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花花那些草 —— 老宅記事
老家四川古宋的宅院近二十年前被地產商拆了。我於是隻有故鄉,沒有故園。每次回鄉都會在原址徘徊很久。我知道眼前這些混凝土的高牆,已經堵住了 一片樹葉歸根的退路。
除了記憶深處,哪裏去尋這樣一個宅院?在生活百般艱難裏,父親費盡畢生心力打造了這個園子,四處引進異鄉的花草,除了體現他的情趣之外,一定還承載了他的某種夢。早年家境的貧困,他曾經放棄了已經展露出來的音樂天賦,放棄了一個少年對遠方的夢想。不這樣理解,我實在不能把那些四季繁複卻百無一用的花花草草,與他幾十年的艱辛生活協調起來。
我時常在夢想重建一個這樣的園子。前院是花草,後院種菜。進門左手邊是一個集水灌溉用的井,井旁是一棵嫁接的沙田柚。進門右手,一定得有一株白蘭,高二丈餘,日日遺香幽遠。順牆往深處走,是幾株紫薇,色彩各異,但編織為一體。花開百日,成祥雲瑞氣之狀。側旁是幾株山茶,不求花常開,但求葉常綠。一樹珠蘭,密細的花香充溢晨昏。餘下的園子,各種閑花隨意間雜,無需名貴,但必然薈萃南北。偶爾也有些花從外地移來,不合時宜地氣 ,萎靡不發、也任它們長著。在記憶深處仍然鮮活的,總該有指甲花(鳳仙花)、扶桑、茉莉,杜鵑花、夜來香,春蘭、夏蕙、含羞草、大麗菊、梔子花、芍藥等等吧。菊花專辟一隅,有十幾種不同的花色形狀。
前園與前院之間,該有一矮牆相隔。矮牆一身都是青苔,中空填土,順序種有曇花、金鞭蘭、仙人掌、鐵樹等等富有異鄉情調的花草。其間的蘭草蕙草,是幾裏外的溫水溪密林中尋來的。曇花第一次開放時,傾了半個小鎮好奇來賞花的人。
前園之中,在白蘭和紫薇之間,還得建一個鳥屋,長方形,寬丈餘,高出一人。裏麵間養八哥,畫眉,鸚鵡、黃鸝。不需調教,任其鳴叫。還得有一個水泥做的魚缸。裏外都是青苔。中間的假山,是從附近山洞覓來的鍾乳石。石山上有黃角樹,其根如盤龍。
小鎮多故交,四鄰來往無礙。盛夏日落後納涼,前院就像公園。向晚而開的有夜來香,和著蚊香味,香煙味。小鎮話題不多,日子也過得平緩, 聊天大多數時候隻是相對靜坐。蚊香燃盡,人也就散了。
該講講後院了。近屋是納涼的壩子,頂上有葡萄棚。除石桌凳之外,邊上還有秋千,以及健身用的單杠和爬杆。葡萄成熟的季節,白天揮之不去的是那些小鳥,晚上頻繁來訪的是幾個親屬小輩 ——他們的動機都一樣。熟透的葡萄首先要分送小鎮上幾位長輩故交。
往外是菜園,稀稀有幾棵廣柑樹。靠角落有一棵本地柚子。圍牆一人多高,是碎石加石灰泥壘成。牆上長滿爬山虎藤。我曾試圖考證爬山虎即為薜荔,很失敗。為防頑童翻越,牆頂種有金鞭蘭和其它帶刺的植物。順牆是竹杆做的疏籬,爬滿絲瓜藤、苦瓜藤、豌豆花等等。種菜如果合乎時令,見風見雨會瘋一樣長。吃不完,自然會與四鄰分享。如是者日日月月。
不能不提後院牆根處的幾箱蜜蜂了。有他們忙碌,園子就不顯得倦慵,尤其在夏天午後。蜂箱旁邊是幾棵佛手柑。據說花開之後,如有人在其麵前做握拳狀,結果會隨人形。
居前院和後院之間,高人一等的,就是那些鴿籠了。一行排開,怕是有十幾個單間。用竹片和竹簽分隔開,分門進入。鴿子的等級是能放飛的距離。記得一隻叫“灰麻”的信鴿,放飛過鄭州。信鴿的好歹,要從眼睛裏看。父親有幾個由學生到好友的信鴿愛好者,時常在一起用放大鏡研究鴿子眼睛。我湊上去看過一次,像星空一樣讓人炫目迷亂。還聽說鴿子身上綁一個風哨,飛翔時會發出幽長的聲音。父親不準,說鴿哨會引來鷂子或鷹的攻擊。
老宅本無名。後來紅衛兵抄家,被斥名“許氏公館”。那時候社會亂,學校都關了。無處可去,庭院深深,深了幾許?很多年我們許家兄妹幾個都在園子裏打發時間。家裏有一些講園藝的書,養蜂的書。本來很乏味的書, 在園子裏對照著讀,書就成了活字,和周圍的事物一起生動起來。
2015年5月28日
謝謝兄台。望多交流。
謝謝共鳴。人人心裏都有一個自己的家園。
謝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