬起來,她大腿骨折,我右臂摔斷。於是,我們被送進了同一所醫院的外科病房,當然不在一個房間。
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劉麗被我撞出去後就昏過去了,等她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的搶救室。我和她中間隔著塊布簾,聽得見她醒來後的哭聲。事情發生時我都糊塗了,不知道被撞出去的人是男是女——如果知道了也就撞不上了。這會兒聽見是女生在哭,我的心忽悠一下,好痛。到了現在還沒有結婚,不是對女人不感興趣,而是諸多原因造成,也許是命中注定要讓我“撞”上個別人的媳婦。
有人說,人生就是個大舞台,每個人在他(她)的一生裏都在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演出了人生的喜怒哀樂,那我在這台戲裏會是什麽樣的角色,先不定位,走著瞧。
憐玉惜香,很多男人的本色。當聽到簾子那邊的哭聲後,我才知道撞了個女人。聽見那揪心的哭聲,就像電流從耳鼓進入了心髒,全身麻酥酥的。說實話,不是對女人的哭都會產生出這種感覺,似乎這種感覺以前也從沒有過,隻有這次是個例外。
醫生的搶救過程很順利,我被推進病房。老母親顫抖著來看我,昏花的眼裏流出渾濁的淚。我卻隻想著被撞傷了的劉麗,居然沒來得及讓母愛感動一番。隻是小聲責怪著老媽,嘴上說著,別哭啦,讓別人笑話。希望她老人家盡快離開,我也好去看看,說不定撞上個仙女。
劉堅接到電話後,趕緊請了假,急匆匆趕到醫院。劉麗躺在病床上,一條腿掛了牽引,像副食店賣肉櫃台上掛歪了的半條羊腿。兩口子見了麵還沒說出什麽,眼淚同時流出,感動得其他病床上的病友們有不少人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
劉堅握住劉麗的手,急切地問到:“還疼嗎?”
劉麗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麻藥還沒過去,好象不疼。隻是這麽掛著難受。”
劉堅心疼地看著劉麗,真希望自己能替換妻子掛在那兒。運動員在賽場上累了還有替補隊員接換,可妻子這樣難受自己卻一點兒忙都幫不上,他有些急,於是就有些躁,於是脾氣就變得很糟糕。
就在這時,我推門進了劉麗的病房,向其他病人詢問剛剛住進來的病人在哪床。劉堅斜眼看著我這個陌生男人,怒氣憋在心裏,隨時都有可能噴出火焰。他敏感地覺出了我就是肇事者,隻是還沒有最後確認。
按照指點,我走到劉麗的床前。劉堅小聲問:“是你幹的嗎?”
沒有理由撒謊,盡管我已經看見劉堅雙眼中迸出的火星,還是點了點頭,說:“對不起,真是很抱歉!”
還沒等我反映過來,就已經倒在了地上,剛剛接好的斷臂重重地觸到了水泥地板,“喀嚓”又斷了。在我疼昏過去的一刹那,聽見劉麗尖聲地喊叫:“你要幹什麽!”
事情變得複雜了。我騎車撞人,並且是把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人撞傷,醫藥費和一切損失費都要由我來承擔,這是鐵定的了。可是現在,劉堅為了愛妻,把我打翻在地,造成了我的第二次骨折。按照法律條文解釋,我是過失傷人,不是有意識的。而劉堅卻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把我傷害了,應該算是故意傷害,如果我起訴,劉堅會因此坐牢也說不定。反正劉堅是被警察帶走了。
我暗自慶幸,雖然皮肉受了苦,如果沒有劉堅這麽一下子,萬一劉麗殘廢了,我要養她一輩子。現在不擔心了,起碼可以扯平。我不會起訴的,條件是雙方的醫藥費極其後果自負。這是我在第二次手術後回到病床上時想到的。
當時我可沒想那麽多,也沒有時間去想。劉堅那一下子是推在了我的胸部,倒的時候掌握好分寸就可以免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就在那一刹那,我倒向了右邊,為什麽要這樣做,當時來不及細想,人一般來說都是自私的,隻不過是多少輕重緩急的程度不同罷了。我這樣一來,完全占據了主動,“因禍得福”,這一招確實夠狠的。
劉麗到底長的什麽樣還是沒看清,隻有腦袋裏存留的那聲:“你要幹什麽?”好象錄在了磁帶上,可以反複播放。
警察來調查,找到我。我當然不會把事情鬧大,沒什麽好處的事誰願意幹。把劉堅關上個十天半年的,沒有多大意思,關鍵是經濟,是錢。隻要我在經濟上不受到根本性的損失,受點皮肉之苦本來不算什麽。我沒對警察說什麽對劉堅不利的話,所以他在拘留了幾天後被放了出來。可劉麗並沒有原諒他,因為劉麗是一個極其善良的女人。劉堅離開拘留所來到醫院,劉麗哭著責怪他說:“沒想到你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你為什麽要把他推倒?”
劉堅自己也納悶,當時是怎麽了,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個已經受傷的人推倒,再說人家也不是故意撞傷了妻子,更何況他自己的胳膊也摔成了兩截。可事情發生了,是在情緒失控的情況下發生的,後悔也沒用,隻好撇開爭強好勝的心,在劉麗床前靜坐了片刻後由來看我。
劉堅表示了歉意後,我寬容大度地笑著說:“這點兒事就算了吧,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假如有人把我老婆撞成那樣,也許我比你更厲害。”天知道,我還沒有過老婆,即使有過,被別人撞傷了我真的會因此而瘋狂一把嗎?我從來都不知道愛是什麽,所以也體會不出為了愛而瘋狂的感受。嘴上說說是一回事,比起動真格的來要簡單得多。
我起身下地,微笑著對站在床前已經不知所措的劉堅說:“我還沒有正式向你妻子道歉呢,一起過去看看,我心裏也可以塌實些,要不總惦記著。”說完,順手從枕頭下摸出幾張百元大票,遞給劉堅說:“我現在出不去,幫我買些營養品給你老婆,讓她補補身子,也許對早日恢複健康多少有幫助。”
劉堅推開我的手,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嘴角哆嗦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你真是好人。”
撞了鬼!我居然成了好人。這年頭什麽都好當,隻是好人難當。我要是真想當好人,也不會在這兒躺著了。心裏是這樣想的,臉上卻仍然在笑著,也許還稍微湧出點紅,覺得愧對了好人這個稱號。
來到病床前,這才看清了劉麗的樣子。太苗條了,清秀的瓜子臉上露出含蓄地微笑,兩腮各有淺淺的小酒窩,薄薄的雙唇吐出一聲清晰的:“不好意思,還麻煩你來看我。”
如醉如癡,這就是我看見劉麗時的第一感覺。也就注定了我會繼續走下去的決心。在隔著搶救室那層布簾,聽見她的哭聲起,我就有了預感,這個女人也許就是我要尋找的那個。我並不缺少女人,現在隻要有錢,有什麽是買不到的。在那些女人麵前,我從來沒有產生過愛的激情,隻是為了滿足我的性欲,滿足我男人的自尊。從小就失去了應該在那個時代得到的一切幸福,陪伴我的隻有恨和失落。如果想知道什麽是扭曲了的人性,隻要看看我就是很好的解釋。
剛開始,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按照我早期的道德標準來說,自己也想不通究竟是怎麽了,我竟然想成為第三者,那是我從小就痛恨的角色。
父母的離異就是由於第三者的出現。那時我還小,每天都用胡子紮的我大喊媽媽救命的爸爸突然不見了。從此,在我童年的生活中少了很多歡樂,有時還陪伴著孤獨的媽媽掉淚,聽媽媽在極度悲哀中痛罵負心的爸爸和那個把爸爸勾引走了的母狐狸精。
可我在人生的第四十八年的周期,妄圖成為公狐狸精,不僅如此,還要讓受害者感激涕淋,覺得遇到了正人君子。
站在劉麗的床前,突然發現,我愛上她了。
劉堅心想,最近這幾年怎麽了,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又一想,也忒早了些,還不到五十,怎麽就更年了。那現在這樣又如何解釋,過去的硬心腸現在變得越來越軟,遇著不點兒小事就動感情。想當初在內蒙古殺羊時,把羊按倒在地,用鋒利的小刀毫不留情的在羊胸口下割開一條小口,然後伸手進去捅破胸隔膜,摸到附在胸椎上跳動的主動脈血管,用手指勾住後使勁拉斷,幾分鍾後,羊流幹了全身的血,吐出最後一口氣。那時他並沒有感覺有什麽不好,弱肉強食本來就是人給自然界下的定論,隻要為了能夠生存,用別的生命來維持自己的生命似乎就是天經地義的真理,更何況是羊,從它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要任人宰割的命運,隻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可是現在我怎麽越來越完蛋,一想到優勝劣汰渾身就出雞皮疙瘩,就越發的堅強不起來。社會上激烈的生存競爭把本來就繃得很緊的神經鬧得越發地敏感了,稍微有點兒風吹草動就緊張,其實真沒什麽大不了的屁事,別人能活,我怎麽就不行。
越怕來事,事情就越多。人要是倒了黴,喝口水塞牙縫,放個屁還把腳後跟砸著了。接到劉麗被車撞傷的電話,腦袋一下大了一圈,到了醫院就把肇事的小子弄了個二度骨折。幸好那人沒在警察麵前說對我不利的話,拘留了幾天就出來了。這人很仗義,我打了他,他不但沒記恨,還掏錢讓我給劉麗買營養品。還好象很對不起我們一家。當然,他把劉麗撞傷在先,我打他在後,可是這也不能成為打人的正當理由呀。我當時真的昏了頭,太衝動了。
說起來,年輕的時候衝動忒多了。也就是現在過了不惑之年後衝動才慢慢減少。記得那年才十七歲,突發奇想,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鍛煉,把自己培養成標準的共產主義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於是就衝動到了內蒙古大草原上,一去就是八年,整個一個抗日戰爭那麽長。混亂的年月造就出了好衝動的性格,不管多難的事,從來沒有怕過。鬧紅衛兵時就參加過無數次的破四舊,砸過牌樓碎過匾,鞭打資本家腳踢地主婆。那時覺得真痛快,革命就是這樣的,沒有暴力的革命哪兒能算是真的革命。回想起了那些往事真後悔,於是轉化成了後來的內疚,造成現在的懺悔,心就呼啦一下變軟。究竟是什麽原因使我變成這樣子,絞盡腦汁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釋。人說四十不惑,我以為今後再也不會衝動了,沒想到都快五十了又惑了了一次,所謂本性難移。
劉堅又在懺悔,又在內疚,又在變軟。
我送劉堅離開醫院時,他紅著臉,怯聲說:“那天……”還沒等他把下麵的話說出口,我一拳就擂在了他背上,“這下扯平,以後不許再提了。”
劉堅開始愣了一下,跟著臉更紅了,想說什麽,含在嘴裏的話嘟囔了幾圈始終沒發出正經聲音。快到醫院大門口時,他在我背上拍了幾下,動情地說:“也許這次出事是件好事,要不然我們怎麽會認識你呀!”大有相見恨晚之感慨。
我自然也有同感,但目標卻不是眼前這位老弟。於是隨聲附和道:“要是能夠早些認識就好了。”下麵的話卻隻能在肚子裏說:“要是那樣,劉麗也許就不是你老婆了。”
我原來叫田曉風。父母離婚後,隨了媽媽的姓,改成了陳風。意思依然是晨風,隻不過這風刮的範圍更大了,原來隻是刮在田野上,現在是亂刮一氣。這不,馬上就要刮到別人家裏去了。
從小就沒爸爸,在同學中底氣都不足,甚至小孩子打架時,這也成了別人攻擊我的有力武器:“沒爸爸的野種,你還想犯狂,等你媽給你找到爸爸再狂吧!”
長此以往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於是開始了我瘋狂的報複計劃。第一步是先煉塊兒,把半塊城磚用大釘子敲打成土製啞鈴,鍛煉胳膊的肌肉。腿上綁上沙袋原地跳,一口氣就是幾百下。第二步是拜師學藝,打拳摔跤,什麽厲害什麽。總之,後來把那些曾經欺負過我的同學挨個收拾了,周圍清淨了許多,當然我沒有朋友。
孤獨伴隨我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在農村我憑力氣吃飯,一個人住在一間草架子屋,半夜看星星,下雨洗淋浴,冬天有冷氣,夏天是熱風。回城後還是獨往獨來,一個人慣了。心裏話沒人說不要緊,休息時到山裏可勁兒喊,喊痛快了回來再繼續孤獨。
我下海早,剛剛有人開始練攤我就從南方倒騰東西回來賣,反正是坑蒙拐騙陰損蔫滑,很快就發了財。古人說,無商不奸我是深有體會,要不怎麽說是奸商。現在名正言順開了公司,這錢來的就像流水,想不賺都不成。總結經驗就是人心必得狠才行,弱肉強食才是這個世界上顛撲不破的真理。
從外麵看,我是一個典型的糙人,成天混跡在下九流中,不糙人家就不承認你。可我知道自己值多少錢,如果你能走進我的別墅,書房的書足夠一個人看上它好幾年。其實我是愛書的人,我買書不是為了用來充文雅的,孤獨中如果有書陪伴就不孤獨了。
我看書的興趣還是往南方跑的那幾年在火車上培養出來的,所以看過的書很雜亂,就像亂刮一氣的風,刮到哪兒算哪兒。書大都是在書攤上信手拈來,去一本回一本,一個往返就兩本。
老媽看我出息了,晚年住進自己的別墅,倒也沒了想頭,房前小院被她拾掇成了百花園,引來鄰居們坐在鐵欄杆外賞花,成了小區中的一景。有時我回來看她,言來語去地暗示過,家裏什麽都有了,就是還少個兒媳婦。
“別的沒有我能買,兒媳婦買回來能行?”我問老媽。
“那不成了買賣婚姻,不行!”老媽堅決地說。
死活沒敢往家買。買個臨時的也不能朝家帶,隻能在城裏我的公寓裏尋歡作樂的鬧幾天,然後再見。這種沒品味的女人我從來沒把她們當人看過,隻不過是我花錢買來的性用具罷了。
人要是想墮落了,就像從高高的滑梯上往下出溜,半路上想刹車都不行,嘩啦就到底了。那時想高雅一把卻難,一步一喘地要費把子力氣才能爬上去,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又想墮落了,於是嘩啦一下就又到底了,前功盡棄。
這會兒送走了劉堅就想起了劉麗,看來還真要練著高雅些日子了。劉堅,劉麗,怎麽這麽巧,夫妻的名字就像兄妹,要真是兄妹就好了,省了我多少力氣,免得我虛偽的充當酸儒。
“他們倆走了,隻有我還掛在這兒。”劉麗有些傷感地想。掛在那裏的半條“羊腿”在白花花的石膏裏麵陣陣地疼。
“劉霜也不來看看我,這孩子算是白養了,將來指望不上她。這年頭養兒防老已經過時了。養兒為了帶孫子倒很時髦,隔代親。以後劉霜要是有了孩子,我一定是個好外婆。”想到這兒,她笑了。
正想女兒,劉霜一聲“媽!”就站在了床前。
“看見你爸爸了?”劉麗問。
“看見了,在醫院門口和一個人摟摟抱抱的,我沒理他。”劉霜不太喜歡爸爸,其實別人家都是女兒和爸爸親,劉霜卻是個例外。
“那人是誰?爸爸好象跟他很熟,親熱得連我都沒看見。”劉霜有些不滿意。
“就是把我撞傷的,他又把人家胳膊弄斷了。”
“嘿,有意思,仇人變親人,可以上晚報頭條了,這事要是讓哪個小報記者知道了,夠他們炒一陣了,好題材。”劉霜調侃地說,興趣所在不是這件事如何感人,而是在嘲笑她爸爸。
劉霜從背包裏掏出了帶來的水果,用小刀削蘋果,那皮被削的細細的薄薄的。果皮削完了,便放在嘴裏大嚼,她從來都不會先想到別人,即便是自己的親爹親媽。
“哎,怎麽自己吃開了?我還以為你在給我削呢。”劉麗不滿地說。“這麽大的人,一點兒規矩都沒有,哪兒有這樣的女兒,我躺在這兒什麽都幹不了,你就不能主動點兒,心疼一次媽?”
劉霜嘴裏塞滿了蘋果,語調含混地說:“腿壞了手又沒壞,自己削個蘋果都不行啦,真嬌氣。”說完用小刀從自己咬過幾口的蘋果上削了一小塊遞給劉麗,說:“你就湊合吃這塊吧,沾了我的味吃得更香是吧。”
跟自己的女兒沒氣可生,劉麗接過那一小塊蘋果,放進嘴裏。
“今天下午不上課啦?”劉麗問劉霜。
“有課。這不來看你,請假了。”劉霜輕鬆的說。
請假不上課來醫院看媽媽,理由充分。可是誤了學習怎麽辦。劉麗剛想說,又怕劉霜不高興,就沒張嘴。如今家庭關係整個顛倒了,晚輩管著長輩。這個“管”字,要是在過去說可是好事,老了有人管,是福氣。用在現在意思可大變,明說了,就是要接受晚輩們的再教育,否則就會落伍,用孩子們的話說就是跟不上時代潮流。
“媽,我怎麽覺得跟爸在一起的那人不地道,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可現在又想不起來了。”劉霜突然蹦出這麽一句,不知道又想錯了哪根筋。這孩子就這樣,滿腦門子的事,說話東一句西一句,讓聽話的人抓不住重點,然後她還急,“現在的人別輕信他,騙子那麽多,平白無故的人家憑什麽要對你好?”劉霜的話開始深刻了。
劉霜說得也有道理,陳風是什麽樣的人,一半會兒也看不明白。他這樣確實不像現在這個社會上的人。也許他是真心的,可還是覺得有點兒假,總好象哪兒不對勁兒似的。“有目的?”劉麗心裏突然發緊,想:“要真是有目的,那他是故意撞的我。可我根本就不認識他,無緣無故他撞我幹嗎?”實在想不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就先不去想它了,希望隻是生活中發生的巧合,一段小插曲,很簡單,一個男人騎車不小心把一個女人撞傷了,他感到很對不起被撞傷了的人,於是就對她很關心,並沒有其它什麽不良動機,然後順理成章的就引發出愛情故事也說不定,前提是出事雙方都未婚。
“媽……媽!我來看你,你也不理我,一個勁兒犯傻,那我以後不來啦。”劉霜推著走了神的劉麗,不滿意地撒嬌。
劉麗被女兒這麽一攪和趕緊把走了的神給找了回來,她拉住了劉霜的手,說:“雙雙,你別走,媽媽想你,多陪陪媽好嗎?”
劉霜下午從學校出來,原本是想找她男朋友一起來醫院的,可男友肖蕭蕭公司有事出不來,隻好獨自前往,心卻留在了蕭蕭那兒,這會兒怎麽可能在醫院多耽擱。親媽受傷,不來看看於理說不過去,真來了又想不出說什麽,就這樣幹坐著不是太無聊了點兒。現在媽用哀求的聲音這麽一說,本來想坐會兒就走的劉霜隻好打消了走的念頭,真心實意願意多陪陪媽媽。
不走就要想出些事情幹。說什麽?兩人共同話題越來越少。沒有共同的感覺很難說到一起去。劉霜這些年覺得跟媽媽講話太累,同樣的事情說給蕭蕭,剛說完一半他就明白了。可跟媽說,得說上一火車的話,她也未準明白。據老媽的同學講,媽媽上學那會兒功課特別好,真想不出來,老師當初是怎麽把那些學問在短短的一節課上讓媽媽鬧明白的,她的老師真不簡單,豈隻是不簡單可以說是偉大,居然把媽媽教育成出色的好學生。劉霜想起了自己的中學老師,有時一節課上完了還不知道他講的是什麽,起碼是還沒找到重點。
“媽,你上學時老師是不是特別優秀?”劉霜想反正也是沒話找話,索性就從這裏進入,也許真能揭開點兒秘密也說不定。
劉麗又糊塗了,沒事問我老師幹什麽,劉霜的腦子又轉到什麽地方去了。
看著滿臉困惑的媽媽,劉霜有些不耐煩了,心想:我問的話沒什麽不清楚的,從語法到提問的方式都沒錯,怎麽她還是擺出一付沒聽懂的樣子來,媽媽才四十多就老年癡呆了。
片刻的寂靜,劉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女兒的問題,事隔多年,老師又各個不同,她想知道教哪門課的老師。想問又怕女兒不高興,不問又不知道怎麽回答。女兒看似簡單的隨便這麽一問,真把當年的優秀學生劉麗給問住了。
送走了劉堅,正好可以單獨和劉麗在一起了,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聊到吃晚飯的時候。我走到病房門口,看見劉麗床邊有個年輕的姑娘,她背對著門坐在凳子上,看不見長的什麽樣。兩個人好象都沒說話。一個啃蘋果,另一個剝廣柑。現在的家庭關係裏都有一個麻煩就是代溝,兩代人之間隔著層無形的玻璃牆,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對方,可是永遠也接近不了。那道玻璃牆隔膜了兩代人的溝通。因為那牆是隔音的,即使張嘴奮力地喊,對方也猜不透你說的是什麽,雙方都是迷。一看就知道,劉麗麵對著困難的僵局,眼看著又要溝通不上了。
確實,這會兒雙方都在想方設法企圖打破這僵局。
劉麗心裏想,既然女兒問老師,那就隨便說個老師吧,說錯了也總比不說強。
她剝完了手裏的廣柑,掰了一瓣放進嘴裏對劉霜說:“我們上學那會兒老師管的可嚴了,上課時雙手必須要背在後麵,目不斜視地看著黑板。”
劉霜一聽,這都是些什麽呀,跟我想聽的一點兒邊都不沾:“算啦,算啦!您說什麽呀,我是問你們老師是不是特別優秀,把你這麽個話都聽不懂的人教育成了優秀學生,真夠難為他們的。”
劉麗這才明白了女兒想知道的是這件事,她笑了:“原來我丫頭想的是這些呀,現在明白了。那會兒的老師是挺好的,講課特別清楚,下課後如果有不懂的地方還可以去問,他們都會耐心地進行輔導。”
“噢,我現在明白了,原來媽媽上學那會兒學習好主要是吃了小灶。你們老師是男的吧?沒準看上你了,所以才有那份耐心,要不然又不多拿錢,他憑什麽費力輔導。”劉霜終於發現了媽媽少女時期的秘密,特別高興。
“你別在這裏胡說八道,那時的老師都那樣,上學時換了好幾個班主任,有男有女的,他們工作都挺好,哪兒像現在,給學生補課還要收費。”劉麗解釋著。
在她們年輕時代發生的那些事,現在的年輕人根本無法理解。相隔才一代,時間也過去得並不遙遠,其間的變化卻實在是太大了。
我多少有些看不慣現在這些年輕人,也許確實是因為有了那條寬寬的代溝,何況我沒孩子,對這代人了解得就更少了。他們幸福嗎?看見劉麗的女兒,我突然冒出了這種想法,比起我們這一代,他們的青少年時代應該算是幸福的了。可是他們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幸福嗎。我走進了病房,走到劉麗的身邊。
劉麗看見我來了,稍微動了動身子,出於禮貌她習慣性的要站起來。
“哎……,你別動,別動!禮貌等腿好了再講,千萬別動。”我伸出左手按在了她的肩頭,同時看了眼劉霜。
劉霜基本上是劉麗的原型,隻不過在略微突起的鼻梁上麵,加上了劉堅的眉毛和一雙深陷的眼窩,猛一眼看去,有些像新疆人,可以說是很漂亮的一個姑娘,隻是臉上露出的神態有如她的名字,顯得多少有些寒意,就像晨霜那樣把薄薄的一層涼蒙在了深秋的紅葉上。
劉霜也抬頭看了我一眼,同時嘴角還往邊上咧了咧,表示出不屑一顧的樣子。顯然,她看不起我。所有自恃清高的小姐們都如出一轍潛意識裏麵其實是想引起別人的注意,但外表卻要裝出一付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玩深沉。
你玩你的,隻要別太過了就行,玩過了會傷害自己的。
我沒理劉霜,隻是關切地問劉麗:“你現在腿還疼嗎?”自己都覺得假。
“謝謝你,不太疼了。劉堅明天上班要開會,他回去準備發言提綱。”真是沒話找話,這些我都知道了。也許在女兒麵前,對一個自己還不太熟悉的男人不應該表現得太親熱。劉麗在表演。
我隻是笑笑,說:“那就好,不疼就好。”如果現在電影廠的導演在物色演員,也許會發現天才。“你現在有什麽事需要我幫助嗎?”假惺惺的,自己都覺得討厭。
劉麗搖頭,也笑笑,說:“沒有,沒有。如果有事情,我女兒會去辦,就不麻煩你了。”
心裏想笑,強忍住,用我還沒來得及正式使用過的,自己覺得很溫存的男低音說:“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明天再來看你。”說完轉身就走,至於她們倆會怎麽想就不去管了。
男人要想在女人心裏占有位置,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先讓她感到自己的神秘莫測,從而引發出她們的好奇心,這樣才能引誘出她的興趣,使得她願意通過進一步的接觸來解開這個迷團,所以男人設下的圈套一般都是這樣的。其實我太業餘了,如果讓某個在情場上滾的爛熟的女人看見了,一定會笑掉牙。
盡管我勾引女人的手法太過時,但似乎對於劉麗還是管用的。也許我們屬於同一時代的人,所以對老式談情說愛的招數還是願意接受的。
那些日子裏,劉堅把劉麗托付給我,讓我幫忙照顧,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我的目的是為了勾引你老婆,如果不經你認可來往多了,難免會有些麻煩,既然老公發了話,那我再去向你老婆獻殷勤也就順理成章了。
有一次,劉堅來看劉麗,他順便過來看我,發現我的石膏已經拿掉了,非要請我出去吃一頓。我隻想和他老婆在一起,哪兒有和他去吃飯的心情,可盛情難卻,最後還是到醫院附近的一家個體飯館隨便要了幾個菜。按照劉堅的生活標準,在這裏吃飯就算是很奢侈了,我隻是在沒法子時才上這種地方湊合一頓,為了不過於招搖,隻好舍命陪君子在這裏對付了。
幾杯酒下肚,劉堅也不能免俗,雖然舌頭已經開始打彎,可話卻越來越多。
“你說啊,陳風,我這個人其實也算是見過世麵的呀,你說是不是?現在不知道見了什麽鬼,膽子特別小,就怕出事。”
扯這些幹什麽,還真拿我當知心朋友啦,就你也配和我套磁,跟我稱兄道弟的。為了不使我的計劃落空,今兒個先這樣吧,小不忍則亂大謀。我的目標是劉麗,你老婆,要不是為了這事,我才不會坐在這裏和你扯淡。
“說說看,也許我能幫你。”閑坐著喝酒也沒意思,現成的樂子,何不把劉堅的酒後真言逗出來當下酒菜。“別看我是個粗人,也算是經過點兒事的,說出來,看老哥能不能幫上忙。”
於是劉堅便操著硬了一半的舌頭,講開了他的過五關斬六將。像他這種經曆的中年人,在大街上隨便一劃拉就是一堆。家庭出身不算忒紅,但也還說的過去,所以在時代變遷中幾乎沒受到多少摧殘,不太順利,也不算是不順利。總之,罪也受過,福也享過,如果非要比較平衡列出個表格以視清晰,可以看出是三七開。所謂三分不順,七分順利。要是拿我和他們比較,就連倒三七開都沒有。除了父母離異外,還沾了個資本家出身。父親的影子在我心中早已消失,他的家庭是什麽樣的對我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可在文化大革命中填寫出身,竟然還非逼迫我填寫上一係列那些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父係關係,於是我便進入了狗崽子的行列。
劉堅算是個幸運兒,他是從牧業隊直接被推薦上了大學的。雖然是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但從此便飛黃騰達的扶搖直上三千尺,成了中國早期白領階層中的一分子。他可以在那個天底下充分顯示自己的才華,可以在他所處的環境之中搏擊衝刺,試圖製造出一係列驚天地泣鬼神的精彩生活片段。就是這些斷續的生活中的片段,使得他的回憶在傲慢和懺悔中平衡著他的患得患失。他之所以會成為現在這樣,大多數的原因就是因為失落,先天的優越在社會發展過程中逐漸削弱,有些先天不足的人開始超越了他們,而且這種趨勢越發的不可收拾,明顯地衝擊了他們的地位,原來的強者地位產生了動搖,雖然他們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落,但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由強者轉化為弱者,也許還沒有成為完全的弱者,隻是感受到了變弱的趨勢或可能,心理落差便慢慢形成。人要是處於強勢,也就可以持強淩弱,表現得性格堅強,處世果斷。而當位置轉化後,麵對著那些曾經是弱者而現在變強了的同胞時,他們才真的開始了心理失衡。劉堅想哭,在這種境遇下,沒有幾個不想哭的,社會的寵兒一旦失寵,爹不管,媽不疼的,心靈的依靠消失了,能不感到悲哀?
我幫劉堅分析了原因,他聽完後,酒醒了一多半,看來剛才是在借酒撒瘋。他喝了口茶,問我:“不會有什麽其它的原因?”
“我隻是這麽想也就這麽說了,你的情況我知道得很少,可以說還不夠了解,但是你的這種表現是一種普遍現象,是你們這類人的通病,很有規律。說句不好聽的話,劉堅,你既然活在這個世界上,就不可能免去世人的俗氣,人有的毛病必然會反映在你身上。”
“嗯,是有點兒道理。老哥,那你覺得我該怎麽辦?”劉堅還挺謙虛的,馬上就虛心求教了。
這種事別人能幫上多大忙,除非改變現狀。可他的現狀其實已經很不錯了,按說人走到這會兒應該知足了,可多數人永遠都是不知足的,所以我能有什麽好辦法。假如我的前半生能夠像他那樣一帆風順的話,也許我也不會去下海。也許我也會到了四十多歲時開始失落。整個社會的變化不是用時日來計算的,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在變。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人便順著變化起落。一般分成了穩定的、不太穩定的和不穩定的。由於社會總在變,就有可能會把那些穩定的攪和成不穩定的。我其實是屬於那種不穩定的,雖說現在很有錢,可是萬一哪筆生意搞砸了,一夜間就有可能成為窮光蛋。劉堅家目前還屬於穩定的,雖說錢不多,但是應付生活開銷是足夠了,並且沒有風險。都到了這個歲數,再一切從頭開始,還不如抱著穩定還說的過去的態度度日來得實惠。
我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劉堅點點頭,表示同意,可仍然有些不甘心。
“你別以為我的日子就好過。”我進一步開導他。這會兒有了些誠意。雖然有時我很壞,那要看是在什麽場合下,現在劉堅確實把我當成了知音,我也不能太過分了不是。“經商是件擔風險的事,一不留神就會賠的連褲子都穿不上。今天的大款,未必不是明天的窮人。實際上你的生活狀況比我要穩定得多了,何必再找出些事來,把那穩定變成不穩定。再說你也不是當商人的材料,經商的過程裏有很多事是要昧著良心的,你行嗎?”
“那不經商,幹點兒別的也行啊。”劉堅還是不死心,還是想改變現狀。
“你有什麽專長,出了校門就進機關,除了坐辦公室看文件寫材料,你會幹什麽?”我真的有些看不起他,自以為比別人優越的感覺早已形成,覺得別人能幹的事情自己也一定能幹,異想天開的思維方式浸滿了他富於幻想的腦袋裏,理想主義教育製度下培養出的典型笨蛋。
“雄心壯誌來的要比實事求是容易得多,也能夠激發出奮鬥的勇氣,拿富於幻想當成賺錢的資本,是不是太幼稚了?”我問劉堅。
“如果連想都不敢想,那日子過的不是太無聊了。”劉堅的幼稚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光想有什麽用,那是空想,不切實際的空想當不了飯吃。任何事情都不是靠空想可以辦到的。最主要的是應該務實,所謂識實物者為俊傑。大多數的失敗者都是一開始就沒識實物,比如我,剛開始經商那會兒就眼比手大,結果是用錢買教訓。那是小本,賠了賺了關係不大,本來我就是窮人,賠了還去過窮人的日子。你不同,現在生活比較穩定,如果投資賠了,會影響生活質量,你肯定不願意去過窮日子。如果你真的想改變,可以拿出一筆錢來投資,我幫你賺,就不知道把錢給我你放心嗎?“我實在沒法子了,隻好將了他一軍。
這不,接觸到了實質性問題,他顯然沒了主意。拿少了張不開口,多了是多少,要是真讓我給賠了,礙於朋友情麵怎麽往回要。如果是自己投資也還是不保險,現在的買賣人有幾個是在做賠本生意,都想賺錢,這錢從哪兒來,還不是從別人腰包裏賺。
事情談到這步顯然無法再繼續了,我不鼓勵他去經商,拿錢打水漂的事還是沉沉再說吧。
也許我鼓勵他投資賺錢對我更有利,萬一投資失敗,他們家一下變成了窮人,會為我勾引劉麗創造出更多的機會。可我突然覺得不行,一個人壞也還是要有邊,在商場上,我可以把對手逼到角落裏最後一棒子打死,可情場上我卻下不了手。現在終於看清了,我也有軟弱的一麵。
“這種事情最好還是和你老婆商量商量再決定,你們想好了來找我,我也想想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最後我隻好用這樣的話去對付他了。
劉堅很快就跟劉麗談過了,劉麗當然不讚成他去經商。倒不是不喜歡錢,那玩意誰能跟它有夠。
“咱家誰的腦袋像能賺錢的?”劉霜在一旁敲邊鼓,“咱媽比咱爸強點有限,也不像是個能做買賣的。”
劉麗笑了,“還是女兒了解我。”
劉堅臉上卻有些掛不住了,賭氣地說:“那好,咱就這麽過下去,也別看著別人家買這買那的眼熱。”
劉麗說:“誰看見別人家買東西眼熱了,還不是你,什麽都想要最好的,那錢是不夠用。你說電視、音響、VCD什麽的,怎麽不都是一個用,電視看著清楚,音響聲音差不多的也就行了,又不是搞專業的,聲音差了聽著難受非名牌不可。看電視不是看那個牌子,是看影子,看圖象。牌子再好,買回來它也不會出圖象,那是貼在電視機殼上的,顯象管好就行了。”
劉麗一通胡攪蠻纏說的劉堅沒了詞,逗壞了坐在旁邊看熱鬧的劉霜。
“我看人家陳風說得對,你就是感到失落了。其實做買賣並不是你的本意,你是不服氣,不願意落在別人後頭,這就叫死要麵子活受罪,你懂嗎!”
劉麗這麽一說,把劉堅說得愣了神,仔細想想還真是那麽回事。以前什麽時候落在別人後頭過,這些年明顯的什麽都差了一塊兒似的。追潮流總是趕在落潮的時候,新鮮東西出來,大家蜂擁而上,恨不得家家都有了自己家還沒有,等那風潮過去了,東西便宜了,這才勒緊褲腰帶弄回一個來,日子越過越抽抽,真他媽的窩囊。
劉霜突然想出了個主意,她問劉堅,說:“爸,你不也是大學畢業的嗎,可以當家教呀,也挺來錢的,利用業餘時間找點應屆畢業沒考上大學的高中生,幫他們補課。”
劉麗聽說,笑了:“你這丫頭,又胡說了不是,你爸上學時學的是政治經濟學,現在哪家孩子要學這個。”
劉霜一聽咧嘴也笑了,“倒是跟經濟還沾點邊,要是沒有前麵那兩個字就好了。”
家庭會議到此擱淺。
劉麗還挺感謝我。那天我去看她,剛在床邊坐下,她就迫不及待的把他們家庭會議實況告訴了我。
“幸虧你也不支持他經商,要不光憑我們說,他才不會服氣呢。你不知道他那個人,一輩子爭強好勝,現在已經都這麽大歲數了,該服輸時順著點兒氣,承認了,心裏還能及時平衡些。”
我同意她的看法,說:“人不能總在浪尖上不是,那浪也不可能總是高高挺在那裏,除非凍上了。可凍上也還是有化開的時候,那不就掉下來了。”
劉麗聽完我的話,大笑。
劉麗不用掛在床上了,我提議出去轉轉,她已經與世隔絕了有些日子,再不出去透透氣真怕她捂的長毛了。在護士的幫助下,把她挪上輪椅。醫院有個不錯的花園,可以在那裏走走。
我們邊走邊聊,就像一對情侶。
我的右臂恢複得很好,推她出去正好可以活動這隻傷了的胳臂,也算是我找到的一條合乎情理的理由,要不然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這會兒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幾乎沒有談情說愛的經驗。如果是對付那些花錢買來的女人,我可以滔滔不決信口雌黃,可是現在來這套恐怕玷汙了劉麗的純潔,既然要在劉麗麵前裝高雅,就要談些上檔次的話題,模仿那些紳士們的談吐,使她不至於小看了我。
幸虧我看過的書很多,雖然免不了雜亂,可有類豔情小說裏麵就是專門描寫男人如何博取女人的歡欣,贏得女人的芳心,賺取女人的癡情,最後再占有她。方法很多應有盡有,就像關於愛情的百科全書,隨便摘錄點兒對付劉麗綽綽有餘。其實這樣顯得有些卑鄙,對於想要得到愛情的人來說,往往在有意無意之間就卑鄙了一把,不是有些愛情權威給愛情下的定義會毫無掩飾地指出:愛情都是自私的。自私這個詞用在了這裏,就沒有了褒貶,坦承自私總比想自私還要給自私穿上冠冕堂皇的外衣來得光明正大些。無意間,我為自己的卑鄙找到了合乎情理的解釋,似乎也得到了解脫,於是便厚顏無恥的繼續卑鄙了下去。
劉麗的內心很脆弱,要不她怎麽也不會看上劉堅,就像所有女人找丈夫時的心情一樣,是要給自己找個支撐點。反過來講,凡是感情脆弱的女性都富於同情心,同情心在發展到一定程度後很容易轉化成愛情,這種現象在生活中見得多了,劉麗也許不會是個例外。
推著輪椅在花園曲徑中漫步,花香鳥語伴隨著我深沉的男低音,據說這種聲音最能打動女人。我講述了我的童年,講述了我失去的本來應該屬於我的世界。劉麗坐在輪椅上靜靜的聽,不時為我的遭遇歎息。這不是嗎,劉麗產生了同情心,她那一聲歎息就是開始在進行情感定位。我還講了我的奮鬥,事業的成功。如果隻是光講失落不講成功,突出不了我是個男人中的強者,我有能力承擔起為我所愛的女人改變她生活的能力。這一點很重要,也是進一步吸引女性的手段之一。
劉麗很愛聽我講,因為這些事情在她的生活裏還完全是個空白,雖然道聽途說的知道些,可那都是別人的事,在她一生接觸過的人群裏還沒有過具體的形象,就像我這麽親近地講給她一個人聽。我像一本活教材,向她揭示了人生的悲歡離合和飛黃騰達。
在花園裏的漫步,幾乎成為我們每天的需要,隻要看見我出現在她的病房門口,劉麗的臉上立刻充滿了陽光和那燦爛的笑容。其實我早就可以出院了,但為了劉麗,我寧願多花錢,就像住旅館,在這所醫院長住。生意上的事情可以通過手機處理,感情上的事情最好是麵對麵的交流,何況在電話裏怎麽能夠親眼看見自己的心上人。有副手在公司主持日常事務我還落個清閑,這也是多年來少有的休息,我嗅出了幸福的味道。
“和你在一起真高興。”一次劉麗情不自禁的冒出這麽一句,我大有受寵若驚的感覺。
“能認識你真是我的福氣。”我也露骨地說了一句。
劉麗愣了一下,也許覺出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在朝著另外的方向發展,臉上泛出了微微的紅暈,但那隻是瞬間的事,跟著依然是那燦爛的笑。
“你不知道,跟劉堅在一起閑聊很沒意思,張口閉口的全都是政治名詞,空洞的話說多了就沒話可說了。”劉麗說完,停止了笑,靜靜的凝思使得氣氛顯得莊重了許多。
“嗐,賣什麽就喜歡吆喝什麽,這是合乎情理的。賣蘿卜的吆喝賣蘿卜,賣衣服就吆喝賣衣服。記得我小時候,胡同口的副食店有個大老張,每到秋天,就推著板車滿胡同轉,兜售他的蘿卜。他喊:‘吃蘿卜賽蜜!’胡同裏的孩子跟著喊:‘打嗝賽屁!’氣的老張張口就罵:‘小兔崽子,搗什麽亂!’”
劉麗聽我說完,嘿嘿的笑了。
劉麗從小在機關大院長大,對北京城胡同的事知道得很少。我給她學了小時候聽見過的小販沿街叫賣的吆喝聲,有賣小金魚的;收破爛的;焊洋鐵壺的。理發的師傅挑了個擔子,一頭是火爐,燒著洗頭的熱水,另一頭是把木凳,手裏拿著擦子,另一隻手用鐵棍一劃,發出嚓嚓的聲音。媽聽見後急忙跑到門外把他叫住,於是我就像上了屠宰場的小豬,被大人按在木凳上剃頭。
不知為什麽講起了剃頭的,我現在就像那剃頭師傅的挑子——一頭熱。單相思其實也挺苦的。想到這兒,心裏隱約有些痛,真不知道今後的結局會是什麽樣的。
劉麗滿有興趣的聽我說著胡同裏的故事,見我突然停止不說了,抬頭看我,問:“怎麽不說了,又想起什麽傷心事了?”
是挺傷心的,愛上了別人的老婆,還不夠傷心的。
劉堅最近來得少了,可能工作上的事情多,加上有我在照顧劉麗他放心。這一家子少有的單純,對一個陌生人就這麽輕易相信了,還想做商人,要是上了商場,不被人懵得稀裏糊塗的把錢全部送進別人的腰包才真是奇跡了。生活告訴我,最真實的就是自己,哪怕是最知心的朋友在利益麵前都會丟掉友誼,其實這個世界上最不值錢的就是友誼。可反過來說,什麽都可以用錢買,惟獨友誼買不來。有時真想直截了當告訴劉堅,不要相信任何人,當然也包括我。可我知道,他不會懂的。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更好,這樣做人塌實,知道得太多難免跟著淌混水,把個優秀人才都汙染了。
這個世界畢竟不是真空,我不去汙染他們,早晚會有其他的人鑽這個空子,一不留神就會上當,還是應該找個機會告訴他們。
找機會容易,就在我準備出院的那個周末,劉堅和女兒來看劉麗,還帶來了肖蕭蕭。
蕭蕭是個大個子,身材魁梧,說話嗓門很大,有一股北方人的豪爽勁。他雙手一抄,就把劉麗平穩地放在了輪椅上,然後輕鬆地推著輪椅走出醫院大樓。
已經是深秋了,天高雲淡,藍色的天空泛著淡淡的白,陽光下的花園已不像夏天時那樣百花爭豔,隻有常青科的矮樹牆還依然蔥綠,菊花卻開的火熱,團團簇簇擁著紅、粉、白、黃的色彩,裝飾了這痛苦的區域,用豔麗的花朵增添生活的情趣,五彩繽紛地向人們展示著世界的美好。
我們幾個花叢中過路人,談笑風生地走在石子鋪平的彎曲小徑上,大家都很興奮,每個人都有自己興奮的理由,而每個人的理由卻又各不相同。
圓形的花圃被石子小路環繞,花園中心假山石間一座涼亭,正好可以供走累了的病人休息乘涼。拾級而上,涼亭正好沒人,於是把劉麗的輪椅也抬到亭子裏,劉堅背包裏帶了飲料,為今天準備侃侃而談的我們提供了方便。
劉霜在蕭蕭麵前話特別多,蕭蕭的存在似乎把那道時代的溝給填平了。劉霜張嘴就笑,漂亮的臉頰生動活潑。她利用暑假和蕭蕭去外地轉了一圈。蕭蕭公司的業務聯係,捎帶著讓在大學學經濟的劉霜出去實習。公司給劉霜印了一打名片,劉霜的頭銜是總經理助理,名正言順的連差旅費都有了出處。
歸來的興奮還沒過去,經曆使她認清了世界。劉堅問女兒有什麽感慨時她張口就說了一套順口溜:“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然後一本正經的開始給爹娘上課,我和蕭蕭是旁聽生:“爸媽,你們真不知道經商的複雜性。那是在哈爾濱吧?”她轉身問蕭蕭。蕭蕭怎麽知道她說的是哪回,當然答不出。
她等了一會兒,見蕭蕭不回答,有點不耐煩了,索性繼續往下說:“剛到的那天,那邊公司來人接我們,也不去公司,帶著我們滿大街轉,陪同的人說,‘來一次不容易,看什麽好先買點,就這麽幾天,以後就沒工夫了。’反正有車上哪兒都方便,就由他去轉吧,轉哪兒算哪兒。”
蕭蕭這會兒知道她說的是什麽事了,忍不住也想笑。這些事情畢竟是劉霜的第一次經曆,看什麽都新鮮。
劉霜說:“轉了大半天,晚上才是正題。那夥人帶我們到了飯店,排場可大了,一張圓桌擺滿了海鮮,總共就五六個人,桌子上的飯菜十個人都吃不完。沒說兩句話就開始喝酒,一盅一盅往裏灌,誰受得了。幸虧蕭蕭是海量,陪他們一通造,我不會喝酒,幾盅就不行了。從那天開始,每天都跟國宴似的,我這才明白了頭一天剛到時他們說的以後就沒時間是什麽意思,原來是晚上喝酒白天睡覺。”
蕭蕭接著說:“剛開始我也不知道他們的規矩,喝酒就是談生意,能喝酒就是可以信得過的朋友。他們那裏全是按酒論單的,一盅酒一張單,就這麽簡單,喝的多,貨就多。我的酒量就是這麽練出來的。這次去主要是聯絡感情,生意上的事不多。”
這種事我見多了,曾經鑽過多少次桌子了,宴席散了,怎麽回的旅館都不知道。東北人大部分都實誠,生意好做,隻要你認同他們的方法,跟著一起灌就行了。有些地方卻不行,稍微不留神就讓他們涮了。
說起經商,我和蕭蕭可有得說了,閑聊中把商場的勾心鬥角說的驚心動魄。
劉堅最後總結說:“看來我是進不了這個門檻了。”
劉麗聽見他這句話,不由得鬆了口氣,說:“服了吧?以前跟你說什麽也沒用,現在知道了就好,還不算晚。”
我乘機接過劉麗的話碴,對劉堅說:“你們一家太單純了,社會上的事遠比我們說的要複雜,人心隔肚皮,別人是怎麽想的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也許有時別人在當時確實是真心的,可是任何事情都是在不斷變化的,今天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說了,可是明天他想什麽就連自己都不能事先知道,何況是你了。尤其是遇到利害衝突的時候,人總是要先替自己考慮的,隻要自己合適了還有誰會去考慮這樣做會不會傷害他人。在保護了個人的利益之後,也許有些人才能考慮其他的事。在社會變革時期,社會的動蕩使得人人感到自危,所以現在就連這種人都難找到了。不要輕易相信一個自己還不熟悉的人,表麵上看也許他做的事很使你可信,但他的內心在想什麽,他在做這件事時有什麽個人動機,你是不可能了解的。先給你些好處,然後再從你那裏得到更多的好處,這就是所謂的吃小虧占大便宜。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相互利用,我還真沒見過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活雷鋒。”
蕭蕭說:“陳伯伯說得對,我初入社會時是憑著美好的願望對待別人的,後來上當受騙的事情太多了,真受教育。社會就是這樣,僅憑好的願望去理解別人,希望別人也能夠理解自己,到頭來得到的多數是失望和痛苦。賣我的差不多都是很好的哥們兒。如果站在他們的角度去想,他們那樣做也有他們的道理,要不然怎麽賺錢。錢就那些,不爭不搶能往你口袋裏跑?”
劉堅仍然還不理解,他問:“那你們的意思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真正的朋友了?”
他真是太嫩了,四十多歲,一直在保險箱裏生活,對外界的變化沒有感覺。成天在辦公室裏坐著,比起大千世界來正如井底之蛙,隻看得見頭頂上那一小塊蔚藍的天空,所以就認為世界就是自己所看到的那樣美好。我就在你身邊,已經瞄上了你老婆,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傻得可愛。
蕭蕭說:“不是沒有真正的朋友,而是沒有永遠的朋友。”
劉麗用疑惑的眼神看著蕭蕭,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有點不懂。”說完用眼角瞄了我一眼。
她不是不懂,隻是不願意正視罷了,如果按照我們說的這些話去分析,那我對她好應該是有所圖的。也許她已經感覺到了,可又不願意往那方麵去想。也許她已經想到了,可又不相信自己的感覺。
蕭蕭進一步解釋,說:“如果朋友關係隻是泛泛一談,那我們現在都是朋友,在今天也可以說是知心朋友,因為其中沒有太多的利害關係,更明確地說,我和劉霜還有更緊密的利益,如果我們成家立業,利害關係就聯係成了一體,所以我不會傷害她。但是如果這種聯係消失了,往後的發展就很難說了。”
劉霜聽蕭蕭說到這兒,不滿意地推了他一把,嗔怪道:“你真的這麽惡,一點兒餘地都不留?”
蕭蕭笑了,說:“如果我給自己留下了餘地,我真不敢保證你能不能做到即便是分手了,還會跟我保持親密的朋友關係。那時相互間的利益很容易發生衝突,在有衝突的情況下,我想你不會先替我考慮的,這是人之常情。
“理性和感性真是水火不相容,現在的人們把道德標準重新劃分了界限,於是自私就成為了公認的真理。自私改變了過去的人際關係,所以也就沒有了一般定義上的好壞之分。對自己好,也許就傷害了他人,而為了保護他人很可能傷害了自己,真是不能兩全的事情。”
政治經濟學家劉堅沒話了,這些論題與他在學校所學的東西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概念,他感到茫然若失了。
劉麗一個人坐在病床上,突然感到心裏很煩躁,寂寞和無聊壓迫的她忍無可忍,她想喊護士去叫陳風來,剛要張嘴卻想起他已經出院了。陳風為什麽現在離開我,真希望這時能有個人陪在身邊,關心我安慰我,讓我高興。這種想法一閃過,心裏就打了個冷戰,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隨後心也就涼了許多許多,然後陷入了沉思。
表麵上是安靜了,可腦子裏其實很亂,涼亭裏的談話又回來了,想起的全是蕭蕭和陳風的道理,他們講的確實應該算是些道理,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著的,人們為了各自的利益去愛去恨。陳風說的動機是什麽?顯然他的話是有所指的。他是個好人,對我一直很好,可是衡量好人的標準又是什麽?如果按照他們的邏輯分析問題,他對我好應該是有所圖的。既然有所圖,他為什麽還要當著劉堅和我的麵把話挑明了呢?這一連串的為什麽使劉麗的頭有點兒暈,太陽穴還一下下的疼。她用手指頂住了疼痛點,那一下下的疼就減輕了。真遇到了好人,他幫我的目的就是因為他把我撞傷了,於心不忍,所以盡力贖罪,如果不是,那他這樣做就是欲擒故縱,先把實話都說了,使我們心裏不再設防,然後占我們的便宜。可是我們有什麽便宜能讓他占走了,他比我們家有錢,難道說他……
想到這裏,她渾身無來由的就緊張了,似乎連熱血也在慢慢沸騰起來。她不太敢往下想了,可又忍不住還要想,當時他所說的私利並沒有確定就是金錢,除此之外隻能是感情上的了,難道說他愛上我了?
劉麗提出了一個使自己感到很難解答的問題。
我有什麽值得他愛的地方,都這麽大歲數了,如果我像劉霜那歲數到有可能,男人都是人老心不老,喜歡年輕的,弄個半老徐娘在身邊有趣味嗎?我會什麽,除了會花錢什麽本事都沒有,他怎麽會愛上我,他根本就不了解我,在社會上混了那麽多年,他怎麽可能輕易愛上一個他不了解的女人,簡直是胡鬧。她極力想推翻這個假設,於是就想貶低自己的實際價值。
想到了這種種的不可能,自己安慰了自己,心情便慢慢平靜了許多,臉上就沒有了發燒的感覺,似乎可以較為清醒的考慮問題了。
腦子清醒後思維卻變得格外活躍,於是新的問題又在裏麵翻騰。他沒有愛我的理由,那我呢。想到這兒,心裏冒出的一股熱潮衝上了臉。她拿起水杯喝了口涼水,壓住了往上冒的火氣,心髒卻無來由地咚咚亂跳。糟糕,她想,難道說我真的愛上了他。自從他出院幾天沒來,我不是總覺得缺少了些東西,心裏空蕩蕩的。現在明白了,是在想他。那些空虛無奈的心情都是在他出院後才有的。我真瘋了。
她開始有些恨,但不知道究竟應該恨誰,是陳風還是劉麗,還是兩人都恨。她根本說不清自己情緒不好該由誰來負責。
劉麗陷入了感情的泥潭,很想爬出來,但又沒有爬出來的勇氣和決心。她不能不想陳風,因為陳風在這短短的幾十天中帶給她的痛苦和歡樂,是劉堅二十多年來從沒有給過的,和陳風在一起時的感覺隻有美好的回憶。她知道是陳風造成了她現在的痛苦,如果不是他把自己撞傷,怎麽會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兩個多月,可她始終無法把陳風和那個撞傷自己的人聯係起來,因為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看清那個撞自己的人,轟的一下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當她躺在病床上,看見劉堅把一個人打翻在地時,才第一次看見了陳風。她想把陳風同那個騎車人聯係在一起,可是從來都掛不上鉤,永遠也恨不起來,不僅不恨現在才明白居然還愛上了,真是荒唐得一塌糊塗了。
我該怎麽辦?劉麗問蒼天問大地,問三山五嶽問五湖四海,問遍了祖國的大好河山,最後還要自己拿主意。這種事誰知道該怎麽辦,天才領袖權威泰鬥導師舵手;哲學家科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全不知道。唉……,她隻好無奈地用一聲歎息衝淡了自己的無奈。
人生有時真可怕,非得用歎息來緩衝無奈,天上那些老祖宗一定在看著我們笑呢。因為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事情,其實都是在重複他們的過去。該傻的傻了該瘋的瘋了,剩下真聰明的並不多,多的是自稱聰明的。一般意義上講多,似乎是專指多餘——多出來的,從規定的起點算起,那充溢的部分就是多。流出去的多餘的東西在自作多情地表演著聰明人的角色。
劉麗想笑,又怕同屋的病人以為自己瘋了,隻好忍著。大學旁聽過哲學課的劉麗,這會兒閑的沒事,胡思亂想的沾上了哲學的邊。
陳風是否也包括在自做多情人的範疇?是的,肯定是!那我算哪類的?劉麗在心裏給自己定位。想了一會兒,不由得多少傷了點兒心,可能又要與陳風為伍了。心隻傷了那麽一點點,就開始感到滿意,想到要與陳風為伍,有一種甜滋滋的味道。
我又瘋了。劉麗情緒突然極壞。
出院回到公司後才發現副手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很多事情要重新調整,忙起來就把劉麗淡泊了。商人重財輕離別,最狠莫過商人心。現在的女人愛找有錢的商人,以後又會為了商人無情的狠心而把他恨之入骨,因為他們隻認錢不認情。我的心裏這麽想是為了減輕對劉麗的負疚感,但是每到夜晚安靜下來,對她的思念就會闖進空閑後的腦袋,總算擠出了半天時間到醫院去看她。
幾天沒見,劉麗顯得有些憔悴,也許是這些天沒人推她出去曬太陽在屋子裏窩著的緣故。她看見我來了,並沒有像從前那樣露出燦爛的笑容,而是不冷不熱地說了聲“來啦”就沒詞了。
我有點尷尬,不知道該怎麽辦。身體有病,行動不方便都會影響情緒,也許是由於這些天沒人照顧她心情才不好的,我沒在意,叫來護士幫忙把劉麗搬到輪椅上,推著她來到花園。
劉麗一直不說話,沉默中有種窒息的壓抑感。我的心在隱隱作痛,覺得很對不起她,似乎這些日子沒能夠及時來照顧她是犯了天大的錯誤。從後麵看著她的頭頂,一股女人特有的氣息飄進鼻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把這氣息永遠存留在胸膛裏,就像把劉麗裝進了我的身體,永不再分離。
一開始就沒話,隨著時間的延續往後就更說不出口了,雖然離得很近,但是沉默卻把距離拉開。我猜不透其中的原因,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隻好推著輪椅在小路上緩緩徐行。幾乎繞著花園走了一圈,劉麗依然堅持沉默。也許這就叫“冷戰”吧。可她向我開戰總要有理由呀,我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得罪了她。
劉麗幾次想開口,她想問個清楚,她想知道陳風到底要幹什麽。可都被一種知道確切答案後又能怎樣的煩惱所困擾。
答案一:這是我應該做的,把你撞傷了,造成你身心的痛苦,不能撒手不管。這樣我的良心會受到譴責;
答案二:簡單明了的一句話,我愛你;
答案三:我對誰都這樣,看見別人有困難就願意幫助。
這三個答案如果是第一或者第三(也是最不可能的),那就好辦得多了,心安理得地接受。可是,這兩個答案其實都不是劉麗想聽到的,也是最怕聽到的。
假如他坦白地說出了“我愛你”這三個字該怎麽辦,是接受還是拒絕。劉麗其實早就沒主意了,這也是她今天沒說話的最主要原因。現在要是拒絕了陳風,那受傷的是兩個人:陳風、劉麗;如果接受了他,那受傷的是三個人:劉堅、劉霜、劉麗。二比三,要是體育比賽就分出了勝負,可這不是,無論什麽樣的結局,傷病員的名單上都跑不了她劉麗,說慘點就是必死無疑。
在劉麗一帆風順的生活旅途上,還真沒有遇見過這樣無法解決的難題。以前有難辦的事情都是劉堅出麵抵擋,根本用不著她操心,真要是想操心了也隻能是跟著瞎搗亂,所以也就省了那份心思,甘心情願在妻子的位置上享清福。可是這事怎麽能讓劉堅分憂,那不等於在引火燒身嗎。大學中文係的優秀學生,這會兒也優秀不起來了。她隻好在陳風麵前繼續保持沉默。
我推著劉麗回到了病房,把她小心翼翼扶到床上,看著她躺好,然後說了一句:“我過兩天再來。”轉身離開。
陳風的聲音剛剛消失,劉麗的眼淚就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她用被子蒙住頭,無聲地抽泣。
“別難受了,哭有什麽用,回頭再傷了身子。”
劉麗掀開被子,一張慈祥的麵孔正對著她微笑。不知怎麽了,劉麗從那微笑裏感到了安慰,似乎有一種力量幫助她恢複了鎮靜。
是鄰床的老病號,她以前從沒和劉麗說過話,也沒有看見過有人來探視,一般都是安靜地躺在床上看書,有時出去散步,但總是獨往獨來。
劉麗不知道她想幹什麽,可一見到那張含笑的臉,卻從心底湧出一種深情,似曾在什麽地方看見過,但她知道,自己與身邊的這個人以前肯定從未見過。
突然,一幅畫麵在腦海裏閃現,她幾乎驚叫出來,是蒙娜麗莎,達·芬奇的蒙娜麗莎。
劉麗揉揉眼睛,希望看得更清楚。她明白了,是那雙眼睛,那雙慈祥的眼睛和裏麵柔和的光,溫暖透過眼窩裏親切的目光傳遞到了劉麗的身上,進入身體後,一種說不出的愜意覆蓋全身,她似乎不再感到孤立無援。
“遇見難題了是吧?”中年婦女低聲問,“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劉麗癡呆呆地點點頭,說:“是會過去的,可是我不知道現在該怎麽辦。因為這是我從來沒有經曆過的,也是從來就沒有想去經曆的。”
“是啊,很難很難,但也還是會過去的。”
劉麗知道也明白她說的對,可是現在的困難是如何從麵臨的情感困惑中脫離出去。
“您說得對,任何事情總有完結的時候,但它需要有個過程,我現在不知道這個過程是什麽,我根本就找不到如何去經曆這個過程的辦法。”劉麗說到這兒又想哭。
中年婦女仍然麵帶微笑,不緊不慢地說:“這些日子我全看見了,我也知道你麵臨的是什麽樣的困境,你願意聽我說說嗎?”
劉麗有些病急亂投醫,馬上說:“願意,願意。”
“我是過來人,也許論年齡跟你也差不多,就以老大姐的身份說幾句心裏話,這也算是我對自己的總結,希望有所幫助。我在大學教書,算是個教授,你就叫我何大姐吧。
“幾年前我經曆了人生的轉折,曾經真的體驗到了愛情的巨大力量,那時我覺得很幸福,其實不是每個人的一生都能夠得到真正的愛情,或者說真愛過一次。那種刻骨銘心的感受如果遇到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卻失敗了。我與第一個丈夫分手後和他結合了。我們的愛隻維持了短短的幾年,一切就都消失了。激情散盡後我們的關係開始冷淡,最終還是分手了。”
何大姐用平靜的語調,述說著一件好象發生在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身上的故事。
“我的經曆如果被作家寫成小說,也許很能感動得那些無知的青年人掉淚,但我並不希望別人重新走上這條路。你很想知道這是為什麽是吧,這個問題在聽完我給你出的兩道題後,你自己去找答案。這是兩件眾所周知的平凡的事情,你知道在古羅馬時期,就在現在的意大利拿波裏附近有一座興旺發達的古城叫龐貝,她在一夜之間就被突然爆發的威蘇威火山吞沒了,從此龐貝就在這個地球上消失了。
“另一件就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山脈喜馬拉雅山,直到現在,它的最高峰珠穆郎瑪峰仍然以每年3.2至12.7毫米的速度繼續增高。
我為什麽單講這兩件事,看樣子你是有知識的人,用你的腦子自己去分析出的答案比我告訴你體會要深刻得多,這幾天別再瞎想了,先想想這兩個問題,想明白了也許對今後該怎麽辦就有了主意,路要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地走才能走平穩了。”
說完這些話,何大姐給她倒了杯水,然後又回到自己床上,不再說話了。
劉麗感到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龐貝、珠穆朗瑪峰,這兩處地方是不是離我太遠了點兒。上學時腦子還算夠用,可現在的工作隻不過是個編輯部小小的編輯,處理那些文章太容易了,所以腦子就變得僵化了,看來這幾天要重新讓僵化的腦細胞再度活躍起來,也許真能從中找出自己意料不到的結果。
劉麗喝了口水,這會兒心情平靜了許多。從哪頭開始呢?她問自己。既然何大姐先說的是龐貝,那就先從龐貝開始想吧。
關於龐貝的故事,劉麗以前就知道,但時日已久有些忘記了,印象裏那個地方在遠古時曾經是一個非常富庶發達的城市,據記載說是當時經濟文化的中心,人民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後來被威蘇威火山的突然噴發,在一夜間就吞沒了,從此在地球上消失。後人在史書上看到了有關龐貝古城的記載,經過多次尋覓,始終沒有發現古城的遺跡。直到十七世紀時,一個農民在挖地時才被無意中發現了。
這是火山和城市之間的關係。可是怎麽把它和自己的事聯係起來,劉麗仍然感到一片渺茫。
火山爆發,她在電視播出的節目上看過,一座山峰突然開裂,先是冒出滾滾濃煙,緊接著便轟然一聲噴射出粘稠炙熱的岩漿和鋪天蓋地的火山灰,那個場麵真是驚心動魄伴隨激動人心,悲壯慘烈混合著洶湧澎湃的岩漿從斷裂的山體湧流出,紅色的可以毀滅一切的河流衝破了阻擋它前進道路上的所有障礙,衝跨燃燒了山林河穀田野村舍,整個大地在它的威嚴震撼中顫抖,生命直視著死亡在瞬間化為清煙,世界在它瘋狂發作中感到無能為力,這真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即壯觀又慘烈。如果隻是在一幅畫上看到火山爆發的景象,可以感受到它的美和其中的震撼,而在生活中遇到了真實的火山爆發,它給予人類的隻有無助的恐懼,就因為它的無法抗拒。是啊,確實是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想到了這兒,劉麗覺得抓住了點兒東西,但又似有似無。
她閉緊雙眼,在一片朦朧中,她看見了龐貝上空的濃煙和燃燒的房屋,大地裂開了,整座城市隨著大地的裂縫沉陷了,人們在痛苦掙紮,無數個幸福的家庭在一夜間消失了,她的內心也為了這些家的失去而傷心。
“家,我的家!”劉麗感覺到了何大姐所感到的東西,“她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呀,是我和劉堅共同為之奮鬥了大半生的家,現在就要在如同火山爆發般無法控製的感情衝動下毀於一旦。
“當愛情湧上心頭時,感覺到的確實是無限的美好,無論從哪方麵來說,它帶來的歡樂和愉快,幸福和溫暖都是任何事情所無法取代的,它在瞬間所賦予人的力量大可以用火山噴發來形容,可以摧毀熔化一切阻擋去路的障礙物。可就在這同時也是在毀滅著自己,失去著自己。如果要是這樣下去,真要玉石俱焚了。”
想到這裏,劉麗覺得心情開始好轉。幸虧現在還沒有太深的陷進情感的泥潭就及時撤退了,否則後果真不堪設想。也許因為畢竟到了中年,在考慮問題時,理智較容易戰勝情感。如果是二十年前時發生了這種事情,那會是什麽樣。劉麗不太敢繼續想下去,隨後她記起了小時候看過一次的曇花。
曇花確實很美,可也還沒美到好看得無法形容的地步。因為世界上有很多花的美都超過了曇花。為什麽大家都喜歡曇花呢,就因為它的珍貴,它的曇花一現。人們喜歡追逐瞬間的美,而忽視了那些很好看的天天都開在那裏的花,因此這些花雖然很美,但它們的價值卻遠遠落後於隻在瞬間開放的曇花。那現在應該追求的是什麽?
陳風是很優秀,無論從各方麵與劉堅相比,按照現在社會的評分標準他都超過了劉堅。但他對我的愛能像劉堅那樣始終不渝嗎?想到這兒,她突然明白了何大姐的第二個問題。
珠穆朗瑪峰一直靜靜的矗立在青藏高原那一片群山間,它雖然是世界第一,但就因為它的默默無聞,使得看見過它的人們早已失去了新鮮感,理所當然的認為它的偉大僅此而已。因此珠穆朗瑪峰也就失去了偉大的意義。假如現在世界的角落突然發現了一座並不如珠穆朗瑪峰高的山峰,大家的注意力也會馬上會轉移到那裏去而忘記了珠峰。喜新厭舊是人類的通病,傳染性很強,就像蔓延的黴菌滲透在適合它生長的犄角旮旯。可是人們卻忽視了珠穆朗瑪峰內含的力量,它蘊藏在大地的中心,孕育著積蓄著自己的潛力,拱升著雖然已經是世界之最的崇山峻嶺,盡管它的提升是緩慢的,但是它仍在持續不斷地進行著不懈的努力,從不間斷毫不氣餒。它沒有火山噴發時瞬間的壯觀和豔麗,也沒有曇花一現時的嬌嬈造作,它隻有淳樸與和諧,順其自然的傲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
何大姐出的兩道題,在聰明的劉麗麵前隻用了一個下午就得出了答案。現在的劉麗已經不是前幾天的劉麗,她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她知道家就是那個自己和劉堅經營了多年的,相對比較起來還算安定平穩的家。也許和陳風一起生活也會同樣的安定平穩,那我所追求的又是什麽。對愛的追求會在時日的磨損下日趨暗淡,如果我追求的是永恒的愛,那當初與劉堅談戀愛時不是也有過或多或少的幸福感,當然這次比那次表現要強烈,真差點就成了爆發的火山口噴出的炙熱的岩漿,把平靜的生活燒的一塌糊塗。是啊,這幾年的生活是太平靜了,生活的平凡使得感情的延續似乎太過於淡漠,於是從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需要尋找刺激的欲望和衝動,這個道理在審稿時看過,卻不以為然的忽略了,隻有親身體驗後才真的明白了,陳風隻不過是劉麗情感失落後的一個代用品,隻是想通過和他的交往找回過去了的年輕時代。人到中年後才知道,由於過去的輕率失去了很多應該保藏和值得珍惜的東西,便在生活不能再來一遍的追悔中試圖尋找失去的時光。
很多人在談論永恒的愛,也有人在追求永恒的愛,可是這個世界上永恒隻是在夢裏出現過,沒有幾個人能追求到。到底有沒有永恒,什麽是永恒,實在值得懷疑。可要是想想珠穆朗瑪峰,也許就真能明白了永恒的愛在哪兒。
第二天,何大姐請護士幫忙把劉麗扶上輪椅,推她來到醫院的花園裏,她們找到一處過往行人較少的地方促膝暢談。劉麗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訴了何大姐,當她聽完劉麗的答案,不無感慨地說:“你的悟性比我可強多了,也許當初即便是有人對我講述了其中的利害關係,我仍然會義無返顧地走下去。當感情和理智發生衝突時,多數人選擇的是感情,而當人一旦陷入了情感的沼澤,就像一隻沒了頭的蒼蠅滿世界瞎撞。也可以說更像一個賭徒那樣,把自己的全部都賭在了一個未知數上。要知道,其實賭錢的輸贏那是身外之物,即便是全輸光了,隻要有本事還可以掙到,可是賭情感,卻是在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精神受了傷根本就無藥可治。
“我的第一個丈夫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為了我在默默地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可就是缺少激情,無論在什麽場合下,從他的臉上都不可能讀出思想,似乎喜怒哀樂與他無緣。直到我們分手,他掉了淚。男兒有淚不輕彈,那眼裏流出來的是金子,是鮮血啊!”
何大姐哽咽的說不出話。停了一會兒,穩定了激動的心情,說:“出院後就複婚,他一直在等我。那兩道題就是他給我出的。”
劉麗問:“他為什麽一直不來看你?”
何大姐說:“其實不在這一時一刻,以後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他了。他的工作太忙了,最近有個科研項目要結束,收尾時的事情特別多,是我不讓他來的。”
劉麗和何大姐成了好朋友,每天都由何大姐推她到花園裏聊天。劉麗把陳風和肖蕭蕭的那些話講給何大姐聽。她聽完後說:“要這麽說,陳風這個人還是滿不錯的,他講的全是真心話,是為了你們好。顯然他愛你,想做第三者,可他又不願意傷害劉堅,他也很矛盾,要不早來了。”
劉堅來看劉麗,帶來了好多吃的,在花園裏找到了她們。劉麗把何大姐介紹給了劉堅,邀請她一起吃。劉堅問:“陳風這些日子來過嗎?”
劉麗說:“自從他出院就來過一次,臨走說過兩天再來,這都過了四天了還買見影。”
劉堅說:“走了就不來了,真是商人呀,上次他和蕭蕭給咱們上的課,立刻就用行動做補充說明。”
劉麗和何大姐聽他這麽一說,全都笑了。
我不是不想來,確實是有一筆生意突然送上了門。這幾天快刀斬亂麻,三下五除二一氣緊忙,把要緊的事情都辦好了,剩下不太重要的事讓別人去收尾,我趕到醫院去看劉麗。醫生要求劉麗開始練習走路,要不然太長時間不運動,雙腿的肌肉會萎縮,那可就終身殘廢了。她有些不敢,那隻受傷了的腳剛一沾地,就大叫著倒在床上。
我對劉麗大喊:“你想不想讓自己重新站起來!”
她沒想到我會衝她喊叫,而且是當著全病房的人,臉上有些掛不住了,賭氣地把我推開,說:“你算老幾呀,誰讓你來教訓我的?”
說實話,這麽多年了,沒有人敢頂撞我,何況我這是為了她,心裏來了氣,正要發作,突然覺得不對勁,是啊,我算老幾?自己還沒弄明白就跑這兒教訓人,是沒道理。想到了也沒氣了,反倒笑開了。
劉麗被我氣的隻要哭,眼淚都順著臉頰流下來,看見我突然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破涕而笑,嘴裏罵到:“你這個人真討厭,衝人家喊完了自己還笑。”
何大姐在劉麗耳邊小聲說:“別鬧得真跟小兩口似的。”
劉麗紅著臉說:“你就別趁火打劫啦。”
這麽一鬧,劉麗反而放鬆了,她試探著用傷腳站在了地上,也許那疼還能忍受,雖然吸了口涼氣,但終於站住了。病房裏的病友全都為她鼓掌祝賀。
我用輪椅把她推到花園,在那裏練習走路。扶她離開輪椅,我把左手插進她的腋下,用力往上抬起她的身子,那瘦弱的身軀與我接觸的一刹那,全身血液沸騰了,渾身一陣陣燥熱,甚至有些顫抖。劉麗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異常,她側過臉看我,關切地問:“你怎麽啦?”
真怕這時我會失態,幸虧她問了這麽一句,就像一把勒住了馬韁繩,拽住了我的心猿意馬,我趕快調整情緒,說:“沒什麽,手使不上勁。”
走了一會兒,劉麗通紅的臉上開始出現了汗珠,正好路邊有為病人準備的椅子,我說:“休息會兒吧,一次別練太長時間,太累了反而對腿不好。”
坐在椅子上,劉麗想說話,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來。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對我的吸引力在極度膨脹,真恨不得俯身不顧一切地把她抱在懷裏,用熾熱的吻說明這些日子裏我對她的渴望。
劉麗說話了,她輕聲地問我:“陳風,你為什麽對我這樣好?”
她希望聽見什麽樣的回答,我實在揣摩不透,不知所措的沒了詞。告訴她我愛她,那她會怎樣。沉默了片刻後,我終於想鼓起勇氣,說:“就因為我愛你!”
但是,我辦不到,剛要張嘴,劉堅和劉霜的影子就清晰的出現在麵前。麵對純淨的一家人,我突然覺得羞愧,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已經習慣了厚顏無恥的生活,習慣了周圍那些更加厚顏無恥的人群,真的闖進了清白才明白了自己的肮髒。
劉麗的臉色變得蒼白,她從我無言的回答中明白了一切,依舊小聲地說:
“我希望你從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就像刮過去的風,過去了就不會再回來。我不能沒有劉堅,我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們還有個女兒劉霜。是的,你對我很好,說句心裏話,在我人生的四十多年裏,從我記事起,你是唯一對我這麽好的人。我早就看出了你的心思,曾經也很感動,怕是也愛上了你。但是,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我的真愛是劉堅和劉霜。請你離開吧,不要把我們生活搞亂!”最後一句話說得堅決,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把我從她的身邊用力推開。
在我離開他之前,她講了龐貝和珠穆朗瑪峰。
一切隨風逝去。
2002.9.27.一稿 2003.2.28.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