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文學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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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鄉 村

(2010-01-17 14:25:35) 下一個

夜 鄉 村 

 承德 宋利萍

    夜晚,品嚐過與第一顆露珠親密接觸的感覺嗎?

    小時候我是常常可以的。一群愛鬧的姑娘們在河邊戲耍對歌,我們在這邊的坡上,對麵的石階上另有一群女孩子挑戰,對方唱道:“公社是棵長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領頭娥兒姐立刻捅我,快唱京劇,“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我稚嫩的京腔就在夜空中甩開了。你方唱罷我登場,實在沒有可唱的,連兒歌也整上來,一直鬧到月上東山,嫦娥帶笑。

    露下來了,被歌聲熏醉的花草軟軟地承接著夜露。空氣濕濕軟軟綿綿,耐不住寂寞的小花兒偷開了天窗,絨顫顫的滑過腳踝。蟲兒悠悠然喚著伴偶,間或放聲地鳴叫,聲音打皺了溪水。頭發濕了,衣服軟了,石階潮了,微微緩緩的曲調似乎要瞌睡了。

    大家才戀戀不舍地散開,腳步聲向四麵回響,說話聲音漸低,柴門次第開關,燈火恍忽,一會便隻剩了月兒。沒人理會它的寂寞或者詩情,夜露早爬上了瓦屋,草房,林子,草地,也濕了女孩子的春夢。

    “娥兒姐,什麽時候坐著花馬車哭著嫁到別的山溝溝?” 窗外的花香淡淡地飄進敞開的窗子,月光透過沒掛窗簾的大玻璃照進來,我和娥兒姐一起躺在大炕上,半蓋著薄薄的花被子,沐在月光裏。“天知道,我能否不同”。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窗外——望不遠的墨色山峰。“我想去一個遠方城市學習裁剪……”

    她早已不念書了,卻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她的一切天賦即緣於她那嫁過幾處走遍大半個中國的勇敢母親,也歸功於她那見多識廣又有手腕的父親——生產隊隊長。夜色將晚,群鄰共聚,聽隊長神侃是最愜意的事,上下古今,逸事傳聞,有聲有色,比說書的更吸引人。娥兒姐端茶遞水,吊起來的馬尾辮甩來甩去,煙霧繚繞,掃過她淺淺的笑容,小巧的酒窩,鵝黃的花衫掖在褲裏,一根皮帶紮得緊緊的,越發顯得小蠻腰、鼓鼓胸、結實臀。年輕人更喜歡看娥兒姐吧,呆呆地,忘了喝水,忘了喝彩。

    早上我們常一起去田裏摘菜,站在高高的玉米地裏采摘鮮綠的長豆角,每拽一下,葉子的露水珠飛玉濺,頭上、臉頰、衣服、筐子都綠浸浸地濕透了,之後到田埂上讓陽光暖暖地烘烤著,一邊對望哈哈大笑。調皮的葉子偷插在發上,一身濕漉漉,一身清翠,我們從田野裏歸來。娥兒姐真的不像生在山溝裏,總是挺著身子走路,少有絲毫的懶散,一臉的燦爛,就是挎著菜籃,卷著褲腿,沾上泥巴,也像是體驗生活下來采風的演員。

    她到底學成回來,在鎮上開個小店,精巧地剪裁流行服裝,我過年的花衣服就出自她的巧手。她也讀小說散文,我們也一起討論李商隱、周邦彥的婉約詩詞,我似乎聞到了她一些在戀愛的氣息。

    幾個月後,娥兒姐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她談對象了,男人在鎮上,高大的塊頭,略黑的麵堂,有一股野性般的成熟,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不足,男人大許多,已婚過,且還有一男孩。以娥兒姐那樣的姿容,一進門就當後娘,做填房,這讓父母如何能承受,又不是有了錯處,為何要委屈?自己不以為然,別人也要說三道四的。

    但最終,她力排眾議嫁給了自己喜歡的男人。我那時已到鎮上讀高中,飯後散步偶遇他們夫婦,娥兒姐一頭長長的卷發,小巧秀美,依在男人身邊,仰臉看著男人,一邊慢慢地說著走著,夕陽的光輝灑在她嬌羞的臉上,生動而嫵媚。

    不久娥兒姐生了個白胖的小子,可真把娘家樂壞了,父母當年到處燒香拜佛也不曾生著兒子呀,姥爺隆重接過來親自看管,娥兒姐的兒子便在我們村裏長大。而此時的她早和男人加入最早的打工潮到京城闖蕩多年了。她悠閑幹著,也偶爾有幾條花邊新聞傳著,也有男人如何吃醋大鬧雲雲……日子風風火火地過著,娥兒姐頗發展了自己的家業,有車有買賣,春種秋收便開著大車奔回小村。

    這幸福的生活有滋有味,誰知有些東西就是夢,是枝上開著的晃花,頗耀眼芬芳了一陣,不知覺的就隨風飄散了,讓人驚悚,無限惆悵。

    一個國慶長假,溫暖的日子,突然接到娥兒姐的電話,她在城裏上學的兒子和同學出去看焰火,不幸被車撞了,搶救無效……天哪,那麽可愛機靈的大男孩,突然就遭到死亡的襲擊!我默默地陪她說話,她的聲音有些嘶啞,號啕的痛哭已經過去。這失子的痛苦又有什麽語言可以寬慰?隻能自己慢慢咽下了。她的幸福的光環,永遠地缺失了重要的一圈。

    許多人勸她,再要一個吧,趁年輕,她搖頭,不了,還有一個,親生一樣了!她把全部心血都給了男人前妻的孩子,漸漸又容光煥發起來,再見時,已沒有了任何災難打擊過的痕跡,反而顯得更豐滿俏麗,臉上掛著淡淡笑意,昂然地走著。

    當年河邊月下對歌的女子,讀著詩詞懷著夢想的女子,清晨田野歸來一身清露的女子,遠走他鄉求得改變的女子,如今依然自信地生活著,走在自己釀造的酒巷裏,淡淡地醉著。

    夜鄉村,還和幾百年前一樣的安靜,樹老了又生,枯了又綠,一輩子沒走出過山村的人,依然還是那麽滿足地過生活,而新生的孩子誰也不肯在家安居,老人拚命準備的簇新的房子像個問號候在風中。有了電視有了明星歌唱的夜晚,誰還理會窗外的夜色,樹還一樣的綠,水一樣的靜流,月下的露還是一樣的多情,逗弄著花兒,童年的夜景怎麽能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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