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十一）

《曼哈頓的中國村》

第十一章  鄉村音樂會

    （嬰子）

    音樂會將在一個公園裏舉行。晚飯後薩姆開車來接高洋。

    這種音樂會在美國很普遍，每年都有。不僅僅是音樂方麵的，還有手工藝、服裝、食品、動物展、遊樂等等民間組織活動。實際上曼哈頓每年也有這樣的活動，學生家庭往往處於繁忙和緊張之中，忽視了這種文化上的享受。

    這裏果然是想象的那麽熱鬧。眾多的市民雲集在這裏，人們自己扛著折疊椅，有的還全家打上了地鋪，準備了夜宵。三五成群，二四成對兒，看起來十分浪漫。露天 舞台早已高高豎起。男演員們頭戴彎邊牛仔帽，身穿花布襯衣，下著馬褲長靴。薩姆介紹，這是鄉村音樂會上的傳統裝束。這裏的觀眾，多數是中老年人。

    薩姆和高洋聊起他的童年。他的母親是一個鄉村音樂的崇拜者，他從小跟隨母親受到很大的影響。這使高洋想起了她的父親。父親是一個戲迷，常常讓她陪著他看 戲。她經常是從劇的開頭，睡到劇終，台上越是熱鬧，台下她就睡得越香。神不知，鬼不覺地慢慢聽出了道道，也喜歡上了戲劇。她常告訴別人，她是在夢裏迷上戲 劇的。薩姆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薩姆說他在北京時，幾乎所有的留學生都喜歡北京的京劇，他也喜歡。高洋說對外國人來講是看馬戲，而不是看京戲。他卻否認。他 覺得京劇的唱腔、扮相都很美，因此他去聽過好多次。高洋問他是否聽過《長亭送別》、《西廂記》？他聳著肩，搖著頭，根本不知道。這一點也不見怪。她告訴 他，在中國，京劇、越劇也像鄉村音樂一樣，年輕人喜愛的並不多，主要原因是它的節奏太慢，大多數年輕人受不了。而真能聽進戲劇的青年人，則是從戲劇精辟的 用詞、優美的唱腔中尋找到了共鳴，使人越聽越愛聽。人們叫“折子戲”的，就是戲劇中最最精華的一部分，可以讓你百聽不厭。薩姆聽得入了迷，他一定要她介紹 京劇、越劇。這時，他們的音樂會開始了，她又要他給介紹鄉村音樂。她喜歡鄉村音樂，跟他喜歡京劇一樣，愛聽而又不懂。

鄉村音樂節奏平穩、流暢，歌詞詩情畫意，比起搖滾樂來，更能對東方人的胃口。

“這是今年的十佳，每年都評選出最佳的十首歌曲。每個月也有十首人們最喜愛的歌。在這裏你可以聽到。”他給她介紹。

他們的歌星，不象在國內看到的歌星那麽做作，他們舉止言談都很隨便。他們在台上就大談他們漂亮的女朋友，還要把歌獻給她們，而沒有說獻給觀眾。隨著一曲曲優美的歌聲，台下的人們情不自禁地搖動起身軀，也隨之唱了起來。

“我喜歡這首歌，它是今年的十首最佳歌曲之一，名字叫《守候的星辰》。”

薩姆拉起了她的手，深情地望著她，跟著歌聲輕聲地唱著：

搖起我的帽子，

向那守候的星辰，

        他知道他將如何

        將兩顆心相連。

   

        我擁有了一切，

        當你在我的雙臂裏。

 

        不是偶然我找到你，

        命運之神

        早已讓我們相識。

        今天，我幾乎不敢相信你就在我的生命裏。

        天空向我微笑，

        如同今夜我看著你。

        ……

    高洋盡管不能完全聽懂，但她也被那悠揚的曲調帶到了天邊，似乎看到了廣闊的綠野，古老的風車，他們攜著手，猶如一對戀人，享受著大自然的風貌。

一曲接著一曲，突然傳來了一曲熟悉的音樂，這是高洋唯一會唱的那首蘇格蘭民歌《斯卡波洛夫市場》。她高興極了，放開嗓門也跟著唱了起來：

你將去斯卡波洛夫市場嗎？

歐芹、洋蘇葉、迷迭香、麝香草，

記得我生活在那裏，

她是我一次最真實的愛……

薩姆驚喜地睜大了眼睛望著她。她驕傲地看著他，心裏想，比你的京劇怎麽樣？他露出沒法跟她相比的樣子搖著頭，然後跟她和弦唱了起來：

告訴她在那裏能找到我，

歐芹、洋蘇葉、迷迭香、麝香草。

在鹽水和海濱之間，

她是我一次最真實的愛……

高音低音，猶如天邊的回音，訴說著心聲。

    “嘔！太美了！”薩姆拉起她的雙手說：“你唱的太好了。你怎麽會唱這首歌的？這還不是很流行的歌曲。不過，想象的出，你的京劇也一定唱的很好，是吧？”

    “不！京劇不是一般人都能唱得，它需要很深的功底。普通的歌曲，你可以三遍、五遍、十遍把它模仿下來，而京劇你唱一百遍也不一定把它模仿下來。還有它的唱 詞，幾乎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縮影，詞句精辟、優美，你每聽一遍都會從它的音律、字句中感觸到新的內容。就《西廂記》一出，我聽了就不下一百遍。”

“真的嗎？簡直無法想象。你可以唱一段嗎？”薩姆懇求著。

本來是聽鄉村音樂的，現在卻改聽京劇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她跑到一邊的兒童娛樂場，探討起東方的戲劇來了。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她輕聲唱起來。

“這是中國元代雜劇中描寫愛情的一部傑作。” 高洋給他解釋其中的背景。“《長亭送別》是最動人的一段。崔鶯鶯戀送張生：七香車快與我把馬兒趕上，那疏林也與我掛住了斜陽。好叫我與張郎把知心話講…… 人物是在這樣的背景中推出的，體現出了她急切的心情。‘斟杯酒，不由我離情百倍，恨不能與張郎舉案齊眉。’從這裏，可以讓你感覺到人物的情態，她一手慢慢 斟著酒，一手扶開垂落的長袖，溫柔倍至，充滿了女兒深情。尤其是最後一句，‘一路上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風霜你要起遲。’中，她用了一長串疊字，‘你… 你…你……’的深情表達，讓你如醉如癡。”

薩姆拍起了手掌，幾乎醉倒在高洋的戲劇裏了。

“越劇沒有京劇那麽婉轉多變、明亮高昂，但有它自身的特點，曲調溫和、細膩、柔美動人。傳統上跟京劇相反，所有人物用女性扮演，京劇則多是男性扮演。我最 喜歡是範派，音色厚實，旋律抑揚跌宕、起伏多變，唱起來流暢而精神飽滿。比如《梁祝》裏的《樓台會》最後一段，詞句很簡單，讓範派唱起來，就不一樣。”她 韻了一下嗓子，情不由衷的唱出來：“英台說出心頭話，我肝腸寸斷口無言……”

一句末了，薩姆又大鼓起掌來，說：“洋，你是不是學錯專業了？”

“你說得完全正確！正因如此，我自始至終就不是一個好學生，這輩子恐怕也一事無成了。古人講：女子無才便是德！希望今後我能成為一個無才具德的良家婦女。”

已經很晚了，薩姆才把她送回來。路上她沒大多講話，她覺得很累了。他將她座位放倒一點，這樣更舒服一些。

高洋躺了下來，真的很想睡，但又睡不著。來美國快一年了，她幾乎都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有音樂方麵的愛好。在中國，書、音樂、時裝、舞會，是青年人生活中不可 缺少的一部分，從沒有想到在哪裏能讓人把它遺棄。而今來到人人羨慕的美國，打碎了一切的夢想不說，幾乎還衝洗掉了她從前的風華。難道自己也是得到了天空而 失去了大地？每天她腦子裏隻有打工賺錢，她成了什麽？她真的不敢再想自己了。薩姆給她的生活帶來了一線陽光，讓她在麻木的生活中有了一點生命的感觸。在他 的身邊，她可以輕輕鬆鬆、無憂無慮地奔放自己，讓她覺得自己很年輕，仿佛又回到從前的生命中。她感到很幸福、很愉快。她轉過頭望著他，滿足地笑了。

他也看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把她鎖進深深的迷惑中。

住所到了。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馬上下去幫她打開車門，呆呆地坐著。覺得有些蹊蹺，便自己開了車門。他突然一把拉住她。高洋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有些緊張，不解地望著他。他直盯盯地望著她，沉靜了。

“我……我非常高興能和你在一起。我……過得很愉快。”薩姆有點結結巴巴。

高洋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的目光，他的神情讓她覺得陌生。她想說再見，想離開，可一種困擾掐住她的嗓子，使她什麽也說不出。他依然抓著她的胳膊沒有放開，他們麵麵相視了一會兒，薩姆好像一肚子的話要說。

“洋，我想告訴你，我愛你。”

他這話說的很艱難。她該如何回答？又該怎麽說呢？她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半晌，她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薩姆，我很喜歡你。你讓我覺得很輕鬆、很愉快……也很安全，對嗎？”

她把手輕輕放在他的手背上，想把他的手推開。他已經讓她感到有些疼了。

他突然意識到了，放開她的胳膊，卻又抓住她的手。

她很為難，祈求的目光看著他：“我不能！薩姆。”

他低下眼簾，痛苦地把她放開了。

她也低下了頭，什麽話也說不出了。不知怎麽的，她的眼裏湧出了淚，她想再看他一眼，卻沒有勇氣抬起頭來。她一把推開車門，衝了出去。

這一夜，她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