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十二）望斷天梯

 第十二章  望斷天梯

（嬰子）

避瘟香試製成功了，公主終於可以安心睡一覺了。她躺下身來，感覺兩眼一片模糊，渾濁不清，想睜也睜不開，就這麽閉著雙眼。河水滔滔，蝗蟲飛來。她知道是夢，可是這夢正在逼近。南旱北澇，蝗禍連連，曾經是耳邊聽聞，如今卻一一向她侵襲而來。公主的桂冠在混亂的皇朝中還是光亮的明珠嗎？赫赫大元的天下，饑荒、瘟疫、死亡，無休止的暴亂……滿目滄桑，已到了山河破碎。如今，大都的圍牆仿佛已經壓了過來，讓她感到好沉。 她真不想再睜開眼了，就想讓這一幕快快過去吧！

又到了送餐的時間，兵分兩部的人們都悄然站立著。隔離道上的避瘟香雲煙縈繞，警戒布條微微飄蕩，靈甫騎在馬上全麵監視。輕患者病情多有穩定趨勢，重患者區域已死亡過半。為防止瘟疫散發，屍體正在迅速掩埋。山邊的一角開出了公墓，公墓前哀鳴不斷。

無界時刻監護著穆薩，內心焦急著那一邊，不知大家何時才能相聚。穆薩更想念小娘娘，盼望能有一見。每當用飯的時刻，公主都會遠遠站在一處，可是今日卻沒有公主的身影。長老忙碌著調集人手，監督管理著兩部分人的生活。作為族裔的主心骨，長老更惦念著公主。身份在上，地位不容輕視，這是天理。他看著身邊的小穆薩，雖然衣著簡樸，但相貌非凡，潛在的感覺讓他肩上的擔子更重，那就是保護好皇族的安全。他心中壓著一塊石頭，讓他時時想到公主和身邊的小少爺。

長老見無界領著穆薩過來，迎上前來，說：“你們感覺可好？都用過藥嗎？”

“用過！用過！長老放心。”無界回答。

“我胸口好悶啊，對公主甚為擔憂，她實在太勞累了。”

“放心吧！有大師兄，不會讓公主勞累的。等平安無事了，還要讓公主唱歌給我們聽聽呢。公主是天仙，走到哪兒都閃閃發光。”

“是的！是的！她是回回人的驕傲，她身上有光芒，她是善良的使者，她是真主安拉送給我們的寶物，我們會以她為榮的。”

正說到高興處，遠遠傳來了哀嚎聲。長老和無界忙跑出帳外。隻見重病區裏那掌勺的男人正抱著婦人嚎哭大哭。

生命一個個被奪命而去，天災何時了？！無勝的心也被攪得不安了，在一邊來回渡步。對麵傳來無界的呼喊，他轉身望去，看到他和穆薩著眼巴巴朝這邊尋望，他這才想起公主，她正在休息。這哀聲要驚動了姑娘，又要讓她難過了。無勝連忙跑進藥房帳內。

公主安睡著，並沒有被驚擾。無勝鬆了一口氣，回身出去了。他剛要放下掛簾，心頭突然一疼。怎麽睡得這麽沉？他嗓子發幹，疑心上來，連忙又轉身回來，就近觀察。隻見公主雙眼微閉，臉色蒼白，呼吸不穩，前額滲著汗珠。無勝伸手輕輕一摸，大驚。

 “姑娘！姑娘！”他在公主耳邊輕聲呼喚。公主沒有回聲。無勝緊張地拍拍她的臉，稍微提起聲音，還是沒有回應。

“醫官！”

醫官聽到無勝呼叫，迅速跑來，一看情形，嚇得手軟了。他雙手顫抖，忙為公主把脈，禁不住渾身一震，抬頭呆呆看無勝，說到：“糟了！”

無勝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退卻了兩步。醫官雙手發抖，萬分緊張：“怎麽辦？怎麽辦？”

無勝衝上前緊抓住醫官的手，說：“你知道該怎麽辦！快想辦法！”

看一眼公主，醫官就不由自主地發抖，嘴上不停地說：“不能讓她昏迷過去！不能讓她昏迷過去！” 可是他的腦子卻僵持了，一片空白。

“針！”無勝一旁提醒道。

        “是！”醫官慌忙跑去拿針。拿來了針，卻又緊張得無法下手。無勝上前，雙手壓住醫官的肩膀，對醫官說到：“姑娘沒吃過苦，是勞累過度。請安心下針。”

“對！對！”醫官點頭。他對準穴位，一針下去。

公主有了反應，微微睜開了雙目。

“公主！公主！” 醫官哀求著。

迷茫中，公主漸漸看清了無勝，嘴角微微露出了笑容。

  無勝望著她，輕聲說到：“你太累了，需要休息，很快就好。”

公主轉眼再看一眼醫官，又會意、感激地一笑。

公主染疾迅速傳開，大家無不擔憂，默默跪下朝天祈拜。靈甫那裏痛悔萬分，如果當初他隱瞞真相，再忍耐一下，公主就不會出此重任。小不忍則亂大謀啊！作為侍衛軍大將，護衛皇室成員是他的天職，如今公主染疾，是他的失職。他痛悔自己擅自枉行，如何挽回？他擦幹了淚，要行使特權，為公主盡職。貴為公主，決不能與平民等同，皇室的尊嚴定要維護。靈甫立即下令，為公主獨立篷帳，全力監護。

命令下達，無人不應。西域商隊的工匠們立即動手搭建篷帳。長老也調集來所需日用物品，又將自己的內親領到靈甫麵前。

“這孩子是我的近親，自願侍奉公主，請大人用她吧！！”

“好！到醫官那裏，隨時聽後吩咐。”

“謝大人！”小姑娘鞠躬致謝，進入重病區。

 

公主的篷帳很快搭建好了，避瘟香四方位燃起。大家迅速將公主轉入新篷帳內。使女按照醫官的命令，準備好熱水、白布巾。醫官將銀盆裏的清水裏又加入食鹽、酒藥，命令使女馬上為公主淨身、降溫。

醫官為公主親自熬了藥，又來親自喂服。無勝將公主托在懷中，眼見公主氣力銳減，心焦得無法言表。這時又聽到外麵傳來了無界的聲音。

“大人，請你讓我進去吧，我不會染病的。就讓我……”

“離開這裏！”靈甫厲聲大吼，“我命令你看護小爺！不可再有差錯！”

落日十分，公主又出現昏迷，高燒不退。帳內，醫官細心引導著使女給公主護理。帳外，無勝閉目靜思，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隻有這樣才能穩住混亂的局麵。他一邊排除雜念，一邊呼叫師父。慢慢地，眼前浮現出他兒時的情景：他正一聲聲呼叫著師父。師父來了，帶著他在村莊裏穿梭著。村內發生瘟疫，十有八倒，哀聲遍地。師父奔忙在落難的人群中，他緊緊貼在師父身邊。他看到淤血流出，從手上，腳上。師父在用“放血法”醫治，那不是普通的銀針，是三菱形狀的。

無勝猛地睜開眼睛：“對！三菱針。醫官！醫官！”他大聲叫道。

“有事？”

“可有三菱針？”

醫官一驚：“放血？公主體弱。”

“別無選擇！”無勝堅定地說。

無勝隨醫官進入帳內。隻見公主呼吸微弱，亦如安眠。無勝輕輕揭開被單，將公主的雙手、雙腳露外。他輕輕拿起，慢慢推拿，試著擠壓她的足指，手指，公主沒有任何反應。這裏是人體經絡的起點和終點，打開這個穴位，就可立即消除內熱。無勝沒有做過，但隻要有一線希望他都必須嚐試。

醫官取出最粗的銀針。無勝輕輕推拿公主的下腿、足掌，使血液循環暢通。醫官謹慎地握緊粗粗的銀針，對著足下無名指的穴位，迅速下針。隻見血液從指邊慢慢流了出來。緩慢，色濃，渾而不鮮，醫官神色緊張了。他們又在公主的雙手穴位部下針。同樣，血流緩慢。血色亦如人氣，色沉而疾重。

僅僅三四天的時間，奪命者無數。山野寂靜，人煙惆悵。黃水阻隔人煙，出不去也進不來，山野孤島，人們在無助中等待。無界護著穆薩在疫區外，無勝守護著公主在帳蓬內，兄弟倆近在咫尺。

公主的病情在惡化。帳外，無勝佇立，淩風不動，猶如山石，而內心卻異常焦慮，心被刀割一樣痛苦難忍。他這一生中隻接觸過兩個女人，一個是生他的母親，一個就是眼下的公主。為什麽會讓他遇到？“送你來的是女人，讓你走的也是女人。”難道命運中真有兩個女人和他息息相關嗎？他一閉著雙目，就能看到一雙盼望的眼睛，而那目光，讓他混淆不清，到底是母親還是公主？一樣的期盼，一樣的溫情。凡心深重！無勝的心又一陣掙紮。

 “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聽到使女的呼叫，無勝急忙轉身入內。

遠遠一邊守望的無界，當看到大師兄緊急進入帳內，禁不住雙腿跪下，默默呼救菩薩保佑。穆薩也淚眼相求，和他一同跪在一旁。

        無勝進入帳內，看到公主微睜著雙目，透著淡淡的盼望。他衝上前，跪在公主的鋪前，悲喜交加：“終於醒了，終於醒了……” 一股熱流湧上心頭，頃刻間淚水就要破閘，他迅速將頭轉向一邊。

公主都看在眼裏來，她微微動了一下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她的手輕輕向他移動，無勝將她緊緊握住了。公主手裏攥著一個一個小荷包，她交給他，就是那把精致的小飛刀。

無勝知道它的分量，馬上把小飛刀放回她的手中，幫她緊緊握在手裏，說：“收好！這是護身符。”

公主輕輕搖頭，目光露出懇求。她沒有力量再抓緊它，她需要托付給他了。無勝將她的手握緊，不想讓飛刀從她手中掉落，懇切地說到：“它是法器，會帶給你力量！”

醫官端藥進來。他精心配製了一碗湯藥，希望能夠出現奇跡。可是眼下的公主一口也咽不下去了。她的目光迷茫又迷離，無勝猜想著她。慢慢地，她的眼中出現了光芒，臉上露出了笑容，竟抬起了手想去觸摸。無勝和醫官朝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帳篷外穿透過來的光。

“要看天？”無勝猜問。

公主微微點頭。

        無勝起身走到帳外，解開了一麵帷帳。這一麵正好對著無病區。帷帳掀起，遠遠看去，人們都在向這裏張望。靈甫看到帷帳敞開，奔馬跑來。他衝進來：“公主！公主！”

無勝問公主：“是不是想見穆薩？”

靈甫一聽，急了，使勁搖頭，這裏是疫區啊！他深知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是接護皇孫，穆薩萬萬不可再出差錯了，他不住地朝醫官搖頭。醫官一方麵不敢違命，另一方麵也可憐公主，如果是公主的心願，又怎麽能拒絕？他連忙加設避瘟香，卷起帷帳，讓香氣雲繞。對靈甫請求到：“隻要不接觸，沒有問題。”

靈甫一看情形，心也不容他再阻攔了。他馬上出去將穆薩引了進來。

        無界在穆薩的身後，緊緊跟著。長老也一同進來了。無勝將公主扶起，支撐著她。可公主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層輕紗，目光一直還落在帳外，沒有轉向他們。 無勝在她耳邊輕輕說到：“穆薩來了。”

“小娘娘！小娘娘！”

穆薩哭了，他想撲進公主的懷裏，卻被無界牢牢摟在懷裏。

“小娘娘！小娘娘！”

“公主！你聽到了嗎？”無界哽咽問道。

公主慢慢轉向他們，呆呆地看著穆薩，什麽也說不出。她無力言表，她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盡頭，終是飄零來又飄零去，逃不出命運。公主的桂冠終究不屬於她的，也不是她渴望得到的。故鄉在哪兒？家又在哪兒？她的眼睛又落在了天外。

靈甫哭了，祈求到：“公主，您想說什麽？我們都在這裏聽命。”

公主的眼睛沒有移動，頭無力地依靠在無勝的胸膛。

無勝懇求地說到：“再堅持一下，很快就能到家了。”

她的嘴角在動。靈甫感覺公主有話要說，湊近來聽。可沒有聽到一點聲音。無勝又湊近再聽。

“天……天……”

“天？天地？”無勝側耳細聽，心裏焦急，他猜想不出公主的真意。他用勁深想，眼前忽然一亮：“天梯？天梯！”

公主不再動嘴了，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無勝落淚了。他想到了公主在南山上說過的話，“我找到了天梯，它已在我心中永存。”今天他終於明白了，公主對天梯是多麽向往，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想到的都是它啊！她有一顆純真的心，一顆向佛的心，雖然身在紅塵，心卻在天外。今生能和公主相遇，怎能說此情無緣？又怎能讓此情斬斷？無勝將公主緊緊擁在懷中，在她耳邊說到：“姑娘說過，孤獨的時候，會仰望天梯。定要堅持住啊！姑娘一定能登上天梯。”

    公主露著微笑，感覺自己已在天梯上麵，身體輕飄飄的。仿佛也看到隨她一起的大師兄，他正注視著她往上攀登。 在雲端上端，柔光一片，她心中好向往那去處。她仿佛看到自己正飛奔著，那樣快樂有從容。無勝也發那個副感觸到了什麽，他托著公主，緊緊握著她她的手。這手裏有她的法器，一定能給她帶來神力。可是他感覺到她的氣力在散失，她的手正在鬆懈，他緊緊抓她，輕輕呼喚：“不要鬆手！不要鬆手！”

    公主一直睜著眼，她的玉體如一座潔白的玉塔，無勝多想用自己的生命將她撐起，可頃刻間，玉塔在他懷中倒塌了，他的淚水如破閘般傾瀉而下。

“公主！”靈甫大呼一聲，雙膝跪下。蓬帳內外一片哭聲……

眼中是永恒的天梯，玉體在藍天中升起。無勝輕輕觸摸著公主藍寶石的雙目，多少不忍讓她合上，可是天梯等待著她升空，她要先去。他輕輕幫她落下天門，藍寶石失去了。

    帷帳也慢慢落下，擋住斜陽。鄉民們跪倒一片，遠遠守望著公主的帷帳。帷帳內映著燭光，燭光中公主安詳平躺，等待著天神接迎。公主身邊的無勝威嚴端正，為公主虔誠誦經。避瘟香環繞四周，雲煙嫋嫋。

圖圖公主的香魂終於飄落在了他鄉。公主的玉體纏著白色的香紗，在空曠的高山上迎風，近處是無邊的黃水，遠處是看不到的皇城。身為西域回回，長老請求按回族的禮俗為公主下葬。靈甫也已身負大任，果斷行使特權。按回回人習俗，歸者須從速安葬，葬無棺木。此刻也是天意所為，在長老的帶領下，就在山高處為公主擇墓，以教法入葬，不再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