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允鑫的老家是縣級市,行政上隸屬T州。那天這個小小縣級市公安局的大院裏,少有地駛進一輛江蘇省公安廳的車子,而開車的卻是T州公安局局長的司機老王。
局長大人親自出來迎接,笑著問:“老王,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就你一個人嗎?”
老王沒下車,隻是笑嗬嗬地回答:“我來不是公事,是替人辦點私事。”說著往後指一指,“這位女士是廳長的朋友,聽說廳長到T州公幹,搭順風車過來到婆家接兒子。我們不認路,麻煩你找個人陪我們過去。”
夢醒下車,跟局長握手,把張家的地址遞給局長,連聲稱謝。
那局長一看,樂了:“這不是張處長家的村子嘛!說不定你們還認識呢!”
他讓人把張允暉叫下來。張允暉下來,聽了局長的介紹,再看看省公安廳的車子,市局局長的司機,夢醒裝作吃驚地叫聲大哥,立刻明白了怎麽回事——上海工作的夢醒“順路”搭江蘇省公安廳的車子,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張允暉想破腦袋也想不通,這位弟媳的爸爸是搞出版的,怎麽會有這麽通天的本事跨省找到這樣的關係。
局長並不知情,還在旁邊說:“原來你們是一家啊,那更好了,張處長你親自陪他們去吧。”
張允暉說:“要不你們先喝杯茶,我打電話問問看他們是不是在我父母那裏。”
夢醒不怕他耍花招,點頭說:“好。”
市局局長的司機借故跟上張允暉,跟他嘀咕了幾句,張允暉點頭而去,匆匆上樓,過了一陣又下來到會客室說:“他們在,南山跟我妹妹的兒子一起玩。我已經讓他們給他收拾行李。”
夢醒知道那個司機私下裏是這麽跟張允暉說的:“我們局長讓我帶話給你——小孩的撫養權本來在誰手裏,要維持現狀,如果你們想變更,要走法律程序由法院來判,不能這麽私下裏做違法的事,引得公安機關介入,大家都不好看。”
就這樣,他們換了一輛本地的大型麵包車直接在張允暉的帶領下開到張允鑫父母家。南山見了夢醒一頭撲過去叫媽媽,說你怎麽老不來接我。夢醒緊緊抱住兒子,眼淚幾乎流下來。張允鑫媽媽留夢醒吃飯,夢醒推辭說要搭人家的車趕回去,不方便久留。
張允鑫又要跟夢醒談談,夢醒低聲說:“你回去的時候我們在機場談吧。你不講信用,下次我不會這麽容易讓你和你們家人帶走南山。”
張允鑫沉默半天才說:“我希望我走的時候南山能去送我。”
夢醒點頭:“這個要求我滿足你。允鑫,我不希望跟你撕破臉,也不希望拿南山做我們之間的武器,我希望你也能這樣。”
他們回到市局,局長挽留他們吃飯,夢醒婉言謝絕,帶著南山坐進來時的那輛車直接回上海。
張允鑫至此已經完全明白,跟夢醒來硬的根本行不通。他從結婚以後就一直跟她動硬的,企圖壓她一頭,樹立一個做丈夫做男人的一家之主的威信,可是一直也沒能壓得過她。在中國他沒能占上風,到了美國,在她舉目無親,孤立無援,身份生活都靠他的時候,他依然沒能占上風,如今更不可能占什麽上風。
在美國這個法製社會,她的薪水收入比他低,他們的兒子小於十二歲,他的工資收入走銀行,夢醒和兒子是法律保護的弱勢群體,如果他跟她來硬的,上法庭離婚,隻怕到頭來不僅兒子歸她,他還要支付兒子的撫養費再加夢醒的贍養費。在中國這樣的人情社會,他的關係網社會勢力跟蘇家根本沒法比,更何況跟蘇家站在一起的還有鄭家。
今天的這一出好戲,他當然明白不是蘇家的力量可以獨立出演的。鑒於中國國情,軍隊和警方的特殊曆史淵源和關係,他大致猜出今天這一幕十有八九又是鄭義成在幕後導演。他大哥張允暉本身就是轉業軍人,在公安係統工作,他怎麽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鄭義成,這個男人,他是張允鑫生命中的荊棘。當年由於他的強力支持,他老婆成功地離開他出走紐約;今天,他又來幫她搶走他兒子,人生恨事,還能有什麽比這更過分?
這個男人是不是有毛病?當初在部隊就有膽子去跟部隊樹立的“好軍嫂”的典型戀愛,還有什麽事他做不出來?!
其實這件事鄭義成自己的力量根本達不到,是他通過林鍾山辦的。除了當年轉業那件事是林鍾山自己主動幫忙以外,其他的他所有求林鍾山幫忙的事都是為了夢醒。這次他又求到林鍾山,林鍾山笑著調侃他:“好家夥,你小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你這是在拆人家的家啊!現在你還敢跟我假正經嗎?你敢說你跟蘇夢醒真的沒啥?你跟她沒啥能幫到這種程度?”
鄭義成對他的指控保持沉默,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隻是催促他幫忙。
林鍾山隻好遵命,一邊歎氣:“我有什麽辦法?我上一輩子欠你的。我自問對得起朋友,你小子怎麽報答我的?三天兩頭給我撂挑子!”
夢醒帶著兒子上車,車子一開出市區就撥電話給鄭義成:“好了,我跟南山在去上海的路上。”
鄭義成放下一顆心,問她這幾天南山誰來帶。夢醒說:“我媽今晚過來幫我照看幾天,等張允鑫上飛機再帶著南山回H市。”
鄭義成沒再說什麽。
張允鑫飛回美國的時候,跟夢醒又恢複到心平氣和的樣子。臨走夢醒接受他們全家到上海為他送行。那天夢醒和媽媽帶著南山住在主臥,其他的房間,由他們家人男人一間,女人一間,打地鋪的打地鋪,睡沙發的睡沙發。張允鑫媽媽私下裏找夢醒媽媽談,依然由張美英做翻譯,意思是讓夢醒媽媽勸勸夢醒,不要離婚。
夢醒媽媽歎口氣說:“做父母的沒人希望孩子離婚。以前我們也是勸和不勸離,勸得她生了這種病。我和他爸爸現在年紀大了,也管不了孩子們的事。老大要離婚,老二不結婚,我們做父母的能怎麽樣?親家,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也別操心了,隨他們去吧。”
那邊南山跟張允鑫已經建立起父子情,這樣問他:“爸爸,你要回美國去嗎?”
張允鑫鼻子一酸,說:“是啊。”
南山問:“那你下次什麽時候回來看我?”
張允鑫反問:“南山要不要爸爸回來看南山?”
南山很響地回答:“要。你要記得給我帶車。我喜歡大卡車,我長大了要做卡車司機!”
張允鑫把兒子摟在懷裏。
夢醒走到陽台上,坐在椅子裏看著樓外萬家燈火,任淚水滑過臉頰,流到脖頸。
張允鑫抱著兒子坐在她對麵,痛心地問:“你真忍心這樣把好好的一個家拆散嗎?”
夢醒哽咽著說:“你別這樣。允鑫,感情死了就是死了,沒有辦法。我們這個家從來就沒有‘好好’過。現在你跟兒子是久別重逢,所以感覺很和諧,很不舍。真的生活在一起,我們又是雞零狗碎,吵得不可開交。”
張允鑫問:“過日子不都是這樣嗎?”
夢醒搖頭,眼淚又流下來:“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張允鑫火氣上來:“你究竟想要什麽樣的生活?”
夢醒又搖頭:“別說了,允鑫,我說了你也不懂——就算你懂你也會裝作不懂。你給不了我要的生活,我也給不了你要的生活,為什麽我們不能放了彼此,各自去尋找自己要的生活?這些年你總是在試圖改造我,允鑫,這是不可能的,我們誰也不可能改造誰,隻能去尋找那個真正適合自己的人。”
張允鑫壓住火氣低聲問:“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家庭的責任你放在哪裏?為人父母的責任你放在哪裏?”
夢醒抽出紙巾吸幹眼睛裏的淚,正視著他,冷靜地說:“我隻是剛剛學會自私一點,為自己多考慮一點。允鑫,自從我生病的那一天起,我就對自己說,我要自私一點點,對自己好一點點,按照自己的想法過完以後的日子。我要先為自己負責,才能對南山負責,對父母負責。我想你用不著我對你負責,你會對你自己負責。”
家裏人多,夢醒媽媽看看他們在陽台上的情形,張允鑫不停地在說,夢醒一個勁兒地擦淚,怕他們再頂起來,走過來打岔,催促說:“很晚了,明天還要趕飛機,早點睡吧。”
送走張允鑫,張蘇兩家依然在機場告別,夢醒媽媽帶著南山跟夢醒回家,幫她打掃,清洗張家墊過的褥子,蓋過的被子,替她把那些樣衣用蒸汽燙得平平整整,又包了一大堆水餃和包子。水餃凍在冰箱的冷凍室裏,包子蒸熟,一部分放進冷凍室,一部分放進冷藏室,一直到夢醒爸爸打電話來催,她才帶著南山乘火車回家。
關於女兒要跟女婿離婚的事,她不再過問,覺得自己根本無力過問,管也管不了。萬一她勸和,過幾年女兒再生個什麽別的毛病,她擔不了這份責任。
鄭義成回到上海。夢醒那天下班晚,早早把司機放了,鄭義成親自接她下班,去那家湖南飯店吃飯——夢醒剛從美國回來他請她的飯店,後來因為知道夢醒的病忌辣,他們很久沒去吃了。吃完飯他開車帶她回他家,一進門他們緊緊擁抱。鄭義成擁著她倒在沙發上吻著她說:“這兩個星期簡直像兩年,想死我了!”
夢醒撫著他的臉頰說:“謝謝你幫我拿回南山,謝謝你。”
鄭義成用無聲的擁抱回答她。夢醒把臉埋進他的懷裏,眼淚又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