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闖入瑞典視野的中國遊客曾先生和他的父母,以及隨之而來的奇怪鬧劇,也許很快就會被瑞典人民和瑞典媒體遺忘。
但瑞典社會正在經曆的另一場風波,更宏大也更廣闊,更細微也更深遠,那是更大的潮水和颶風的一部分。
1、前不久瑞典剛剛舉行了大選。
這次選舉,全球主要媒體都給予了高度的關注。選舉前就派出記者采訪,選舉結果明朗後更是推出各種分析文章。
對於瑞典來說,這是很不尋常的待遇,這樣的關注度以往從來沒有出現過。
瑞典偏居北歐一隅,社會和經濟發達,同時又有很完善的社會福利製度,和其他北歐國家一樣,堪稱世界發展的楷模。
但是,瑞典太小了,雖然國土麵積有45萬平方公裏,但人口隻有950萬,還不到北京的一半。用中國的標準來衡量,也就是個稍微大一點的地級市的水平。
首都斯德哥爾摩,全國最大的城市,不過隻有95萬人。
所以,雖然瑞典高度富裕文明,但他們在世界上的影響力著實有限。估計一般人對於瑞典的印象僅限於宜家、肉丸和拉爾森。
對於瑞典的政治,外界本來是不會有太大興趣的。
但今年的情況很不一樣。
瑞典第一大黨叫瑞典社會民主黨。
這個黨的政治立場是中間偏左,他們奉行社會民主主義,既遵守自由市場經濟,又希望借助社會福利手段保證社會平等和弱勢群體的利益。
所以瑞典這樣的高福利資本主義國家,有時候看起來反而更接近社會主義國家。
瑞典社會民主黨從1889年成立以來就長期執政,曆史上隻在幾個短暫的時期失去過執政地位。目前他們和另外幾個中間偏左的政黨組成了中左翼聯盟。
而和他們相對的,則是中右翼聯盟,同樣由幾個政黨聯合組成。
原本瑞典政壇的格局就是執政的中左翼聯盟和在野的中右翼聯盟對峙。
大家其實都走中間路線,隻不過是略微偏左和偏右的區別,彼此之間的對抗性也不是很強烈。
但這一次選舉,一個不同尋常又讓人不安的變化是,奉行民粹的極右翼政黨“瑞典民主黨”迅速崛起,眼看著就要成為撼動瑞典傳統政治格局的第三極力量。
他們的黨魁伊米·奧克鬆(Jimmie Akesson)風頭很勁。
我們知道極右翼勢力崛起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而是一個全球性的趨勢。
西歐南歐國家出現極右翼勢力還能理解,但瑞典社會向來開明,這一次濃眉大眼的他們會叛變革命嗎?
因此瑞典的變化就讓國際形勢觀察家們感到異常緊張。
大家都在好奇又不安地關注:到底會有多少瑞典人給極右翼的民主黨投票?
2、每個國家極右翼的崛起都有各自的原因,在瑞典這要追溯到2015年那場讓整個歐洲頭疼不已的敘利亞難民危機。
如果你還有印象的話,會記得當時大多數歐洲國家都對難民避之不及。
很多國家,允許難民穿過自己的國土,但決不允許他們做任何的停留。最極端的匈牙利在國境建起了鐵絲網。
匈牙利政府還在阿拉伯語媒體登廣告,警告難民不要試圖跑到匈牙利。
就連丹麥都通過了一部引起很大爭議的法律,規定難民一旦進入丹麥,所有財產會被強製沒收用於支付遣返費用。
瑞典是匈牙利的反義詞,他們是除了德國以外唯一一個張開懷抱熱情歡迎難民到來的歐洲國家。
不光是瑞典政府,那時普通的瑞典人,都認為應該對難民提供基於人道主義的幫助。
有這樣的反應並不奇怪,長久以來瑞典一直是地球上最慷慨、最有同情心、最有理想主義情懷的國家。
我記得有美國記者這樣形容:“瑞典是唯一一個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比我更理想主義的國家,每個人看上去都如此冷靜鎮定、積極樂觀、整潔有條理”。
所以,瑞典一直也是最歡迎難民的國家。
二戰的時候,瑞典人就收留了大量的挪威人和丹麥猶太人。
再後來,逃離伊朗的伊朗人、逃離皮諾切特獨裁統治的智利人,還有厄立特裏亞人、索馬裏人、庫爾德人,都來到瑞典落腳。
90年代,前南斯拉夫解體,瑞典又收留了10萬來自前南國家的難民。
有統計顯示,每年瑞典接收的難民大概是8萬人,按人口平均的話這個數字是非常可怕的。美國人口是瑞典的35倍,但每年瑞典接收的難民數比美國還要多。
“接收難民”,是瑞典人生活的一部分。而難民們安頓下來以後也慢慢地融入了瑞典,成為瑞典這個國家的一部分。
所以這一次,瑞典人帶著理想主義,以為他們可以繼續以前的做法。
就這樣,在其他國家都關上門的時候,敘利亞難民迅速地湧進了瑞典。
一開始,每個星期都有1500名難民來到瑞典尋求庇護。到了8月,數字開始翻番。到了10月,瑞典每周接收的難民達到了1萬人。
按照這樣的速度,預計2015年全年接收的敘利亞難民總數將達到19萬人,相當於人口總數的2%,按人均來說遠遠超過德國。
這樣的規模,很快就超過了瑞典的承受能力。
短短幾個月之間,全瑞典所有的私人收容機構都滿額運轉,賓館、兵營、教室、停車場、體育館都被臨時征用,搭建了白色的安置帳篷。
瑞典這麽大,但再也沒辦法多放下一張給難民的床。
讓人佩服的是,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瑞典難民署設立的登記現場仍然井井有條,和其他國家難民接收的混亂局麵形成鮮明的對比。
而且瑞典人在審核難民資格的時候非常寬鬆。
未成年難民的申請一般會無條件地批準,但問題是很多人身上並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文件。
其他國家會對難民做骨齡測試,但瑞典的醫生卻拒絕這樣做,理由一是骨齡測試不精確,二是會侵犯隱私。
於是,難民自己說幾歲就是幾歲,即使看上去明顯30歲、40歲但仍然聲稱未成年的,瑞典官員也不去戳穿,隻是要求他們不要和真正的未成年人睡在一起。
就算是那些因為各種原因不符合瑞典難民接受標準的人,瑞典政府也不會真的下功夫趕走他們,隻要他們自己能找到住的地方,基本上就被默許留下來。
按照瑞典政府的規定,難民獲得國民待遇,享受和本國公民一樣的住房、醫療、教育、產假、失業保險等福利。
拿產假來說,瑞典法律規定了450天帶薪產假。對於難民來說,隻要孩子還在7歲以下,母親即使沒有工作,也同樣能享受這450個工作日的產假。
這意味著她們隻要來到瑞典,就可以連續好幾年不工作,每個月還能拿一大筆錢。
2015年,瑞典政府開支預算的7%都用在了安置難民上,這還不包括難民以後教育和培訓的費用。為此,瑞典不得不削減了30%的對外援助。
難民,成為了瑞典人給自己設置的一道無論如何作答都無法找到正確答案的無解難題。
於是,普通瑞典人對於難民的態度發生了變化。
民意調查顯示,認為應該暫停接收難民的受訪者比例,在幾個月裏從34%大漲到了60%。
圍繞是不是應該繼續接收難民而形成的爭議,也造成了瑞典社會的痛苦撕裂。無數的家庭內部,無數的朋友之間,人們熱烈地激辯,誰也無法說服對方。
2015年11月24日,曾經慷慨激昂宣稱“我心目中的歐洲從來不會修建圍牆”的瑞典首相洛夫文(Stefan Löfven)不得在新聞發布會表示,將采取措施限製接收難民的人數。
他帶著哭腔說,“要這麽說我非常痛苦,但瑞典再也無力接收這麽多的難民,瑞典人也需要呼吸的空間”。
他身旁的女副首相,同樣也是眼眶紅紅,流著眼淚。
到12月,瑞典宣布不再接收任何沒有身份證明文件的難民。
原本按照申根協定,在申根國家之間出入境不需要出示身份文件,因此這個新規定意味著申根協定的自由流動原則終結。
到了2016年1月,瑞典政府又宣布將強製驅逐8萬名已經入境的難民。
對於原本善良慷慨的瑞典人來說,要這樣硬心腸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瑞典人就這樣被自己的理想主義情懷壓垮,地球上最慷慨的國家到此宣告終結。
當然,指責瑞典人是不公平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要求別人去當英雄。
如果當初其他的歐洲國家也能夠伸出手接收一定數量的難民,而不是關上大門把包袱甩給少數幾個國家,那瑞典肯定就不會被壓垮,隻是可惜沒有如果了。
3、難民潮雖然得到了遏製,但它給瑞典社會留下了持久的影響。
最直接的表現,就是這次的大選。
最後的選舉結果,執政的瑞典社會民主黨隻拿到28.4%的選票,創下了100年以來最差的表現。
中左翼聯盟的選票加在一起是40.6%,中右翼聯盟則是40.3%,都沒有過半數。
而極右翼的瑞典民主黨得票率17.6%,雖然沒有像事前人們估計的那樣超過20%,但已經比四年前他們的選票數高出了一大截。
瑞典極右翼的崛起,正是因為他們鮮明的反移民立場。
即使是其他原本的主流政黨,為了爭取民意,也在相應地調整政策。
風往哪裏吹,哪裏才是潮水的方向,已經再明顯不過。
全世界都在右轉,各個國家都有民族主義情緒的高漲。
美國的特朗普就被視為極右翼的典型。
而在歐洲,從法國到意大利,從匈牙利到斯洛文尼亞,這些激進、極端、保守、排外、反多元文化、反全球化、煽動民粹和仇恨的政黨,一個接著一個冒了出來。
特朗普好歹還是共和黨內部的基因突變,但歐洲的極右政黨,很多都和納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過去這些極右翼政黨是沒有什麽存在感的邊緣角色,但這幾年他們的支持度不斷升高,開始有了越來越廣泛的群眾基礎。
所謂的民主其實就是數字遊戲,誰拿的選票多,誰就能上台,大家都要遵守這個規則。
為了獲得更主流民意的支持,在選舉中拿到更多的選票,極右翼政黨有時也會主動減少過於偏激的言論,但他們的民粹保守本質不會改變。
在許多歐洲國家,現在大概都有20%上下的選民支持極右政黨,瑞典隻不過是最新的一個。
而且讓人不安的是,這部分人數還在繼續增長。
瑞典大選結果公布之後,法國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線的領袖瑪麗·勒龐特地打電話給伊米·奧克鬆,祝賀他的同時也在慶祝極右翼的勢力範圍又擴大了一些。
BBC做的這張圖標明了歐洲各國最近一次選舉裏民粹政黨的得票率——
芬蘭18%、丹麥21%、德國12.6%、奧地利26%、匈牙利19%、荷蘭13%、瑞士29%、意大利17.4%……
不知道幾年之後,下一次選舉,這些數字又會有怎樣的變化?
此時此刻的我們,大概正處在一個深刻變化的臨界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