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禦用文人的自白》
禦用,即為帝王所用。我家鄉地處川南山區,自古蠻夷之地。真皇帝從未有過,土皇帝很多。小時候苦,但凡得點好處,就把施主當皇帝來對待。很多好處是由舞文弄墨換來的,實際上隻是“雇用文人”。所寫的東西往往是非莫辯,貶稱禦用文人,並不為過。
1。成名之作
十五歲時做泥瓦工,有一天中午正在古宋(家鄉小鎮名)二醫院修牆補屋,管後勤的人來找我。說是一位護士為情所困而自殺,醫院正在籌辦追悼會。她兒子讀過我寫的一些詩,故讓我以醫院全體職工的名義,替他們寫一篇悼詞。我一聽直搖頭,告訴她我隻會寫傷感,不會寫傷心。她說不管傷什麽都行,東西要得急,隻要當天寫好,放我三天假,工資照拿。我經不起誘惑,好歹湊出一篇,詩文夾雜,文白各半,由著他們寫在一幅丈餘的白布上。
追悼會前我去看了,掛在最醒目的地方。後來陸續發現城裏其他一些場合的悼詞,很多都在抄襲我的字句,心裏那個得意。
我的“成名”之作,竟然是一篇悼詞。用別人的終點作為自己的起點,很不人道。我以後種種倒黴,大概都是這件事的報應。
2。 寫給表嫂的情書
悼詞一炮打響,回音持續了一段時間。我挾其餘力,又為很多單位和個人炮製過尋人啟示,捷報,狀紙,檢討書等等。潤筆費沒有拿到過,但白吃白喝常有。那份傲氣壓都壓不住。但泥瓦工的本職工作卻越做越毛躁,雇我的人也越來越少。
一天表哥來找我,走路帶飄,原來是戀愛上了。糖衣炮彈全都用過,進展不錯,讓我代寫一封情書,作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一聽有點猶豫,愛情這玩意多聖潔啊,能這樣騙嗎?表哥不高興了,隻要愛,騙也很聖潔。我於是言情抄《西廂記》,狀貌抄《登徒子好色賦》,誓言抄《長恨歌》,安排後事抄《羅密歐與朱麗葉》,整出一篇聲情並茂的情書。
一周以後碰到垂頭喪氣的表哥。女朋友的母親發話了,如此花言巧語的人,靠得住嗎?
3. 山野的呼喚
在城裏越來越難混。母親說了,還是插隊當知青吧。去的地方叫吳家祠,我母親在那裏教了近十年的小學,桃李遍山下,隊長會計都是母親的學生。我幹活怕累,說話不怕累,主動要求和婦女兒童湊一組。
沒多久開始搞運動了。上層有些關係的知青都調到公社工作組做秘(書)。我上層沒關係下層有,隻能到山上寫標語。寫標語要求文武雙全。先用鋤頭鏟平田坎,然後用茅草做的刷子,蘸上新配的石灰水寫字。開闊的地方字大如牛,窄的地方字大如狗。標語是上麵文件統一發下來的,牛皮烘烘,狗氣騰騰。
一天我在一位老鄉房後刷了一條標語“堅決割掉資本主義尾巴”,老鄉找我打架。他前幾天剛在公社計劃生育站作了結紮手術,說我這標語是在譏笑他。我經常在他家混飯吃,得罪不起,隻好鏟掉重新寫了另外一條標語:“推廣良種,喜迎豐收”。這才平衡了他激素失調引起的變態心理。後來聽說這位老兄用沒有割掉的尾巴到處推廣良種,豐收沒迎來,惹了不少禍。
4。發表小說
上層沒有關係,招工招生招兵都出不去,眼看要在農村呆一輩子了。一天朋友提示我,你音體美(指音樂體育美術)不行,還可以試試其它歪門邪道啊。我說我擅長寫悼詞。朋友說悼詞是下三濫,應該寫詩寫小說。
詩我寫過不少,都是宣泄對社會的不滿,要改弦易轍歌功頌德還真覺得褻瀆了它老人家,於是開始寫小說。閉門三天,還真憋出了一篇主旋律,叫《國畫的故事》,講的是工農兵搞美術,如何擊退右傾翻案風雲雲。往縣文化館辦的期刊一寄,心裏坎坎地。三周過後,公社緊急通知,說縣文化館來電話,中了。
我讀過範進中舉,最壞的結果早就被反複彩排過了。所以當公社書記為此接見我時,我那份鎮靜,目睹的人都誇是大家風範。一月之後,風風光光地去縣上開文藝創作會,製定下一年的創作計劃。縣上開會油水足,和一幫人模狗樣的俊哥亮姐混了幾天,大話敢講了。記得當時訂的計劃是一年內長篇小說一部,大型話劇兩部,散文短篇小說不計其數。
(未完待續)
2010年6月30日 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