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戒”讓一個女人為男色犧牲 - 電影《Lust and Caution》和小說《色·戒》

昨天終於去看了李安的《色·戒》，英文名《Lust and Caution》。很驚奇地，在那個不大的二線電影院裏，我看到了絡繹不絕來看電影的人。當然裏麵有很多是中國人。他們好像和我一樣，是為了看這部電影，才第一次來到這家小小的電影院。讓我有些奇怪地是，在觀眾裏還看到了許多美國人，幾乎占了全場觀眾的六成。我曾經聽說，美國的主流影評人士，對這部電影的評價不高。所以沒有想到會見到這麽多美國人。他們之中大多數是有些年歲的文化人。我好奇地問旁邊早已落座的一對美國夫婦：“你們為什麽來看這部電影？”丈夫說：“是一個朋友推薦我來的。不過我原本也是很喜歡中國電影的。”這位老先生是紐瓦克大學的一個教授。我們聊著這部電影，相約看完以後互相討論感想。可是當電影結束以後，我卻因為另有約會，未能再見到這一對老夫婦。

走出電影院，又看到很多人早早地來排隊，等著看下一場。這部電影，在這家小影院已經放了很長時間，但是人們對它的興趣似乎才剛剛開始。這麽多觀眾來看電影，好像在說：這部電影並不像傳聞的那麽糟糕嘛，也許他們像我一樣，要用自己的眼睛判斷這到底是怎麽樣的一部電影。

看完了電影，我以為，這應當是李安拍過的最好的電影，它比獲得奧斯卡獎的《斷背山》更值得一看。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部電影。因為這是一部包含了太多層麵的電影，每個人都會從中看到不同的東西，有真實和愛，也有肮髒和陰謀。但不管別人怎麽去理解，我認為這是一部李安為他個人拍攝的電影。它以李安一樣細膩的情感，用李安的電影語言，講述著李安對張愛玲那部小說的理解。而那五段著名的激情戲，是李安用完全不同於美國電影，也不同於中國電影的手法，表現他心目裏的男人和女人，表現他們在一個行將顛覆的世界裏，用肉體去強迫對方和占有對方。在占有的同時，兩人之間的愛和恨，亢奮和失落，就像他們互相纏繞的身體一樣，糾纏著、搏鬥著。那些看似暴露的肉欲情節，於電影是絕對必要的。李安讓它們非常流暢地出現在電影的情節裏，即不勉強，也不肮髒。能夠以這樣的電影語言將人對社會，對環境的壓力表現在性和肉之間確實也隻有李安這樣的電影大師、這樣有著細膩情感的男性導演才做得到。

看完電影以後，我甚至有些欣慰，感謝李安大膽地作了這樣的嚐試：用電影語言發現男人和女人之間最本質的肉體快感和微妙的內心情感。這種關係，既不是美國電影中經常見到的單調無味的性快餐，也不是中國電影裏點到為止的潔淨情愛。在美式的性快餐裏，電影的表現極盡肉體的誘惑和動作的誇張，從視覺上毫不掩飾地衝擊觀眾的生理防線。但在同時，卻很少描述激烈衝撞的男女之間內心的情感。這樣的鏡頭語言可以極好地表現人在生理上的原始衝動，卻讓人覺得很粗魯，沒有令人難忘的情感。在中式的潔淨愛情裏，銀幕上的性，總是遮遮掩掩地將肉體和動作濾掉，觀眾隻能間接地看到場景，無法直接感受肌膚相親時的快感，更無法看到令人拋棄一切最終獲得釋放和解脫的魔力。而在李安的《色·戒》裏，這兩者非常好地結合在了一起，他用現代電影的手法，直接地赤裸裸地表達著細膩的充滿情感地肉體之愛。也許李安之所以選擇張愛玲的這部小說作為電影的主題，就是為了嚐試，以他自己的方式用電影語言表達對身體和性的認識。我以為，李安是為了拍床戲而拍這部電影的，而且他是成功的。

在看李安的《Lust and Caution》之前，我先讀了張愛玲的小說《色·戒》。張愛玲是非常出色的作家，在她的那個年代裏，作家們的寫作大多數是很含蓄的。而女作家更不會像現在的人這樣明白地說出自己心裏想的是什麽。張愛玲小說的成就，便是她懂得如何將女人們種種說不出口的心思和掙紮，用深藏不露的手法寫在故事裏。她讓讀者為書中的女人們唏噓，卻說不出為什麽會心痛。在《色·戒》裏，她將這個含蓄發揮到了極致，以至於幾個太太和她們的麻將桌似乎成為了故事的主角。小說大部分的篇幅都在描述太太們的對話和她們的麻將桌。而其實她真正所要說的，有關女人的故事，卻根本不在麻將桌上。麻將桌不過是一個媒介。它重要，是因為太太們打牌的時候，手上戴著大大的“鑽戒”。“鑽戒”才是張愛玲故事的主角，在它的光芒裏，王佳芝這樣的普通女人，是注定會迷失而走向死亡的。易先生走進王佳芝的心，不僅僅是通過陰道，更重要的，是那隻粉紅色的鑽戒，那隻比所有女人的都大的鑽石，打開了王佳芝的心之門。而使她心甘情願地破壞了那個精心布置的計劃，斷送了朋友和她自己的生命。易先生和王佳芝，占有和謀殺，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不過是張愛玲在講述，一個女人為什麽會喜歡一個男人，和她會為了自己的男人付出什麽樣的代價。王佳芝的死，不因為易先生的陰險。因為他不需要偽裝自己，去討好這個對他什麽都不是的女人。這個悲劇，也不是因為王桂枝的淺薄和貪財。因為，在故事裏她沒有對金錢的貪婪。我以為，在張愛玲的小說裏，她所講的是女人共同的弱點和因此而帶來的逃不出的宿命。女人最軟弱的時候是當她們被人愛上時。而她們最勇敢的時候，則是為了愛上她的人而獻身的時候。王佳芝就是這樣的女人。

易先生占有了王佳芝，在床上，他極盡所能地享受王佳芝的身體。而王佳芝在給出自己身體的時候，無法抗拒地對喜歡她的男人產生了好感。這是女人對性的特殊感情，張愛玲不想，或者沒有勇氣，寫出女人對性的真實感受。她在小說裏甚至讓王佳芝以嘲諷的口氣“不信名學者說得出那樣下作的話”，以此來表明自己對“男人通向女人的心是陰道”這句話的批判。而李安，卻認為這句話才是男女之間的真實情感。他用三場激情戲，表現易先生通向王佳芝的心所用的那條陰道之門。李安以現代的性觀點，表達自己對王佳芝和易先生的理解：當兩人赤裸相對時，女人在被強迫的同時，感受到的是無法抗拒的男人對她的喜愛。我以為，李安在這裏很成功。他在床戲裏，使用了很多麵部表情的特寫鏡頭。兩個人的表情都很複雜，並不是簡單的愉悅，甚至說還有仇恨在裏麵。但是卻絕無虛偽，不管易先生還是王佳芝。

李安作為一個男人，他的再創作是很難完全再現張愛玲的原著思想的。在張愛玲的小說裏，肉體的愛並不足以真正獲取女人的心，這一點是非常明確的。她特別安排了王佳芝和吳潤生的性關係。而這一點，李安並沒有懂得，因為他不是女人。王佳芝為何放走了易先生？影片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突然變得唐突，原本可以大力描述的鏡頭語言變得模糊不清，很難讓人體會王佳芝在瞬間中變化的心態。在張愛玲的小說裏，她隻使用了短短的一句話給讀者一個暗示：“看來易先生還是愛我的。”而這短短的內心低語，又怎麽能讓李安，一個男人體會得到呐。張愛玲，一個女人，卻知道是那隻鑽戒，替易先生打開了王佳芝心上的大門。在昏暗的燈光裏，那顆粉紅色的鑽石，在王佳芝的眼睛裏，分明是易先生海枯石爛地告白了。因為它是一顆比易太太的，比所有易先生身邊的女人所戴的都更大的鑽石。女人的心其實是很容易被感動的，隻需要一點點，男人對她的關愛。一個男人的關愛，是女人愛這個男人最致命的理由。因此，普通的、並不聰明的王佳芝，注定了不會去殺這個愛上她的男人。李安的《Lust and Caution》比之於張愛玲的原著，還差一點深度，我以為關鍵就是那隻戒指。當他把電影的英文名稱翻譯成《Lust and Caution》時，他放棄了戒指，這個在張愛玲原著中，最關鍵的物品。所以，他不能夠象張愛玲那樣，對女人的心理作出精確的透視，也無法做到張愛玲那樣將人性描寫得入木三分。

我想當代人完全可以理解張愛玲筆下的女人，而當代的女作家們似乎更能夠說清楚女人到底是怎麽回事。網上的一個女寫手-小平，在她的散文《男色-廚房係列》中這樣說：“菜式不必過多，幾樣你的所愛，男人爛熟在心的即好。菜入碟後，男人都會稍稍扭頭，給你一副高高的眉骨一個直挺的鼻梁：來，嚐嚐，看夠專業水準了沒？這個時候就是菜板上的刀叉也堅硬得風情萬種。你不得不環上雙臂。你無法控製地愛上此樣黃昏。伏在男人背上的耳膜，被男人胸腔內的細節敲打得情調濃鬱。男人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得零距離了。這也許才是些確切的男色，在黃昏裏，在廚房裏，在一生的旅途中，在此世的一側。。。”

在張愛玲的筆下，愛上了男色的女人，義無反顧地，出賣了她的同誌和自己的生命。

寫於200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