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的故事
黎京
歲月隨了時間在慢慢流淌。
就這麽一流,我們也都老了。小娟從美國回來看我們。春節那天來了一屋子人,老的少的在一起說說笑笑很熱鬧。
肚子是填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德順歎了口氣,眼圈就紅了,“咳,想張明了!”
一句話出口,滿屋子人全都靜了下來,老的臉上晴轉多雲,少的看著我們,甚為不解。
孩子們問:“張明是誰?”
老伴兒萍萍站起身子,走到外屋。
大傻指著德順說:“哪壺不開你提哪壺,本來大家都很高興,你非提那過去的事幹什麽?”
咳,事情是過去了。可誰又能忘記呢。
往事過去多年,也許記憶會隨著時間產生幻覺,那幻覺帶來的是什麽,是我現在所希望的,還是當年曾經幻想過的。
在孩子們的要求下,我給他們講了下麵的故事。就叫工人的故事吧。
一
我和張明在一個建築隊,我是班長,他是副班長。工地基礎完了,停工待料。隊裏讓組織政治學習,一個上午就把當天可以搞到的人民日報、北京日報、北京晚報、解放軍報上的大批判文章全部讀完。其實也要不了許多,隻一份人民日報也就夠了,因為其它報紙上全是同樣文章的轉載。
到了下午,大家閑著沒事,三三兩兩開小差溜出去逛商店。隊裏幹部去公司開會,我們幾個班長也懶得多管事,睜眼閉眼假裝沒看見。三點多了,張明悄悄告訴我,附近劇場有內部電影,我們也開溜。真巧,這麽一溜居然溜達出了兩人的幸福生活。
去晚了,外麵等票的人很多,據說是內部電影,美國西部片。我們兩個人站在那裏,東張西望希望能撞上個好運氣。這時馬路對麵走來兩個小妞,她們徑直走到我們身後,其中一個拽了拽張明的衣角,好象是萍萍拽的。她小聲說:“跟我們來。”然後就往電影院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和張明隨後跟過去,到了人少的地方,小娟說:“我們正好多了兩張票,咱們進去吧,那邊人多時不敢告訴你們,要不非把我們給撕了。”進去後,他們倆坐中間,我和張明一邊一個,我挨著小娟,張明身邊是萍萍。我要給錢,萍萍說:“本來就沒花錢,怎麽收錢呀,人家送的。本來是讓我哥哥嫂子來的,他們說看過了不來。”我說:“那好,看完電影我請你們吃飯。”這時候後麵有人發出了噓聲,說我們影響別人看電影了,我們就不說話專心看電影。
電影散場,工地也下班了。再回去除了值班的老王,早已空無一人。我們四個坐車到西四,找到一家飯館點了幾道菜,要了幾升啤酒,大撮了一頓。
小娟身材矮小,小巧玲瓏,小鼻子小眼睛,外加上一張鮮嫩的小嘴。她的皮膚真白,胳膊上的血管清晰可見。說起話來一股嗲氣,惹的我渾身起了一層層雞皮疙瘩,很舒服。這也許就是後來人們常說的性感。
萍萍個子高,一米七,不太胖,誰知道今後會發展成什麽樣子。兩條長辮子垂到腰際。說話聲音像唱歌,女中音。後來實行卡拉OK時聽她唱過,確實好。她的雙眼大大的,眉毛很濃,鼻子有些往上翹,下雨時可接雨水,說得有些誇張了。
有一次,我問小娟:“那時等票的人那麽多,你們怎麽單單看上了我們倆?”
小娟說:“當時看你們不像壞人。”這是她們的第一印象,小娟接下來說:“我們真看走了眼,誰想到你們壞在了內部。看場電影就把我們給勾搭了,饒了沒花錢白看,還捎帶著騙倆老婆。”
吃飯時我裝成很斯文的樣子,頻繁地緊往小娟盤子裏布菜,惹得後來萍萍說:當時我都嫉妒了。
張明有些不開竅,自顧自地可勁兒往嘴裏劃拉,還是萍萍主動,偶爾往張明碗裏夾點兒魚刺豬骨頭什麽的,我記不清了。好像吃飯時也沒說什麽,估計是我計劃第一次要留下個好印象,怕言多語失,招人家笑話。後來小娟還說:“一點兒都不懂得幽默。”萍萍說:“看韓闖那假斯文勁兒大了,真可笑,不像張明那麽憨厚。”
好詞兒都用她老公身上了。
吃完飯時間還早,四個人商量去什麽地方逛逛。偌大個北京城,居然還真想不出有什麽可供消遣的場所。順著馬路就溜達到了西單路口。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街頭東張西望,萍萍說:“閑著也是閑著,咱們看人吧,你們看女的,我們看男的,然後談談感想。”
“沒勁兒,都一個樣子,連顏色都差不多,脖子以下是蘭色,脖子以上是黃色,頂多是腦袋上,黑的、白的、黑白花兒的,一臉苦相,看多了喪氣。”小娟撇著嘴說。
“嘿!闖哥,快看,那妞真豔。”張明捅了我一下,示意我往人行道上看,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穿了一身國防綠,挺胸收腹,右胳膊夾了幾本書,左胳膊擺得那叫一個帥,腳下的黑皮鞋咯咯響,腦後兩條短辮子隨著身子來回甩。我們四個人的目光隨了她的身影轉動。
“哎!韓闖,你怎麽在這兒?”女孩衝我揮動著沒夾書的左臂,燈影下沒看清,是我表妹。
(二)
我抱著渾身濕漉漉的小娟,俯身親吻著她那鮮嫩的小嘴唇。小娟低聲說:“闖子,咱們結婚吧。要不弄出孩子可怎麽辦?”
這事我還真沒考慮好,聽她一說,不由翻過身子順手從床邊的椅子上拽過煙盒,抽出一隻煙放在嘴裏。小娟看我不說話,賭氣一巴掌把煙打掉:“要是沒結婚就先有了孩子,不把咱們當壞分子揪鬥才怪,你還有心思抽煙。”
是啊,這也真是個難題。未婚先孕,那年頭最起碼也是個壞分子,再嚴重點,三年強勞也說不定。看來我是應該嚴肅對待了。
有人敲門。我和小娟趕快穿好衣服,把亂七八糟的單人床用單子罩上才去開門。進來的是張明和萍萍。一進門,張明就說:“還遮什麽醜啊,誰不知道你倆在幹什麽?”說得小娟臉通紅的,更好看了。
萍萍對小娟說:“先別害臊了,我們來是和你們倆商量正經事的。”
小娟看了萍萍一眼:“你有什麽正經事?”
張明說:“我們要結婚。”
語出驚人,把我嚇一跳。今兒這是怎麽啦,他們仨全不謀而合要結婚,那不把我剩下了。
小娟說:“我正和闖哥說這事呢,你們就來了。”
張明說:“不瞞你們,咱是怕整出下一代,還不如趁早結婚,也省得麻煩別人到時還要為咱們停工,開批鬥會,影響抓革命,促生產。”
他還挺為國家著想的,“你別來這套了,我看你是等不及了。好不容易找到這麽個好老婆,怕她跑了,趕緊生米煮成熟飯是吧?”我看著張明挖苦道。
“不是,不是!你千萬別那麽說。咱這是革命的激情到了一定程度之後的自然反映。”
小娟推了我一把:“就知道開玩笑,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
我撓著腦袋說:“聽說還要婚前檢查,發現咱們已經不是處男、處女了,那不是自找麻煩啊?”
小娟說:“找萍萍她姐啊,到醫院開個證明不就得了。頂多是一頓飯錢。”
就這樣,我們結婚了,是和張明一起辦的。
(三)
天漆黑,幾支500瓦的照明燈把工地照得雪亮。震搗棒發出轟轟的聲音在夜空中向四麵八方傳播,攪和的四鄰不安。吊車又吊過來一罐混凝土,站在鐵罐上的張明大聲喊著:“這罐卸哪兒?”
我指著腳下的圈梁,“往這兒來,快!”
狗蛋打開鐵罐下麵的閘門,混凝土一下湧出,我用力推著鐵罐,示意指揮吊車的小芳,讓她指揮吊車大臂橫著動。混凝土灌進圈梁後,我打開震搗棒進行震搗,大傻用鐵鍬平墊。今天夜裏要把圈梁全部澆築完畢,估計要用100多袋水泥。1
這天氣真熱,連一絲風都沒有,恐怕要下雨,我心裏想。
下半夜,剛剛休息完,第一罐混凝土才灌進圈梁,一陣旋風刮來,幾顆大雨點兒就砸了下來。我趕緊找了個灰槽,剛把震搗棒蓋上大雨就到了。電工怕跑電,剛一掉點兒就把電閘給拉了,工地上所有的燈全滅了,一片漆黑。耳邊隻有暴雨的轟鳴,其它什麽都聽不清了。蹲在圈梁上借著打閃的瞬間亮光,看見圈梁上幾個猴子樣的人,正慢慢往破梯子那兒蹭。我前邊似乎也有人,不知道是誰,從梯子上下來撞在他身上。
“怎麽不走,都呆在這裏幹嗎?”我大聲詢問。
“太黑了,看不清路,這兒堆的東西太多了。”狗蛋大聲回答。
“都他媽的淋透了,快回工棚去。”我命令道。
前麵的人動了動,又停住了,有人喊:“樓梯口全是木頭,木工真混蛋,這麽會兒工夫就把路給堵死了。”
雨越下越大,恐怕短時間內是停不住了,總在這裏澆著也不是辦法,我喊著:“前麵的人把木頭扔一邊兒去,快點兒。”
前邊傳來扔木頭的聲音。
“哎喲,剌手了。”狗蛋第一個受傷。
過了好一會兒,有人喊:“差不多了,馬上就完。”
雨卻沒完沒了的,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還夾雜著陣陣霹靂。雨鞋裏灌滿了水,一動就呱唧呱唧響。
好不容易木頭倒完了,大家開始下樓。
“哎喲,紮腳啦!……真他媽疼!”
聽聲音是大傻。我推開前麵的人擠過去,樓道裏黑糊糊的什麽都看不見,我一下踢在地上蹲著的人身上,差點兒絆一跟頭。
“都紮腳了還擠,給你媽奔喪去呀?真他媽孫子!”大傻開口就罵。
“你丫說什麽呢,”我踢了他一腳,“紮哪兒啦?”我也蹲下身,可什麽都看不見。
樓下有人打著手電上來了,我喊道:“快點兒,樓下的快上來,有人紮腳了。”
上來的是小芳,她打著手電筒接我們來了。看見我們蹲在樓梯口,嘴裏說:“這麽半天都不下來,我還以為你們在雨地裏玩拱豬呢。”
“拱豬?撈魚還差不多。”大傻紮了腳,看見小芳還有心情開玩笑。“我腳紮了,快用手電照照。”
小芳緊跑了幾步,用手電筒一照,“哎呀媽呀,嚇死我了,你這是怎麽了?”說完,把手電遞給我,轉身不敢再看了。
一塊木板釘在大傻粘滿混凝土的雨鞋上,腳背上露出約一寸長的釘子尖,全穿透了。大傻看清後嚇得更傻了:“哎喲,媽媽喲,這可怎麽辦呀!”說完放聲大哭。
小芳也哭了,她和大傻談戀愛正在水深火熱中。
我顧不得多想,趕快脫掉雨衣,側身從仍然蹲坐在樓梯口的大傻身旁擠過去,走到下麵一步台階上蹲下身:“快,趴在我身上,我背你下去。”
大傻鬆開抱著腳的雙手,雙臂圈住我的脖子,我一用力站起來。這小子死沉死沉的。
背著大傻磕磕絆絆從四樓往下走,小芳一路哭著跟在後麵,嘴裏不停地念叨說:“這要是殘廢了可怎麽辦?”把大傻背出樓門後,再也堅持不住了,身子一歪,像一頭死豬樣的大傻被我扔在了泥地上。
“呀,你他媽還摔我!這是什麽呀,咯死我了。”手電光下才看清楚,我把大傻扔在一塊磚頭上了。
這時狗蛋推過來一輛小推車,旁邊兩個工人抬胳膊抬腿的把大傻裝在車上就往附近的醫院跑。
我對還站在一旁傻哭的小芳說:“我去醫院,你快跟大夥兒攢些錢到醫院找我們。”說完就去追已經跑遠了的大傻他們。
出了工傷,全班這一個月的獎金告吹。不行,我要和隊裏幹一仗了。
就因為這一仗,把我的班長給撤了,張明成了正的了。
(四)
告病回家,鬧了一個月情緒。小娟善解人意,這幾天給我做了好幾頓美餐,天天土豆紅燒肉,外加大寬粉條,還煮了十幾個雞蛋放在裏麵,號稱元寶肉,好大一鍋。
小娟得了奇怪的病,每天下午低燒,有一個多月了,醫院也檢查不出原因。聽說她們工廠那一帶很多女工都得這病,現在想起來可能是跟汙染有關。
她想考大學。今年大學實行公開招生,把以前單位推薦的方式給廢了。病假多正好可以在家複習功課。這件事我支持,上了大學就可以找到合適的工作,省得每天去她們那個服裝廠,聽那些縫紉機的噪音,一回家,滿身的臭機油、爛布條子味。
晚上,小娟躺在我身旁問我:“那時你怎麽搞的,怎麽那麽壞呀?”
我糊塗了:“什麽呀,你在說什麽呢,我不明白。”
“人家本來一個好好的人,怎麽一認識你就變了。以前我什麽都不懂,要不是認識你,我連孩子是怎麽生出來的都不知道。”
“廢話,這就叫推卸責任。那時你都二十多歲了,這些事你會不知道,我不信。”
“真的,誰告訴我呀。”
“那我第一次抱你,親你,你怎麽也不躲,你不是也很高興嗎?”
“我隻是感到興奮,覺得心裏很舒服。”
“得,看!這就是人的本能,不用教就會。”
“你個臭流氓。”小娟罵了我一句就不再說話了。
我湊過去親了她一口:“生氣啦?別介呀,咱那不是逗你玩那嗎。”
“跟你生氣,哼,多大臉呀。”
“那叫麵子。一點通融都沒有,這麽幹我。咱別鬥氣兒好不好?有什麽話你就說。”
“我是有好多話要說,可是都不知道怎麽說了。結婚也一年多了,可是咱們好像還真沒談過戀愛。”
“談戀愛!怎麽談?小娟,你愛我嗎?”
“廢話!不愛能嫁給你嗎。你今晚是吃多了吧,要不咱們起來出去遛彎兒去,省得你沒話找話。”
“是你要說的,怎麽又變成我說廢話了,又矯情是吧。”
“算了,不說了,睡覺。”
小娟比我小六歲,文化大革命剛開始那陣她才剛上小學,後來勉強高中畢業,卻仍然被送到農村去修理地球,說是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可那份苦她受不了,常常跑回城在家溫習功課,一心要上大學。農村幹部進城找過她,要把她帶回去批判。她哭著對農村的大叔求饒,說:“您看我這樣,能幹的動農活嗎?就連鐵鍬我都拿不動,我還能幹什麽,年底您就別分我紅得了,還省了一個人的口糧。”大叔的心被她哭軟了,歎口氣說:“造孽呀,造孽。城裏的女孩子非讓她們們去耪大地,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在小娟家吃了頓飯,完了抹抹嘴走了,從此以後再沒找過她的麻煩。
後來,她通過萍萍的嫂子在醫院搞了些假證明,病退回城在街道廠子裏做衣服。反正醫院有熟人,假條好開,她仍然是在家的時候要比上班多,要不怎麽有時間去看電影。
(五)
樓房蓋到最後一層,晚上夜班打圈梁。我現在無官一身輕,坐在樓門口抽煙。張明跑前跑後地緊張羅,他路過我身邊,說:“哪天我也找個茬,幹他媽一架,讓他們把我也撤了,這鬼差事,真不是人幹的。”
“得,您行行好兒,千萬別!那天隊長找我,又想讓我官複原職,我沒答應。好不容易輕省些日子,誰還願意再套枷呀,你不幹,他們還得找我,您讓我省點兒心吧,謝謝啦!”
張明走了,臨走罵了我一句:“操你媽的!”
隨便,我現在沒爹沒娘,隻有老婆,那是不能碰的,其他的隨便。
離上班還早,先在太陽下曬曬這身懶肉。身下鋪了塊草墊子,又把值班老王頭的破大衣蓋在身上,暖烘烘的,隻想睡。
我這二十幾年算是個什麽東西?也該好好想想了。想什麽,先睡上一覺……
頹廢……頹廢……失望……失望……人朦朧……鳥朦朧……,我他媽這算什麽……算什麽……
理想……幻想……破滅……
偉大……光榮……正確性……嗯?不對……正確的……黨啊……母親……死了,死了十多年了……沒有了……死了……
“闖哥,起來,幹活了,還睡呀。”張明在叫我。
“混蛋!吵什麽,連覺都不讓人睡塌實了。”
他媽的!剛迷糊這麽一會兒。做的都是什麽夢,亂七八糟的。
第一罐混凝土已經吊到樓上,在十幾米的高空上那個破灰鐵罐隻有安全帽大小。
“幹活嘍,該給人家幹活嘍!”我喊了一嗓子,順便提提精神。自從班長被撤職,我比落後分子還落後,張明和班上的夥計也不管,他們都同情我,因為我是為了他們才受的這分委屈,可大家又沒什麽法子替我伸冤。
工程進展很順利,上半夜澆注了少一半,本來需要兩天的工作量,夜裏天氣涼爽,又沒有幹擾,所以就超額了。
大傻把腳紮了,歇了半個多月,今天瘸著腳也來上班了,再歇,就更沒有獎金了。
大傻休病假,我還沒和領導吵架時,隊上讓我去家訪。他家在農村,我不認識路,是小芳帶我去的。大傻家原來也是城裏人。老家在南口附近的農村。文化大革命中領袖發出最高指示: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結果把凡是家庭成分有問題的,閑著的兩隻手都弄到農村去了。大傻一家就是那時走的。他為人厚道,幹活又肯出力,村裏人都喜歡他。小芳就在他們公社插隊,那時就相好了。後來,城裏招工,社裏把大傻按插隊青年算,就分回城了。誰想這小子命不好,小芳家死活不同意他們的婚事,所以拖到了現在還沒結婚。小芳也是,就認準了大傻,非他不嫁,事情就這麽僵持住了。
上午坐車到了昌平,去南口的車要下午才開,我看還有時間,就在昌平縣城裏逛大街。走餓了,進飯館吃飯,隨便點了菜,要了升啤酒,坐在那兒邊喝酒邊聊天。等著上菜的時候小芳告訴我,她家孩子多,她是家裏老三,中間的那個。上麵一姐一哥,下麵一弟一妹,她是那多出來的。孩子多大人照顧不過來,小芳從小就沒人管,整天在胡同裏瘋玩功課自然不好,家裏的大人也不待見,見了麵不是打就是罵,小芳就更不願意著家了。
說了半天還不見上菜,我去催服務員,過了一會兒才端上來。時間不多了,我倆急急忙忙吃完飯就往車站跑,離老遠就看見那輛屁股後冒著黑煙的車開走了,沒趕上。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什麽都沒落著。下一班車要在四個小時後才開,算了吧,聽小芳說,大傻家離昌平20多裏地,幹脆走吧。
沿著公路一直往前走,小芳說:“咱們截車吧,那時我們回村都截車。那邊山裏有部隊的車,特別願意拉知青,男的不拉專拉女的。我們就讓男的全都爬在道溝裏,女的站在路邊揮手,車剛停下來,溝裏的人呼啦一下就上了車,大兵也沒了轍隻好把我們全拉走了。”說著話後麵來車了,小芳揮手示意,那輛車根本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唰地從身邊掠過,揚起一片塵土。我們趕快轉過身用手捂住鼻子:“孫子!你不拉就不拉,不會他媽的慢點兒,不就是一窮開車的嗎,牛X個什麽,混蛋!”我衝著遠去的汽車大罵。
小芳說:“現在一般人都不停,尤其看像是城裏人,一猜就是過去在這一帶插過隊的。這幫人把常跑這條路的司機毀得夠戧。那群男生在村裏想回家了,就往路中間一站,看見車來了根本就不躲,司機沒辦法隻好停車,他們也不問問人家願意不願意拉就上車,車上有什麽吃的就吃,有喝的就喝,沒吃沒喝的就毀東西,後來那些司機也學乖了,看見他們堵車馬上就停,主動請他們上車,然後求他們手下留情,別毀得太厲害了,這才好了些。現在他們當然不願意再拉了。”說著話,我們又走出去好遠。
七月底的農村,公路兩旁全是玉米地,一片青紗帳,看不見遠處的村莊,偶爾可以在玉米尖上遙望村舍煙筒裏冒出的輕煙,不知那家在燒柴鍋,空氣中有一股清香的柴草味。我問小芳:“你和大傻的事怎麽樣了?”小芳歎了口氣說:“還這麽拖著呢。別的事家裏不管我,就這件事不知怎麽就非管不可,我不知道他們不喜歡大傻什麽地方,不就是成分差,可也不是黑五類,不就是大傻的爹解放前當過幾天偽職員,那時候有口飯吃就不容易了,不讓他幹那份差使一家人喝西北風去。我們家也是,成天跟著假積極,不就是個城市貧民嗎,過去沒本事的人,找不到正經事由正趕上解放都被劃成了這個成分,其實我都替他們害臊,跟現在的二流子差不多,說不好聽點兒叫流氓無產者。”說完,小芳自己都笑了。
又走了一段路,小芳說:“前麵不遠就是我插隊的那個村了,再過去七、八裏就到了。”奇怪,“你們不在一個村呀?”我問。
“可不,還不在一個隊呢。那時候我們隊的地挨著他們隊,他總過來幫我幹活,就好上了。我家也是,那時他們就知道,什麽話都不說,等一分回來就不同意了,要不是大傻他幫助我,就那些活兒我一個人幹可真夠戧。大傻有勁兒,每天幹完自己的就來找我,兩個人一塊兒幹,要不是他,我連口糧都掙不出來,你說我現在能把他甩了嗎?那我也忒不是東西了。”說著話後麵來了輛帶拖車的手扶拖拉機,正是大傻村的,小芳認識他們,一招手車停了,小芳和他們打了招呼讓我上車。
大傻在家床上躺著,家裏其他人都去上工了,隻有他母親在家,看見我們來了,趕快燒水沏茶,讓小芳幫忙做飯。小芳就像到了自己家,動手幹起活來。婆婆看著沒過門的兒媳婦抿著嘴一個勁兒笑。
(六)
午夜,吃飯時,機修班的把運砂石的蹦蹦車開來,要拉著沒帶飯的人進城去吃夜宵,一夥兒人連滾帶爬地上了車,一屁股黑煙消失在夜幕中。剩下的工人有幾個也不知跑哪兒去了。他們有地方去,工地後麵就是生產隊的菜地,吃幹糧得就著青菜,那裏西紅柿、頂花帶刺的黃瓜有的是,正好下飯。農村講掙工分,幹不幹都那麽多,隊裏看菜地的早不知道上哪兒賭去了。
黑影裏我看見大傻和小芳也向菜地走去。
我們幾個帶飯的湊在工棚裏打“拱豬”,誰當豬了頭上就頂個破盆子,還不許掉。大家正玩的高興,張明慌慌張張跑進來,喊道:“闖哥,菜地那邊出事了,好多人拿著手電亂晃,還喊抓流氓。”
“不好!是大傻,我剛才看見他和小芳往那邊走,準是他們繃不住了,什麽地方不能幹,非上那兒去。”
張明問:“咱們怎麽辦?”
我大喊一聲:“弟兄們,有情況趕緊抄家夥,搶人!”
剛跑出去,吃夜宵的也回來了,我衝車上的人喊:“都別下來,上菜地,大傻讓人家抓住啦!”
開車的聽說,一打方向盤,一股黑煙噴了我滿臉,蹦蹦車向菜地方向開去。我們幾個舉著鐵鍬、木棒緊跟在濃煙後,去營救大傻兩口子。
菜地邊上,七、八個人圍著大傻和小芳,嚷著要往派出所送。他二人用雙手提著褲子,褲腰帶全被扯掉,小芳早就哭得喘不上氣來了。大傻梗著身子原地不動。我們趕到後,來了個反包圍,二十多個人,把那幾個工人民兵圍在了中間。
我推開前麵的人走過去,問:“你們是哪部分的?”有人想笑,“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能讓你們在這兒拔份兒。聽著,放人!有什麽事咱們明天再說,先把褲腰帶還給人家。抓流氓,人家是流氓嗎?”
其中有個不知好歹地說:“怎麽不是,他們在菜地裏幹,兩口子應該在家幹。”
“住嘴!”張明喊了聲,他嗓門大,能唬得住,“要語言美,你們知道不知道。說的都是什麽,要注意影響。”還挺嚴肅,“什麽幹不幹的,說什麽呢?”
“你們誰是負責的?”我問。
誰也不出聲。
“怎麽,沒有負責的,那你們是幹什麽的?”
“工人民兵。”有人小聲說。
“工人民兵?工人民兵就是管這事的?你們應該站在反修放修,打倒帝國主義的最前線,怎麽跑菜地來啦?這裏有美帝嗎?這裏有蘇修嗎?”我強詞奪理地訓斥他們,“不務正業,懂嗎,這叫不務正業!”有幾個哥們兒已經忍不住偷偷溜到遠處笑去了。
“那您說應該怎麽辦?”一個高個子工人民兵問。
“告訴你們吧,他們結婚兩年了,沒房,單位答應給房。這不,正蓋著呢。”我用手指了指那邊的工地,“這兩口子感情很好,又想要孩子,單位給了指標,上哪兒解決問題,今年不生指標作廢,這不是浪費嗎?”又有幾個憋不住一邊兒笑去了。“兄弟,都是人,七情六欲,不解決怎麽行,您幾位也是好心,維護首都治安環境美,可是不了解情況,這回就算了,咱就這樣了。”我轉身對大傻說:“快謝謝人家,走吧。”
回到工地,我讓張明告訴大傻和小芳快回家。
果然,一會兒派出所的警察帶著那群工人民兵又回來了。我們正在澆灌混凝土,誰也不理他們。警察要找負責人,都說隊長沒在,隻有副隊長,警察說副隊長也行,他們用手指了指值班室,說:“那屋姓王的就是。”值班老王,原來也是警察,副隊長,可不是人民警察,國民黨在的時候當的交通警。
警察帶著民兵進了屋,行了個舉手禮,悶頭獨自喝酒的老王嚇了一跳,趕快站起身來也回了個禮,問:“您有什麽事?”
警察說:“剛才有兩個人在那邊菜地亂搞男女關係,被我們工人民兵發現,可是你們工地去了好多人把他們放跑了,我來了解情況。”
“您找我了解情況?”老王問,“我什麽都不知道。”
警察說:“剛才那幾個工人說你是副隊長,所以我們就來找你了。”
“副隊長?您就別提啦。”老王全明白了,捂住嘴樂,“要不,您帶著人到工地去抓,抓住了,您把人帶走,明早兒我向公司保衛科匯報一下。”
警察知道被人耍了,生氣地對身邊的民兵說:“走!找人去。”帶著那幾個工人民兵就往樓裏走。
工地上攪拌機“哐哐”的響個不停,樓頂上的震搗棒“嗡嗡”的震,說話的聲音都聽不清楚。警察帶著人樓上樓下滿世界找,看見一個問一個,大家全裝傻充愣打岔說不知道,他們在樓裏轉了好幾圈一無所獲。上哪兒找去,人早走了。
工人民兵說要找帶頭搶人的人,瞧誰都像,可又都不像。可不是,當時大家都帶著壓得很低的安全帽,穿著粘滿混凝土的雨衣,黑燈瞎火的根本認不出來。
憋了一肚子氣的警察臨走時放了話:“這事,沒完!”
(七)}
記得是小娟先暗示我,想要跟我好的。當時她說:“你是我遇到得最特殊,最奇怪的的一個人,我好像離開你就想你。”這句話是在看電影一個月後說的。
小娟說:“不是,是你先說的。當時你對我說,我真離不開你了,做夢都夢見你好幾次。”
可我想,我是不會這麽樣表示愛情的。我起碼應該像一個紳士那樣,手裏拿著一束鮮花,嘴裏說:“啊!親愛的小娟,認識你,感到是我今生最大的榮耀,我一生的幸福全寄托在你的身上。你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把我生命的春天喚醒;你就像清晨初生的太陽,照亮我生活中的黑暗;你就像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滋潤著我即將枯竭的心靈。啊!小娟,我讚美你,我歌頌你……”還沒等我說完,小娟就笑的滿床上打滾了,“你怎麽居然還這麽酸。”
我黯然了。是啊,原來我是想過,要成為一個詩人,用我的詩歌讚美人生;讚美大地;讚美生我養我的母親和哺育了我的祖國。小娟在笑,我可是想哭。
小娟笑夠了,爬起來抻了抻滾皺了的裙子,說:“上王府井買東西去。”我說:“好容易休息一天,您就饒了我吧,讓我在家歇著好嗎?”工作一周,渾身都快散架了。“把我搞到手就這樣對待我是吧,當初一下班就往我那兒跑,那時怎麽不累呀?”小娟賭氣地說。
我啞巴了。人家說的也對,那會兒的精神頭真足,可現在是怎麽了,可能談戀愛和結婚確實是兩回事,當初為了有一個好的表現,取悅於自己鍾情的女子,命是可以不顧的,可對到了手的老婆就不一樣了,已經是我的人了,待遇自然就差了一點兒,可也不能差得太多了不是,這麽一想覺得還是應該去。那還是去吧。我是真喜歡小娟,也說不清是怎麽回事。那就不說了,不琢磨了,白費勁兒。
那時的王府井雖說人也很多,可是不像現在,人擠人人挨人的,為小偷流氓什麽的歹人製造了很多可乘之機。那時外地人很多,一身的土腥氣。現在外地人和北京人穿的差不多,好點的咱都比不了,西服領帶老板褲黑皮鞋,手裏拎個NOKIA手機,可大街喊:“喂,你哪裏?……咱那車皮貨到了,好……”逛大街就辦公。
我和小娟走在百貨大樓前的廣場上,小娟說:“吃點兒涼的吧,怪熱的。”
我說:“好,去東風市場,那裏的冰激淩好吃。”
小娟問:“你長工資了吧?”
我說:“沒有啊。”
“那就在馬路邊給買兩根三分錢的冰棍兒。”夫人下了命令。
逛了一個上午,什麽都沒買,沒錢。看什麽都好,什麽都買不起。小娟說:“嫁了個窮光蛋,一輩子倒黴。”那我有什麽辦法,她經常不上班,不去就扣工資,光靠我一個人的工資吃飯還夠,奢侈可沒那個條件。
逛累了。回家煮了一鍋街上順路買的切麵,炸醬是現成的,切了根黃瓜,剝了兩頭大蒜,稀了糊嘟幹了兩大碗。
吃飽了,困勁兒就上來了,抱著小娟睡了個午覺,醒來一人一身臭汗。小娟說:“我要看書了,你別搗亂啊。”說完,在桌邊一坐就不理我了。
我賴在床上繼續打盹,睡不夠了。小娟說她過去不是這樣,那我過去是什麽樣?也是好學生。剛上中學,校門的位置還沒記清,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就闖進了校園。理想、抱負,連同少年全部的革命激情和對領袖的忠誠,把我裹進了曆史的洪流。
解放前爸爸開了個小雜貨鋪,賣點兒發了黴的花生米和摻了水的二鍋頭什麽的,對付著活到解放。公私合營第一個就合了進去,還當了副食店的副經理,積極呀。媽媽在店裏站櫃台,賣油鹽醬醋茶什麽的。就我一個孩子,家裏的日子過得還行。革命開始後,胡同的老街坊開批鬥會,揭發了老爹解放前的不法行為,說是奸商,開批鬥會時搞來一批紅衛兵,一個老太太顫巍巍發言說她家老爺子就是因為吃了我爹賣的發了黴的花生米中毒死了。紅衛兵一聽,擁上去就是一頓爆打,當場就把老爹的命要了。爹死後,老娘陪著也去了,她當晚就跳了八一湖。剩下我這個狗崽子,成天躲在十幾平方米的小屋不敢出門。激情和熱情變成了癡情,希望我也能夠像其他革命小將那樣,衝殺在文化大革命的戰場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小娟推我:“嘿,天都黑啦,該吃晚飯了,我還有幾道題沒做完,您辛苦。”總想整理一下自己,每次都被打斷。我爬起來,到廚房去做飯。
(八)
大傻還是沒能躲過去。工作組來工地,背靠背揭發,非要大家說出那天晚上到底是誰。誰能說,誰敢說,說出去,還怎麽在哥們兒麵前混。大家口徑一致,推說不是這個工地上的人。可那些工人民兵一口咬定,親眼看見那群人進了工地,這是我們失算的地方,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鬥爭經驗不足。
最後,大傻不願意再連累哥兒幾個就去自首了。我知道後,把大傻臭罵了一頓:“你他媽怕連累我們,可你一承認,就把大夥兒全賣啦。大家替你頂雷,人多,法不治眾,過些日子沒結果,這事兒就算過去了,總不能把全班都抓起來批判不是,現在就你一人了,整起來就容易多了,還把小芳也毀了,你他媽真傻到家了。”
局子裏來人,把大傻銬走了。他始終沒供出是誰帶頭搶的人。三年後,大傻強勞期滿釋放出來,我問他:“挨打了嗎?”他說:“怎麽能不打,工人民兵打,警察看著,根本不管。”放出來還不到半個月,大傻又被抓進去,這次判了大刑,短期內是不可能回來了,這是後話,呆會兒再講。
公司停產,開批鬥大會。一千多人,為了五個壞分子。因為會後有電影,連休病假的都來了。公司書記坐在正中間的位置上,主持人宣布開會,台下站著一排五人,全都低著頭。警察在台側,等候批鬥結束就把人帶走。
“現在宣布犯人罪行,把壞分子趙勇光帶上來!”是大傻。
“趙勇光,男,25歲,籍貫,北京市昌平縣人。他於1978年7月16日晚,利用加班時間,不好好工作,與本單位女工沈某某在生產隊菜地裏亂搞男女關係,在被執法的首都工人民兵發現後,態度極其惡劣,後來畏罪潛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黨的政策的感召下,趙犯最終伏法。趙勇光平時一貫表現不好,出工不出力,甚至在事發前還無故曠工兩個星期,剛剛來上班,就做出這種目無國法,道德敗壞的事情。根據趙勇光的犯罪情節,判處強製勞動改造三年,立即執行。”這都是什麽呀,真沒勁兒。
我起身溜出會場,找地方抽煙去。一會兒張明也跑出來了,他看見我說:“小芳這回沒事,真奇怪。”是透著奇怪。
這件奇怪的事過了沒有多少日子,我們就明白了。
(九)
小娟考上大學了,學數學,一開學就嚷著說要到學校去住,說是怕我影響她學習。剛開始還三天兩頭回家看看,半個學期過去了,隻有周末才回來,說功課多,學校抓得太緊沒必要來回跑,耽誤了功課就麻煩了,由她去吧。後來小娟說是我不讓她回家的,又是一筆算不清的糊塗賬。
每到周末,星期六晚上吃完晚飯她才露麵,說吃完了回來省事。躺在床上給我講大學裏的生活,聽著挺新鮮。大學生的思想真活躍,學數學的,還一起討論外國的性解放,那可跟性挨不著邊,倒是聽說染色體什麽的幾條X加幾條Y生男孩,如果少了點兒就是女孩。記得我剛上初中時,老師講過那些X+Y=Z什麽的,現在腦子裏早成了一鍋糨子。小娟說:“你這都是什麽呀,根本不是一回事。一個是數學,一個是醫學,根本是兩門不同的學問。”我問:“那你們學數學的,討論醫學的事幹什麽,那不是不務正業嗎?”小娟急了,說:“跟你這種文盲什麽都說不清,原來還想聊聊,現在沒興趣了,關燈,睡覺!”我要脫她的褲衩,她把我手推開:“哎呀,煩死了,睡覺!”剛剛談完性,現在要解決性的問題了,她卻不讓,真他媽的。
她轉身不理我,我可睡不著了。小娟怎麽了,脾氣越來越大,動不動就發火,原來跟我不這樣。我也轉過身,閉上了眼睛,心裏煩亂得很……,耳邊似乎響起了激昂的樂曲,聲音越來越大,震得心顫。紅旗下千萬隻手揮舞著那本小紅書,很多人流下了眼淚。我裹在歡騰的人群裏,像所有的人那樣亢奮,拚出小命在大喊,在狂呼、在發泄、在沸騰、在洪流中跳躍。奇怪,這是怎麽了?是我的幻覺還是在做夢——是做夢!我肯定,因為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這類活動,那個場麵是在接受領袖的檢閱,那是在檢閱紅衛兵,他們絕對不會讓我去的。我他媽算個什麽東西!這是我那些年的幻想。我為什麽非要去呢?不是還有很多人沒去嗎。不為什麽,隻因為能夠參加進去,就能證明你是革命派,是被社會所承認的革命小將,將來就是偉大社會主義革命事業的可靠接班人。誰不想革命……
“你老實點兒,怎麽睡覺也跟跳舞似的,亂動什麽?”小娟用屁股拱了我一下,“打擺子呢?再這樣,你上地上睡去,回家就睡不了好覺,以後不回來了。”我清醒了,“對不起,我做夢了。”反正也睡不著,起身到陽台抽根煙。陽台上放著把快散架的破搖椅,據老爹說,還是上輩子哪位祖先留下的遺物,也算是古董吧。我在搬家前修了修,現在很結實。
地震那年,我家住的破房子被震酥了,成了危房,國家照顧,在簡易樓裏分給我一套一居室的單元房,幸虧這一震,震的我結婚沒為住房發愁。剛剛分到房子就認識了小娟,雙喜臨門。結婚前,把所有的破爛都扔了,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搞建築的,室內裝修不用愁,周末來了一群哥們兒,一天就全弄好了。小娟看了很滿意,她萬萬沒有想到隻隔了一天,就住進了嶄新的家。
搖椅晃悠著,一根煙抽完,腦袋就迷糊了,琢磨著我這是在哪兒呀?用手一摸,四周空蕩蕩的,身子不停地下沉……
早上醒來,身邊什麽人都沒有,恍惚想起昨天那群穿著綠軍裝,帶著紅箍的學生把老爹圍住就打。看見老爹挨揍,急紅了眼,老媽一把沒拽住,我舉著板磚就撲了上去。還沒等我靠近,腦袋轟的一聲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傍黑醒來,頭上纏滿了繃帶,已經躺在自家的大床上,老娘坐在床上哭。我爬起來問:“爸爸呢,爸爸呢?”老娘哭得更厲害了。我又問:“爸爸怎麽不在,他哪兒去了?”媽媽搖著頭,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他死了。”說完就癱倒在床上。我叫著:“媽,你怎麽啦,媽,你怎麽啦?”可她始終不說話。後來我才明白那是昏過去了。好半天,她才睜開眼,無力地抬起頭,慘白的臉上掛滿了淚水,說:“孩子,孩子,你爸他走了,他冤啊……”我們娘倆抱在一塊兒,哭成一團。後來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哭累了就睡著了。
可現在媽媽在哪兒,怎麽媽媽不見了。我肚子餓,下地到外屋找吃的,什麽都沒有。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還一點兒東西都沒吃過,那個餓勁兒。媽不見了我不敢出屋,餓得在屋子裏哭。有人敲我家窗子,我掀開簾子望外看,是小明子。就是張明,那時我們都叫他小明子,他們都管我叫闖子。現在不這麽叫了,我管他叫張明,他叫我闖哥。他問我:“你哭什麽?”我說:“媽不知上哪兒去了,我餓。”小明子說:“是惡,不惡怎麽成奸商了!”話音還沒落,他媽就在他腦袋上打了一巴掌,罵到:“混小子,說什麽呢!”揪著耳朵就把他拽家去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敲門,我掀開門簾的邊兒露出一點兒小縫望外看,又是小明子,他端來一碗粥,急著說:“快開門,要不讓人看見了!”我把門打開一道縫,小明子進了屋。他把粥放在桌子上,說:“媽讓我送來的,你快喝了吧。我剛才說錯了,你別生氣。”
革命前張家和我家來往一直很多,一個院,屋門對著屋門,他家缺什麽了,我媽上班前打個招呼下班就帶回來了,省了他家很多事。明子的爸爸是紅五類,劃成分是城市貧民,早先是拉洋車的。聽明子媽說,那個揭發我爸的老婆子家解放前也是拉洋車的。明子媽說:“那家人,一家子混蛋,男的拉車有錢就去耍,輸了去你家開的店裏賒酒喝,剛開始你爸還賒給他,可後來經常賴帳不還,你爸就不再賒了,這仇也就結下了。那個老婆子以前年輕時在家偷漢子,也不指望爺們兒那點兒錢。快解放那年,他家爺們兒耍錢贏了,去你家的店裏打了半斤酒,還要了點兒花生米什麽的,回來喝的大醉,半夜嘴吐白沫死了。那婆子看見爺們兒死了,嚇了個半瘋,一口咬定是在你爸店裏買的花生米有問題,吃中毒了,滿大街地鬧。她經常脫光了在胡同裏跑。剛開始街坊們還有人管管,後來全當西洋景看。解放後,政府花錢給她治病,看她是個半殘廢的人,每月給點補助養起來,誰想到這仇記到了現在,一句瘋話就要了兩條人命。”
過了幾天,媽還沒回來,每天都是張明給我送點兒吃的,算是餓不死了。一天下午,來倆警察,進門就問:“這裏是姚月秀的家嗎?”我說:“是,她是我媽。”警察“哦”了一聲,“她死拉,跳八一湖啦,你跟我們看看去,是不是你媽。”我一聽見“死”字,嚇的尿了一褲兜子,剛剛十四歲,什麽都不懂。從小媽什麽都不讓我幹,要什麽給什麽,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該怎麽辦,今後怎麽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怕,我不去!”我哭著大喊……
“你哭什麽呀,闖哥!你哭什麽?”小娟使勁兒推著我,著急地喊。“我在哪兒,誰在推我?”揉揉眼睜開,原來我躺在搖椅上睡著了,小娟半夜起來撒尿發現身邊沒人,就滿屋子找,結果在陽台上看見我緊閉雙眼在哭,以為她跟我鬧別扭,我生氣地哭了。她有些害怕,就過來推我,這才知道我在做夢。“進屋來睡吧,都是我不好,學習壓力大,心情不好,對不起,別生氣了,啊。”小娟拉我。
躺在床上,小娟脫了睡衣,把她柔軟的身體緊靠在我身上,然後用胳臂抱住我,說:“闖哥,我永遠不離開你。”說完,她的眼淚流到我的胸脯上。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她已想過要離開我了。
(十)
冬天來了,真冷。每天騎車上班真有些招架不住了,我就改乘公共汽車,這樣每天就要早起兩個多小時,路上還得順,否則就遲到。
什麽都凍上了。整座樓房隻是個空殼子,門窗框倒是安上了,沒有玻璃,除了我們休息的屋子用硬紙板封住了,其它的房間全都透著亮兒。隊裏買回整捆的塑料布,木工忙活了幾天,把透風的窗口擋住,要進行冬季施工。說是要大幹快上,補回四人幫造成的損失,把冬閑變成冬忙。四人幫是倒台了,可陰魂未散,極左的影響依然根深在有些領導的腦袋裏,不太容易呀,鑽進腦袋中的東西,怎麽可能不動手術就好了呢。
沙子凍的要用鎬刨,把外麵的那層凍殼刨掉才能篩。我去樓後撒尿,看見機務隊長的老婆李姐在刨凍沙子,就走過去想幫幫她。
機務隊是新建隊。
我們這個公司過去隻是個建築隊,後來從農村招了一批回城青年,壯大了隊伍,建築隊改公司,二百多人一家夥擴充到了一千多人,樓房也越蓋越高。機械設備跟不上,幾個工人東拚西湊做了台吊車,機務隊就應運而生,隊長是領頭造出吊車的油漆工董繼先。小芳到單位後就分在機務隊。
我走到李姐身邊,看見她一邊揮舞著鐵鎬,一邊掉淚,以為是凍壞了,就說:“李姐,凍成這樣就先別幹了。”她看見是我,把鎬一放,一屁股坐在沙堆上,小聲地哭出聲來。我一見這架勢可慌了神,半大老婆子了,居然哭成這樣,第一次遇上怎麽哄呀。小孩子哭,買塊糖;年輕人哭,說兩句笑話;老人哭,陪著他罵幾句大街。這中年婆娘該怎麽辦,還真沒轍。這位李姐是我們隊的壯工,以前建築隊的老人兒。建築隊剛建立時,從工人家屬中招了一批進來當小工,李姐就是那會兒來的。論資格,也算是公司的開山老大姐了,隻是其貌不揚,一米五的個子,滿嘴黃板牙還有兩粒呲在外麵永遠進不了門,耷拉著的臉上滿是麻子,笑起來還兩酒窩,一雙羅圈腿,幾乎成了個O形,走起路來兩邊兒晃。機務隊長可是一表人才,年輕時長得很酷,現在都快五十的人了就跟三十多似的,上過幾年學,腦子也靈,要不怎麽帶頭搞出來台吊車,陰錯陽差地娶了這麽個醜婆娘,聽說是家裏包辦的,沒法子。
李姐哭了一會兒,嘴中罵到:“裝他媽什麽孫子,還他媽黨員呢,見了臊X就走不動路,幫助落後青年,說得好聽,那是他媽幫助自己雞巴呢。”說完又哭。肯定有事,樂子在後麵呢。我輕聲對她說:“李姐,別在這兒哭呀,回頭讓別人看見多寒磣,有什麽話,您要是想跟我說,咱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要不說,您就回去歇著,這活兒今個咱不幹了。”
聽我說完,她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後又用手背擦了擦眼,說:“還說什麽,說什麽也沒用!那個挨千刀的,我恨不得活剮了他。說是幫助後進青年,把小芳保下來,我早就看出來了,他沒安好心。小芳和我大女兒差不多大,管我叫師娘,可他媽那孫子,把個徒弟給睡啦。”我一聽頭都大了,從身邊抄起把鐵鍬,說:“我找丫的去,今兒非活劈了他!”李姐看見我這樣嚇壞了,下死力氣抱住我,哀求道:“闖子,你可別,我求求你了。你把他毀了我們全家可怎麽辦?你也完了。別為了他把自己耽誤了,聽話,我求求你了。”老天,我該可憐誰?這都是什麽事呀,該抓的不抓,該判的不判,卻把個大傻抓起來。劈了他容易,剩下的人可怎麽辦,牽扯一大片,他家一拉溜六個崽兒,誰養活?
小芳是怎麽了,大傻剛進去半年就繃不住勁兒了,騷勁兒上來也不能這樣幹呀。我扔了鐵鍬,說:“李姐,為了您這幾句話,我不做什麽了,我是為了您,給您個麵子,小芳再去你家就告訴她,就說是我說的,以後不準她再進你家大門。”
小芳真的以後再沒去過她家。過了一年,小芳作為後進青年變先進的典型在公司通報表揚,還入了團。看來她和那姓董的關係一直沒斷。
從樓後回來,心裏挺窩火。張明正在找我,說:“公司又派工作組來了,要整頓咱們隊,不知誰又該倒黴了。”
“總他媽整人,可從來沒整對地界,該整的不整,不該整的卻整倒了一大批,就這麽整下去,誰還願意幹活。”
正說著,公司保衛科科長來了,看見我們倆就說:“正找你們呢。來,到隊部來一下,找你們有事。”我們跟在他身後向隊部走去。路上,張明小聲說:“是不是要整咱倆?”我說:“管他呢,要是整我,我非跟他們鬧到底,公司的屁事我知道多了,平時懶得理他們,要是整我,咱就來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誰也別舒服了。”說著話來到了隊部。推門進屋,裏麵坐了一屋子人,滿屋子煙。隊上的書記看見我們進來,就問:“闖子,上哪兒去了,找你半天。”我沒好氣地說:“撒尿去了,差點兒撒錯地方,撒到別人雞窩裏了。”大家全笑了。有人遞過煙來給我和張明一人一支。
找地方坐下後,科長說:“咱們開會了。最近你們隊可夠熱鬧的呀,剛抓走了個大傻,平靜了幾天,現在歪風邪氣又開始抬頭了。生產上不去,工程搞不好,可男女關係卻搞好了,還有在工地上就幹的,這樣下去怎麽行!從今天起,我帶著公司工作組常駐你們隊,非把這股歪風邪氣打下去不可。現在我給大家介紹一下工作組的同誌,有保衛科的陳師傅,團委的小趙,機務隊的老董……”“咳咳……啊嘁……”剛提到那個“董”字,我一個噴嚏把科長的話打斷,隨後罵了句:“真他媽不是東西,什麽玩意……”大家全都驚呆了,罵誰呢?“這是什麽鬼東西……”說完,我兩手指夾住鼻子,從鼻孔裏筘出一團鼻涕,一開門甩了出去,大家全笑了。
說是整隊,其實主要就是整隊裏的男女關係問題,似乎這方麵的問題解決了,革命就離成功不遠了;經濟就能搞好了;大樓就會蓋高了;職工生活就能改善了;家家都能小康了;共產主義就可以實現了。我不明白,這年頭不明白的事情忒多了,管不了也不能管,明明你說的是對的,沒準就鬧個反革命讓你當當,“明知不對少說為佳”,誰說不是呢,領袖都這麽教導過。那陣不敢出門的日子,在家光背“老三篇”什麽的了,現在都沒忘。
無奈身不由己,隻得跟了這趟形式湊了這份熱鬧。
大夥兒在一塊兒分析了隊裏現在的情況,決定分頭找幾個重點先談談,然後根據他們的態度再決定抓哪個。又不知道誰要折進去了。冬閑變冬忙,就這麽個忙法。
隊裏讓我和陳師傅去幫助三班的一個女工,沒準她就是重點。後來證實果然讓我猜對了。
隊裏書記拿來一摞紙交給我,說:“這些就是她的調查材料,問題很多,你們先看看,熟悉熟悉情況,其實情況我們已經掌握得差不多了,主要看她自己的態度,如果不老實就送強勞。”基本定性,幫助她隻不過是走形式,嚇唬別人的。聽說過去有個故事,說的是一個養猴的,他養了一群猴子,這猴子多了,什麽樣的都有,就管不過來了,用了很多辦法都不靈,猴子還是照樣鬧,後來他終於想出了辦法。一天,他把猴子召集在一起,對猴子們說:“你們如果再不聽話,我就讓你們和它一樣。”說完,從身後的雞籠子裏抓出一隻雞,當著眾猴子的麵,一刀把雞脖子砍下來。猴子們看見鮮血從雞脖子裏噴出來,嚇的吱吱叫,從那以後全都老實了。張明說:“你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那能往一塊兒斂嗎。明說了吧,咱們幹活,養了公司的一群老爺,他們不得變著法的找點事出來幹幹,要不然工人的意見更大了,說他們吃閑飯。別的事不好管。即麻煩又操心還特別枯燥,這種事管起來即省事又刺激,管著也來情緒不是。”也許還是張明說的有道理。
陳師傅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闖子,什麽時候找她談呀?”這老丫挺的,真他媽是根老油條,你是工作組的,我得聽你的,問我幹什麽!心想可沒敢說出來。他見我不說話,接著又問:“怎麽啦,不高興?”我說:“沒有啊,這不是得想想嗎。組織上信任,我得考慮周到別把工作搞砸了,辜負了領導上對咱的期望。”電影上學來的,這兒用上了。“行,闖子!”陳師傅誇我說,“在公司就聽別的同誌提起過你,說一隊的闖子不錯,是個好樣的。”張明轉過身子用手捂住了臉,從後麵看他的身子直哆嗦,這小子偷著樂呢,幸虧陳師傅背對著他。我強忍住笑,舉起手中的材料說:“陳師傅您瞧,這些材料剛到手,還沒來得及細看,毛主席不是說,不打無準備之仗嗎。要不這樣,今兒個就算了,您大老遠從公司趕來,一來就投入工作,夠辛苦的,我先看看材料,準備準備,您也早點兒回去休息,咱明兒再說怎樣?”陳師傅說:“行,闖子,就聽你的了。”說完轉身走了。“這老狐狸,巴不得我這麽說,誰還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別他媽在這兒裝孫子了!”我罵道。張明轉過身來,臉上的笑意仍然未減,想說的話還沒出口卻忍不住大笑起來。
(十一)
自從上次小娟看見我在夢裏哭,回家的次數多了,好像現在功課不緊張了,我也沒問她。有一天,吃完晚飯,小娟靠在我身上,說:“闖哥,你心裏有事我知道,可你不願意說。以前我總以為你成天笑咪咪的,顯得沒心沒肺,那天你夜裏做夢哭我才感覺到了,你有很多苦悶,可是你都憋在心裏了,能跟我說說嗎?”我想哭,眼淚都到了眼眶的邊兒上,強忍住了。我一個人的事,何必再讓小娟陪著我傷心。再說,說出來又能怎麽樣。過去了的不能扭轉,現在的又沒辦法解決,今後的誰也說不清,何必呢!
我撫摩著小娟的臉,說:“小娟啊,你能看出我有心思,就說明你心裏有我,就衝這一點,我也要愛你一輩子,可是我不願意說,一個人的事情還是一個人承擔好了。”小娟哭了,她說:“闖哥,我知道你過去吃過很多苦,也受過很多罪。我隻是想替你分擔,一個人挑著多累呀,我怕把你壓壞了。”我終於忍不住了,懸掛在眼眶邊上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小娟用舌尖輕輕舔去我臉上的淚,又把臉貼在我潮濕的臉上,四隻眼的淚水匯合成一片,兩顆心在結婚三年後終於合在一起。“闖哥,你就說一點兒好嗎?就說說你剛遇見我的時候,你怎麽會是那樣的,這是我一直都想知道的。”我點點頭,“好吧,你個纏人的小丫頭。”說完,用手指頭在她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然後又親了親她淚痕未幹的臉龐。
從哪兒說起呢,我思量著。
爸爸媽媽都走了,隻剩下我孤零零一個半大孩子,街坊四鄰剛開始都不敢明著幫我,隻有小明子一家來往多些,但多數是在天黑以後才讓明子送來些吃的。我沒錢什麽都買不了,一天隻吃一頓飯,還是半飽,就這樣饑寒交迫在家混日子。白天在家看毛選、看語錄,甚至列寧、馬克思的書,這些書抄家時都留了下來。我想革命,想成為一名堅強不屈的革命戰士,我希望能夠堅強起來,時常鼓勵自己說:“這都隻不過是暫時的,也許過些日子就都會好起來的。到時候,我要緊跟領袖幹革命。”老師說過,出身不可選,路要自己走。黨是看政治表現的,我要在革命的路上鍛煉自己的意誌和思想,把自己改造成這個事業合格的接班人。理想和抱負鼓勵我度過了那次難關,我和小明子一同去東北建設兵團,那年才十七歲。
這些就不多講了,還是說你想知道的事吧。
到了北大荒,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荒涼。原以為社會主義國家應該是一片繁榮,特別是通過這場革命,大家都在朝共產主義的理想努力奮鬥。可是現實教育了我,麵對眼前一望無際的原野,知道了想像中的世界其實與真實的世界相差得太遠,我看見了窮困、貧瘠、落後、愚昧的人們在這塊原始的土地上是如何逆來順受,不僅靠天吃飯,而且還要靠那些掌管自己命運的地方官們的良心吃飯。知道了假如命運不濟,攤上了個昏庸無道又貪多無厭,為了自己私利而欺壓人民的贓官,那裏的人民麵臨的是什麽。我沒想到,共產黨的幹部裏也有像在小說裏看到的那些軍閥、地主、惡霸、流氓、狗腿子樣的人。可這全是真的,小娟,我看到了也經曆了,這一切把我心中的夢幻打碎了。我曾經一度懷疑北京是社會主義,出了北京就到了另外的一個國度,似乎黨的政策在那裏就可以由掌權的人來任意曲解,然後再按照他們的解釋去執行。
我的同學,一個女孩子,她是我第一個戀人,叫小惠。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們是從上小學時就要好的青梅竹馬的同學——她瘋了。
小惠長得非常漂亮,我無法形容她的美,我們兩個人單獨相處時,她那雙晶瑩透亮,純潔無暇的目光看著我,全身被她溫柔的目光籠罩著,沐浴著,我們都覺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因為她的美貌和單純的天性,使她遭受到了毫無人性的摧殘。到東北後,她很快就被選入師部的宣傳隊。她並不具備藝術才能,所以隻能在台上跟著別人哄,所謂濫竽充數。可是師部主管宣傳的幹事就是不讓她離開。後來才知道,是師部的一個什麽大官在來兵團前老婆剛剛去世,他想在兵團找一個城裏姑娘,師部的馬屁精們得知後,就為他選中了小惠。他們多次找到小惠勸說她同意,小惠當然不同意。你知道,那種壓力一般人是承受不了的,但是小惠頂住了。有一次我去師部辦事,順便去看她,她向我吐露了真情。她哭著對我說:“你帶我跑吧,到哪兒我也是你的人。”我不能相信,堂堂的共產黨大官竟然可以這樣,就勸小惠,讓她相信黨。我太傻了,我把小惠給害了。當時要是帶著她跑回北京,也許就沒有後來的事情了。小惠自己跑過,還沒到火車站就被抓回去。後來把她調到了師部的招待所當服務員。沒過多久就被那個老淫棍強奸了。那年小惠還不滿十九歲。
小惠瘋了才被放回北京。
後來兵團整頓,北京來了工作組,揭發出很多這類事情,那時我才知道事實真相,可是什麽都晚了。兵團裏槍斃了一些幹部,但受到傷害的女孩子們的心靈卻沒因此而得到痊愈,成為終身殘疾。其它的事情就更多了,幹部貪汙受賄,腐化墮落,以權謀私。兵團解散時,那群離去的幹部整火車皮的往家運東西。我看得太多了,一切都看透了。麵對這些事實,我們無能為力,誰讓我們手裏沒有權。他們說自己是人民的公仆,我看全是一群明搶暗奪的江洋大盜,明目張膽地騎在人民的頭上的寄生蟲。正是這些馬克思號召無產階級去打倒的剝削階級,國家培育出來的新貴族,他們利用了無產階級專政這個政治名詞,為他們那個階級服務,誰要是稍稍有些反抗意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甚至連死後的政治權利也要被終身剝奪。
“哎呀,你使那麽大勁兒幹嗎?”小娟的手被我攥疼了,“我又不是那群混蛋。”我趕快鬆開了緊握著小娟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小惠現在怎麽樣了?”小娟關切地問我。
“她現在誰都不認識了,把過去的事情全忘了。醫生給她服用了大量的鎮靜藥,使她失去了記憶,這樣也許能夠減輕她心靈上的創痛。”我淡淡地回答了小娟的提問,想用語言上的平靜遮掩心靈的創傷,可眼淚卻毫無掩飾地奪眶而出,我爬在小娟的身上傷心地痛哭失聲,“我每次去醫院,她都像是見了陌生人那樣,用一種癡呆的目光看著我,看得我心都碎了。”
“闖哥,你才比我大六歲,可是你經曆過的事情,卻離開我是那麽遙遠,你所要承受的,如果壓在我的身上,也許我會被壓垮。我真沒想到,看著你似乎成天無憂無慮的,可心裏卻隱藏了這麽深的苦難。這十幾年,如果用曆史來衡量,簡直是太微不足道了。可是,這一切卻發生在本應該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光裏,太殘酷了。”小娟也泣不成聲了。
後來我帶小娟去醫院看過小惠。她在醫院裏一直緊緊拽著我的衣角,使勁兒靠在我身上。回來後,小娟隻說了一句話:“太慘了。”
從東北回城後,我完全變了一個人,就連張明都覺得奇怪,他問我:“闖子,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玩世不恭啊?”
我調侃他說:“你如今也長學問了,從哪兒學來的,什麽叫玩世不恭呀,我怎麽不懂?”
他斜著眼看我,說:“你別裝傻了,你肚子裏的詞兒比我多,你不懂,那是裝傻。說實在的,你原來膽子特別小,什麽事都怕,現在怎麽跟個二百五似的,什麽都不在乎,膽子大的蠍虎。”
我笑笑說:“你懂的什麽是頹廢嗎?”
他搖搖頭說:“這詞兒聽著新鮮,講講,讓咱也多知道些新生事物。”
我打了他腦袋一下,說:“你這裏裝不下那麽多學問,告訴你可別扭臉就忘了。頹廢,在字典上的解釋是:意誌消沉,精神萎靡。聽清楚了嗎?”
張明又搖搖頭,說:“還是不明白,你再解釋解釋。”
我說:“笨吧你,就是什麽都看透了,什麽都沒意思了,理想破滅後的失落,懂了吧。腦袋裏什麽都不想,好的,壞的,不道德的,一切統統滾他媽的。平時我行我素,自己想怎樣就怎樣,及時行樂。隻要不去害人,其它的全玩蛋去!”
張明撓了撓頭皮,說:“這回明白點兒了。”
我繼續對張明說:“你看咱隊的老孫頭,那老丫挺的,不是凡人,甭管對誰都跟孫子似的,你怎麽惹他都不帶動氣的,這就叫工夫,栽了多少跟頭練出來的。你想想,這世道你跟它爭得起嗎?一個人本事再大,鬥得過一個兩個,可多了行嗎?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能中自有能人在,要是張狂得過了分,不知道在那條道上就會栽跟頭。個人自掃門前雪,自顧自活著就很好。平時有倆仨哥們兒喝喝老酒,找找樂子,到歲數差不離找個老婆安心過日子不比什麽都好,其它的全是假的。離開世界遠點兒才活的舒坦。隻要沒人招你,他們愛怎麽折騰就隨他們嘬去,你在一邊自當看耍猴的,也挺有意思是吧?”
張明笑了,說:“不錯,有你的,咱以後也學著過。”
有了崇拜者,我也來了情緒,就進一步啟發他,說:“你看那些在野外生活的動物,比如鹿、黃羊什麽的,都有一種天生的自我保護的本能,可到了人就差多啦,非得經的事多了,碰的頭破血流才長知識。你說說看,都說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哺乳動物,可人的腦子比動物的是聰明還是笨,真鬧不清楚。”
張明瞥了我一眼:“喝高了吧,你小子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發燒呢。”說完摸摸我的頭,“不燒呀。”
我推開張明的手,問他:“你說,這人為什麽就能傻到別人說幾句好聽的、動人的、順耳的自己就能像瘋子似的,連北都不知道了。十幾億人就憑了一個人的那幾句話,瞎折騰了十年,把個國家社會搞的亂七八糟,最後人一死,老婆還被抓起來了。不管多大的官,在位是王,沒有了就什麽都不是了。咳,真應了那句話,成者王侯敗者寇,沒他媽的神,都是人。甭管多大能耐,埋在土裏全成泥。革命,革他媽誰的命。現在想起來其實是在要命,要自己的命。越是真心革命的末了準革在自己的頭上。那些喊革命聲音越大的,未準就真革命,都是喊給別人聽的,咱今後也學學乖,是吧。”
張明聽的兩眼發直,點點頭:“嗯,真理,顛撲不破的真理,比老馬他老人家說得更透徹。”
從那以後,張明也學了我,吃喝嫖賭不抽,坑蒙拐騙不偷。說的有些過了,我們隻不過就想活的比別人更瀟灑些,滿世界給自己找樂子。
小娟,你知道嗎,剛剛遇見你,我突然有一種感覺,我喜歡你。自從小惠瘋了,我的心理也出了毛病,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在遇見你之前,我見過一些女孩子,可是她們從來引不起我的衝動,我一直以為再也不能接受別的女人了。我可以逢場作戲,但是如果對方再有進一步的要求,我就不行了,隻好請她走人。你是個例外。
“可不是我主動的呀。”小娟委屈地說,“那時候我什麽都不懂,怎麽能知道男女之間還要幹那種事呢。”
我承認,這次沒記錯,是我主動的。剛開始你不願意,甚至非常害怕。你不明白我要做什麽。當我剝光了你的衣服,一個鮮活的女人的胴體暴露在我麵前時,我感到全身一陣顫栗,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成熟女性赤裸裸的身體,你在我麵前顫抖著,害怕和激動交織在一起,使得你全身麻木。當我的手輕輕觸摸在那個從未接觸過男人的身體時,你的肌肉隨之緊縮。我用嘴輕吻著你的全身,你慢慢放鬆了,不再那麽緊張。突然,你發瘋似地抱住了我,狂熱地親吻著我。那就是咱們的第一次。我沒說錯吧,小娟。
小娟點點頭,用腦袋頂住我的胸膛,說:“闖哥,當時我真的很害怕。”
小娟,你不知道,那時我並不愛你。也許你知道後會很傷心,但是這是事實。那天我在你的眼睛裏看見了小惠,我控製不住自己了。可是我確實不愛你,隻是喜歡你,不討厭你。
有過第一次,往後就沒什麽困難了。我在你身上滿足的隻不過是我的性欲,是一個男人渴求女人用肉體滿足自己的欲望,我在你身上發泄,尋找刺激,用滿足自己的性欲刺激我那將要發瘋了的神經。你不覺得每次我都像一隻公狼那樣,要把你凶狠地撕裂嗎?
“既然不愛,那你為什麽娶我?”小娟怯聲地問。
是啊,並不是要有愛才能娶你。娶你跟娶其他的女人對我來說沒有什麽不同,就因為我需要一個我喜歡的並不討厭的女人在身邊,就是這樣,你懂嗎。我隻是想得到你,占有你。
小娟哭了,她依在我胸前,用淚水衝刷著我那顆曾經傷害過她的心。
後來我開始懺悔了。我的良心在譴責我,責怪我,它嚴厲地斥責了我的冷酷和貪婪的欲望。我開始知道,我是在傷害一個真心愛我的人啊。我常常恨我的自私和無恥,心中默默念叨著一定要好好對待你。我不能再一次失去愛的機會。真心愛你 ,就像在愛我自己一樣。你知道嗎,就在那天,你躺在我身上,對我說,闖哥,我永遠不離開你時,我才明白了什麽是愛,我才發現你對我是多麽重要。
小娟抬起頭,噘著那兩片鮮嫩的嘴唇,我俯下身用雙臂把她擁進懷裏,親吻著她。“我也有想放蕩的時候,不能全怪你。”小娟貼著我的嘴說。
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對他們來說,也許衝破壓抑最好的辦法首先就是放蕩和墮落……
(十二)
隊裏整人,工程並沒停下來,說是:抓革命促生產。帶著冰渣的麻刀灰放在灰板上,一抹子上牆,必須要平,否則第二下就抹不動了——已經凍在牆上。倒是真練技術。整麵牆壁抹完,光滑得就像一麵鏡子。半天下來,很多人的雙手凍腫了,有工人去醫院開了假條,缺勤人員越來越多,這活兒根本就不應該幹。我去找隊裏說,他們根本就不理我。何必呢,又不是給我家幹的,不多嘴了。
驚蟄過後,天氣漸暖,河裏的冰解凍了,工地牆壁上的灰整片整片脫落。水泥在沒凝固前特別怕凍,按規定,常溫低於5C時就不能施工了,否則凍後的水泥會成為粉末。冬天施工的水泥地麵現在翻沙了,水泥和沙子分家,水泥地成了細沙灘,整個工地一片狼籍。甲方吵著要和公司打官司,隊裏和他們鬧的不可開交。公司書記兼經理到工地調查,看見我蹲在地上修理翻沙的地麵,在背後踢了我一腳,問:“怎麽搞的?”我剛想罵,聽聲音不對,抬頭看是經理,笑了,說:“您看不見呀,全翻沙了。”
“我知道是翻沙了,我問你是怎麽搞的!”
“這您算是問著了。冬天沒有足夠的取暖設施是不能幹的,這些基本常識誰都知道。隊裏說要把冬閑變成冬忙,非逼著大家幹。我提過意見,根本沒人理我。那會兒隊裏來了工作組正在整頓,我怕說多了再把我也捎帶手整頓了,就沒堅持。隊裏工人三分之一凍傷歇病假。”
經理聽我說完,臉色鐵青:“你怎麽不去找我!”
“山高皇帝遠,找您?您把他們折騰完了,回頭他們再折騰我,那時您能幫上多少忙?人家要整,肯定有足夠的理由,您想幫都沒轍。”我說。
經理和我有一種特殊的關係,正好旁邊沒人,所以我敢說。
那陣時興民主管理,公司成立了職工管理委員會,說是起監督作用,要各施工隊采用無記名投票選舉出隊裏的職工代表。說是民主選舉,還要按照公司規定的黨政工青婦的比例去選,黨的領導不能丟;生產隊長不能少;照顧婦女是必須的;團組織是必要的,五個名額有四個是定死了的,最後一個才是直接參加生產的工人。選舉結果出來了,我被全隊推選成了工人代表,代表全隊職工參加企業管理。
一次開會,會議內容是公司全年度的工作安排和各隊報全年計劃產值。會議開到第二天,中午我去食堂買好了飯,剛走出食堂想找個地方吃飯,迎麵碰上經理走過來,他看見我,問:“你是叫韓闖吧?”
我忙說:“是,您有什麽吩咐。”
他說:“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打完飯一塊兒到我那裏吃,抽空聊聊。”
偌大個公司,一千多人,他居然還知道有我這麽個人,真沒想到。
吃飯時,我先是誠懇地談了對建築隊工作中的意見,然後又提出了自己對一些不足的改進建議。經理對我的意見和建議很感興趣。通過這次談話,我們聊出了交情,這就是我為什麽敢在他麵前講真話的原因。
後來隊裏書記被撤了職,調後勤食堂賣飯票去了。隊長做了檢查後留任。那時是黨指揮槍,外行領導內行,隊長懂技術,可生產上的事大多是由書記做主,他隻有權直接處理施工中出現的技術問題,大主意全是書記拍板。
一個冬天,除了把大樓的室內裝修整成次品外,還把領導指派給我們整過的那幾個工人送去強勞了,三年後才能回來。除了那個女的外另外還處理了兩個男的。
細說起來,我並不比他們強多少,就因為人緣好所以沒事。處理的一個人是牛子。牛子的父母常年在外,是農村醫療隊的,很少有時間照顧自己的孩子,偶爾休假回來看看,還沒緩過勁兒就又要離開。牛子和他的妹妹從小是由年事已高的奶奶帶大的。他的事牽扯了隊裏其他一些人,可是他隻說了自己的問題,別人的事他一人全兜起來,結果他走了。臨走之前,他來看我,說:“這次我是下定決心想改了,我想上無產階級這邊來,所以態度很好,可是他們非把我往資產階級那兒推,看來這邊兒是不要我了,我還是當資產階級去吧。”牛子被開除了工職。
他走後幾天,我和德順一起幹活,德順講了牛子的事。其實牛子隻不過是幫助德順消贓,他自己沒有偷過東西。德順工作完成的好,技術也好,從來不無故曠工。牛子不喜歡建築工作,他想上大學,可是卻沒有機會,在學校學的那些知識早在插隊時還給了祖國大地,返城後曠工在家複習功課準備參加高考。他曾經考過一次,其實已經被北京的一所大學錄取了,就因為他出勤情況不好,單位不讓他去報道。從此他就更消沉了,就在這段時間裏,德順讓他把偷盜的東西去委托商行處理掉了。牛子真是一隻可憐的替罪羊啊。
德順膽子極大,他專幹溜門撬鎖的勾當,作案一般在中關村一帶的科學院宿舍,那裏白天人很少,樓區裏住的幾乎全是在機關工作的,又大多數是雙職工,上下班時間不可能在家,所以偷起來相對安全不易被發現。他告訴我,有一次被人堵在了三層樓的屋子裏,外麵的不敢進來,裏麵的不敢出去,雙方就這樣僵持住了,時間長了警察就會趕到,當時德順急紅了眼,他推開窗子就跳了出去,落地後居然沒事。樓裏的人追出來,他在人家的院子裏,四周全是樓房,眼看就沒地方去了,他急忙闖進一戶人家,說:“後麵有人打我!”屋裏的人正在吃飯,全家還沒醒過味來,他已經從屋裏橫穿過去,到了有陽台的一邊開門跑出去,跳過宿舍大院的矮牆跑了。他對我說:“那次是最危險的一次,從那以後我就洗手不幹了。偷來的東西讓牛子在新街口的委托商行給賣了。”
我問他:“為什麽告訴我這些,你不怕我匯報?”
他笑了,說:“告訴你沒事,你才不會揭發我呢。我的事要是讓當官的知道了,就不是強勞了,非判大刑不可。”
(十三)
小娟常從學校買飯回來,她嫌家裏的飯不好吃。這倒也是,我們倆都不太會做飯,頂多是吃飽了不餓就行,有量無質,當然更談不上營養。
我對小娟說:“不要輕易相信一個人,記住!你有福氣,第一次就遇到了我,我還算是多少有點兒良心的,要是換了別人,玩夠了再甩,另尋新歡,你可是把感情全部都投入出去了,那時想收可就收不回來了。”
小娟噘著嘴說:“我一開始就覺得你好,看來沒錯。剛結婚那陣我還懷疑看錯了人,有一陣真想要離開你,幸虧沒走到那步,那可真是潑出去的水,想收回來都來不及嘍。”
我去廚房洗碗,小娟也跟了過來,她說:“闖哥,你怎麽從來都不講你工作的事啊。我每次從學校回來都要講好多學校裏發生的事情,可是你什麽都不說,這有點兒不公平。我特別想知道你蓋大樓的事。有時我想,這大樓究竟是怎麽就蓋起來了。”
我不是不願意講,那是拿命蓋起來的。工地安全措施很差,隨時都有可能出事。每天早晨出去,就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完整地回來。輕的,紮手剌腳根本不算什麽;重的,那可就不好說了。每天的工作都有定額,砌牆,混水牆一天平均每人1300塊磚;清水牆每人是800,如果想多拿獎金,就要更多。按清水牆算,拿一塊磚彎一下腰,舀一鏟灰彎一下腰,不加重複動作,一天就要彎1600下,8小時工作是480分鍾,大約每分鍾要彎3·33次腰。大樓就是這麽蓋起來的,是我們這群常常被人們看不起的建築工人像雞哚米那樣哚出來的。
我說:“小娟,很多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保住那點兒好奇,也許更能增添幾分神秘感。要知道,真實的也許就是醜陋的。”
小娟有點兒生氣,她掐了我的胳膊一下 說:“你別跟我玩這些玄的虛的,一通上哲學課。”然後撒嬌地用肩膀拱我,“人家要聽嘛,你講!”
“你真要聽呀,”我問,還沒等她回答,我又說:“還是算了吧,別說了,知道得太多該分你的心了,先把學上完,等畢業了我好好講給你聽,還不行?”
“你怎麽這麽麻煩呀!”然後用雙臂圈住我的腰使勁兒搖晃,“我又不是小孩了,還能嚇死我不成?”明明是她纏著我,非讓我講,現在卻來了個豬八戒耍把勢——倒打一耙,說我麻煩。真難纏,看來如果不講,這一晚上都甭想消停了,隻好講了。就是當天下午發生的事情。
新工地開工,基礎的大坑已經挖好,鋼筋也就位,今天的工作是澆灌混凝土,從上午就開始幹,到了下午已經澆注了一半。我們幾個人身穿雨衣雨靴,幹的正來勁。吊車運來了一罐罐混凝土,工程進展順利。大鐵罐內壁由於常年使用已經坑凹不平了,很多混凝土粘在鐵壁上結成了一塊塊的疙瘩,必須要用震搗棒去震動才能下來。德順爬到鐵罐上,我把震搗棒遞給他,另外的幾個人使勁兒推鐵罐,要不然,震動下來的混凝土全積在一堆,平墊時很麻煩。突然,震搗棒敲擊鐵罐,冒出點點火星和青煙,我們扶在鐵罐上的雙手全部被吸住,用盡全力也抽不回來。手握震搗棒皮管的德順狠命一拉,震搗棒脫離鐵罐,這一瞬間我們幾個全都橫著飛了出去,還有兩個掉進了基礎外的溝裏,他們一邊往上爬一邊說到:“又活了一回!”
電工檢查發現是電機裏的一根線頭脫落,搭在機殼上。工地上用電量太大,保險絲總燒斷,一個電工圖省事換上了根銅絲,結果短路時保險絲沒起作用。幸虧我們都穿了雨靴,要不也許瞬間就全報銷了。
小娟聽完我的話果然嚇壞了,她緊緊抱住了我,說:“這不是玩命嗎,這錢咱不掙了行不行?”
“傻丫頭,沒錢你上學行嗎,這就是我不願意講的原因,我不想用這些倒黴的事情擾亂咱們平靜的生活。”我摸著小娟的頭說。
“我真害怕哪天從學校回來就再也看不見你了。”小娟的聲音有些發抖。
“沒事,這種事情也不是經常發生了,怎麽好就都讓我趕上了呢。”我安慰她。
“搞建築真危險,等我畢業了找個好工作咱去掙大錢,我養活你,不讓你再出去工作了。”小娟喃喃地念叨著。
(十四)
公司規模越搞越大,胃口也相應地增加,又搞了個大板隊。就是像搭積木那樣蓋樓房,整體預製組裝。一塊塊預製牆體從構件廠運來後,再吊裝焊接成一個整體。這可是先進技術,公司相當重視,從各隊選出了一批技術好的工人成立了新隊,我被調去當副隊長。張明和狗蛋也隨我一起去了新隊。
一棟樓房,十幾層高,站在上麵望下看,人就像隻小螞蟻。下麵刮小風,上麵就刮中風,吊車吊起大板對位非常困難。幾乎都是新手,工作進度很慢。我特別強調了安全第一,質量隨後,進度先等等吧,別出人命是最重要的。
公司生產科來檢查進度,他們催我們快點幹。隊長躲在一旁抽煙,什麽話都不說。我心裏有氣,梗著脖子對他們說:“你們來試試,以前沒幹過,一切都要摸索著來能快嗎?快了就保不住質量,你們是要進度還是要質量,這兩樣選一樣。如果你們隻求進度,我們可以快,但是造成的後果你們敢負責嗎?”
聽我這樣講,其中一個說:“活兒是你們幹的,憑什麽我們負責!”
我火大了,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他媽不負責上這兒幹什麽來啦,是找罵還是找打?”他們不說話了,回到公司上經理那兒給我打了小匯報,說了什麽不得而知。
第二天剛上班經理就來了,一看見我就沒好氣,指著我說:“韓闖呀韓闖,我看你小子是個人才,想培養你,可你怎麽就這麽不爭氣呢?”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說:“大清早剛上班,我還沒做什麽呢就錯啦?”
經理聽我這麽說就笑了,說:“你別跟我耍貧嘴,你今兒個是沒做什麽,那昨天呢,昨天你都幹什麽了?”
我一聽就明白了,對經理說:“您歲數大了,我不說什麽,昨天來的那兩位,歲數也不算大,既然到現場來了,就去看看工人們到底是怎麽幹的活兒。他們可好,坐在工棚裏喝茶抽煙聽匯報,就這幹部,我他媽也能當。工地的實際困難不管不問,張口就要進度。都是生虎子從來沒幹過,他們也不是不知道,質量出了問題誰負責,最後全得算我們身上……”
“你先別急,慢慢說。”經理打斷我的話茬,把我拉進了隊部辦公室。進屋後,經理說:“還有什麽,都說出來。”然後坐在椅子上,拿出一包大前門香煙,抽出一隻順手扔過來。我接住煙,掏出打火機幫經理點著煙,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下。
“還說什麽,事情都在這兒擺著,進度可以快,但不是現在,等大家摸索出經驗後,自然就快了。現在安全也是問題,樓層起的高,防護網必須要隨著樓層安裝,到現在生產科還沒安排架子工來工地,我去生產科提出過好多次了,每次他們都說就安排人來裝,現在都第三層了,網子還連影子都沒有。”我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經理閉著眼抽煙根本不理我。
隊長進屋看見經理來了,趕快放下手裏的書包,說:“經理來啦,您喝茶不,我去打水。”說著拿起桌上空了的暖壺,轉身衝我說:“闖子,怎麽不打水給經理沏茶呀。”
經理笑了笑說:“喝茶,好,你去打水,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小子。”說完用手指點點我,“不教育看來是不行了,太張狂了。”
“好好,我去,我去。”隊長說著提著暖壺出去了。
經理指著他的背影說:“闖子,你真該好好學學如何做人才是。”說完這句話自己先笑了,“你看你們隊長,他就知道該怎麽做,這點兒你就得學。”
我明白了,也跟著笑起來。
“看來你還可以教。”經理說,“你們隊長可是個好同誌啊。闖子,你別看他現在脾氣挺好,過去可不是這樣的。論施工管理公司沒人可比,就是脾氣太壞,幾乎把人都得罪光了。文化大革命剛一開始,工人把他往死裏整,那個打。你知道他原來是做什麽工作的嗎。他是個工程師,專門設計高級建築的工程師。工程設計出了問題,才把他下放到了基層,主管施工。他過去對工人要求太嚴格了,工程質量一點都不能含糊,結果差點兒要了他的命。得罪人呀。你看現在,他很少說話,可心裏有數。昨天他肯定什麽都沒說,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搖搖頭說:“不清楚。”
經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呀,想想看。”
我想了一會兒仍然還是不明白。
經理見我不說話,知道我還是沒明白,就說:“你們隊長心裏有數,他不管別人怎麽樣,他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實在不行,他會直接去找我談的,你明白了嗎。”
“嗯,明白點兒了。可是,要是都這樣什麽事情都直接找你,還要一堆這科那科的有什麽用,還不如精簡機構,隻留一個經理辦公室不就得了。”我開玩笑說。
隊長提著水壺進屋給經理沏茶。經理跟隊長說:“這小子你得管著點兒,要不盡給我惹麻煩。好好帶帶,將來是塊好料。”
隊長笑笑,說:“讓他碰去吧,不碰長不了教訓。”
我看著隊長說:“好啊你,拿我當槍使是吧,真夠陰險的,沒看出來。”他們倆全笑了。
經理讓隊長也坐下,說:“這次我來,是要商量一下你們有什麽實際困難,咱們具體談談,我回去再商量商量,徹底解決一下。”
談了一個上午,把隊裏存在的問題都擺了出來。經理下午還要去局裏開會,中午快吃飯時走了。
經理剛走,隊長說:“是個好老頭啊,就是快退休了。看吧,他隻要一走,這個公司準完蛋。”
果然,在經理退休的兩年後,公司垮台了,被改成了搬家公司。
(十五)
小娟大學快要畢業了,看她的情緒學習還行,我沒具體問過,怕增加她的壓力。我相信她能學得比別人好。這個想法我跟小娟說過,她笑笑,什麽都沒說。
星期六晚上,小娟從娘家回來,情緒有些不對頭,我問怎麽了她也不說。後來又好像沒事了。
我們躺在床上天南海北瞎聊。
她說:“現在我們學校有好多同學已經開始談論畢業後工作分配問題了。”
我問她有什麽打算。她說:“學我們這科的,畢業後基本分在科研單位,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單位。研究所工資太少。我畢業後不讓你再幹建築了,讓我成天提心吊膽的過日子。現在國內有些外企在招人,如果能在那種地方找到工作就好了。”
我問:“能行嗎?”
她說:“下午我去有關單位問過,已經登記了,誰知道行不行。我外語好,現在國內缺少這樣的人才,也許有一定的優勢。”
我說:“聽說現在可以去國外上學,你不考慮到國外繼續深造?貓在國內出息不大,你應該試試……”
“別說了!”小娟突然大叫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不許你再提出國的事!”說完要哭。
我奇怪地問:“小娟,你怎麽啦?”
她搖頭,說:“你別管,你別管!”說完真的哭了。
我還是知道原因了。小娟的姨媽在美國,她來信讓小娟去美國上學,她願意負擔上學和生活的費用,並且沒和小娟商量就已經開始辦理有關手續了。這件事是小娟回去看媽媽時才知道的。全家集體出動,動員小娟出國深造。小娟知道我不會隨她一起走,所以堅持不去,和家裏鬧僵了。我和小娟的婚事她家並不願意,在小娟大鬧了一場後才勉強同意。婚後,我很少去她家,幾乎每次都是小娟再三說服我才同意。一般是在過節時才去,吃完飯就走。小娟心裏清楚,明著是讓她出國學習,暗著卻是要拆散我們倆。所以一聽見這個消息,她大怒,在家吵了一架回來的。
小娟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好多,所以家裏人都讓著她,在家是公主,說發火就發火,一不高興就吵架,慢慢的誰也不願惹她,哥哥姐姐都躲著她。她隻聽我的話,有時候跟我也耍小性子,鬧點兒小別扭什麽的。一到這時候,我就不理她,過一會兒她覺得沒意思了,就會主動來和好。跟她我也沒脾氣,像對小妹妹那樣就行了,誰讓她管我叫闖哥呢。
躺在床上睡不著。按理說,我應該支持小娟出國深造,她如果憋在國內也許不會有太大的發展,為她的前途著想,我不應該成為她出國學習的障礙。可要是她真走了,我怎麽辦?這可得仔細考慮考慮了。自從爹娘走後,我孤身一人,獨自為家的生活過了十幾年,是小娟的出現使我又有了真正的家。家庭的失而複得對我來說是多麽重要啊,我非常珍惜這個屬於我和小娟的家,我不希望再一次失去,我也清楚的知道現在越來越愛她了。生活就是這樣,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變出一道難題,鬧的自己措手不及的非常狼狽,緊跟著就是煩惱與解脫不掉的痛苦,好像已經形成了一種規律——幸福後麵跟著的是痛苦。我有些怕了,這就是人生嗎?我自問。
小娟也睡不著,我能感覺出來。她雖然一動不動靜靜地躺在我身邊,可是她並沒有睡著。果然,她突然撲在我身上哭了。說:“闖哥,我知道你也沒睡著,還在想怎麽動員我去美國。可是我不去,我永遠也不離開你,我不離開!從今以後,我死也不進那個家的門了,就跟你在一起。”
小娟,你太孩子氣了。我想讓你今後有一個非常好的生活,幸福、美滿。可是這些我都給不了你。
幸福和美滿難道說就是指物質上的嗎?那些名利、金錢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能夠和我心愛的人一起生活,吃多大苦受多大罪我也不在乎,你知道嗎,闖哥。
這完全是小孩子童話書上寫的。人不能不吃飯,不穿衣服,誰離開物質都不行。現在感覺不到的事情,到時候你就會明白了,光有精神生活是滿足不了人所有欲望的。
人的欲望?人的欲望是什麽,就是非要得到別人沒有的或過得比其他人更好麽?難道說,就像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一樣生活就是不幸福美滿嗎?多少人現在的日子還不如咱們,那他們的生活就是不好的嗎?我的欲望就是永遠和你在一起。
你說得都對,並沒有錯。我也知道你確實不同於一般女人。但是,你是生存在這個大千世界中的,變幻著的世界將來會是什麽樣你清楚嗎。中國的將來會變成什麽樣你知道嗎。如果社會在變而你不變,我想是不可能的。就像我過去的理想那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願望,一個絢麗的幻想,也是很崇高的精神境界,可是一旦被現實所粉碎,卻是非常殘酷的。還是務實些更好,小娟,精神世界也還是要有物質作為基礎才行,脫離了物質空談精神,一旦與現實相碰你就會知道,那是不實際的空談。你所希望過的那種精神生活對咱們來說是一種奢侈,到時候明白就晚了。
闖哥,你說的這些都是什麽呀,這可不像是你說的話。你真的就那麽看重物質生活嗎?
我並不是很看重物質生活的。可是人要想活得好,就要具備基本的生存條件和生存環境。生存條件是物質財富,生存環境是精神生活。也許咱們已經具備了初步的生存條件,盡管不那麽好。但是生存環境呢。你要明白,我想讓你出去,並不是看重那裏的物質文明,我隻是覺得也許那裏的生存環境要比國內好些。其實我對那個國家很不了解,那裏究竟是個什麽樣子隻能憑自己的想象和道聽途說來認識,但是最起碼的公平競爭是有保障的。不像這裏,你隻憑本事不行,還必須要有良好的人事關係,有些人盡管沒有什麽本事,隻要有個好爹好媽就足夠了。
那些我都不管,我隻要有你就有了我的一切。有了你,我的精神生活就有了保證,我更看重的是精神生活。
你對我的感情我能體會得到,我也非常愛你,也珍惜現在的一切,更不願意和你分開。但是你也要明白一點,精神生活在人們的生活裏固然重要,可是人是生活在物質世界裏的,看重精神生活的人,容易把自己架空在實際生活之外,腦袋裏裝滿了幻想中的世界,海市蜃樓般的生活隻不過是人們頭腦中虛幻的想象,理想和現實很少能夠統一,而理想主義者更多的時候是在用感情理解世界,理解社會的。在決定一件事情的時候,一旦理智和感情發生衝突,理智就顯得更重要了。因為在感情一時衝動的情況下做出的決定往往是錯誤的選擇。感情太強烈的時候,眼前就像出現了一團迷霧,使人辨不清方向。
那這時候衡量利益的標準是什麽。如果讓我做出理智的選擇,我應該怎麽辦,是選擇和你共同生活還是為將來創造一個成功的事業和理想的環境,難道說,這些事就不能兩全嗎?
是啊,小娟,確實是很難現在就做出最後決定,要商量,斟酌,權衡利弊,考慮周到後的決定也許才是最適合你走的路。
闖哥,我怎麽那麽害怕呀。我有個預感,也許我最好的出路就是出國。我不敢想,我好害怕呀!我不願意離開你,哪怕是暫時的。闖哥,如果最後我不得不去的話,你跟我一起走好嗎,有你在身邊我什麽都不怕,離開你生活顯得那麽空虛。
小娟,你要記住,千萬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任何人身上,那是最不可靠的。
你這話說的怎麽那麽冷酷啊,就像這個世界全都結了冰。難道說生活就永遠和殘酷相伴,人與人之間就是爾虞我詐,自私自利的嗎,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真的都是在相互利用嗎?
沒有那麽誇張,但也不能否認,人心難測不得不防。
現在我明白了,你以前為什麽會那樣生活,因為現實生活給你帶來了太多的慘痛教訓,你其實是想逃避這個社會,過一種懦夫的生活。你失去了麵對社會麵對現實的勇氣。
對,小娟,你說得太對了。過去我確實是這樣想的,也確實是這樣做的。可是我現在開始了新的思考,難道回避就是人生最好地選擇嗎,是不是還有更好的?而我沒有發現。如果人總是處在悲忿的情緒中,一種失落和被遺棄的感覺將會永遠纏繞著他,使他深陷在無盡的苦痛中脫離不去。心理的寂寞造成了精神的空虛,使人萎靡不振,喪失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我想改變目前這種心理狀態,我在努力尋找自己真正的出路。
難道跟我在一起,你依然感覺得不到幸福嗎?
那要看怎麽比了。如果和我從前的生活相比,我已經進入了天堂。我覺得你就是嫦娥,我就是吳剛。可咱們不是生活在月球上,你說對嗎。如果站在地球上,生活就不可能那麽簡單了,也許現在咱們不再需要什麽了,也許現在咱們就很知足了,可是以後呢,會永遠保持住這份安謐的心態嗎?
小娟沉默了。她咬著自己的嘴唇緊閉著雙眼靜靜地躺在那裏,不說一句話。
我不是在說服她,而是在說服自己。
(十六)
星期一剛上班,董繼先和保衛科的陳師傅來找我,說要了解情況。事情發生在上星期六。
那天上班都好一陣了,吊車上還沒人。工人都在那裏幹等著沒事可做。我去找開吊車的人,小芳和大禿子全在屋裏。小芳不停嘴地訓斥禿子:“你他媽的幹什麽成,再找找!”
禿子說:“都找遍了,確實沒有。”
“那你仔細想想,昨天放哪兒啦。”小芳大聲喊。
禿子摸摸沒毛的光頭,說:“就掛牆上了,平時放哪兒昨個還放哪兒了,怎麽今兒個就沒了?”
小芳說:“是啊,沒事人家偷吊車鑰匙幹什麽用。”
他們把吊車鑰匙給弄丟了,開不了門了。
我進屋對小芳說:“要不撬開鎖,先幹著,我找人出去再買一把配上,一工地人全等著呢。”
小芳說:“那可不行,怎麽能撬鎖呢,回頭隊長知道了該說我了。”
聽她這話茬,我火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抽丫挺的幾嘴巴。我強忍著,說:“耽誤半天的工作損失太大,一個破鎖能值幾個錢,先撬了,買鎖的錢我們隊出,這可行了吧?”
小芳搖頭說:“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聽口氣一點兒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我一推門出去了,站在外麵說:“你個騷貨,老子好言好語和你商量,怎麽就商量不通呢。禿子,你他媽給老子滾出來!”
禿子知道我的脾氣,平時不生氣,可發起火來誰也勸不住,鬧不好還挨頓打。他看我真急了,趕快往外跑,嘴裏說:“我來了,我來了。”
我指著他說:“你去把鎖撬了!”
禿子左右為難,說:“她是車長,她不讓,我怎麽敢撬。回頭上麵怪罪下來,我怎麽辦。”他說的也有理。
我衝屋裏的小芳說;“你讓他把鎖撬開,我是這個工地的負責人,你現在在這個工地,就必須聽我指揮。”
小芳有些害怕,就對禿子說:“那就撬了吧。”
雖然耽誤了點兒時間,上午的工作量還是完成了。
誰想到,小芳中午休息的時候給那個姓董的打了個電話,下午剛上班,她就來找我說是要出去買鎖,吊車沒人指揮不能開。工地離城裏很遠,買回鎖再吊裝下午的工程進度就會受到影響。我就跟她商量,說:“小芳,我找人替你去買鎖行不行?”
她回答說:“不行,萬一買不到,明天是星期天,全都不上班,吊車出了問題誰負責。”
嘿,真他媽的,跑這兒給我出難題來了。上午還沒罵夠你是不是。我說:“那好,你告訴禿子,你去買鎖,我來指揮。”
小芳聽說,擺擺手:“不行,我們隊裏有規定,不是吊車組的人,一律不許指揮吊車。”
這回我可真急了,指著她破口大罵:“好你個騷貨,給你臉了是吧。說了半天,你他媽左一個不行右一個不行的,你今兒個要幹什麽?早知道不行當初就別幹呀,好好一個小夥子毀你手裏了,你他媽這會兒又來我這兒裝正經了,有人給你撐腰了是吧?”
我能不氣嗎。大傻強勞回來後,知道了姓董的在他走後都幹了什麽,他同情小芳,以為她是因為沒辦法才那樣做的,要不也會被送去強勞。那時有些女青年為了自身的利益出賣了自己的肉體,各自利益不同,使用的方法卻都是一樣的。也許小芳是在對方的淫威下屈服的,她走出這一步也是身不由己,大傻帶著無奈和同情去找小芳,誰知道小芳卻對他說:“你以後別再來找我了,你是一個勞改釋放犯,我不會和你結婚的。將來咱們有了孩子,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曾經被送去強勞,他會怎麽想。通過組織上的幫助和挽救,我明白了過去那樣做是不對的,我不會再和你來往了,你死了心吧。”
大傻聽完她的話氣懵了,當時真的傻了,半天才緩過氣來,指著她就罵:“你他媽個臭婊子,跟我來這套,你騷X上有幾根毛我都數過,你是什麽東西我還不清楚,是不是姓董的操舒服你了,才把自己爺們兒忘了。”
小芳嘴也挺硬,回罵他說:“你也不照鏡子瞅瞅,就你那德性,還想娶媳婦,也就是我當初瞎了眼才跟你,要是換了別人你連一點兒葷腥都沾不著。你有本事把姑奶奶給毀了,量你也沒這個膽。我就是讓他弄舒服了又礙你什麽事了,你趁早老實點兒,我一句話沒你好下場。”
大傻聽見小芳這麽說,二話沒說,轉身走了。大家都以為小芳把大傻給鎮住了,圍著看熱鬧的人群散了。誰想到那個姓董的來工地辦事,被大傻劈了兩鐵鍬。一下劈在肩膀上,第二下劈在了後背,要不是董繼先發現得早反應快,第一下就要了命。周圍的人醒過味來才把大傻抱住。那姓董的渾身淌血跑到馬路對麵才昏倒。就這樣,大傻以蓄意傷害罪被判了大刑。
為這事我找經理談過,他說:“小芳和老董的事我也聽別人說過,可咱抓不到證據。老董的老婆是見證,可她不會講的,她不主動說,我也沒辦法去問,事情難就難在這兒了。大傻可真傻,他怎麽會幹出這種事呢,殺人要償命,你殺了他,小芳也不會再跟你了,為了小芳這麽個女人,不值。”
我說:“姓董的這是利用職權行奸,怎麽就沒辦法呢?”
經理說:“我知道。可這種事情有法律管,法律隻看證據,你說,我說,都沒用。我跟你說,本來我是想找機會處理的,可大傻這麽一鬧,把我的計劃全打亂了。先放放,以後再說吧。”
姓董的剛一出院,小芳就和他有殘疾的大兒子結婚了,老公公扒灰更方便了。
小芳聽我提起這事,知道我不像大傻,幾句話就能鎮回去,何況她和自己公公剛開始那一段的事,我讓李姐帶過話,他明白我知道得很清楚,不像大傻隻不過是望風撲影,隻是我一直沒說什麽。她心虛了,說:“你怎麽也這麽說呀,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你不就是非讓我開吊車嗎,那鎖我不買了,出了事你負責就行。”
後來我安排隊裏統計進城去買了把鎖。
今天姓董的帶了公司保衛科的人來壯膽,以為就能把我鎮住,心裏暗笑。
我把他們客客氣氣地請進屋,然後搬來兩把椅子讓他們坐下,趁轉身時衝隊長使了個眼色,他推說有事出去了。我又去打來開水,給他們沏茶。都安排好了,掏出煙,每人一根,幫他們點燃,我也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後態度非常誠懇地問:“你們找我有什麽事情?”
別看在一個公司這麽多年了,可從來沒機會和姓董的說過話。
他看我態度挺老實,以為帶了保衛科的人來真把我唬住了,於是用長輩教導下一代的語氣說:“你把星期六發生的事情說說吧。”
我連忙說:“行行!”裝出一付孫子樣,心想:“老兔崽子,這回可掉我手裏了,指不定誰把誰教育了。”陪著笑臉把事情的經過簡單地敘述了一遍。
聽我說完,姓董的清理了一下喉嚨,說:“她在有些地方做的不對,你是副隊長,可以幫助教育,怎麽可以罵人呢?她執行我們隊裏的有關規定,有些地方並沒有做錯。”我沒理他。他看我沒出聲就來了情緒,給我上開了社會主義精神文明課,可把我教育了好一陣,大概過了一個多鍾頭,最後說:“你要知道,把一個落後青年挽救過來是多麽不容易,你幾句話就很可能前功盡棄,作為一個領導首先應該考慮到自己每句話的影響。”
我點點頭,說:“謝謝你對我的幫助,你今天來找我是要幹什麽?”
“主要是了解情況。”
“噢,找我了解情況,那你應該聽我講啊,剛才你說了半天都說什麽呢?”
“我不是為了幫助你嗎。”
我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點著他的鼻子不軟不硬地說:“你是隊長,我也是隊長,你憑什麽教訓我該怎麽做。一個工地,因為他們工作的疏忽把吊車鑰匙弄丟了就停車,停工半天國家要損失多少錢呀,難道這也是你們隊裏的規定嗎?你不去教育你們的工人玩忽職守,卻跑這兒來教訓我,誰給你的這個權利。我還告訴你,要是她下次再敢因為這種事情停工,我還要罵。再有,我有錯,有公司經理,有生產科科長,他們可以來教訓我,你算幹什麽的!”說完,推門出去了。
保衛科的陳師傅一直在旁邊偷偷樂,他和我是老相識了,對我還是了解的。
隊長根本沒走遠,他一直躲在旁邊的屋子裏聽我們的談話。見著我伸出大拇指說:“闖子,真有你的,對付這種人就得這樣。”
(十七)
小娟畢業了,沒想到居然被分配到師範教書。其實教書也沒什麽不好的,可是本來學校是準備分配她去研究機構的,結果被一個什麽關係人物給頂了。小娟心裏窩火,回家後情緒一直不好。我費了很多唇舌唾沫才把她說得轉過彎來。其實在哪兒上班都一樣,也多掙不了仨瓜倆棗的,可小娟把我養起來的計劃卻落了空,這也是她心情不好的原因之一。
我並沒有非讓她把我養起來,我很喜歡建築工人這個職業。每當一棟大樓平地而起,我都會從心裏冒出無以名狀的喜悅。衣、食、住、行這四個方麵是人類生存的必備條件,缺了哪一樣都不行,是最基本的,如果沒人願意去做也不行。何況蓋大樓本身雖說看著粗,裏麵的學問卻很大,屬於粗中有細的那種,如果真的喜愛上了,也就樂在其中了。吃苦受累不要緊,就是不願意和人打交道,比起幹活要累得多。幹體力活累的是身,和人打交道累的是心,有時真能把個正常人擠兌的胡說八道的。
這不,小娟剛進家門,把書包往大床上一扔,就坐在飯桌前生開了學校那些人的氣。
“真他媽煩!恨不得站在外麵罵大街。”說完,她端起涼水杯猛灌了一肚子涼水,可能是想把心裏的火氣用涼水澆滅。
我正在廚房做飯,聽見她在外屋罵,假裝沒聽見,一聲不吭。
小娟覺得奇怪,每次她不高興了,我都會積極主動地幫助她排憂解難,可這次卻沒見動靜,就走進廚房看我在幹什麽。我知道她進來了仍舊沒回頭,嘩嘩啦啦繼續洗菜。
“嘿,我回來啦!”她喊了一嗓子,“聽見沒有?”
我趕快轉過身,裝成剛剛發現的樣子,高興地說:“呦,老婆回來了,什麽時候進的屋,我怎麽一點兒聲都沒聽見呀。桌上有我給你涼的水,先少喝點兒,解解渴。”說完,抬著兩雙還滴水的手就往廚房外走,要給她端水杯。
“我早喝完了,還獻什麽殷勤。”小娟笑著說,“人家進屋你都不知道,要是進來個賊,家裏被偷光了你都不知道。”
“別寒磣賊了,哪兒有那麽不開眼的賊呀,就咱家也偷?賊一進門先就氣暈過去了,心想,‘怎麽還有比我還窮的主,什麽拿回去都跟自己的不配套,賣廢品人家都不收’”小娟大笑:“還真說對了。”
我端起空了的杯子看了看:“都喝了,那麽多水,把晚飯的地方都占了,呆會兒怎麽吃飯?”
過了一會兒,小娟還不時地笑上一陣。我問:“你今兒是怎麽了,一陣陣地傻笑。”
她說:“還不是你那句話,說小偷一進咱家門就氣暈了。我琢磨著他要是暈過去了咱們是不是還要給他叫輛救護車。”
我假裝奇怪地問:“叫救護車幹嗎?”
“送醫院搶救。”
聽她說完,我也笑了半天。
吃飯的時候,小娟想說學校那些不順心的事,剛剛開了個頭,我就不讓她繼續說了,“吃飯時說點兒別的,這種事兒不能在飯桌上說,影響食欲,還不利於消化,胃病都是這麽得的。”
“你從哪兒聽的這些邪門歪道的話?”
“怎麽是邪門歪道呀,是有科學根據的,不信你去醫院掛個號,問問大夫。”
“問大夫還要掛號,扯淡吧你。”小娟又在笑話我了。
吃完飯洗了碗,小娟身子一歪躺在床上,說:“現在吃完飯了,可以說了吧。”我沒理她,願意說就讓她說去,看樣子再不讓她說,非憋壞了。“學校這幫家夥成天閑的沒事在哪兒逗心眼,恨不得把所有的人都踩下去。不就是爭那個職稱嗎?評得上評不上得憑本事。現在可好,全衝別人去了,互相排擠,拉幫結派,不就是為了拉票嗎。真沒勁兒。係裏就那麽幾個人,有靠了書記的;有靠了係主任的,心思都用在這上了,還能教好書嗎。反正我是誰也不靠,就靠自己的本事。”
聽她絮叨完了,我才接茬:“現在的中國人都這樣,這些風氣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你知道嗎?”
小娟搖頭說:“不知道,一直都這樣。”
我說:“這種做法實際上古代就有。你想想,那時實行的是科舉製度,每次科考都有一批考上候補官的,如果衙門裏沒關係,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被選上。所以拉幫結派、結黨營私、請客送禮、吃賄受賄就成了一種非常盛行的官場風氣。這種風氣隨清朝皇帝滅亡而逐漸消失,可也仍然沒有絕跡,帶到了國民黨時期。共產黨來了,剛開始看樣子似乎還真絕跡了,起碼是不敢公開了。從文化大革命以後,掃四舊,批修正主義、資本主義、封建殘餘什麽的,鬧騰了十幾年,結果資本主義沒反掉,封建殘餘又回來了,還變本加厲帶到了各行各業。為什麽這種現像會被人們所接受,其中的道理與過去的官場是一樣的,因為它關係到了每個人的切身利益。現在這種工資製度存在著很多不合理的現像,要想改變確實不容易。”
小娟聽我說完,很不高興地說:“那就永遠沒有辦法了?如果每天都要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可真沒意思。不行,我得想辦法。也許私營企業還好點兒。”
“那也未必。那裏的競爭也許比學校還厲害。”我頗有顧慮地提醒她,“在國營企業裏,一直是吃大鍋飯,所以顯不出來。私營企業一旦工作不出成績,麵臨的就是淘汰,沒什麽情麵可講,也許會更殘酷。”
小娟聽我說完,苦著個臉說:“那我該怎麽辦?”
我真不忍心看她那付可憐樣。誰讓我沒本事,還非要讓她出去工作掙錢,如果我能多掙些,她完全可以在家享福。可又一想,讓她在家享福,她也未必願意,現在的新女性不會喜歡成天圍著鍋台轉在家伺候老公,要是真讓她過上了那種日子,指不定又會發生什麽新問題,製造出更多難以擺脫的痛苦。因為她們太喜歡幻想,喜歡用自己的想象去理解世界,可真實的世界卻與她們的世界相隔得那麽遙遠。要麽自己適應環境,所謂同流合汙;要麽就遠遠避開這個使自己厭惡的社會,去找尋適合自己生存的環境。可是,這種地方又在哪裏,陶淵明的桃花源根本就不存在。上帝造人時捎帶手就把惡與善同時造了出來,有人類的地方邪惡就會永遠存在。想到這裏,心裏不由激靈一下,一股寒意遍布全身。這麽想是不是太悲觀了。我不禁自問。
小娟見我半天沒出聲,隻是皺著眉頭在那兒沉思,就用手輕輕拽了我一下,說:“怎麽了,又惹你不高興了?”
我苦笑了一下:“嗐,全是瞎想,自己嚇唬自己。人要是能夠把這個世界全部看透了才能真正明白,可是我現在還真沒看透。”
小娟聽我說出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有些奇怪,她瞪著好奇的雙眼問:“你又想什麽不著邊兒的事情了吧,世界怎麽樣咱可管不了,還是少操那份心吧,自己的事還管不過來呢。”
“是啊,自己的事都顧不過來,還去操心其他的事情確實顯得有些多餘。可自己卻又是生活在這個醜陋的世界上啊。”
“那咱不跟著醜陋不就行了嗎。”
“怎麽可能呢。實際生活中醜陋與善良相撞,往往卻是以醜陋的勝利結束。人要想往上走非常難,卻在無形中就墮落了。”
“有那麽可怕嗎?”
“你我不就是曾經有過那種經曆嗎。那時你的感覺怎麽樣,是不是覺得特別刺激;特別興奮;特別自由?”
“是啊,我覺得那樣也沒有什麽不好的呀。”
“可是你知道我的感受嗎。每次和你分手後,都會有一種難以描述的痛苦籠罩在我身上,是一種用語言無法形容的痛苦。當一個人在極度空虛、無奈、壓抑時也許需要發泄,可我並沒有因發泄完了就放鬆了,跟著而來的卻是更多的迷茫和悔恨。我悔恨的是,為什麽我要在別人身上發泄自己的痛苦呢,也許我並沒有想到要傷害誰,我並沒有使你感覺到我在用性的刺激麻痹我即將崩潰的神經,可我的良心卻在譴責我。這也是為什麽當你提出結婚時我馬上就同意了,因為我不想再繼續傷害你了。小娟,我真的非常感謝你的到來,是你的善良與純潔喚醒了我麻木的心靈,使我開始重新思考人究竟應該如何生活。”
小娟的身體更靠近我,我能夠感覺到她的體溫和心跳。她用手摸著我的臉,輕輕地撫摩,然後那鮮嫩的小嘴帶著溫暖貼在了的麵頰上,她小聲地說:“我未必就像你想的那麽好。”
我緊緊地擁抱著她,說:“是啊,我們都不該用想象生活。”
(十八)
我們施工的速度逐漸加快,已經蓋過幾棟同樣的大樓,工人積累了很多經驗,不像剛開始時那樣摸不著頭緒,就像瞎子走路。
大板隊成了公司的先進隊。這一變先進各種各樣的照顧優待相應就多了,所以工地施工情況都有所好轉,特別是安全方麵,架子工配備了專人負責安裝安全網。我特別提出了現場必須整潔的要求,基本杜絕了工傷的出現。
老隊長退休了,我在半年前被提升隊長,工作太多,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跟公司建議由張明擔任副隊長,主要抓質量和安全生產。上午剛上班沒多久,生產科來電話,說已經開會通過讓張明擔任副隊長的建議,正式任命馬上就派人送去,明天科長還要找他談話,讓我先通知他準備上任。
我氣喘籲籲地往正在吊裝的七層樓上爬,張明帶著幾個工人在那裏施工。爬到一半時,看見一塊預製構件被吊車吊著在樓外閃過。我加快了速度往樓上走,估計到七層時,那塊大板已經基本就位,這樣就有時間找人把張明替換下來。剛到六層時,就聽見上麵“嘣”的一聲響,隨後狗蛋大喊:“明子,脫鉤了,快躲!”跟著是一聲樓板與牆壁碰撞的聲音,狗蛋帶著哭聲喊著:“張明!”幾個工人也大叫:“快把樓板推開!”
不好,出事了!
我幾步就躥到樓上,麵前出現的景象是我這輩子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也永遠不願意再看見的。
一塊大板斜貼在已經裝好的牆壁上,從大板的側麵,露出張明五指張開依然在顫抖的還帶著手套的手,人被大板完全擠住了。幾個工人下死力氣往外拽著大板,可那塊要命的大板卻紋絲不動。一會兒,血水順著板底流出來。吊車鋼絲索上的一隻鉤子仍然掛在大板上,可另一隻卻在空中來回蕩著。指揮吊車的小芳已經癱倒在一旁。我跑過去,從嚇昏過去的小芳身上摘下指揮用的哨子,探出身子對站在吊車駕駛台外張望的禿子大聲喊:“快,聽我指揮!”他趕快鑽進駕駛室,我等他坐好後,給了他個向外向上的指示,讓吊車慢慢起鉤,那塊大板漸漸離開擠壓張明的那道牆壁,幾個工人趕快過去,想把張明挪開,可卻不知從何處下手,人都被擠扁了。我指揮禿子把大板挪到穩固的地方,這時張明才緩緩倒下。我不想形容張明那張血肉模糊的恐怖的被大板壓扁了的臉和他那因骨骼碎裂後癱倒在地上的軀體。
我雙腿開始顫抖,渾身沒有力氣,一下跌坐在樓板上。真不知道剛才哪裏來的勇氣,還能指揮吊車把大板移開。其他幾個工人也都像我一樣,東倒西歪地躺在七層樓上。
閉上眼,腦海裏就出現流血的人影,我不敢再閉眼了,睜開眼睛看了看大家,他們都在看著我,目光暗示著期待希望我能夠有什麽辦法。張明是他們的大哥,是他們非常信服的班長。他們都不願意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就在幾分鍾之前,一個還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完了,生命竟然這麽快就結束了。
樓下的人知道出事了,幾個架子工首先爬上樓。我對他們說:“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小芳暈過去的時間太長了,要快送醫院搶救。其他的人幫助先把活著的弄下去休息,別管我。”說完,眼淚就流出來了。我要在這裏陪著張明。
架子工小王下樓去打電話叫救護車和通知公司。又上來了幾個人,幫忙把狗蛋他們扶下樓去休息。小芳還躺在那裏,可是沒人理她,真夠可憐的。自己平時的所作所為在那兒擺著,大家雖然不說什麽,可是人人心裏都有數。這不,關鍵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我叫住了一個女工,讓她去搞點水來,噴在小芳的臉上,幫助她恢複知覺。那個女工很不情願地走了。遠處傳來救護車的笛聲,有遠而近。
我呆呆地坐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身體斜靠著混凝土牆。往後等著我的會是什麽?我不知道。我是工地負責人,死人了,我要承擔法律責任,這沒什麽好說的,我也心甘情願。可我怎麽對萍萍交代,早晨走時好端端一個大活人,才幾個小時就沒了;我怎麽向張明的母親解釋,從小一塊兒長大,上學、插隊、工作,幾十年來幾乎形影不離的夥伴,他走了,我卻活著。當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許更痛苦的是那些活著的親人。
抬著擔架的醫護人員上樓了,我從地上爬起來,迎了上去。他們走到張明身邊看了看,其中一個醫生說:“沒救了,先通知警察,讓他們來看看現場再決定屍體怎麽處理。”然後他走過去看了一眼小芳說:“受到強烈刺激後的結果,需要恢複,先抬下去送醫院檢查,看看精神上有沒有問題,需要觀察一段時間。”小芳被抬走了。從那次以後,小芳變成呆傻了,看誰都兩眼發直,似乎不認識一樣。
公司的人和警察幾乎是同時到的,他們看完現場,照了相,找到當時在場的幾個工人了解情況,然後把我拘留了。
在局子裏關了幾天後,來了個負責的警察通知我說:“調查結果出來了,你沒有責任,可以回去了。書麵結論已經交給你們單位。”
上午公司來車接我出拘留所。調查結果責任在構件廠,他們在澆築混凝土構件時,吊裝鐵鉤位置偏離,造成吊裝時鋼筋鉤脫落,公司方麵已經起訴。
保衛科長說:“你先回家休息幾天,這是公司的決定,隊裏這些日子也停工了,出了這種事情需要調整一下情緒。工人們很喜歡你,總在問我為什麽把你抓走了。我去解釋過,那叫刑事拘留,隻是為了審查,沒有別的意義,不會給你帶來其它不好的後果。”
(十九)
我走進了幾天沒有回來的家。
一進門,看見小娟在家,她沒去上班。沒想到萍萍也在,她看見我什麽話都沒說,可是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淌。幾天裏萍萍瘦了好多,蠟黃的臉上突起一雙青腫的眼睛。小娟把我拉進廚房,小聲說:“萍萍這幾天一直在我這裏,她不敢回家,一進門就想張明。她今後可怎麽辦呢。”我有什麽辦法,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種時候跟萍萍說什麽能管用呢,人走了,說什麽都不可能讓他再回來了,更何況我也愛張明。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一輩子能有幾個可以肝膽相照的鐵哥們兒,我不就張明一個嗎。那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他曾經親手幫助我度過難關,是我的患難弟兄。我沒有兄弟姐妹,隻有張明這個異姓弟弟,他也一直把我當成他的親哥哥。
我走出廚房,來到萍萍身邊,摸著她的肩膀說:“萍萍,我也和你一樣,我也想哭,可這沒用,現在應該想想怎麽活,我會盡我的全力幫助你的,就像從前他幫助我一樣。”
萍萍聽我說完,趴在我身上痛哭失聲。後來小娟告訴我,萍萍前些日子一直光流眼淚不出聲。
(二十)
過了一年,小娟在我的說服下,終於同意去美國留學了。當然,我的說服隻是其中一方麵的原因,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她受不了學校那些人的氣。
她走的那天,我和萍萍去機場送她。她抱著我大哭,說到美國後一定把我也辦出去。看著她擠進出境口後的身影,心裏想:“這也許就是永別了。”
(二十一)
兩年後,我去信提出離婚,她同意了。因為我不願意去美國,那裏不是我的世界,盡管小娟已經為我辦好了一切手續。
離婚後,我同萍萍組成了新的家庭。
(二十二)
過了五年後,小娟回來探親,她來看我們。她人胖了,也顯得舒展輕鬆,白嫩的臉上畫了淡裝。她抱著我們的胖小子讓他叫媽媽,兒子倒不認生,一張嘴啃了小娟滿臉唾沫。
小娟一直沒再結婚,我問她為什麽。她望著我的臉說:“沒有合適的。”
(也許還有續集)
2001.1.24.春節第一稿
2004.10.12.第四稿
我小時候已經是文革的尾尾聲...但是,依稀記得好像那個時候到我們那裏的是上海知青。
好朋友的爸爸是大隊長,記得大人背後說,大隊長整天不回家,幾乎和所有的女知青玩了個遍...
也想起當初的北京,那種人情味兒...
回憶是我們的尾巴,截掉了,還是幻影一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