袈裟（十一）皇城無限遠

第十一章  皇城無限遠
（嬰子）

哭聲不斷，瘟疫蔓延。重患者都陸續出現高燒、昏迷。病情如此凶猛，絕不是一般的傳染疾病。在詹府上，老爺曾經協助官府賑災救援過，對緊急防禦措施公主並不陌生。根據事態的發展和地處的環境看，如果不立即采取行動，後果不堪設想。必須馬上和長老商量，與當地鄉民一起對抗天災。

回回們之間有分歧，部分人主張自救，要全力保護回回人安危。可瘟疫來臨不分族裔，不救他人便傷及自己。公主知道很多實例， 她深知其中厲害。她找長老商量，必須攜手當地民眾全力抗災。

長老十分猶豫，一方麵想全力抗災，另一方麵也要顧全回回人的利益。

公主為長老分析險情，力促長老決定大事：“事關重大，不能耽擱，還請長老出來做主啊！”

“可我不能擅自下命令，商人們有權保護自己啊！”

“救人就是救己，如果不立即采取行動控製病情蔓延，每個人都有可能受到危及。”

商隊商人們跑來了，他們害怕長老被公主勸服，使商隊受到傷害，他們結幫衝向公主，在長老和公主之間攔出一道人牆。

“住口女人！不要糾纏長老。你根本就不是什麽公主，也不和我們是一條心！” 

公主不再示弱了，厲聲說到：“穆斯林施善好助，不會背信道義。”

“貧嘴女人！你惑亂教規，疑惑長老，我們早就在懷疑你、跟蹤你，你根本不是西域公主！長老，不要再受她欺騙了，她與漢人同夥，不信真主。我們親眼看到她進廟燒香。”

長老聽著商人們辯解，從內心裏並不想懷疑公主。眼望公主長老左右為難。

公主急了，走上前，進一步懇求：“長老……”

回回人衝上前去阻擋，舉手要對公主動粗。瞬間，無勝健步進入，雙手一擋，兩個回回人應聲倒下。無勝用身體擋住了公主，無人再敢接近。這時，靈甫又飛躍上前，右手拔出亮劍，左手亮出牌符，威聲大吼：

“侍衛軍大將靈甫，秘密護送公主殿下北上。膽敢冒犯公主者，我將以皇天之令，就地正法！”

言出一聲吼，所有的人都被嚇呆了，豎起耳朵聽靈甫訓話：“河南江北行省已知公主殿下行程，隨時即可到達。公主在，就是大家的希望！誰敢再冒犯，劍不留人！”

大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當地百姓聽說有公主在此，不由分說匍伏跪下。傳出一片呼救聲：“公主救命！公主救命！”

公主透過無勝的背影，看到一雙雙期待的眼睛，有她同族裔的兄弟姐妹，也有她漢族同胞。如何解救百姓？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麽？她不敢擅自做主啊！可是麵對險情，真相就是希望。她迅速整理好思緒，從無勝的背後走了出來。她環視著四周，慢慢從下懷衣襟側掏出了深藏的玉帶，這是皇後娘娘所贈，她從未示眾過人的，十萬火急，隻有它能說服長老和回回商人了。公主展開玉帶，一塊鏤花精致，紋圖精美的飛鳥玉刻板展現在眾人的眼前，玉帶上佩著珍奇的五彩青瓷花掛珠。上百雙眼睛都聚焦著，鴉雀無聲。

人群中突然闖出一人，撲通席地磕首。皇宮內，官服辨身份；皇城外，牌符認等級。作為醫師，接受過朝廷醫官培訓的他對牌符異常敏感，元朝文武官員，凡二品以上者方可佩帶玉符。大將手上的牌符已讓他心驚肉跳，公主手上玉帶怎能不讓他腿軟？

“小人罪該萬死，請公主贖罪。小人乃滇南醫師。救死扶傷乃天職，小人願舍命聽從公主吩咐。”

公主從容回應：“醫師請起。滇南醫師？你可接受過廣惠寺藥物培訓？可否參與過救災？”

“正是！小人都在。”

1263年間，回回人建立了阿拉伯式的京師醫藥院，從此有了專門的回回醫療機構，在朝廷奉職的西域醫官大有作為。凡是回回人的功績，公主都會倍加留意。特別是新建的回回醫藥中心……她記得那年賑災的事情。

“羌活、大黃、柴胡、蒼術、細辛、吳茱……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公主回憶著說。

“公主說的正是！可煮、可燒、可袋裝，防瘟疫病傳染。”

公主點點頭，微笑著對醫師說到：“我會助你一臂之力。西域醫官曆來承擔朝廷重任，是回回人的驕傲。時下天災，百姓的生命都寄望於你了。”

“小人萬死不辭！謝公主厚待。”

長老這才如夢初醒，連忙雙膝跪下。回回人長老行跪下，全都屈膝落地。

長老後悔萬分，不敢抬頭：“小人罪該萬死，有眼無珠，願以死謝罪！”

公主上前扶起長老說到：“言過了，長老請起。不知者不為過。現在我以公主的名譽發誓，今天的付出就是明天的收獲，失去的會得到補償，付出的會加倍得到回報。回漢一家，亦如唇齒，請長老慈悲為懷，承擔起重任，帶領回漢兄弟同胞一起度過難關。”

“一切聽從公主旨意。”

一時間大家都感覺到安慰，也對公主寄予了無限的厚望。無勝也一樣，他突然感到了公主的力量，正義與慈悲，心也不由己地與公主同在了。天神在上，當在人間護法，匤扶正義，他由衷感到此行無悔。無勝的目光透著力量與支持，也讓公主感到天賦責任。靈甫急切盼望公主施令，軍中不能無帥，人中不能無主。公主定了定神，穩健地行使特權。

“醫官。”

“在下聽命！”

“現在最當如何？是不是隔離人群？”

“正是！將重病患者、輕患者、無病者迅速分離。”

公主轉向大家：“好！馬上隔離人群。病患者自覺留在這裏，等待醫治。沒有染病的人員列隊一邊，要經過醫官驗證後方可離開。凡是沾染病者濁物的衣服，迅速清理，掩埋、火燒。從現在起，不要吃任何水上漂流物，不要喝生水。有大鍋的，馬上架火燒水，然後排隊洗手。洗手方法按照回回人習俗，清水衝洗，髒水不留……”

        靈甫立即執行命令，劃分隔離地域。回回商隊聽從長老的吩咐，馬上為醫療處搭立帳篷。公主和醫官一起準備草藥。無界背來了柴火，準備大鍋熬藥。穆薩看見公主和師父們都全力抗災，也不願袖手旁觀，急於參戰：“我也要救濟災民，和小師父一起燒火熬藥。”

公主急了，不能不考慮穆薩的身份，說到：“不行！這裏危險，你必須快快離開！”

無勝對公主說到：“你帶他走，這裏有我們。”

“不行！我不能走，必須留在這裏！”

無勝看公主情形，不能勉強，轉身對無界說到：“你帶他離開，這裏有我。”

“我守內，你守外，我應該在這裏。”

“休多言！帶他快走！”無勝大聲喝道。

無界看大師兄動火，趕快拉著穆薩離開了。

 

自救賑災在緊張有序的節奏中迅速展開。商隊將所有攜帶的中西藥物都集中在醫務區。公主協助醫官就地取材配置防疫藥。長老調集手下人員隔離人群。凡身體力行者一一等待派工。老少婦女悄聲聽命。長老穿梭在各個臨時部落。

公主見長老走過來，連忙上前問候：“長老辛苦了！您不可再到處走動了，快到安全處，保護好身體。”

“老朽慚愧。公主不顧個人安危站在前線，我怎敢保命安生？”

“不是的，您是民眾的核心，要為大家守住正氣，病魔就不敢來了。皇帝內經裏不就講，‘正氣存內，邪不可幹’嗎？回回人靠寺院而群居，靠長老而定心。您一定要為大家保重自己才是啊！”

麵對公主的一席良言，長老心存敬仰。公主招呼人把長老轉移到安全地帶。又命人將商隊運輸中的餐用器皿統統拿出來盛藥。按照皇朝法律，銀質餐具僅限貴族中使用，公主大膽越規，商人們也不敢不從。

第一鍋中藥煮好裏，湯藥倒入精美的器皿，再分送到各個部落裏。眾人看著精美的器皿，仿佛天上的寶物，都更加誠心用藥了。

一時間爐火旺盛，三口大鍋日夜不停熬藥、煮水、消毒碗具。一日三回用藥，一人一碗。回回人將自己路上的幹糧也慷慨共享來。山野祥和了，篝火中映照出笑臉，山頂上飄起了歌聲。

公主的心終於平靜了。勞累的她依靠在火爐旁暫做休息，目光中閃耀著動人的光芒。她忘了自己，感到從未有過的喜悅，那麽幸福，那麽滿足。她甚至忘記了無勝的存在，他正在一旁悄悄凝視著她。當她正欲閉眼安神，突然傳來了呼救聲，一個男人背著一個女人，女孩兒跟在後麵抱著一個嬰兒。

“救命！救命！救救孩子他娘……”

        病人是從無病區送過來的。來者正是掌勺熬肉湯的夥計，他把女人放倒在醫官麵前，跪在地上大哭起來，請求救人。醫官一看病狀，問到：“什麽時候發病的？怎麽才送來？”

“剛生娃娃幾天，送她過來，娃娃咋活？”

“啊？你把她藏起來了？”

男人嚇得磕頭：“長官救命啊！長官救命啊！”

“唉！”醫官又氣又悔，問到：“還有誰守過她身邊？ ”醫官怕病人還和其他人接觸過。

“就這女娃兒陪著，遠遠的沒敢讓人看見。”

醫官連忙讓把病人背進來。公主看到有嬰兒，趕快騰出地方。嬰兒在哭，婦人滿身大汗，渾身發抖。婦人睜眼看到公主，一把抓住她，央求著：“可憐可憐娃娃！可憐可憐娃娃！我不行了，不行了……”

公主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厲聲說到：“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為了孩子你要堅持住！”

醫官過來，換下公主，用冷水巾給她冰上前額。轉身怒視著她的男人，厲聲命令：“你！留下來照顧他！”

“是！是！”他點頭如搗蒜。

醫官又趕快檢查嬰兒，對小女孩兒交代任務。女孩也不得不留在病患區了。

 

連續兩天，重患病者陸續出現身亡，輕患者病情又有加重趨勢。藥物是否起到作用？醫官不敢保證。隔離區更加嚴防進出人員了。公主對巴彥和蘇合格外用心，總會親自去喂藥。倆人萬分感激，努力堅持著。而每次護理過他們，公主都忍不住到一邊悄悄落淚，她覺得內疚、不安。將軍的身亡，衛士的染疾，全都是因為這次護行。可自己，真的又是被迫前行。無辜拖累的人何止他們？

所有在重病區的醫護人，除了忙於照看病人，都必須按照醫官要求進行洗手特別消毒。無勝手上拿著一瓢水，等候著公主，見她傷心，也有不忍，說到：“請姑娘不要難過，趕快洗手吧！”

公主慢慢洗淨雙手，接過無勝手上的水瓢， 又叮囑他說：“你也洗。”

“好！”無勝卷起衣袖。

“他們一定能挺過來是吧？”公主一邊往他的手上澆水，一邊問。

“是！你不要自責、內疚。衛士的職責就是護衛。人人都有天職，這是天命！”

公主不再言語了，她對無勝的話總是倍加放在心上。

隔著一道防護線，牽掛著兩方人。一邊人為重患病區送來食物，另一邊又將煮好的藥由專人送過去。兩區相隔十幾米，又似相隔萬裏，遙遙相望，相互牽念。

夜深，爐火前飄著濃濃的藥味，無勝守在爐前熬藥，醫官準備著下一鍋草藥，公主幫著研磨。無勝不忍公主太勞累，接過了她手上的活。

公主坐下來，雖然勞累，臉上卻充滿溫馨，長話說來：“以前啊，我常常為公主的身份感到莫名其妙的惆悵，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總感覺是一個無用的人，公主的光環讓我感到好孤獨，好無奈。”

醫官對公主充滿了敬意，她那麽美麗，那麽平易近人。隻要看一眼她，就會給他增添無限的力量。無勝聽著公主說話，更多了一份深情。他曾無數次告誡自己遠離公主，但是現在，他又在告誡自己守護好她，支撐起她。他靜靜傾聽著她，暗暗欣賞著她。

“老爺帶我走過很多地方，我知道貴族們的生活有多奢侈，也知道百姓的生活有多艱難。老爺常常舉目長歎，我能體會到老爺的憂心。‘位卑未敢忘憂國！’他關心著朝廷，關心著百姓。我也知道老爺對我的苦心。我常問老爺，我怎麽做才能不枉廢一生？怎麽做才能讓公主的桂冠發出光彩？老爺總是說，記著你生活中的每一天，當你回到大都，把你所看到的如實地講給娘娘，你就完成了身為公主的責任。老爺有總說說，可就這‘如實’二字，卻不知道要讓你承受多少不容易！”

多少不容易！那是皇室的威嚴。醫官看著公主，常言道：貴人麵前行醫難，身在皇室也不由己啊！何況文弱善良的人。醫官歎息又憐惜，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地將研磨好的粉末往公主身上灑了去。

“這是做什麽？” 公主不解地問。

“去毒，往脖子前後再多抹一點。”醫官親切地說。

公主突然覺醒的樣子，說到：“對了！我記得偏方裏有這麽一說的，叫避瘟香囊，就是放在荷包裏的。還有一種香，燒起來，聞到了就可以避免傳染。對了！我想起來了：羌活、大黃、柴胡、蒼術、細辛、吳茱……我們有沒有這些草藥？”

醫官睜大眼睛，回答：“有！有！但不全。”

“有沒有可以代替的？”

“我……沒想過。”

公主急切地跑上前，精神大振，驚喜地說：“試試看啊？現在就試試看。”

醫官為難了，他沒有這個膽量。

“沒關係！不要怕！不是吃在嘴巴裏，不會中毒的。做成香，煙味出來，能驅蚊都是大功效。醫官，你就試試看吧！我來打下手。大師兄……”公主祈求無勝的支持。

無勝眼睛裏發了光，他曆來感興趣配藥的事情。公主一看，更加信心百倍了。醫官被說動了。於是，他們開始配置避瘟香。

憑借著記憶，醫官和公主寫出來配方，三個人分頭準備草藥，研磨的研磨，烘炒的烘炒，上下忙乎了一陣，第一盆避瘟香做出來了。無勝用火點燃，煙霧起來，感覺著氣味。醫官也過來伸著脖子細細聞，感覺氣味不佳，轉身過去拿來香料滴入，頓時，清香味出來了。公主高興地雙手合十，感謝上蒼了。

避瘟香試製完成了。 夜霧黑暗，人們都睡去了，無勝和公主悄悄將避瘟香送到了那一方。工作完成了，公主望著一束束嫋嫋青煙飄蕩著，奇異的香味環繞著山野，她站立山腰，眺望天邊，心裏開心極了。回頭再一看，無勝正端詳著她， 從未有過的幸福與滿足充滿了內心。

醫官看到公主那麽開心，一方麵不忍心打擾，可是又著實擔心公主的玉體受到風寒，他手裏拿著一塊毛毯走出帳外，卑微地低聲說到：“請公主善待玉體，北方風涼啊！”

公主轉過身來， 微微一笑。聽醫官這樣一說，無勝心中一緊，馬上接過醫官手中的毛毯，走上前，披到了公主肩上。

公主感覺到了，溫暖也湧上心頭，她沒有回視無勝，輕聲說到：“謝謝你，大師兄！”靜靜地，她擁抱著他送來的溫暖，眺望著星辰。

無勝想到了皇城，說到：“快了！別急，很快就會有來人接迎的。”

“真的嗎？”

        “嗯！這裏風寒，回帳內吧！”

“我想多看看，以後也許再沒機會了。”

“大都的風景會更好，以後公主姑娘一定也會很好！”

公主姑娘？她轉過頭來，他是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好親切，也好陌生。可是憂思還是湧上心頭，她仰望著無勝，問到：“皇城也會很好嗎？”

“嗯！”無勝點頭，他希望公主一切都好。

“老爺信你們，我也信。可是……老爺有擔憂啊！全真道人曾經留言過，他說：將來會發生年號改變之事，新的年號是‘至元’，再往後年，號又會改為‘至貞’。到時候，天下就要亂了……”公主憂鬱的眼睛望著無勝，仿佛想在他口中聽到真諦。

聽公主這麽一說，無勝心中一震。“至元”年號世祖忽必烈已用過，按常理來講，世祖之後的皇帝絕不會再用“至元”，而當今的皇帝不但用了“至元”，後又該為“至正”了。全真道人雖然預言到了“至貞”，和當今的“至正”略有差異，但是字義中的“貞”就含有“正”之意啊！難道……難道全真道人的預言要兌現？無勝望著眼前置身孤影的公主，她如此聰慧，如此博學，定也覺察到了道人之隱言。擔憂、憐憫衝擊著他，，他不知怎麽回答她，話語溫和到：“萬事自有天定，不要多慮了。姑娘既有菩薩心腸，定有菩薩保佑，逢凶也會化吉。請姑娘快回帳內吧！”

公主深情地微微一笑，順服地走回帳內了。

 

清晨，旭日還沒有露出頭角，夜霧還沒有完全散去，人們還在睡夢中遊弋，山野上已雲煙蒸騰。一束束嫋嫋青煙飄蕩著，奇異的香味環繞著山野。人們醒來都震驚了，瓦盆裏，銀碗中，身邊香雲在縈繞，難道是蓬萊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