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口中的“鄉下人”,是一樁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公案,全國人民正咬牙切齒著呢。
我還是準備寫它下來,是因為我心頭很坦然。
我一直以為,這樁所謂的公案,泰半是冤假錯案呢。
也好,我就試著來講講“鄉下人”這樁公案的來龍去脈吧。
首先要確定的是,這樁公案源於何時?說它隻有五六十年的曆史,依據何在?
上海建縣止有700餘年,曆史上隸屬過揚州、蘇州府、嘉興府,甚至還隸屬過鬆江府。
至於曾經當過六朝古都的建康(今南京)和南宋皇帝來偏安過的臨安(今杭州),上海更是望塵莫及了。
與當年的這些“上級單位”相比,上海人自己恐怕就是“鄉下人”了。
鴉片戰爭後,五口通商,上海開埠,有了租界,才開始在全國率先有了近代城市的雛形。
但她一開始就是個移民城市,八方來客,五色雜居。
真正住在城裏的本地人恐怕不會很多。
上海郊區10縣(今僅剩8區1縣),當時還都隸屬江蘇省呢。
所謂上海市(北伐後一度稱為“上海特別市”),就是“老城+租界”,北到虹口、閘北,西到小沙渡(即今宜昌路)、靜安寺、徐家匯,東到外灘,南到肇嘉浜,東南到江南造船廠。
小得很。
那時,廣東人多半住在虹口,浙江人多半住在南市,而蘇皖魯豫來的人多半住在蘇州河兩岸,大家相安無事。
各地移民同居上海,為了交流和溝通,大家都努力把自己的方言盡量說得讓對方能多聽懂一些。
從語言學角度看,現在的上海話,當時正在不斷汲取各地方言的營養,在交匯融合之中慢慢定型,哪有什麽“鄉下人”這個詞。
當時的國人也確實大度能容,盡管相互溝通中難免鬧些笑話,也隻是覺得好玩,誰也沒想過要歧視誰。
依當下的眼光看,上海早期的獨腳戲簡直“逆天”了,公開以地域相嘲笑。
比如:什麽“山東人吃麥冬,一懂也不懂”啦,
什麽“江西人釘碗,自顧自(拉鋸聲)”啦。
連對上海話形成居功至偉的廣東、蘇州和寧波也毫不客氣:
廣東人麽“削刀磨剪刀”(模仿粵人講“知道唔知道”)啦,
什麽“寧聽蘇州人吵相罵,不聽寧波人講閑話”啦。
還有什麽“蘇空頭,杭鐵頭”(喻蘇州人好說空話,杭州人脾氣耿直)啦,甚至還有“江陰強盜無錫賊”之類的。
哪一句調侃似乎都更甚於“鄉下人”。
試想,這些話要是擱到今天的報章雜誌、廣播電視、小說電影乃至網絡裏,那還得了!
但在當時,它似乎並無流弊。
能夠相互打趣,其實說明了當時的和諧。
事實上,若非當年廣為流傳,我亦無從得知,更不要說今天來引用這些話了。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無疑是最繁華的,但那時的人似乎並不傲慢。
1930年代的文藝作品中,多的是普羅大眾的心聲,苦難與彷徨;
1940年代,雖然左翼去了延安,包括張愛玲在內的所謂孤島文學中,也還是寫小人物的居多,至多市井味更濃些,更精致些。
反正我很難找到上海人傲視天下的感覺。
我恐怕那時的上海人也沒有這個膽。
因為那時的上海是健忘的,白天飛機轟炸逃難,晚上馬照跑、舞照跳、麻將照搓,正被進步人士斥之為沒心沒肺,麻木不仁呢,哪裏敢張揚,還不趕快夾緊尾巴做人。
個別上海灘的闊人(各地來的都有)確實罵過窮人,但當年最常用的詈語是“豬玀”,也絕不是“鄉下人”。
從傳播的角度看,當年全國由於百年戰爭,民生凋敝,沒有多少人能有閑情逸致來上海玩。
彼時,信息傳遞也極其落後,電話隻有少數大城市裏的大戶人家才擁有,普通人靠寫信。
而上海寫封信到江浙都要兩三天,到中部省份則要一周,到邊省就更長了。
加上各地人民大多還在溫飽線以下掙紮,教育程度更是普遍低下,很難想象上海的什麽消息會很快傳到內地並傳播開來,形成影響和共識。
簡言之,上海人當年真要是做了什麽歧視的事,也決不會有類似同仇敵愾那樣大的反應。
說到上海人的那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恐怕還是1950年代以後的計劃經濟帶來的呢。
那時起一直到文革結束,除了能源(如煤、鋼)工業以外,其它輕紡機械化工儀表電子自動化工業的重頭都在上海,幾乎所有的高精尖的現代科技也都在上海。
但基礎是曆史造成的,決策是中央下達的,實與上海無關。
工業有什麽好?工業總是伴隨著汙染,直把一條岸柳依依的蘇州河熏到黑臭無比!
但上海人似乎有點傲慢起來了。
工業發達,商業自然就發達,運輸交通業也跟著發達,上海人去各地出差乃至旅遊的機會恐怕僅次於天子腳下的京城大小官員。
陳丹青曾經說過,當年在火車上高聲談笑,旁若無人的,十之八九是上海人。
不管是在自家地方,還是到了人家地方,那時的上海人自恃見多識廣,居高臨下,輕慢別人,恐怕也就難免了。
如果衣著再整齊些,光鮮些,自然會引起更大的反感。
如果再說一口別人不甚明白的上海話,人家怎麽不重足而立,側目而視呢。
於是,人家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了。
“鄉下人”的公案,多半是從那時開始的吧。
需要指出的是,那個年頭,可以周遊全國,去輕慢別人的,都是哪些上海人呢?
恐怕大多是以前的草根,後來走紅的“無產階級”,狠有些翻身感自豪感的“工人老大哥”,或者來到上海後迅速忘記爹娘忘記家鄉拋棄糟糠之妻的所謂“南下幹部”了吧。
因為上海“老克勒”以及他們的後代,由於家庭出身的緣故,正屢遭“運動”的磨難,早已自顧不暇,哪裏還有什麽機會到處去趾高氣揚。哪裏還敢罵別人是“鄉下人”呢,不被人罵“狗崽子”就要謝天謝地了呢!
另一方麵,1980年之前,有多少人能有機會到上海來被罵“鄉下人”呢?什麽樣的人更有條件來呢?
無非是那些拿著公款到處溜達的大小官員們了,其中無疑從京城來的居多。
這樣的人,大多比較敏感些,計較些,也比較脆弱些,不如普通老百姓的博大堅強。
在當地,他們多少都是個人物,受到的吹捧也多,容易形成反差。
因此,我一直在想,這樁所謂的公案,會不會是由那些談不上優秀的上海“無產階級”始作其俑,再經那些同樣談不上優秀的各地“無產階級”幹部而流布全國的呢?
優秀的中國人宜慎之。
無論如何,通過這“不優秀”對“不優秀”的傳播,全國人民開始普遍反感上海人把所有“非上海人”說成“鄉下人”。
其實上海人早就不怎麽用“鄉下人”這個詞了。
1970年代流行的就已經是“阿鄉”,1980年後取而代之的是“巴子”,1990年代是“腦子壞忒”。
現在叫“老年癡呆”。
“巴子”一詞,首先用於剛剛隨著國門洞開一擁而入的香港人以及後來的台灣人,曰“港巴子”,曰“台巴子”,徒留全國人民以話柄。
說件小事。
1980年代末,有位英國小夥子被請來當上海電台英語新聞節目的顧問。
他沒有工作證,每次來台都要登記。當被門衛問及名字時,總會用蹩腳的上海話說:
“我是英巴子”。
全國人民並不都具有這種英國好心態。
而且,上海人也早就把“鄉下人”這個詞當作形容詞來用了,義近“不合時宜”。
比如,我就常說自己是“鄉下人”,心裏存不下事。
第二天要見個人,談個事,頭天晚上必睡不安穩。
杜甫《春宿左省》中寫到的“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說的就是我這種人。
坐火車必提前2小時,坐飛機必提前3小時,生怕脫班。
做人客也必早早整裝出門,寧可早到很多很多,也不肯遲到。
盡管我深知早到的寒磣,原地兜圈,佯裝shopping,不時看表,聊望四周,活像個盯梢的探子。
然而,吾道不孤。
在酒桌上,你可以聽到兒子對父親這樣說:
“儂哪能吤鄉下人嗰啦,倒酒麽,瓶口要轉一轉嗰呀。”
在大門口,你也可以聽到母親對女兒說:
“儂看我今朝鄉下人伐,買好嗰雞毛菜厾勒攤頭浪沒拿回來。”
在咖啡館,你還可以聽到熱戀中的帥哥對美女說: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嗨,我真是太鄉下人了,吤容易尋嗰地方我還尋了半日天。”
不一而足。
稍後,上海人還為這個形容詞加了後綴,變成“鄉下人兮兮”、“鄉下人色色”或“鄉下人嗒嗒”。
各地方言中都有形容人的不開化、遲鈍、笨拙、不諳事理、跟不上潮流等的形容詞,與上海話中的“鄉下人”沒什麽兩樣,但地域歧視的罪名卻隻給了上海。
個中不無其他情緒。
什麽情緒?明者自明。
必須指出的是,究竟誰在縱容這些情緒發酵?
究竟誰會坐視並樂見地域歧視正在撕裂著族群?
究竟誰會因為天下不太平而太平?
一盤散沙,隻有操盤者會竊喜。
優秀的國人,不宜慎乎。
有人要做老大,一向不擇手段。
過度推廣普通話,壓製並剿滅方言即一例。
挑戰現代城市文明及其發祥地,背後也是它的影子。口水濺處,上海首當其中,香港次之,台灣再次之。
優秀的國人,不宜慎乎。
好在經過最近這20年的折騰,上海已然是全國的上海了,香港也差不多是全國人民的香港了,台灣——也快了吧。
那全國人民也早已不滿足於能來上海,能去香港,能遊台灣了,他們正大踏步地走向世界。
到處舉赤旗,唱紅歌,跳廣場舞,發人民幣。
令人氣短的是,一通發泄之後,他們依然心氣不順。
因為他們和我們,正在一起淪為全世界最“巴”的“鄉下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