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禪心
文學是一條尋找回家的路……
（嬰子）
江浩正式成為聖福林大學一年級的學生了。走在這塊綠色校園裏，他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動。也許他 真該感謝上蒼賜給了他一個父親。這些年他在內心深處一直在尋求著父親，他終於得到了他，這也是心靈不解之緣啊！他能有機會進入世界聞名的大學，除了因為有 這樣的父親，還能是什麽呢？如果在中國，他一個高考落榜的青年會去哪兒呢？擁擠的小城市，轟鳴的大工廠，也許還是一個在家待業的小青年。他不敢想象。
江浩在家住宿，每天搭父親的車上學下學。大學最初兩年不分專業，都是基礎課，一個學期五門課。對江浩來講，最難的是社會學。雖然他的英語通過了大學入學考試，但真正水平並沒達到，他是啞巴英語，能看而不能說。
兩星期後，突然有個女孩來找他，她自我介紹叫凱瑟琳（ KCTHARINE ）， 她說一個教授雇她來幫助他學習英語等等。她講話很快，江浩似懂非懂。他想到他社會學的老師，老師曾經說過，必要的時候可以找助教補習英語。一定是他找的這 個女孩吧！江浩的英語比同學差得太遠，補課是必須的，在中國老師也提倡同學幫同學的，他很感激這個女同學，就和她約定了時間。於是這個叫凱瑟琳的女同學便 成為他在美國認識的第一個女孩了。
" 我喜歡教外國人學英語，因為你們愛我們的文化。我喜歡外國學生，因為我喜歡周遊世界。你們有太多的文化讓我感興趣。 "
凱瑟琳是一個滔滔不絕善於講演的美國姑娘，講起話來手舞足蹈，眉飛色舞，象電影裏的女孩無拘 無束。江浩從來沒有這樣接觸過女孩兒，對女孩兒他還是一張白紙。他一方麵歡喜她，一方麵也有點膽怯她，他不敢抬頭端詳一下女孩的臉。但是他能夠感覺到她， 他的感官靈驗地一下就把她記憶在腦海，即便是她臉旁的一縷發稍，他都能繪成素描。她的眼睛象淡淡的藍寶石，在兩扇象芭蕉扇般長長的睫毛後忽隱忽現著。微微 翹起的鼻尖時時刻刻都有挑動性，她的長發在風裏溫柔地發著光。這是夢，他和一個美國女孩坐在一起聊天。她的言語就像水晶脫落一樣清脆宜人，他像在地上揀起 她撒落的珍珠，一枚一枚都那麽珍貴。
最初兩次和凱瑟琳見麵幾乎都是她滔滔不絕地演講，江浩隻是豎起耳朵仔細聽，他聽不懂全部，但 八成的意思還能猜出來。凱瑟琳對他這個不愛講話的聽眾沒有一點厭倦，隻要他能聽，她就能講。她總是正點來，一個小時後準時離去。她的行動也象她講話一樣利 落，來去匆匆。江浩一點也不懂美國人的習性，對凱瑟琳更沒法琢磨，他就象觀賞籠中的小鳥，聽著她嘰嘰喳喳，別管說什麽他都很歡喜。還有她那雙藍眼睛，就像傳說中的藍寶石，透著靈氣，真想把她藏在心底，無人的時候偷偷去看……
" 浩，告訴我中國話， ' 你好 ' 怎麽講？ " 她總是努力找出新話題。
江浩告訴她了。她的 " 好 " 字怎麽也發不出第三聲，說出來就象小貓叫。學了幾遍還是貓叫。但她的自我感覺卻很好，說： " 你好！很容易，如果我一天學一句中國話，那麽不等我到中國旅遊我就成為中國通了，這太好了。 ' 好 ' 就是 ' 浩 ' ，這麽說，你就是好，就是好男人，對嗎？ "
" 我想，……我是好男人。 "
凱瑟琳歪著腦袋看著他發笑。江浩的話少得可憐，樣子卻很可愛。她對東方男人知道的很少，很多印象是電影裏得來的。但對他的印象倒不象電影裏那麽壞。她看得出，他不會是一個有武功的人，也不會對女人殘酷。於是說： " 你看起來很嚴肅嘛！浩，你和女朋友在一起也這樣嗎？ "
江浩不好意思了，有點悲哀，低了一下頭，說： " 我……沒有女朋友。 "
她睜大了眼睛，定神注視著他。他的臉紅了，一定是被女朋友拋開了。她卻這樣試探地問： " 噢！你把女孩兒甩了？ " 她的眼睛沒有離開他，在追蹤他，讓他無法逃避這個問題。
" 我從來沒有過女朋友。 " 他進一步說明。
她的眼睛變得又大又呆，憤憤不平地問： " 你的高中時代到哪裏去了？ "
" 學習。 "
" 學習以外呢？ "
" 學習！ "
" 全都是學習？ " 她幾乎叫了起來。
" 是的！做夢都是考試卷發下來。 "
" 吃飯呢？ "
" 看到麵條是曲線，看到蔬菜是化學元素。 "
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搖搖晃晃抱住了他的胳膊，笑得她的藍寶石都打上了水花。
這以後，他們之間的談話便開始有些情趣了。凱瑟琳也不那麽準時來準時去了，話題投機的時候她會多說一會兒。他們相處的時間慢慢多了。如果沒有特殊的原因，他們每周一、三、五午餐的時間會麵，地點是餐廳西門。
江浩每天從家裏帶午飯，都是帶頭一天晚飯後的剩飯，他和父親一人一半。詹妮有時也帶，但不像 他們倆那樣天天帶。父親也有例外的時候，如果係裏來了客人、訪問學者之類的人物，他會到學校的餐廳裏請人用餐。江浩的午餐總是偷偷摸摸地解決，他吃的很 多。他有種感覺，他是全校飯量最大的一個學生，因為他在餐廳裏沒有看到哪個學生用他這麽大的飯盒吃飯。午餐也是冷的，沒有時間去加熱。同學們的午餐和他不 一樣，三明治、漢堡包，連飯盒都不用，午餐袋一裝，吃完了袋子就丟了。他很難過自己，他也想吃飯輕鬆，但他不知道怎麽解決。他真想兜裏有錢，能像同學們那 樣去買飯解決肚子，但他沒有錢。他的一切開支都是父親支配的，上學已經花費很大了，他不能再奢施別的了。他總是靜悄悄地在角落裏生活，孤獨的他在另一個世 界卻是一個滿足的人，他比在中國的同學們幸運的多，誰敢相信他是聖福林大學的學生呢？有時他還能沉醉在有父親的世界裏。他很滿足。
有一天，他悄悄來到父親的教室，那是一間能容兩百人的階梯教室，他來看父親講課。他早就想聽 父親講課的，一直沒有時間來，這天總算安排好了時間。他坐在最後一排，遠遠地注視著父親。父親正解釋磁場理論，台下鴉雀無聲。父親語言生動幽默，極富感染 力。當學生們開始爭先恐後提出問題時，父親才發現他也在場。江浩很緊張，父親也稍有點緊張，但很快父親又進入了他原來的狀態。他繼續回答學生提出的問題。 江浩也有問題，他不明白父親有這麽好的表達天賦，能一個人帶動這麽多的學生，可是在家裏他怎麽就這麽難言難語呢？講台上的人是父親嗎？怎麽和家裏的父親完 全不一樣呢？江浩越想越不可思議，父親到底是什麽類型的人呢？
盡管有這樣一位令人羨慕的父親，但知道他們父子關係的人並不多。他去過父親的辦公室，隻一 次。平常在校園裏看見父親，他總是目中無人急匆匆的樣子，他想走上去和父親打聲招呼，又怕多事打擾他。他總是在父親約定的停車場等侯，一路回家肩並肩坐著 他們倆卻都沒有話。父親最多問一些課堂上是否聽懂，似乎並不擔心他的學習。
" 你怎麽不早和爸爸說呢？ " 詹妮責怪他。她知道他和父親有距離，但也很想讓他們有溝通的機會，可江浩總是來找她當說話的跳板。
陶漢知道了兒子的情況，也覺得是問題，對詹妮說： " 告訴江浩再等兩天。 "
詹妮不知不覺成了父子倆的傳話人。 江浩聽詹妮的話在學校堅持了兩天，感覺到這門課十有八九通過不了，他自己決定取消了，等下課了他就要同教授去說。正這個節骨眼上，這門課的教授主動來找他了。
" 浩， 感覺到學得很吃力，是嗎？不要太擔心。外國學生上社會學都會吃力，畢竟文化背景不同，英語又不是你的母語，你能學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我看的出你是一 個優秀的學生，很聰明也很用功。關於我的課，你不要太擔心，把我講過的好好複習一下，也不用花時間找補充材料，問題聽明白了，作業都完成了就行了。期末考 試不難，基本上是總複習，我會給你們劃一些範圍的，我想你一定能考好。 "
教授的話給他減輕了不小的壓力，他沒有再想取消這門課，但學得還是不輕鬆。他照著教授的話一一去做了，以後每次作業教授都給他批改得很仔細。期末考試終於來了。考試結果，他不但通過了，還得了 B 。江浩欣喜萬分，拿了成績就回來給詹妮回報。
" 我通過了，得了 B 。 "
" 我知道會沒問題，你爸爸和那個教授談過了。 " 詹妮笑笑說。
本來的熱情一下涼了大半，江浩明白了，他不再言語了。
第一個學期，他除了社會學得了 B ，其他的課全是 A 。 他的成績使凱瑟琳驚訝不已，這樣的成績是有希望取得全額獎學金的！凱瑟琳對江浩肅然起敬了，這樣優秀的學生怎麽能埋沒呢？她帶他去申請國際學生獎學金。再 看他超人的數學腦袋又帶他到數學係聯係助教。很快江浩便在數學係找到了一份批改作業兼答疑的工作。這份工作很輕鬆，每周隻幹幾個小時，但報酬可觀。
以後的日子江浩充實多了，他首先在數學係幹上了助教。每次他在教室答疑時凱瑟琳都坐在裏麵， 她借著江浩答疑來補自己的數學。江浩沒有想到凱瑟琳的數學會差到如此地步，他給她答疑，除了正常的作業，還得給她講基本概念。凱瑟琳的負擔就是數學，她沒 有把握通過。江浩在答疑上對學生很耐心，他感覺他有一點像父親，隻要需要表達的時候還是很有說話能力的，平常是沒有機會表達。江浩和凱瑟琳因為學習相處時 間更多了。
這天，凱瑟琳又準時來和他碰麵了，她很快活。她總是掩飾不住心中的活動，江浩很會觀察人的反應，自己又從不露半點聲色。
" 好象有開心的事，你看上很高興。 " 江浩說。
" 是的！我很高興，剛剛從提摩（ TIMO ）那兒來。 "
提摩是她的男朋友，校橄欖球球隊的，她總是很自豪她有一個會打球的男朋友。江浩見過提摩兩 麵，一次是凱瑟琳坐在他紅色的賽車裏，一次是在校園的球場旁。提摩對他還算客氣，舉止顯得很不在意。他人很傲慢，容貌很強硬，一看就是球場上的衝殺手。凱 瑟琳怎麽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呢？江浩對運動員沒有特殊的好感。
" 我餓了！ " 她從提摩那裏精神過來，到這裏來休息了。 " 你吃過了嗎？ " 她問。
" 吃了。 "
" 我得解決一下我的肚子。馬上就回來。 " 她朝他擠了一下眼睛，便向大廳方向飛跑去。
江浩低下頭來，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他想是不是該他給她買午飯的？在中國應該是。可是為 什麽剛才沒有主動提出呢？他總是慢半拍。不過他還從來沒到學校的餐廳裏買過午飯，他知道連父親都不常去那裏買飯的。雖然已經開始掙小錢了，但他的花費意識 還沒有形成，他腦子裏除了學習就是學習。他常常感到自己很落後，不能和同學們的生活相提並論，在凱瑟琳麵前也顯得可憐巴巴。
凱瑟琳回來了，一手拿著巧克力，一手拿著飲料。看到江浩坐在地上等她，便不加思索地也席地而坐了。她一邊吃一邊問： " 你的中國飯怎麽樣？ "
" 還好。 "
" 你會做飯嗎？ "
" 不會。 "
" 能吃美國飯嗎？ "
" 能。 "
" 這就好了。 "
江浩看了一眼她手裏的東西，問： " 你午飯常吃什麽？ "
她舉起了手裏的巧克力，說： " 就這個。我也不清楚每天吃的什麽，想吃什麽就是什麽，一般都是機器食品。 "
機器食品除了點心就是點心，她就吃這種午餐嗎？江浩心裏嘀咕著。
" 我也喜歡中國飯，中國的餃子簡直太香了。 "
餃子是很香，但江浩已經不情願再帶飯了。每次午餐他都恐懼那個大飯盒，可是父親帶飯，他能不 帶嗎？實際上他手頭的錢足夠應付他午餐了，可是他沒有勇氣花費。在中國時他就不會花錢，什麽東西都是母親幫他買的，就算手上有點零用錢他也隻有勇氣買書， 他不敢關照自己的嘴。他習慣和母親同甘共苦，自我享受對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可是現在，他並不是想顧全自己的嘴，而是想顧及自己的麵子，每天帶飯讓他不好 意思了。午餐是交流的時間，他不好意思端著大飯盒與同學們交流。他不知道父親怎麽看待這個問題，他不敢和父親說，父親更想不到提，他隻能悶在肚子裏和自己 說。
一天中午，他給凱瑟琳帶來了餃子。實際上是包子，美國人把帶肉餡就叫餃子。
" 我母親做的。 " 江浩說。
" 沒治了，每個人都喜歡會做飯的媽媽。我的母親就是做飯媽媽，我太愛她了。你呢，你愛你媽嗎？ "
" 是的，她很好。不過她是我繼母。……你自己來，多吃點。 " 他把飯盒推向她，又給她一罐飲料，很殷勤。他覺得繼母不是一件光榮的事，但在她麵前他又不想說假話。
" 繼母， " 她聽了點了點頭，並沒有表現出同情或歧視， " 我有繼父，他也很好。 " 她說。
美國離異家庭很多，但具體什麽樣的情況他並不了解。他很敏感家庭，從前經曆過太多欺辱，完整的家在他看來就很珍貴的寶物。
她隻吃了兩個包子，手便在胃口上揉了。 " 我想我飽了，再吃會翻出來了。 "
他帶足了兩個人的飯，她吃了不到半個人的飯。為什麽洋學生都吃得那麽少呢？他很奇怪他們的飯量。他依然背著大飯盒，背的很沉重。終於有一天他的飯盒曆史結束了。
那天他在餐廳一角吃飯，很巧父親領著一個客人來餐廳吃飯，他看見了父親，父親也看見了他，他們倆遠遠看了一眼就都逃避了目光。
就在那天晚飯後父親改變了，他隻給自己裝了剩飯，沒有給他裝。他從錢包裏拿出了二十塊錢，說到： " 這是午飯錢，你不用每天都帶飯。 "
從此他不帶飯盒了。他學著洋學生用塑料袋裝點麵包做午餐，偶爾也在學校的餐廳裏買。但這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以後的日子就是天天餓肚子。從學校一進家門第一件事就是補充食品，到晚上再大吃一頓。晚飯的剩飯成了他放學後的點心，家裏的麵包又超出了往常的需求量。
" 你一直在帶麵包？ " 詹妮發現了。
" 方便。 "
" 那也得做成三明治呀！ "
他根本不懂美國人是怎麽吃麵包的，是需要加奶酪和肉的。那以後，詹妮開始幫他準備午餐了。她 總是買很多不同種類的三明治。她也能接受西餐，隻是怕自己身體發胖盡量少吃奶酪。對江浩則不同，他正是長身體，需要營養的時候，隻要他能吃，她就給他買。 看他吃得好，就象她自己過了癮。詹妮喜歡消費，有目的的消費會給她帶來喜悅。江浩雖然不是小孩子了，但依然需要人在生活上照料。能照料江浩她感到很滿足， 證明他還需要母親。
江浩生活裏有兩個女人了，一個是詹妮，一個是凱瑟琳，她們兩個有不同的地方也有相近的地方，最相似的是她們對他都很主動。對這個不愛說話，生活又很被動的江浩來說，這兩個女人就是最理想的夥伴了。他很珍惜她們。
凱瑟琳依然在做江浩的英語私教，江浩又不知不覺擔任起了凱瑟琳的數學輔導老師。江浩的英語長進很大，凱瑟琳的數學也進步很多。他們相處得很和諧。
" 上帝一定給你了特殊的關愛，給了你數學腦子。告訴我你怎麽一下就能知道這些愚蠢的數學題？我對數學深仇大恨！ " 凱瑟琳對江浩說。
" 我說過，你每天做五十題，功到自然成。 "
" 不！不！不！ " 她嚇得倒退了過去，雙手保護住了她的大腦，樣子像個逃避上學的小孩子， " 你能做是因為你有這方麵的天賦，你喜歡。我不能，我不感興趣。 " 她講起話來很任性。
" 你總是做你喜歡做的事嗎？ " 江浩總是很嚴肅。
" 當然！ "
" 如果有些事你不喜歡又不得不做呢？ "
她皺起了眉頭，仰望起藍天。她那雙能把天融化的眼睛在遨遊，嘴裏喃喃說著： " 我想想，是什麽我不喜歡又不得不做……不得不做？ " 半晌，她的手在空中猛地抓了一把，雙腳跳了起來，大聲叫到： " 找 到了！比如說這個愚蠢的數學吧！我不喜歡它又必須要學。第一學期，我沒有通過。（當然，主要是老師講得不清楚，同學都這麽說。）第二學期，我不得不再修這 門課。我就鼓足勇氣，盡我最大的忍耐，最大的努力去做，（感謝你的幫助，但不是你的辦法一天做五十題。）現在我的感覺良好了，如果再不通過，我……我就殺 了那個教授！ "
江浩被她的話逗笑了。她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孩，沒有憂愁，沒有顧慮，在她身上讓人感到青春的 活力。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充滿著對生活的滿腔熱誠。而他則不是。他對什麽都熱烈不起來，即便是心裏高興，行動上也表現不出激情來。他為自己感到 過悲哀，他能意識到自己的欠缺，卻無法改變自己。幸運的是，他生活裏出現了兩個和他完全不同性格的女人，是她們讓他一點點領受起生活中的愉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