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四）西域公主淚

第四章  西域公主淚

（嬰子）

起義軍在巴蜀境內橫掃了官府，把貴族們殺得血流成河，威聲大振。護衛隊雖然逃脫了出來，但在山內山外都不安全了，隨時都潛在著危險。無勝二人回來，真可謂雪中送炭。護衛隊靠著無勝帶路，找到了一所荒廢的小寺院，他們暫時躲藏起來。隊伍要稍作調整，策劃下一步行動。

護衛隊成員現在隻剩下五人，其中有兩個重傷。 此次行動顯然已經暴露，巴格將軍不得不重新部署返程路線，此時他不能輕易尋找外援補給了。 太子意外身亡，官僚派係交戰，皇室內部爭鬥如火如荼。國家軍內部分裂，勢力派係正勾結起義軍興風作浪。巴格將軍想到皇後娘娘的處境，這一枝皇族，雖然沒有死去的答納失裏皇後那樣依權仗勢，但她的身後卻蓄積著一股新的力量，也是他一直期盼的，能讓大元恢複元氣的正義力量。那是元祖忽必烈夢想中的大計，讓蒙漢民族相溶共處。可是這一設想當年落空了。自大元統一以來，朝中的老臣們一直向皇上推薦“以儒治國，以佛治心”的國策，頻頻遭到蒙古族強硬派的抵製。元祖忽必烈並不排斥漢人，也曾試圖融入漢文化。但遊牧族好戰的蒙人強權力奪，堅持把世人劃分三六九等，漢人和女真人落在了最低層。這種不合理的等級劃分，使得大元政權從內到外都沒有真正接納漢地文化。而這塊土地的真正主人本是漢人啊！無限度的剝削和壓製，導致了漢人對當朝的深深積怨。現今大規模的農民造反就是根源所在！老臣們無不擔憂大元的未來，隻要有一線希望，他們都會為國家效忠的。這次的秘密行動便是朝中老臣們精心部署的一個救國大計，他們要保存一支皇室的命脈，蓄積能量，等待時機，重整山河。

將軍也深知皇室內的殘酷無情，對皇後娘娘敬愛有加。從他個人的感情中，他與漢人素來有緣，先父曾受益於漢人，他又兩次與漢人結下生死之交，對漢人的感恩不僅僅是救命之恩，還源於對漢室儒風的敬仰。當他暗地裏結交了儒家學士之後，對漢文化的精神所在徹底折服了。現今的皇後娘娘與死去的皇後完全不同，沒有蒙人的貪婪、奢侈，也沒有女人的爭風吃醋，她性情溫順，體諒部下，生活極為節儉。身為國母，與那身居第二位的奇皇後有著天壤之別。正是她的這種慈善，贏得了一些老臣的衷心。 將軍也曾向皇天發誓，願用生命保護這一支皇室命脈，有朝一日重起漢風。而如今，他又感到力不從心了。重傷使他的身體越發沉重了，護衛隊風險又層層加大。 看看手下的衛士，城中的皇家軍，一向養尊處優，多年不戰，早已不堪一擊。護衛皇室後人，怎能沒有英雄？按照原定計劃，時間絕不能再耽擱了。他想到了無勝二兄弟，如果有他們的支持，護衛隊必將如虎添翼。

無人的山間，清淨的小寺，無勝仿佛回到了家。他帶著靈甫先到山外查看，回來後又去山中采藥。將軍籌劃著行程。靈甫置辦來了馬車。無界看守著一對貴人，他正帶著小皇孫玩耍。

“我要千裏眼！我要千裏眼！”穆薩追趕著無界。

公主坐在石階上一邊縫補衣裳，一邊看著他倆玩笑。

“為什麽你要我就得給？不行！交換！你有什麽好東西給我？一物換一物。”

“現在我沒有，以後我給你，這還不行嗎？”

“那好！說定了，以後給，但要加倍給。”

“加十倍也沒問題。”

“給我上等的寶劍，就像大師兄身上的那種。”

“沒問題！”

於是無界伸開手，展開了那隻“千裏眼”。一個小竹筒。

 “就這個啊？” 他一看，大失所望，撇著嘴。

“這個？不要小看啊！這可不是一般竹子做的。這是佛家的法器！不信？來，我帶你去看千裏。”說著，他帶著他往高處去了。倆人爬到高山處，拿著小竹筒開始看。你看一會兒，我看一會兒，看得沒完沒了。公主心裏想著“千裏眼”，真的是佛家的法器嗎？要不是身上有傷，她也一定爬上去看個究竟。不一會兒，他們歡笑著跑了回來，身後還跟著無勝。

公主看到無勝從山中采藥回來，一眼看到他身後背的花草，裏麵有一束可愛的黃花，不禁驚喜地叫到：“萱草！”

無界看公主驚喜，往無勝背後的竹筐裏也看，卻不知哪個是萱草。問大師兄：“萱草？有嗎？”

無勝取出來一束，遞給他。無界拿到手上，大笑了：“哈哈！黃花菜啊！”他拿著花兒跑到公主身邊，送給了她。

公主雖然喜歡，卻沒接，說：“大師兄做藥用的，怎麽好隨便拿？”

“沒事！沒事！拿著，山上多呢！大師兄要不夠用，我馬上去采好了。是不是，大師兄？”

“嗯！”

聽到大師兄認同，公主接過了萱草。她深情地親吻著，眼裏一下噙滿了淚，她輕聲吟誦著：“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見萱草花。”

無界看著公主對著小花的深情，不解其意，看著發呆。

“這是詩人孟郊寫的。”公主解釋道。

“寫黃花菜？”

公主點點頭，說：“對！黃花菜就是萱草花，又叫忘憂草。前人總是把萱草種在北堂，因為北堂是婦人的居所。這就是為什麽把母親住的屋子叫做萱堂。”

“原來是這樣啊！”無界智慧大開。

“我多想送給母親一枝萱草花，又多想能見到久別的親人。”

“快了！快了！很快就能見到了。”無界安慰道。

“真的嗎？”公主無望的眼神，望著藍天，黯淡了。

無勝一邊聽了，心中有些蒼涼。人生在世多少悲歡離合？即便富貴在身，也總難圓滿心願。可憐天下人！

 

無勝在山間采了草藥，還做好了竹板給傷員用。他走進屋裏，感覺有些不對勁，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些異常。他默默把夾板給傷兵綁在腿上。一定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他的第六感官告訴自己，不管是什麽事情，趕快打發了護衛隊走人才對。他想著再研磨些草藥給將軍帶在路上，心意盡到，走也放心。正想著，將軍開口說話了。

“大兄弟，這次多虧你們，沒有你們，後果不堪設想。”

“不會出大事，貴人自有天助。”

“是！是！說的極是。你們是菩薩送來的天兵天將。”

無勝感覺到將軍話中有話。他一邊做給衛士包紮，一邊豎耳傾聽。

“將軍我今天有一大事相求，還請大師父成全。”

無勝沒有回聲，專注給傷員捆綁夾板。綁好了，將軍示意大家出去，僅留無勝一人私談。 

“將軍我請求師父能加入我們護衛隊，護送皇室後人……”

衛士們出去後，心還掛念著裏麵的結果，偷偷在門外側耳。隻聽到將軍和無勝交底：“我恐怕難以支持了。團隊不在大小，不能無帥。皇室危難，臣子相助，責無旁貸。此次能得青雲山弟子相助，定是前緣所致。我再三考慮，非你們不行啊！”

 一陣無聲，衛士們外麵焦慮，將軍言語沉重：“生在王中不由己，有天命，也有責任。皇孫之所以為皇孫，身後凝聚著勢力爭奪也有國家的前途。當今朝內朝外外憂內困，老臣們擔憂國家，也擔憂著皇室後人，這是國家的未來啊！太子、皇孫，自是天命中人，也是眾人的希望。皇後娘娘一直信任儒家大臣，尊重漢地佛教，這都緣起於先皇教誨。你定知道青雲山與先皇的往事……”

“我乃修行之人，不聞國事。” 無勝說。

“國家危難，多有武林高人出山扶正，此乃武林之魂。”

“我等早已遠離世間。況且有師父在上，不可獨斷獨行……”

無勝形色不佳，匆匆走出了草房。衛士們感覺結果不妙，個個垂頭喪氣。無界看大師兄心裏有事，緊跟在他身後也出去了。公主眼前一片迷茫。

無界一路緊跟著大師兄。一時心思也焦慮了起來。想想出山兩日有驚無險，這一對小貴人被叛軍追逐的著實可憐，不免也有些放心不下，說到：“大師兄，我真的擔心公主在路上遭遇不幸。師父說，世上的好人有德有義，我看大將軍和公主都是有德有義之人。師父還說，修行人要順從天意，仗義行俠，扶正驅邪。師父讓我們把王室的人安全送到，可是現在公主他們並沒有安全啊！就這麽撒手，好像也不對呀！你說，咱們留下不該算違背師父的旨意吧？要不，我回去稟報師父，你留下，再護他們一程？”

“修行人切忌管常人中的事！”無勝從懷裏掏出一個小藥包，放在無界的手裏，說：“把這個給她，路上也許能用上。”

“可是……大師兄！”

無勝心裏大大不安。將軍的話在他腦子裏打轉，疾步跑到石台前拿起采來的草藥用山石研磨了起來。無界最知道大師兄，他越是煩亂的時刻，幹活就越猛。無界不敢多言。不一會兒，公主過來了。無勝一見她來，放下手裏的活，轉身又要避開。

“請大師父留步！” 

無勝被公主叫停了。無界一看公主跑來了，關切地說：“你怎麽來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有事招呼一下就行了。”

“我來是想告訴你們，我已說服了將軍，你們就安心回山吧。”

“你說服了將軍？”無界驚異了。

“我知道修行人以何為重，且不可被世間風雲牽絆住了。你們的使命已經完成，要聽從上師旨意快快回山。穆薩，你們就放心吧，我會和大將軍一起保護好他的。”

“這個……”無界反而感覺有點內疚。

“我不會忘記你們，真的，終生都不會忘記。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隻是……我卻無法報答，心裏很不安。”

“其實……公主。” 無界拉過公主，把小藥包揌到她手裏，低聲說：“大師兄他……這是他留給你的。” 

公主接過小藥包，淚水在眼睛裏打轉，說：“謝謝你，大師父。”

無界看公主落淚了，安慰道：“別難過。”

“承蒙救恩……”公主說不下去了。

無界又安慰道：“緣分！緣分！公主和我們有緣。小爺還答應給我一把上等的寶劍呢！我們定能再見的。到時公主要為我做主，不能叫他耍賴啊！”

公主點點頭，說：“不會的！不會的！另外，我也沒有禮物可贈的。隻是……我想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可不可以算禮物？”

“秘密？禮物？好！好！好禮物！不存錢，不存物，我們最能存秘密！”無界睜大了眼睛。無勝雖沒表現出激情，但對公主的秘密，他在一邊附耳傾聽了。

“其實我，沒有皇族血統。”

“啊？”無界驚了，“沒有皇族血統？難道你是……假的？”

公主走到山口，望著藍天上的白雲，慢慢述說：“ 我，沒有皇族血統，穆薩他有。我本是外族人，被漢人稱作西域回回。早年西域商道開通，家族就與漢人聯姻，廣結良友，並與王室關係日益密切了。在一次皇室慶典上，皇後娘娘接見外族裔使團，興致盎然，要召見外族裔中的女眷，我便有幸被召見了。我的家族很早前與伊爾汗國王儲是遠親，使團大人便讓我以伊爾汗國公主的身份拜見皇後娘娘。沒想到皇後娘娘看到我滿心歡喜，便有意收我作義女。使團大人欣喜若狂，當即就把我作大禮獻上了。那年我七歲。隨後我就被娘娘安排在詹老爺的府上，讓我接受漢地文化教育，學禮法、習漢文。多年來我受皇室恩待，家族也以此榮耀，但我從此再也沒有機會和家族的人往來了，目的是讓我心向皇室，成為真正的公主。九年來，我慢慢習慣了老爺的府上，也深深依戀上老爺的家。後來穆薩突然出現了，我竟不知道，穆薩的母親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

“他叫你小娘娘，你就是他的親姨？” 

公主點點頭，說：“我常常思念我的父母，記得最後一次跟家父告別的時候，他對我說：當你戴上公主的桂冠，你的生命就不再屬於你了，代表著國家、人民與責任。當桂冠閃耀的時候，你要把仁慈的心帶給所有愛戴你的百姓。當桂冠暗淡的時候，你要祈禱真主安拉，保佑你不要在孤獨中滅盡……我當時不懂。後來我知道了，當國泰民安的時候，公主的桂冠就會閃耀出光芒。當百姓衣食無著的時候，桂冠不但會失去光澤，還會被世人唾棄。” 

無勝被公主的話震撼了，看著眼前這個弱小的女子，怎麽也沒想到她的身上竟有著這樣的重負。無界也被公主的話打動了，他真不忍心讓善良的公主遭到冷遇，更不想讓公主孤獨、傷感，說到：“公主，你永遠是閃光的公主。我們不會忘記你的，西域公主！”

“西域公主？”她想了想，默默品味了起來。真是奇特的名字，她欣喜地對無界說：“對啊！西域公主！不該失落啊？！西域回回沒有回首故鄉的習慣，他們走到哪裏，哪裏就是他們的家。他們的家園在綠色的大地上漂遊著，唯有心的方向是一致的。”

“這就對了！” 無界高興了。

“等我有了家，在北堂，我要種上多多的萱草，等開滿黃花的時候，母親一定能夠看到。你的千裏眼也一定能看到，我就再不孤獨了。” 

無界微笑著，無勝卻憂鬱了。

公主望著他們，充滿深情地又說：“謝謝你們！我也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們的，因為我找到了天梯，它已經在我心中永存。孤獨的時候，我會仰望高山上的天梯，天梯上一定有你們的身影。我會祈求菩薩，保佑你們功成圓滿。”

深情的話語卻充滿了無奈與孤寂。無勝一言不發，突然離開了。公主望著他的背影，又失落了。她很想聽他一句安慰的話，或者一句告別，可他的話語總是那麽吝嗇。她手裏攥著他留下的小藥包，心裏好委屈，難過地坐在青石上又落淚了。無界一看公主哭了，又亂了手腳。大師兄已經離開，他馬上也要離開，公主怎麽辦？他連忙跑到她跟前蹲下，兩眼看著她，焦急起來：“公主！公主！你別哭啊。我們要走了，你也要自己多保重啊！” 

公主點點頭，不語。

“我不會忘記你，大師兄也不會。真的。”

她希望如此，但她真的好難過，真的舍不得他們。

“小娘娘！小娘娘！”

這時穆薩遠遠的跑了來，公主嚇得急忙起身，大聲叫到：“小心！小心！”

無界快步衝過去，一把攔住他，說：“山上危險！怎麽可以一個人跑來？”

穆薩大喘著氣，一手指著身後，說到：“大師父！大師父！”

“大師父怎麽了？”公主急了。

“大師父留下了！大師父留下了！和我們一起走。”

“啊？”無界一驚，抬頭一看，大師兄正遠處站著，望著他們。無界興奮地一下抱起穆薩，高興地大喊起來：“一起走了！一起走了！”

公主激動不已，望著無勝，淚水又在眼裏打起滾來。無勝一看，心被她揪得一下提起了老高。她那柔弱的淚水真真的如一把利劍，刺得他胸口一痛。他馬上轉過身去，迅速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