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問題

　　快吃晚飯的時候，小劉發現小範行跡可疑。從學校回來，一句話不說，“啪”
的一聲，把音響關了。然後就是在魚缸前頭一坐，臉色跟金魚似的，五顏六色。小
劉心想：這小子今天不對，準是嫌飯做得晚了。晚是晚了點，不也就差個十來分鍾
嗎？也不至於這德行呀。所以小劉就不說話。把飯呀菜呀往桌上一擺，說：“吃飯
了！”－－自個兒先吃上了。而且是采用垂著眼皮的吃法，隻是偶爾抬一下，以便
觀察對方的態勢。

　　小範拿起筷子，兩碗菜各吃了一口，抓了一個饅頭，又不吃了，隻是轉著看，
好象要弄明白它的分子式。小劉深入分析這個問題：今天剛把綠卡申請寄出去，念
他勞苦功高，特意做了愛吃的蝦和清炒豌豆，怎麽就不吃了呢？對了，是不是上禮
拜給妹妹寄的那筆錢讓他發現了？想到這裏，也不吃了，說：“喂，研究什麽呢？
再研究還不是碳水化合物嗎？”

　　不料小範把饅頭一放：“還碳水化合物呢，就會做饅頭！”

　　小劉臉色發青，道：“嗯，看來照顧咱們北方人是照顧錯了。說吧，是不是要
造反了？”

　　小範說：“亂扯什麽，人家說了，綠卡－－就是人血饅頭！”

　　小劉聽了倒鬆了一口氣：“噢，原來是這麽回事。八萬張綠卡裏頭，就你這張
還帶著良心。要不要慶祝慶祝？今兒晚上不吃饅頭，上館子吃烤肉吧。”說著就來
拉小範。

　　小範不跟她鬧著玩兒，說：“少煩啊，今天吵架了！”

　　小劉想：小範這人老實到見異性都要臉紅，怎麽會吵架呢？一問，才知道今天
校報記者采訪中國學生保護案，學生會抓差，小範是壯丁之一，人又認真，不免原
原本本，從天安門死人的無辜講到美利堅活人的恐懼。不想計算機係的小葉接過去
，說中國學生很大成份是經濟移民，大多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之輩。小範分辯說這
些人雖然沒去天安門，很多還是在國外遊了行的，有照片為證。小葉笑笑，說照片
的把戲早聽說了，全是為了申請政治避難準備證據，實質還是人血饅頭，良心問題
。

　　那記者不過二十出頭，大約童心未泯，本來聽得磕睡重重，到人血饅頭幾個字
濕淋淋地蹦出來，突然驚醒。抓住小葉，一定要弄清白。小葉得計，來了精神，把
《藥》講得如同格林童話。小範幾次想反駁，一想魯迅又泄了氣，魯迅這人太偉大
，一篇小說從辛亥革命罵到中國學生保護案，仍然想不出怎麽駁。

　　小劉聽了把嘴一撇，說：“小葉不就晚來了幾天，沒趕上辦嗎？你也犯得著跟
他致氣！”

　　小範一想也是，犯得著嗎？不跟他致氣！所以就不致氣了。氣雖然不致，心情
還是沒有。晚上也不看阿森涅·霍爾的相聲，早早上床了。上床睡不著，腦袋裏來
來去去，一會兒華老拴，一會兒劊子手，都象黑白片兒，真的似的。努力不想也不
管用，終於還是“嚓！”的一聲，把革命者的頭砍了，一身冷汗坐起來，想：這回
麻煩了，良心發現了。

　　諸位：良心發現確實是個麻煩事。這算人類特有的一種毛病。好處是潛伏期特
長，不容易犯，壞處是發起來無藥可醫，隻有扛著，至於最後是不是能扛過去，一
半看免疫機能，另一半可就得看造化了。

　　小範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到得係裏，迎頭碰上小馬，急得不得了的樣子：小
範小範，快看看電腦網絡吧。小範一頭霧水，打開電腦不到半分鍾全都熱到蒸發。
原來小葉昨天白天故事講得好，到晚上餘興未盡，連夜把和記者的會麵寫成一篇短
訊，其中不免對小範和自己做了一些文學加工。後頭是把《藥》節譯出來附上，含
沙射影的地方都沒漏。最後簽名是：六四參加者葉先農（天安門廣場最後一批撤出
）。加上標題“綠卡－－血卡”發在網絡上。小範看得太陽穴嘣嘣響，坐在那兒半
天說不出話來。

　　小馬怕他氣出毛病，趕緊叫他往下看。原來下邊那些條目大都是反駁小葉的。
有的說：你別用這個將我們，六四我們是沒參加，但不拿綠卡，那些學生的鮮血不
是都白流了嗎？再說我們拿了綠卡，回國旅遊，那還不是給國家增加收入嗎？又有
人說：我本來是不想拿綠卡的，現在拿是為了對殺人表示抗議。還有一位說：我是
大白話，就是為了過日子才拿綠卡。現在冷戰結束，我是要當世界公民。你葉先農
實在想不通可以回國，用不著在美國共赴國難，或是當精神烈士。小範看到此，緊
張情緒消除了不少。痛定思痛，覺得這些話都是為自己說的，但似乎有些太那個。
是什麽說不出來，總之還是不對付。

　　快下班的時候，本校有幾個學生聯名在網絡上發了一份嚴正聲明，題目是“葉
先農到底在哪裏？”大意是某次小葉和他們一起出去野營，聊天兒說到六四發生時
他根本不在天安門，在深圳搞投機倒把呢。卷足了錢一丫子撒到美國，原來是想辦
個電腦網絡服務公司，照死了再撈一筆的，不想就差三天沒趕上綠卡，公司沒辦成
，所以對別人拿綠卡特別不甘心。

　　小範讀了，恍然大悟，心裏輕鬆了不少。回去一一匯報，小劉也很高興，說：
“你看你看，我不是早就說了嗎？”小範說：“可不是嗎，還是咱們小劉聰明。”
看看四下無人，親了小劉一個嘴，一晚上也就過去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第二天電腦一打開，第一條就是小葉的關於嚴正聲明的嚴
正聲明。聲稱本校的揭發純屬誣蔑不實之辭。又舉了幾個已在美國的人做證，包括
著名學領烏爾沈玲。最後說在哪兒事小，失節事大，這事非得訴諸法律。小範看到
心亂如麻，好象就自己被繩之以法，想：怎麽能這樣呢，怎麽能這樣呢？

　　好在另一方並沒含糊，發了嚴正聲明的三次方：訴諸法律就訴諸法律。這麽多
人一起聽見，不怕你小葉飛了去。兩方麵來回一訴諸，激起了“網眾”的極大興趣
。須知網絡是世界性的，常讀的中外人士不知凡幾。一時電訊交馳，滄海橫流，主
戰派主和派相持不下，左中右三方都發表政見，頗有民國初年軍閥混戰的氣象。最
後一個美國漢學家，眼瞅天下就要大亂，趕忙發了一條：

　　你們該不該得綠卡，天安門總是流了血的。不過有話好說，別動不動就上法庭
。據我所知，在美國，有良心固然不犯法，沒有良心卻也不犯，法庭也不接受電子
信件作為證據。

　　雙方聽了，一時都啞了。小範想：到底還是人家美國人理智，問題的根源在天
安門，天安門流了血。不流血，美國能給綠卡嗎？又一想：不對不對，這不等於是
說小葉是正確的嗎？他要正確了，八萬人就錯了，這可怎麽得了呢？正在死胡同裏
兜圈子，忽然被一隻手搭到肩膀上。回頭一看，原來是文學係的趙大姐。趙大姐為
人穩重，畢業後一直當博士後，據說要升教授了，大家都很尊重。她指一指電腦，
說：“看看看看，多丟中國人的麵子，最後讓美國人來解決。”

　　小範一愣，原來真正的愛國之士，一定要分清“華夷”。自己就缺了這根弦，
已經喪權辱國了感覺還挺不錯呢！正待要說什麽，趙大姐話鋒已經轉了：“對人血
饅頭，你是怎麽看的？”

　　小範想一想，老老實實說：“這個－－饅頭，我弄不太清。有個想法不知對不
對。我和小劉，來美以後，一直兢兢業業，畢業後按正常途徑申請也許是沒問題的
。”
　
　　趙大姐說：“話是不錯，可是如果你自己辦，時間可就慢了。而且光律師費就
得三千。”

　　小範聽了很受震動。三千可不是小數。趙大姐又諄諄地說：“撇開政治不提，
歸根結底這是美國人民對我們的好意對不對？所以我有個想法，現在美國發大水，
密西西比淹了好多人，咱們中國學生是不是能捐點錢表示表示？做人都要講良心嘛
。”

　　小範最後想通了：說來說去症結既不在小葉，也不在天安門，而是在這個良心
。如果得了好處，一定要再吃一點虧，才是做人的正理。比如賭錢，風頭順了，別
吝嗇給發牌的那點小費，賄賂一下運氣。這就是古人說的：防民之口，勝於防川。
而且小葉這種嘴，比密西西比還厲害，沙袋少了堵得住嗎？要出索性多出點，一次
解決了算了！小範想到這兒，一衝動要認三百塊，臨時想到小劉，肌肉有些痙攣，
嘴張了幾次沒張開。趙大姐十分體諒地笑笑，說別忙別忙，回去商量商量吧。

　　回到家裏商量商量，小劉還沒聽完嘴就撅起來了：“中國發大水，怎麽沒見趙
雨玫有什麽動靜呢？再說人家是大教授，年薪四萬，你比得了嗎？我的錢是當助教
一分一分掙出來的，一刀就剜三百，也太外科點了！”

　　小範趕快說外科雖然不好，小兒科也不對。就算出三百，也不過三千的十分之
一，三九二十七，那十分之九還是省下了不是？再說這也不光是外科問題，還有內
科。這良心不花錢你贖的出來嗎？小劉仍然不幹，說：“中國發水，不過捐了二十
塊，美國的水災怎麽就這麽貴呢？”

　　小範曉以大義：人家美國物價還貴呢是不是？比如房租，中國幾塊錢也就對付
了，在美國停一會兒車也得這麽多錢呢－－兩種社會兩重天麽！兩口子各執一辭，
很爭了幾句，最後還是小範有紳士風度，提出降一百吧。可小劉還是臉上掛霜，嘴
居高不下。小範也生氣了，也就不跟小劉說話。

　　第二天早上小劉采取主動，用手指頭捅一下小範，看他有什麽動靜。小範假裝
沒醒，再咯吱他一下，才繃不住勁了，說：“一大早，幹什麽？”

　　小劉說：“我昨天想了一個晚上，想出一個招兒來。”

　　小範素知小劉是神算子，拿了許多次上海數學競賽的冠軍。一時來了精神，催
著她快說。小劉道：“良心一定要有，美國人也得感謝。不過幹嘛非捐錢呀？人家
也不缺你那幾個錢哪！寄感謝卡不也一樣嗎？布什總統一張，克林頓總統一張，參
眾兩院，保護案發起人，美國移民局……”

　　小範不等她說完，插上來十分慷慨地說：“對！要寄就都寄，不光美國人，中
國人也得寄。全美學聯，中國網絡消息編輯部，還有《華夏文摘》，都是出了力的
，一家一張！”越說越興奮，穿著短褲跳下床，“每張卡片一塊錢，二十張也就二
十塊，錢是小事，主要是一個心意！”演講至此，打一個毛澤東式的手勢，“咱們
中國人－－還是有良心的！”說著，穿上衣服，早飯也不吃，急急趕到班上去了。


　　第一件事打開電腦，以“良心”為題把小劉的妙計發出去。號召展開“搶救運
動”，果然立即得到不少響應。也有少數壞分子，提出為什麽不感謝李鵬總理或二
十七軍的坦克兵。可是好的和比較好的畢竟是大多數。一整天，小範滿麵紅光，不
停地綜合各方麵意見，整理出新的名單，發到網絡上去。有道是人多幹勁大，到了
下班，名單上已經加上了魏京生、王軍濤、劉剛、趙海青、烏爾沈玲、達賴喇嘛、
民聯民陣自民黨，甚至人民英雄紀念碑。國際上的則有自由女神、大赦國際、亞洲
觀察、聯合國人權組織，洋洋灑灑，不下三十多個組織和個人。

　　下了班，小範照單子買了卡片，一一填好，連夜拿了去貼郵票，直到把那些滿
載良心的卡片投入郵筒，才鬆了一口氣，感覺好象是基督徒受了洗，靈魂和肉體都
一次性地得救了。

　　回到家才感到腹中空蕩，好象是幾天來的餓都攢到一起發作了。小劉早就等到
不耐煩，見他回來，手忙腳亂掀開鍋蓋，一時滿屋都是香氣。雲霧繚繞之中，小範
甜情蜜意地看著小劉，小劉也甜情蜜意地看看小範，就連滿滿一鍋大饅頭也都知趣
，一個個咧著嘴，熱氣騰騰地對著他倆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