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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山戰役日軍陣地堪稱傑作

(2010-03-31 14:12:22) 下一個
  在沉寂了60多年後,仿佛在一夜間,鬆山被越來越多的人記起。

  在剛剛過去的春節前後,每天都有數千名旅遊者來到這座位於滇西邊境、原本默默無聞的大山。狹窄的山道時常被數百輛汽車堵得水泄不通,當地政府不得不派出幾十個交通協管人員來維持秩序。

  這股突如其來的旅遊熱潮,是因為一部名為《滇西1944》的電視劇的熱播。電視劇的原型,便是1944年發生在這裏的鬆山戰役。

  當年5月,為了打通中國抗日戰爭的生命線——滇緬公路,中日兩國軍隊在這座麵積18平方公裏的大山裏廝殺了近百天。中國遠征軍以傷亡7763人的代價,全殲據守的1300名日軍。這次勝利還有另一個非比尋常的意義,這是抗日戰爭以來,中國軍隊第一次收複失地。

  電視劇喚醒了人們對這塊舊日戰場的記憶。旅遊者們戴著旅行社統一定製的太陽帽,撐著遮陽傘,跟在手持小旗的導遊身後,在密如蛛網的交通壕、彈坑和掩體中穿行,並不時停下來拍照留念。

  當然,對於另外一些人來說,鬆山不僅是一處景點。

  2009年年底,鬆山所在的龍陵縣政府,組織了一支20多人的工作隊,開始對鬆山戰役的戰場遺跡進行大規模普查。他們通過勘測戰場、走訪見證人、尋找史料、征集文物等方式,試圖從各個角度來拚接和還原這場慘烈的戰役。

  如今,隨著普查工作的展開與深入,人們訝異地發現,鬆山就像是一座還未找到現實出口的戰爭迷宮,隱藏著太多的故事與細節,太多的悲哀與感慨,太多的疑問與謎題。

  陣地

  來鬆山的許多遊人,手裏都拿著一本名叫《1944:鬆山戰役筆記》的書,它被稱為“鬆山旅遊最好的導遊手冊”。提起這件事,書的作者,同時也是這次普查工作的總顧問餘戈“頗有成就感”。

  餘戈的生活原本與鬆山沒什麽關係。他是北京某部隊雜誌社的編輯,平日裏就是一個軍史愛好者。在一次閱讀史料的過程中,他開始對鬆山產生好奇,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比較,這都是一場實力相差極其懸殊,結果卻出人意料的較量。

  參加戰役的日軍最高指揮官,隻是一個少佐(注:相當於少校),而中方陣營中,僅將軍就有數十名,校官更是不計其數。

  守衛鬆山的日軍大約1300人,其中有300多名傷員,沒有空軍,火炮很少;而中方參與戰鬥的部隊先後達到了5萬餘人,多半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士氣高漲,還有著絕對優勢的製空權與火炮。

  日軍將鬆山稱為“中國大陸上最為遙遠的陣地”,他們在陌生的異國他鄉孤軍作戰;而中方動員了數千名當地民工,還有數百輛美式卡車通宵達旦、源源不斷地送來後勤補給。

  可是,有著壓倒性優勢的中國軍隊,卻在鬆山上苦戰了近百天,中日雙方的傷亡比率高達6∶1,從軍事學的角度來說,可謂“慘勝”。

  “總結曆史,不能總找些對你有利的東西,那叫哄自己開心”,餘戈說,“我想知道鬆山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中國人會付出那麽大的代價。”

  2004年9月,餘戈第一次來到鬆山。當那些保存十分完好的陣地遺址出現在他麵前時,這個現役軍人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從那時起,他先後4次造訪鬆山,將鬆山戰役近百日的戰況,一天天梳理出來,最終完成了這部包括880條注釋、34幅圖表、參考文獻達115部的45萬字作品。

  今天,如果你也是第一次來鬆山,完全可以體會餘戈當年的那種心情。

  從Google提供的衛星地圖中尋找,由北向南流下的怒江可以作為參照物。當你找到橫跨怒江的惠通橋,在其北側緊傍的一座大山即為鬆山,這是當年滇緬公路上的咽喉要道,西方記者將其稱為“東方的直布羅陀”。

  如今,在這座最高海拔2200米的山峰上,各種戰壕、掩體、明暗火力點和地堡殘跡,隱藏在漫山遍野的鬆林中,被肆意生長的蒿草掩蓋,蜿蜒曲折,密如蛛網。許多陣地遺址棱角分明,就像是昨天才剛剛挖掘好。時間久了,你甚至會產生眩暈的幻覺,仿佛能夠嗅到某種硝煙、泥土與腐肉的混合氣味。

  可以說,鬆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保存最為完整的戰場遺址之一。在這兒,戰爭的曆史與現實重合得如此完好,以至於隻要拿著當年中日兩軍的攻防地圖,就可以找到大多數地方。

  根據史料記載,到1944年5月,日軍在鬆山的滾龍坡、大埡口、鬆山、小鬆山、大寨、黃家水井、黃土坡及馬鹿塘等戰略要地,修築了7個據點群,每個據點群均以數個最堅固的母堡為核心,四周又有數個子堡拱衛。

  堡壘由3層結構組成,第一層是圓木,中間是30毫米的鋼板,最外層是盛滿泥石的汽油桶,桶外再覆蓋上厚厚的沙土。日軍曾經做過試驗,用500磅的重型炸彈轟擊這些堅固的工事,內部人員隻能感覺到輕微的震蕩。

  守衛鬆山的日軍,是第56師團下屬的113聯隊。這些來自九州福岡的士兵許多出身礦工,他們用兩年時間幾乎挖空了整座鬆山,地下交通網絡四通八達,如同大型蟻巢。其龐大複雜的程度使日本人也承認:“就連我們自己人,能走遍所有鬆山陣地的人也寥寥無幾。”

  不僅如此,這支部隊還是日軍中的模範,在緬甸方麵軍一年一度的軍事大比武中,它一直保持著步槍射擊、火炮射擊和負重攀登3項第一的成績。

  “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有自己的民族感情。”餘戈承認道,“但作為一個軍人,我不得不尊敬這樣的對手。”

  這樣的判斷,也得到了另外兩名中國軍人的認同。

  2010年3月9日,為了辨清這些陣地遺址的具體形態與功能,餘戈特意請來了兩名軍事專家——昆明陸軍學院原副院長肖智林,國防大學工程兵學院野戰築城教研室主任施衛國。

  這兩個人都參加過上世紀80年代的南疆作戰,對於陣地研究又是老本行,但眼前這片遺址,還是令他們時不時地發出驚歎聲。他們把這片陣地稱為“軍事建築學上的傑作”,肖智林甚至半開玩笑地說:“即便是今天的解放軍,也未必能構築出如此標準的猶如教科書一般的陣地來。”

  這天傍晚,普查隊一行人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往山下走,眼前的一輪落日,正緩緩從地平線上消失。這不禁讓餘戈想起,在許多日本士兵的回憶錄裏,都提到鬆山戰場上的“殘陽如血”。

  “這些真實的陣地與場景,本身就有‘戲劇性’,是任何影視劇編不出來的細節。”餘戈感歎道,“當你把研究的視角縮小,總會發現曆史與現實間存在的種種巧合,這些相互交織的細節,特別打動人。”

  死者

  很多年以後,戈叔亞依舊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鬆山戰場的陣地遺址時受到的驚嚇。

  那是20多年前,出於對這段隱秘曆史的興趣,還在昆明一家公司上班的戈叔亞獨自來到了鬆山。當他精疲力盡地爬到山頂,猛然展現在眼前的場景,嚇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在那個有著溫暖陽光的午後,在那片寂靜無人的鬆樹林裏,當年的戰壕和彈坑清晰可見,上麵長滿了茂密的野草。偶爾有微風吹過,野草微微晃動,戈叔亞仿佛看到,一個個正做著戰術動作的日本兵正向他撲來。

  他一刻也不敢再待下去。在慌慌張張下山的路上,他甚至還產生了某種幻覺,腳下那些密如蛛網的戰壕裏,仿佛有著一具具戴著有飄帶的日本軍戰鬥小帽的骷髏,正伸出一隻隻沒有皮肉的手,來抓他的腳。

  戈叔亞的第一次鬆山之行,就這樣演變成一場徹底的逃竄。

  至今,這個現年56歲的雲南民間學者,已經先後來過鬆山30多次,他和餘戈一起,擔任這次鬆山戰場普查的顧問。在這座被炮火耕犁過無數次,浸透了近萬人鮮血的大山裏,他有著自己的感觸。

  “因為我那樣丟人地逃跑過,所以我更可以想象,當年我們的父輩,迎著日軍堅固的陣地和密集的火力網,仰著頭衝上山時的心情。”他說。

  的確,無論是參加過戰鬥的老兵,還是見證過那場戰役的鄉民,當他們向普查隊的工作人員回憶起那場慘烈的戰役時,死亡都是永遠的主題。

  在那個年代,中國士兵的單兵作戰裝備十分落後,他們穿著粗布製成的灰色軍服,穿著自紮的草鞋,沒有鋼盔,雖然剛剛配發了新式的美式武器,但大多數士兵在開戰前還不懂得該怎樣使用。

  不僅如此,對於山地進攻作戰,中國軍隊也缺乏足夠的經驗。此時正值滇西的雨季,阻擾中國軍隊向日軍陣地衝擊的,除了密集的火力、連綿不絕的鐵絲網和地雷陣,還有滂沱大雨和泥濘的山路。

  住在鬆山青木寨的楊德方,鬆山戰役時還是個年輕小夥子。他和許多當地農民一樣,為中國軍隊運送彈藥、食物,搶救傷員和埋葬死者。在老人的記憶中,中國士兵在進攻時,似乎不懂得隱蔽自己,“洋號一吹,他們一窩蜂地叫喊著往上衝,日本人機槍一掃,他們像柴垛一樣一片一片倒下……”

  不過,正如美國人說過的那樣,“中國士兵的吃苦耐勞是第一流的,隻要有良好的裝備和訓練,可以和世界上最優秀的士兵媲美”。在鬆山,中國軍隊顯露出了令人讚歎的頑強與勇敢。

  崔繼聖,是當年主攻鬆山的中國軍第八軍榮譽第一師第三團的代理副團長。老人向戈叔亞回憶,鬆山的許多陣地,都反複經過多次爭奪,中國軍隊前仆後繼,付出極大代價。他的步兵團擔任主攻鬆山主峰任務,戰前有1600多人,完成任務後,僅存200多人。

  崔繼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戰鬥,是團部組織了一支敢死隊,每人發法幣5000元,如果拿下陣地,再發5000元。在當時的昆明,一碗米線的價格是20元法幣。

  錢用藍色的布包包好,敢死隊隊員們把錢背在背上,流著眼淚向日軍陣地出發了。過了一陣,消息傳來,敢死隊占領了陣地。隨著後續部隊上去的崔繼聖,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

  鈔票和包錢的小藍布包撒滿了整個陣地,雙方士兵的屍體層層疊疊,許多扭在一起廝打的士兵還在呻吟和蠕動。活下來的士兵,在不斷地踢打日本人的屍體,甚至用槍托砸,用刺刀紮,一個士兵紮著紮著,突然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因為他的全家都被日本人殺死了。

  在清理戰場時,士兵們還發現了一具日本軍官的屍體,躺在一個炸開的地堡裏,一臉絡腮胡子,雙手綁著繃帶,右腳的大腳指頭,還緊緊地扣在一挺機槍的扳機上。人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注視著這個可怕的對手。

  在昆明一家公司當看門人的洪紹坤,當時是昆明防守司令部的訓練教官。鬆山戰役結束後,司令部派他和幾個參謀到前線,清點和收集鬆山戰鬥中繳獲和剩餘的軍用物資,並及時上報。

  老人向戈叔亞回憶,車子還沒有到山腳,一股濃烈的屍臭味就撲鼻而來。一個戰鬥部隊的軍官帶著他們,沿著大埡口部隊進攻的路線上山,幾個大兵走一路哭一路,因為他們所看到的東西,“第一是屍體,第二是屍體,第三還是屍體”。

  沿途,到處都是還保持著臨死時各種姿態的屍體,以及被炸飛的殘骸。活著的士兵,胡子和頭發都長得嚇人,有些人在屍堆中走來走去,收集槍支,尋找失蹤者或活著的戰友,更多的人麻木地坐著,在一麵破爛不堪的青天白日旗下抽煙和發呆。

  洪紹坤在鬆山住了一個多星期,每天都聽到推土機“突突突”的聲音。那是工兵部隊在掩埋屍體,他們用推土機把屍體推到挖好的大坑裏,不辨認遺體,不清點人數,也根本不登記死亡名單。有時候,屍堆裏還會發出呻吟和蠕動,司機就停下來,拉出還活著的人,然後再繼續幹活兒。

  戰後,在鬆山,流傳著各種版本的鬧鬼故事。一個當時在滇緬公路開車的司機向戈叔亞回憶道,當時所有的車隊,都不敢在夜裏過鬆山。因為據說每逢夜裏,山上總會傳來陣陣叫聲、哭聲和歌聲。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的,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鬆山,中國人是勝利了,可勝得這樣淒楚;相反,日本人是失敗了,卻又是敗得那樣悲壯。我該如何讚美這個在人力物力上占幾十倍優勢,卻付出了難於啟齒的代價才取得的慘勝呢?”在一篇文章中,戈叔亞這樣感歎道,“這場戰役,就像是一塊巨大的紀念碑,它記載了中國軍隊的榮譽與恥辱,喜悅與悲傷,醜陋與美麗,勝利與失敗。”

60多年過去了,但在鬆山,關於那場戰役的記憶似乎從未走遠。

  戰後被炮火炸得隻剩兩棵鬆樹的大山,如今已經是滿山遍野的鬆樹林,昔日的壕溝和彈坑也爬滿灌木和荒草,偶爾還長出幾株稀疏的桃花。農人和水牛代替士兵與火炮,在山路上慢悠悠地行走。但這裏的人們,卻依舊生活在隨處可見的與戰爭有關的細節裏。

  被日軍燒毀的房屋的殘垣斷壁,至今仍然聳立著;日軍用來修築堡壘的鐵皮,被老百姓當成瓦片,蓋在屋頂上;在許多老房子的立柱、窗欞和門板上,還可以看到槍眼和彈痕;沒有爆炸的大口徑炮彈,可以用來做搗碎穀物的臼;高射機槍的彈殼可以做成隨身攜帶的煙鍋;甚至坦克履帶,也可以用來搭建爐灶。

  對戰爭,鬆山人的情緒十分複雜。戰爭一度破壞了他們的家園和賴以謀生的稻田,但另一方麵,戰爭留下的這些“遺產”,卻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全新的出路。

  鬆山太窮了。戰爭之後,滇緬公路被逐漸棄用,這個兩國軍隊付出近萬人生命反複爭奪的要地,就這樣成為棄兒。這裏的農民除了種植糧食和煙草,很難找到別的謀生方式。而開始收購廢銅爛鐵的供銷社,成了他們幾乎唯一的生財之道。

  曾有一個男孩帶戈叔亞去看過自己的收藏品。在這個男孩家的菜園裏,戈叔亞驚訝地看到,沿著籬笆牆,放置著幾十件不同型號、不同口徑的子彈、炮彈、手榴彈、爆破筒、擲彈筒和地雷,完全可以開一個小型的彈藥博物館。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個男孩十分準確地向他介紹,這些彈藥是哪個國家製造的,用什麽武器發射,威力有多大,儼然是一個軍事專家。

  不止是這個男孩,幾乎每一個鬆山的居民,都有在山上挖掘戰爭遺留物品的記憶,走訪這些“挖山人”,也是普查工作的一項重要內容。

  曾經有一份統計資料顯示,在中國八年的抗日戰爭中,中國部隊一個軍在一次戰役中所消耗的彈藥數量,參加鬆山戰役的第八軍排在第一位。而究竟消耗了多少彈藥,這些“挖山人”有著最為直觀的判斷。

  50歲的護林員楊金滿還記得,小時候,母親每天都背著背簍帶他上山,用一尺來長的小鋤頭在山地裏四處挖掘彈片。最多的時候,一天可以撿到三四斤廢銅和六七斤的廢鐵。他甚至還聽說,有一個外地人牽了3頭毛驢,在鬆山上挖了一個月,挖出的彈片,整整堆滿了租來的一間房子。

  “他發大了!”楊金滿頗為羨慕地說。

  鬆山人對於死人骨頭沒什麽畏懼心理。通常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彈殼是最多的,死人骨頭也最多。楊金滿小時候和小夥伴常玩兒的遊戲之一,就是拿著死人頭骨往山坡下滾,看誰滾得遠。如果這天挖山的收成不好,他們也會拿死人頭骨出氣,拿著鋤頭用力砸下去,“啪”地一聲碎成幾塊。有時候,能在一些頭骨裏發現金牙,把它撬下來,便是一份“不得了”的收獲。

  楊金滿小時候,一斤大米的價格是1角3分5厘,而供銷社收購的價格,銅是1元5角錢一斤,鐵是3分錢一斤。供銷社不收購尚未爆炸的子彈和炮彈,一些“腦袋靈光”的鬆山人,開始學著拆卸尚未爆炸的炮彈。

  這顯然是一份危險的工作。在人們的記憶中,幾十年來,在拆卸炮彈時被炸死的人有10多個,被炸傷的人不計其數,有一家的父子兩代人先後因此喪生。

  被炸死的那個父親,是鬆山遠近聞名的“拆彈專家”。人們都說,他手上拆過的炮彈,先後有數萬枚。上世紀60年代,出事那個晚上,老人在堂屋裏拆卸一枚中國遠征軍使用的20毫米戰防槍彈。這是一種小型炮彈,老人或許是不太在意,拿著劈柴的砍刀就直接下手了。

  楊金滿是這次事故的目擊者之一。他的家離這個老人家不太遠,在隱約聽到傳來的巨響聲後,當時隻有10多歲的楊金滿跑到老人家,看見老人躺在一片血泊之中,頭部被炮彈炸出了一個大口子。

  時隔40多年後,2006年春節,在同一個地點,悲劇再次發生。有鄰居送來一枚沒有爆炸的日軍75毫米山炮彈,希望老人的兒子幫忙拆卸,當地人經常把這種炮彈的彈殼,作為搗碎穀物的臼。

  那天傍晚,楊金滿剛護林回來,準備吃晚飯,突然聽到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連忙衝出門去。他看見,這戶人家的房子已經濃煙滾滾,房頂被炸飛了,老人的兒子被炮彈炸成了兩段。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過去60多年後,這個老人的兒子,或許是這場戰爭最後一個犧牲者。

  這些年來,隨著鬆山被列入國家文物保護單位,這兒已經不再允許私人性質的“挖山”活動。但讓人們感到興奮的是,多年來早已熟視無睹的昔日戰場,一夜之間成了城裏人趨之若鶩的旅遊景點。

  如今,在鬆山,有商業頭腦的人們已經開起了各種小型超市,這裏除了買賣各種食品飲料,還開始代售起與鬆山戰役有關的書籍和地圖。一家名叫“鬆山隨宜餐館”的小飯店,也掛出了“鬆山羊肉湯”的招牌,售價著實不菲,一份70元。

  楊金滿的生活軌跡也發生了極大的轉變。這個護林員總是穿一件帶橘紅色熒光條的製服馬甲,每天蹲守在山下的停車場,看到有遊客前來,就興奮地迎上前去招呼,他已經成了這個尚未完全開發的旅遊景點裏最早的導遊員。

  在鄰居眼裏,楊金滿並不是一個勤勞的人,因為生活懶散,他是村裏唯一一個沒有蓋新房的。但他家保留下來的這座破舊不堪的老院子,將來卻有可能成為鬆山人氣最旺的景點之一。

  普查隊的工作人員通過老照片的比較發現,楊家的老屋,正是當年日軍野戰醫院的所在地,這是60多年後唯一保存下來的日軍營舍遺址。從老屋牆璧和窗欞上的累累彈痕,人們可以推測出當年在這兒發生的激烈戰鬥。門框上的一節已經發黑的舊電線,也是當時日軍使用的“原裝貨”。

  護林員的工作,使楊金滿對鬆山比其他人更為熟悉。他的收費也很便宜,遊客們可以按照他服務的質量任意給錢。從春節至今,他已經有了2000多元的收入,這抵得上他原本大半年的收入了。

  因為長期在鬆山“蹲點”,戈叔亞和楊金滿的關係很好。看著這個老朋友現今的生活,戈叔亞說他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

  這仿佛是時光對戰爭的一種嘲弄。在這座大山裏,日本軍隊曾經耀武揚威地據守過,中國軍隊也曾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但最後,活下來的士兵成了匆匆的過客,死去的士兵,白骨被棄諸荒野,無人收殮,隻有這些最不起眼的農民,才是這座大山真正的主人。

  紀念

  3個月來,普查隊的工作人員搜集到無數關於這場戰役的細節。對於這場戰役的複原,就在這一個個細節的浮現中,開始逐漸完整起來。

  但在餘戈看來,這是一份遲到了60多年的努力。一些細節被重新找到,但更多的細節,卻遺失在人們有意無意的疏忽裏,被曆史的塵埃湮沒得幹幹淨淨。

  最讓餘戈耿耿於懷的,是缺乏7000多名犧牲的普通中國士兵的確切信息:“你見過中國軍隊的陣亡名單嗎?隻到軍官一級,至於士兵,隻是數字而已。”

  他常和人提到這樣一個例子。1944年5月11日,中國軍隊強渡怒江進攻鬆山,來自美國、日本、中國的史料中,都記載了這天渡江順利,隻有一名士兵落水犧牲的情況。但這個士兵叫什麽名字,為何落水,卻隻字未提。

  幸運的是,在隨後對史料的閱讀中,餘戈發現了一份對當時負責渡江的198師工兵連連長董嗣勳的口述訪談。這個90歲的老連長說,落水犧牲的這個士兵名叫鄧超,來自湖南。當天,遠征軍在強渡怒江時,登陸艇上的鄧超擔心橫在江上的鋼索刮倒同伴,好心前去推扶,不料水流湍急,不慎失足落水。

  “我最害怕看到的,就是寫到陣亡者時用‘一名士兵’帶過,每一個犧牲者都是有價值的,他們的名字應該和那些軍官一樣留存史冊。”餘戈說。

  有時,甚至連數字的準確性都成問題。餘戈曾對《第八軍鬆山圍攻戰史》中所附參戰人員和傷亡統計表進行逐一核算,他發現,這份最權威的官方文件裏的傷亡人員,竟然整整漏算了1000人。

  最具有參考價值的史料,是中國官方對於這場戰役的記錄。那不過是一兩本作戰部隊編寫的敘事簡略的油印本小冊子。盡管有那麽多戰爭親曆者,但留下資料的卻微乎其微,尤其是那些具有戰地真實經曆的老兵口述史料,實在是太少了。

  其實,在鬆山戰役之後,中國軍隊曾為自己的陣亡將士修建過公墓。在老人回憶裏,當年,鬆山山道兩邊整齊排列著裝滿泥土的汽油桶,每個油桶上放著一盆鮮花,鮮花邊上,插著寫有陣亡者姓名的小木片。在鬆山主峰下,還有一塊國軍103師留下的墓碑,墓碑上刻著所有陣亡者的姓名。

  上世紀60年代,這個陣亡將士公墓被徹底摧毀。刻有烈士姓名的石碑,先是被人砸成兩截,然後被抬到小學裏做石階,頑童們的小腳無數次地在石碑上踩來踩去,上麵的名字日漸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楚。

  日本人也在用各種方式紀念著自己的陣亡者。

  鬆山戰役幸存下來的10餘名日本老兵,回國後都發表了回憶錄,戰記和日記。關於鬆山戰役的書籍,起碼有十幾種。

  1974年,在中日邦交正常化的第二年,第一批日本人獲準訪問了中國的邊陲城市昆明。這些日本人向當時的雲南省革命委員會提出一個要求,希望允許他們到滇西祭奠日本士兵的亡靈。

  這個不合時宜的要求被拒絕了。據目擊者回憶,全體日本人當即失聲痛哭。

  1979年,在中國人的幫助下,一些日本人拿到了一些鬆山的泥土。回國之後,在日軍113聯隊戰友會舉行的慰靈式上,這些泥土作為“靈沙”,被分給了陣亡者的家屬。

  到上世紀80年代,日本人終於來到鬆山。他們通常不跟鬆山人說話,表情肅穆。上山之後,許多人就地跪下禱告,甚至嚎啕大哭。來得最多的一個老兵,已經到過鬆山20多趟。

  到今天,在鬆山還是偶爾可以發現這種祭奠的痕跡。幾周前,有遊客發現,在一處戰壕的隱蔽角落裏,放置著一些包裝袋上印刷著日文的食品,在戰壕邊上的樹枝上,還有人細心地紮上了一朵小白花。

  普查隊也曾和日本來的旅遊團迎麵撞上過。3月初的一個早晨,正要上山勘測的餘戈一行人,在停車場遇見了一群日本老人。雖然他們否認了自己老兵的身份。但帶隊的中國導遊說,這些日本人來自福岡,這正是113聯隊的兵源地。一個眼尖的工作人員還發現,人群中一個看起來稍微年輕一點的老婦,正望著鬆山抹眼淚。

  看著這些絡繹不絕的日本老人來祭奠亡靈,戈叔亞心裏油然而生一種複雜的感覺:“到今天,有幾個中國人還記得那些抱著成仁之念衝在自己兄弟最前麵的團長、營長、連長、排長;心存對死亡的恐懼、但仍然拚死前行的戰士;戰士死光後持槍奮然而上的馬夫、衛生兵、勤務兵;還有吹響招魂號角的號手?”

  這種鮮明的對比,讓餘戈很是感慨:“我們這個民族的思維模式裏,有著根深蒂固的勝者王敗者寇的曆史實用主義觀念。‘王’與‘寇’的定性,一轉眼就將剛剛流淌的鮮血和付出的無數生命擦得幹幹淨淨。”

  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戈叔亞又獨自一人爬上鬆山。在半山坡一塊平地上,有幾個背著背簍的小姑娘,正在一處地堡的遺址裏玩耍。曾經噴射出致命槍火的堡壘,如今已經是一個長滿野草的大坑,邊緣還開著幾朵不知名的紫色野花。一個小姑娘摘下一朵,拿在手上,還讓戈叔亞給她拍照留念。

  往前走沒多遠,戈叔亞又碰上一個70多歲的山民。在攀談中,戈叔亞問道:“老鄉,你知道這座山上哪兒戰死的人最多嗎?”

  “就是她們玩兒的那個地方。”老人指指那些小姑娘,“我年輕的時候見過,一堆死人頭骨,有100多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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