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文學雜誌

巴黎文學雜誌由陳湃先生創辦於2000年。是巴黎中華文學社刊物。
正文

香港牛棚藝術村一角遊記

(2009-11-25 08:31:00) 下一個

香港牛棚藝術村一角遊記 

巴黎 張明行


去年,從巴黎回到故鄉香港生活了一年。卅年前投奔巴黎這藝術家的搖籃,做美術的學生,今天是投筆從事文字采擷工作的自由撰稿人,以巴黎為基地,四海為家,寸筆隨遇。

回歸香港,像麵對著一位久別重逢的親友,各自都添了卅年歲數,青春不再。人經受了世間的歴煉,自詡滄海一粟。城市也經曆了圖騰下的變遷,城裏城外平添了許多人群和高樓大廈。變幻原是永恒,想自己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對藝術的偏愛和好奇。

因此,當有一位老同學打電話來說,要介紹一位香港藝術家給我認識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跳上了出租車赴約而去。離鄉多年,人生路不熟時,出租車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寧可在其它地方節約一點,人在旅途,時間和精力才是最大的財富。

朋友說,藝術家的工作室在九龍土瓜灣「牛棚藝術村」,值得讓我花點時間去看看。那地方我在海外也有聞之,它的前身是一座有著過百年曆史的牛隻檢疫站和屠房,現在是香港為數不多的政府法定古跡之一。雙千年世紀之交時轉型為藝術家的工作室,廣稱「牛棚」。

但是,想不到當我向出租車司機先生,以純正流利的廣東話講出目的地的名字時,對方卻露出了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我還以為香港的出租車司機對牛棚,應該像我在巴黎說要去羅浮宮一樣鴐輕就熟,後來才知道這不過是自己的想當然。我說是土瓜灣的屠房舊址,他們才恍然大悟。強調這件事是因為同樣的經驗在一年之間多次重複,使人印象深刻。我領悟到,這藝術村在大部分香港市民心目中,實際上仍然處在一個偏僻的曆史角落。香港是一個以發展金融商業經濟為主的都會,藝術村被劃分在「香港旅遊另類風景」一欄,它並不是人們常到的必經之地。實在怪不了司機大佬們。

我第一次站在牛棚麵前時,是一個吹著大北風的晚上。約我的朋友這時候居然來電在手機裏向我宣布,將會遲到一小時!我不甘心立在寒風中呆等,便獨自推開了牛棚的大門。

牛棚的入口很亮堂,布置簡單,左邊有個架子放了些印刷品,右邊有一小窗,我見窗後沒有人,也見不到有售票處的牌子,便繼續往前走,這時前麵出現一位穿著製服模樣的中年男士,想是看守人,我依朋友吩咐對他說,來探訪一號工作室的王先生,他便向我點了一下頭,以示放行。

在入口的架子上取旅遊材料時,抬頭看到一張寫著「牛棚範圍內不準攝影」的告示,當時我還正想把攝影機掏出來呢。入口後有條過道,迎麵有堵矮矮的磚牆,隔著一片幹淨的空地,對麵的大樓掛了些橫幅,看樣子是個展廳,旁邊是一片紅磚平房,安靜地立在風中,應該就是牛房改裝成的工作室了。但是周圍所有門窗都關著,沒半點人煙,隻有高高的街燈在半空中大放光芒。燈光落到牆上地上,投下一片片老土的昏黃。四周一片寕靜,我倒很享受這種一麵獨自散步,一麵浮想聯翩的樂趣。目光與眼前這一係列端正而古老的紅磚牛房麵麵相覷時,有點像剛下飛機的首長在檢閱站得整齊筆挺的軍隊。

很難想象置身在香港,感覺居然也可以很巴黎。記憶中當我走在香港市中心的時候,到處都是人山人海,像六百萬人都擠到了自己身邊似的。此刻,僅牛棚的一牆之隔,便隔開了整個大都會的車水馬龍,不見霓虹燈、不見商店,還有些樹,入夜以後的巴黎很多地方就是這個樣子。牛棚遠眺也見有高聳入雲的高樓大廈,在那高層看下來,牛棚這片一定特別幽暗。這附近以前是一個國際飛機場,周圍的建築物不高,抬頭可以看見一大片天空。

牛棚的紅磚屋是人字斜頂,鋪著瓦片,加上黃黃的燈光,像一台時光倒流的懷舊布景。大部分工作室上著鎖,有個工作室外麵擺的作品很有趣,以青蛙為主題。有個劇場,招牌寫著「前進進」,是中國國歌的最後一句,外麵放了些枱櫈和盆栽。轉角處我還發現一隻小艇,看得出它曾經在水上飄浮過。那一刻我好想把攝影機掏出來,可是門口那張告示使我不敢輕舉妄動。

快走到盡頭的時候,終於發現了一度亮著燈的門。遠望那房子,門外鬱鬱蔥蔥,整幅牆都掛滿了植物,靜夜裏柔柔地發著光。心想像這樣的房子隻 

應巴黎有,秋天時全部葉子還會變成紅色呢,不像香港,一年四季常綠。走近看,原來是牆外有個架子放了各式盆栽,大大小小的葉子長得滿坑滿穀,有些已攀爬到房頂瓦麵上,有些老實不客氣地從打開的窗戶爬入到房子裏。那葉子很大,看樣子能擋些風雨,關不上窗也沒關係。下雨時在屋裏一定能聽見雨打芭葉的聲音,嘀嗒打在房子下藝術家的心裏,可會為他激發創作靈感?

在這片深青淺翠前麵,矗立著幾座過人高的雕塑。一隻鐵銅砌成的大翼作展翅高飛的樣子、兩根大鐵軌扭成升煙狀。仔細看,原來在樹叢的掩影中還有許多各種物料的大小塑像,牆腳下的水渠竟是一個金魚池!「世外桃園」——這是我對這工作室的第一印象。它的門牌告訴我,這兒就是我今晚的目的地。

雖然門是敞開著,室內還很亮堂,可是牽線搭橋的人還未到,我想我還是到大門外去等等吧,便回身從來處去。走沒幾步,卻突然聽到有人在身後大聲麽喝 :「想睇就入嚟睇啦!」那語氣教人盛情難卻。轉身前我心忐忑,好像有些小偷被發現的感覺。怎麽搞的?該來的不來,害我這進退維穀的陣仗多冒眛。但是出於對主人應有的禮貌,加上實在好奇,便有點奮不顧身似的,身不由己抬腿踏入了這世外桃園的門坎。

工作室的主人是一個蓄著小胡子、小平頭、天庭飽滿,眼睛小小、嗓門大大的五十來歲漢子,身形瘦碩,天藍色的貼身毛衣肩膀上破了一片小洞洞,這身打扮在香港很不容易看到,因為香港人非常信奉「先敬羅衣後敬人」。那些小洞可以被破譯成有性格、窮、懶、不修邊幅、時尚潮流、叛逆、藝術家等褒貶不一的詞字。可是我的視線馬上就被室內其它有趣的布置吸引過去,以至忘了第一時間表明身份和請教主人的姓名。遊目四顧,第一感覺是恨不得立刻多生出幾雙眼睛。一千尺左右的空間,但見從天花板、四壁、到地下的每個角落,都琳琅滿目。天花板下一片晶亮趣致的小玻璃燈,星羅棋布、還有些大畫、大片的幹樹葉、衣服等等,四壁的高架子上層層放滿了雕塑作品,其中也有些坐地大件,各式古老器具,有變形的玻璃器皿,有書,有兩座特大冰箱,門上用各種磁石吸滿了東西,有好多煑食用具,椅子有各種款式,有好多桌子,上麵放著一盤盤七彩的玻璃碎珠、陳列著玻璃作品,有好多重型工具,有兩根棟梁漆了白色,從頂到地的寫滿了到此一遊者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地板很幹淨,亂中有治……

視線重新再落到主人身上的時候,我發現他手持一罐啤酒,正在不遠處看著我。我立即察覺到自己的冒昧,這大晚上跑到別人家裏放肆地遊目四顧。於是隻好連忙表明身份,說出介紹人的名字,並自報山門,遞上名片。對方也自我介紹:「大家都叫我榮哥。你是他的同班同學?那我是你的學長嘍。他可沒有告訴我今晚會過來,不過不要緊,你可以隨便參觀,不必客氣。」

我沒話可說,便繼續仔細參觀。與此同時,榮哥卻好像知道我此刻一定眼花瞭亂,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他的聲音便隨著我在工作室遊走的目光如數家珍。

「上麵那圍縛著紅繩的竹椅,是我那年去參加香港大遊行的背包,同伴的幾十瓶礦泉水都放在裏麵,因為他們要沿途奏樂。」

「那三座雕塑主題叫家愛,你知不知道我們的特首現在也提倡家庭和偕了?」

「這長著翅膀的人體銅像,年前有個法國人非常喜歡,我自己也很喜歡,他想買,我便開了個高價說要六萬港元,他真的在我麵前翻錢包,可是翻遍了隻有四萬多元,所以這件作品至今還在這裏,說真的我真怕他掏夠錢出來!」

「這堆人頭個個愁眉苦臉,那陣子香港經濟跌到穀底,香港人的日子過得很苦。」

「這汽水瓶子在七百度高溫中扭曲的,我把它們掛成一棵樹,像征百折不撓、絕處逢生。」

「這是兩棵樹,一半漆黑變成炭色,提醒大家要環保。」

「這帆船是在戴卓尓夫人來出席中英談判那日做的。」

「這是北京一個藝術家的作品,我為他鑄造的,放了好幾年,他說有錢才來取。」

「這是我的第一件作品,我的手,看像嗎?」

「我養了一隻貓,最盛時期有十幾隻,吸引了很多愛貓人來拍攝,被視為騷擾,後來被規管了。在牛棚不許養貓,也不許拍攝了。」(榮哥後來特許我在他的工作室範圍進行拍攝。)

「這些玻璃碎是顏料,明天有廿個小朋友過來,他們會用它在玻璃片上作畫。」…(下期續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