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黎
幸福有時似乎遙不可及,有時又非常簡單:若你能為了所愛之物、所愛之人燃燒自己,它往往會不期而至。世界上最年長的鋼琴家愛麗絲·赫茨·佐默便是這樣一位老人。作為納粹大屠殺的幸存者,2014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短片《6號女士》的人物原型,她曆經滄桑卻不改天真,一直追隨摯愛的音樂單純地生活,幸福也一直伴她左右,從未離開。
一
1903年,佐默出生於布拉格一個猶太家庭,她的父親是商人,母親出生於音樂世家,是當地藝術圈的名媛,與著名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是發小,與著名作家卡夫卡也非常熟悉。佐默在鋼琴聲中降生,5歲開始學習鋼琴,很快便展現出了卓越的天賦,16歲成為布拉格音樂學院大師班最年輕的學生,20歲躋身頂級音樂會的鋼琴家之列,開始舉辦獨奏會。每每鋼琴聲響起,便是佐默最幸福的時刻。她不知怯場為何物,因為“一個人之所以怯場,是因為他太關心別人怎麽想,而非關注音樂本身”。佐默關心的,永遠是她和音樂的關係,以及指尖流淌的靈感與滿足。
25歲之前,佐默一直相信音樂能帶來快樂,但這一年她的好友猝然辭世,她的生活忽然間被傷痛淹沒。為此佐默一度終止了練琴,後來在男友利奧波德的鼓勵下,她重拾鋼琴演奏,並驚訝地發現:原來音樂不僅能給人帶來快樂,還可以吞沒一切令人不悅的東西,比如憂懼、悲傷與失望。
後來佐默成了利奧波德的妻子,他是一個懂得尊重她,並且尊重音樂對她的意義的人。婚後的生活平淡而幸福,他們誌趣相投,會在下班後挽著手看戲、聽音樂會,周末則留給藝術館和聚會。34歲那年,佐默成了母親,三口之家其樂融融。
然而,納粹德國軍隊的入侵永遠地改寫了佐默和家人的命運。佐默的母親與公婆是第一批被送往集中營的猶太人,她永遠忘不了與母親分別的那一天:72歲的母親背著重重的行囊一步步走進納粹集合犯人的大樓,步履沉重,背影淒涼,這一幕讓佐默心碎。母親走後,佐默心中承受著前所未有的絕望和自責。正是從那時起,她開始練習肖邦的24首前奏曲,這些曲子傳遞了身患重症的肖邦對生命與死亡的思考。有靈魂的音樂支撐著佐默,她說:“我感覺到,隻有音樂能給我帶來希望。事實上,音樂是我的信仰,音樂就是上帝。”
母親被帶走一年後,佐默和丈夫以及6歲的兒子也被送入了特萊西恩施塔特集中營。她在那兒得知母親遇害,內心悲痛欲絕。集中營裏時刻籠罩著死亡的陰影,食物很糟糕,納粹官兵的態度也十分粗暴,但佐默依然設法練琴,並相信音樂能給自己帶來好運。
二
特萊西恩施塔特集中營是一個中轉站,大部分被送往那兒的猶太人都會被轉往死亡集中營。為了應付國際紅十字會一年三次的檢查,納粹德國試圖將特萊西恩施塔特集中營打造成樣板集中營,因此他們定期舉辦音樂會和歌劇表演,以展示“人道主義”。正因如此,琴藝高超的佐默得以在音樂會上演奏肖邦名曲,她甚至爭取到了每天練琴一小時的“特權”。雖然鋼琴殘破不堪,但她依然時常微笑,她說:“音樂使我感覺開心,我知道隻要能演奏,日子就不會太糟。”
佐默的演奏充滿力量,她不僅鼓舞著集中營的難友們,也打動了許多納粹軍官。佐默彈琴的時候,他們會站在後排或者窗外安靜地聆聽,偶爾還會向她致意。雖然對納粹表現出任何善意都會招來獄友的白眼,但佐默堅持用自己的方式來對待他人:不管是看守還是獄友,隻要對她的音樂表現出一絲尊重,她都會優雅致謝,不卑不亢。
有天夜裏,演出結束後,一名年輕的納粹軍官攔住了正要返回住所的佐默,並真誠地告訴她,自己來自一個音樂世家,母親也是一位很好的演奏者,他聽得懂佐默的音樂,真誠地向佐默致謝,並告訴她:“您的演奏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看到四下無人,年輕軍官還低聲告訴佐默,他會保證她和她兒子拉斐的安全,讓他們不被送往死亡集中營,一直平安地待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集中營,直到戰爭結束。
佐默和兒子果然沒有出現在任何一份驅逐名單上,但她的丈夫在顛沛流離中離開了人世,隻留下一把他在集中營裏用過的錫湯匙。蘇聯軍隊解放特萊西恩施塔特後,佐默和兒子回到了布拉格。母子二人缺衣少食,舉目無親,隻能靠音樂打發孤寂。後來,在姐姐的幫助下,佐默母子移居以色列。對於這個接納自己的國家,佐默充滿感激,也開始愈發努力地生活。她如願成為一名音樂教授,兒子拉斐也成為世界知名的音樂家,母子倆一直用行動詮釋:有音樂陪伴的人生,永遠不會太糟糕。
三
佐默親曆過納粹的瘋狂與殘暴,但她沒有簡單地選擇憤怒,而是終其一生都在思考。佐默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每個人都能選擇善惡,選擇權在我們每一個人的手上。而佐默的選擇是:以更好的姿態麵對餘生。
83歲那年,佐默搬到倫敦與兒子拉斐同住。同年她患上了乳腺癌,為其治療的醫生憂心忡忡,擔心自己的描述會嚇壞眼前的老人,佐默卻談笑自如,堅決地要求醫生實施手術。術後她恢複得飛快,並進入了老年大學,成為班級中最古靈精怪的學生,每一次都能將教授問得瞠目結舌。
出色的拉斐是佐默晚年重要的精神支撐,但2001年11月,距離佐默98歲生日還有13天的時候,拉斐在演奏完一場音樂會之後離開了人世。這對佐默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但她依然找到了振作起來的理由。她說:“我並不是天底下唯一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100年前,偉大的鋼琴家克拉拉·舒曼也失去了兩個孩子,但她依然可以從音樂中汲取力量,直到離世。我覺得我一定也可以。”
拉斐走後,佐默依然保持著自己的生活習慣,每天至少練琴三小時,堅持鍛煉,吃健康的食物。
在人生最後的歲月裏,佐默獨自住在倫敦白賽茲公園附近的公寓,每天與音樂為伴。與此同時,她還是一位很潮的老人,會穿匡威鞋,認真搭配衣飾。當有人問及她的人生體悟時,她平靜地告訴對方:“不要停止學習,即便你很老很老,也要對這個世界保持好奇;學會感恩,要相信所有的經曆都是生命的饋贈。”
2014年,佐默病逝於家中,享年110歲。多年以前,她曾斷言:“我活在音樂裏,也將死在音樂裏。”上帝成全了她的願望,並使其在音樂中得到了永生。
(真 真摘自《莫愁·智慧女性》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