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揮一揮手

居美國華盛頓, 就職政府部門, 花甲年歲, 天天等下班, 月月等薪水, 年年等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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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民間述史:餓(作者:一路觀看)

(2017-06-11 09:30:40) 下一個
這是一種新左派心中的幸福-轉載者


民間述史:餓

--作者:一路觀看
 
人生的第一幅畫麵
 
我記憶的第一幅畫麵是這樣的:那是個秋天?春天?或許是夏天?那一天,漫天陰霾。一個瘦骨嶙峋的孩童被一個陌生的成年人拽著,爬上一條高高的路基,兩條鐵軌伸向無盡的天邊。沒有父母告別、沒有兄弟送行,從此,我開始了自己獨自的人生道路。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陌生人是我的爺爺,那個瘦骨嶙峋的孩童就是我。他從蘇北的農村趕來,把我帶回老家。那是1959年,那一年,我6歲。
 
我生於1953年的4月。我的父親是1939年的老革命。當年,也曾經是名震一方的抗日英雄。在抗戰的反掃蕩中,曾經被GCD的《拂曉報》譽之為“敵後堅持的一麵旗幟”。57年時,他是一所地委黨校的理論教員,不知講了什麽話,他被組織上打成了“右派”。
 
那時,我的母親也是國家幹部。幾十年過去了,已經是白發蒼蒼的她,才告訴我當年的實情:58年,組織上派人找她談話:“你男人已經被打成右派,必須跟他劃清界限”。組織要求她必須表明立場。要求她在一夜之間,必須寫“一百張大字報”。就這樣,在我父親共同努力下,直到第二天太陽升的很高,他們兩人才寫完了這一百張大字報。於是,組織上對我母親寬大處理,保留公職,全家被下放到一個邊遠的山村。說到這裏,母親說:“我當時根本不願意寫,隻想死。但是,我有四個孩子,大的七歲,小的剛四歲,我不能死。”
 
了解當年的實情時,我也已經到了不惑之年,特別是親身經曆過了“偉大的文化大GM”,此刻,我完全能夠理解母親當年的心境:一個四個孩子的母親;一個四個弱小孩子的母親;一個在那樣政治、社會環境裏四個弱小孩子的母親,實實在在是沒有“自殺”的權利。在四條弱小生命的麵前,連死亡都隻能是一種奢望品。她唯一選擇的,隻能是屈辱的活著。大饑餓開始了,為了活命,父母決定將我送回了蘇北老家。這樣,陌生的爺爺將我接走了。
 
遙遠的路
 
到了火車站,在檢票口,那個陌生人(後來才知道他是爺爺),讓我排在別人的背後進站,他卻站到了另外一排隊裏,搞得我十分害怕、緊張、困惑。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離開父母、第一次排隊、第一次跟著一個陌生人出行,居然他又這樣拋棄了我。天地之間,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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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沒有等感受太久,我已經隨著人流,進入了車站,爺爺又拉住了我的手。幾十年後,我才懂得,這是爺爺逃票的策略。他認為分成兩隊可以混過檢票,省下車票的錢。至於孫子被拋棄的感受,他是決計體驗不到的。不對!更準確的說,爺爺是沒有條件去體驗,那種體驗太“布爾喬亞化”了。對於一個鄉下的窮人,當時的一元錢,也就意味著一家人幾天的活命費。他們沒有資格、沒有條件去考慮什麽心理感受,那太貴族化了。
 
我挨著人流朝檢票口走時,那種心靈的巨怖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四十多年過去了,有時我在夢中還會感到那種恐慌與荒誕。感到欣慰的是,沒有任何檢票員找我的麻煩。就這樣,我混進火車站、混進汽車站。特別令我溫暖的是,有個檢票的阿姨,不但沒有找麻煩,還給我們找了一個座位。
 
上火車、下火車、上汽車、下汽車,終於不再坐車了,我們又開始了步行。蘇北大平原,筆直的公路,遙遠的地平線。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走了多遠。
 
我一步步挪動著。爺爺實在心疼我,租來了兩輛自行車。我們坐著後麵。又不知騎了多久,終於到了一條大河邊,我們下車了。爺爺告訴我:“到了。”這就是老家:一條大河、一座木橋。橋那邊,一排排村莊。
 
第一次說謊
 
蘇北鄉村的一座學校、幾排教室、一圈操場。清晨,全校正在進行升旗儀式。眾多的小學生,分成各個班,正在係H領巾,整理隊伍。對於一個一年級的新插班生,我感到十分好奇,又特別的無所適從。別人都在排隊,我卻不知站到那裏。別人的脖子上都係著條漂亮的H領巾,而我卻什麽都沒有。
 
在我的記憶中,班主任是個年青、漂亮的阿姨。她看到我後,笑著問:“你也是少先隊員吧?H領巾呢?”我一下子愣住了,隻感到喧鬧的操場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小朋友的眼光都盯著我。在所有H領巾的麵前,隻有我是個“異類”,脖子上空空的,站在整整齊齊的隊伍之外。此刻,我第一次清晰而又模糊的感覺到,一定是自己家裏出大事了。要不然,自己為什麽突然掉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為什麽別人都有H領巾,而自己沒有?我感覺到,自己是沒有資格與一般小朋友站在一起的。我的腳步開始朝外挪動。那個年輕、漂亮的班主任看懂了我的困惑與害怕,她走到了我的跟前,摸著我的頭,鼓勵地說:“我知道,你在家裏就已經是H領巾了,站過來吧。”我迷迷糊糊的點點頭,站了過去。這是我的人生的第一次“說謊”:我感到血一下子全湧上了頭頂,天地之間,隻有一個聲音,就是我的心跳聲。當時,我害怕極了。害怕被發現是“說謊”,更害怕帶不上H領巾,而成為“異類”,被排斥在眾多的小朋友之外。
 
善良而淳樸的人們啊,你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一個崇高而嚴密的“組織”,對於一個幼小的兒童具有怎樣的威壓?對於他的人性又能帶來怎樣的摧殘!?幾十年過去了,當我幼小的兒子再次“被”戴上那條血色的H領巾時,我仍然能夠感受到那種巨大的威壓與屈辱。
 
 
“餓”是我們這一代人最深刻的肉體記憶。老家的人口多,一口大鍋熬著熱騰騰的稀飯,那是名副其實的稀飯。幼小的我拿著著大飯勺,墊著腳尖使盡的在鍋底裏撈,但是,再撈也還是清水一樣的稀飯。我吃過各種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菜。在野外,可吃的野菜也很難找到了,隻有在自家的菜地裏,才容易找到。那是大人們精心保護下來的。在鄉村,文明的底線還被恪守著。人們不去采摘別人家小園裏的野菜。
 
那時,榆樹是個寶,它的的葉、錢、皮、根都可以吃。別看它的皮那麽厚,用火一烤,肉津津的,好吃。知了、蚱蜢都是好東西,火一烤,香噴噴的。它成了我當時唯一的營養滋補品。
 
秋天的晚上,明月高掛。螢火蟲一亮一亮的。我跟著家裏的大人在大樹上找“知了狗”(一種蟬的幼蟲),又能玩,又有點吃。此刻,大人們脾氣也變得好了,連說話也變得柔和。這是我最幸福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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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成了我們那一代人的宿命。無奈,幼小的我,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偷”。老家是蘇北平原,一望無際。幾個月裏,我躲進公社的莊稼深處,見什麽吃什麽。小麥、豌豆,從青的吃到黃的。
 
有兩次,我居然吃上了真正的豬肉大餃子。老家有一種風俗,死人埋葬之後,要在墳上供上一碗餃子。儀式結束之後,這碗餃子就可以給路人吃。一次,我從麥田裏鑽出來,感覺全村人似乎都在找我。原來,他們在喊我去吃餃子。我被大人們帶到了墳地。白帽、白衣、白鞋、白幡,陰風瑟瑟。我端著碗,擠進大人堆裏才敢去吃。多少年過去了,我又夢回那片墳地,隻看見白衣、白幡,卻不見熱騰騰的餃子。我從夢中驚醒……。
 
年年挨餓,我又得了古怪的病,連續高燒,多少天不退。一天早上起床,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右手伸不直,右腿也伸不直,一用勁很疼很疼。從那時起,我偏癱了很多年。爺爺奶奶發現我偏癱之後,特別心疼,就用發青的小麥粒,伴著自家菜地裏的野菜,煮了一碗飯給我吃。那碗飯是那樣的好吃,我一口氣吞了下去。緊接著全部又吐回到桌子上。接下來的一幕,是所有的人都想象不到,我自己也想象不到。沒有教我,我自己又把吐出來的野菜家麥粒的飯一口一口地吃回去,一粒也不剩。奶奶在旁邊流著淚,看我吃得那麽香甜。
 
人們啊,這就是我的父母子邦,我是她的子民;這就是我經曆過的“輝煌歲月”,我是她的見證!
 
那三年,咱兄弟是怎樣活下來的?
 
57年,我父親被打成右派,極右的那一種,管製勞動,全家被株連下放。59年開始的三年大饑餓,連正常國民都被大量餓死,更別說極右的家屬了。那麽,咱兄弟弎是怎樣活下來的?
 
首先,這歸功於我父母的英明戰略:將我弟弟送人;將我則送回蘇北老家。父母兩人隻養哥哥一個人。但是,全家仍然挨餓。一次,哥哥偷偷的掰了公社的一棒生玉米吃,被一個D性強的公社幹部抓住,用手扳開他的嘴,硬是將生玉米粒掏了出來,接著召開公眾大會,組織批鬥,逼著我媽媽發言。罪證:那幾顆淌著口水、鮮血的玉米粒。那一年,他8歲。
 
再說我自己回到蘇北的老家後,餓得整天去找野菜,逮大螞蚱,剝榆樹皮。一有機會,就鑽進公社的大麥田,偷吃生麥粒與豌豆。從未灌漿的青麥穗,一直吃到小麥黃。我的老家是大平原,一望無際,小孩一鑽進去,大人根本找不到。就這樣,躲在麥田深處,吃了睡、睡了吃,一直也沒有被幹部們抓住。現在回想起來,更可能是生產隊的幹部,同情我這種孤兒類的遭遇,對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最走運的是我的弟弟,他被一個山區的農民收養了。那個農民姓吳,人特別憨厚,對我弟弟特好。大山裏,畢竟能吃的東西多,找到什麽好吃的,他們總是都先給我弟弟。
 
當死亡越來越逼近時,“奇跡”卻降臨了。感謝D!它再一次偉大、光榮而正確的,糾正了自己的這點失誤,三年大饑餓終於結束了。
 
饑寒綜合征
 
62年開始,大饑餓結束了,我的父親也平反了。據官方說,那叫“反右擴大化”。謝天謝地,為了在全國整“十幾個右派”,他們一下子”擴大到55萬。我所經曆過的“輝煌曆史”,輝煌的特色之一,就是咱特勤於糾正自己的錯誤。謝天謝地,我們慢慢的能吃飽飯了。不幸的是,我再也不可能“吃飽”了。準確的說,我再也體會不到“吃飽”的滋味。每次吃飯,我不是吃得不夠,就是吃得太多,就是找不到“吃飽”的感覺。
 
每次吃飯,我總是狼吞虎咽,端著大碗,一碗一碗接一碗,一直吃到“撐”的難受。旁邊人看呆了,我自己卻渾然不覺。這種毛病,被幾個同事戲稱為“饑寒綜合征”。
 
幾十年來,我有個奇怪的病症:眩暈症,又稱美尼爾氏綜合症。或輕或重,每年裏都要發作多少次。上海、北京、南京,各大城市,四次求診,基本無效。用眾多名醫的話,這是國際醫學的難題。後來,咱們這個小縣城裏,一個老中醫告訴我,這是“脾虛”所致,是長期暴飲暴食的後果。又開了兩種中成藥“歸脾丸”、“補中益氣丸”,吃了之後,居然效果顯著。從這開始,我就開始控製自己的飲食。慢慢的,我似乎又找回了“吃飽”的那種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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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之後,全國開始廢除糧票。母親翻箱倒櫃,將我們弟兄幾家所有的糧票都搜走了。她還花錢,四處去購買別人要扔掉的糧票。我們勸她不要收集這種廢紙。她斷然拒絕,說萬一哪天再用怎麽辦?她被餓怕了!饑餓已經成了我們這幾代共同的記憶,成為我們幾代人的共同的心理生理的病症,成為我們這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
 
 
轉自《蒼山夜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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