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

　　狼被馴化成狗，有什麽原因沒有？這使我想起一件事。

　　那年我到鄉下去投親。下火車正是半夜，出了站兩眼一抹黑，隻遠處閃著兩
點村莊的燈光。天下著雨，地上積滿了水。沒轍，咬牙走吧。一把手電筒沒一會
就沒電了，一腳深一腳淺，好不容易進了村，忽然“汪”地一聲，竄出一條狗。
當時周圍隻有雨聲，它的叫聲顯得很近，又因為看不見它在哪，格外增了些恐怖
。

　　一般的狗遠遠地叫兩聲，做個撲上來的姿態也就罷了。可這條狗辦事甚為認
真，三縱兩不縱，竟撲到腳下來了。我跑它便狂吠著追上來，接著一犬吠，二犬
吠，群犬吠，好象全世界的狗都追了上來，這地方天高皇帝遠，果然沒王法！我
慌亂中竄入一個胡同，心想“禮失求諸野”，鑽到老鄉家裏去吧。誰知那胡同是
個死的，心中一急，腳底便一滑，轟然一聲跌了出去。

　　這一跤跌得甚為徹底，電筒甩了出去，一隻鞋也不知陷到哪去了。人是成了
泥人，可“泥人也有個土性子”，我順手摸了塊石頭便砸了過去。隻聽得一聲令
人欣慰的慘叫，一狗顯然被打中了。意想不到的是：這使局麵發生了根本的扭轉
，群狗突然改變了攻擊方向，一起去咬那傷狗去了。那狗連聲慘叫著逃竄，它的
同伴卻興高采烈地追上去，其叫聲裏的興奮，比追我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等我
回過味來，已經是孤零零一個人了。發了一回呆，對那傷狗有點歉意，總覺得這
場動亂的罪魁禍首還是我：大下雨天的，趕個啥路啊。結果鬧得一村的狗都沒睡
好，那傷狗的命運更是想都不能想了。它的朋友為什麽會去咬它，我一點不明白
。

　　以後陸續請教了一些人，才知道狗從狼那開始就有這個習性，一群裏打傷幾
隻，別的狼絕不會去攻擊打傷它們的對手，而會首先群起擊殺它們受了傷的同伴
，其殘忍的程度，往往立時能把它們撕成碎片。我先是有點懷疑，後來讀大雪原
上狼群的故事，發現他們說的不虛。

　　我想狼也算一種相當厲害的動物了。果斷多智，攻擊性強，最可怕的是堅忍
不拔。獅虎之類撲擊，一擊不中，即另尋戰機，隻有狼群，會不畏一切艱難困苦
，連續幾天追擊同一個目標。唯一令人不解的是它們為什麽會有這種攻擊同類的
習性。同類在攻擊中負傷，大抵是因為運氣不好，或者是在攻擊中比同伴們多走
了一步，似乎罪不至挨咬，無論如何不該被撕成碎片。而且從進化論的觀點，攻
擊受傷的同類，未見得能給群體帶來什麽好處。為了節省能量，將其拋棄恐怕更
好。想來想去，隻有一種解釋：純粹的愚蠢。要沒有一點這個，它們也不會成為
被人類最早馴化的猛獸。

　　有著強烈野性的狼，或在月下發出悠長的呼喚，或在茫茫的雪原上奔競，無
疑都是自由精神的象征。狼要是多少有點理性，明白自相殘殺是它們被另一種動
物馴化的重要原因，也許會十分悲哀，可讓它們明白這個恐怕不怎麽道德。每看
到狗被人愚弄得團團轉，人隨手扔個ＦＲＥＥＳＢＥＥ，它便忠誠萬分地去追，
哪怕蹦到河裏淹死也在所不惜，便不禁想起狼來。已經這麽慘了，再讓它明白為
什麽，豈不是是加倍的殘忍？

　　傑克倫敦深憐狗的處境，他在“荒野的呼喚”中描述狗的悲慘生活，並把他
的全部同情傾注在一個狗變回狼的結局之中。可惜的是這故事太理想化。經過世
代馴化，狗已經變成了搖尾乞憐的專業戶。被人劈頭痛揍，它們會哀鳴著跑開去
，它們知道疼，也有憤恨之意。可你看吧，過不一會，它又嗚嗚咽咽，蹭蹭挨挨
地回來了，其神色中充滿了痛悔和反省，對揍它的人倒顯得比誰都親熱。

　　到這程度，要變恐怕也難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