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文學雜誌

巴黎文學雜誌由陳湃先生創辦於2000年。是巴黎中華文學社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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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 慶 感 言

(2009-11-18 09:37:08) 下一個

國 慶 感 言

鄭若麟

 

    不久前,在回國途中,我重讀了英國外交官威廉·馬丁寫於1935年的一本書:《必須理解中國》。馬丁受國聯委派前來中國。更令他震驚的,是歐洲人對中國人的極度蔑視。“一個歐洲人邀一位中國政府部長前來作客,他的一位朋友居然問:你怎麽開始在家裏款待苦力了?” 當時正好爆發一二八淞滬戰爭。馬丁發現,在滬外國人竟毫不掩飾他們對日本侵略者的讚頌,因為在他們眼中,中國人一錢不值。馬丁一針見血指出:導致這種令人厭惡的現象出現,是緣於殖民者的特權。殖民者掌握著強大的武器和貿易的權力,使得他們“自以為是中國真正的主人”。而對於中國人來說,在自己的國土上被視為奴隸,這就是三十年代中國的狀態。

    法國著名記者布隆貝爾熱在采訪我的92歲高齡的父親、法國文學翻譯家鄭永慧後問我,為什麽在經曆了種種政治運動、特別是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曆史悲劇後,他們這一代人仍然癡心不改,對執政的共產黨那麽寬容,對中國的未來如此充滿信心?我告訴他,就是“獨立”這兩個字。三十年代我父親從越南經港回滬求學,令他最為震驚和難以接受的,“是上海租界的存在,連我下船上岸的地方,執法者居然是外國人。”這對當時一個渴望保持中國人尊嚴的熱血青年鄭永慧來說,其內心的感受,是畢生難忘的。到上海淪陷時,中國人更是變成了二等公民:“你能想象中國人必須向日本哨兵鞠躬敬禮是何種情景嗎?”所以,對於老一代來說,1949年10月1日標誌著中國真正和徹底的“獨立”,就如同戴高樂將軍於1944年8月25日重返巴黎標誌著法國戰勝納粹德國一樣。

    1964年時,我才九歲。當時的我,是不可能理解當年發生的一件大事的曆史性含義的:中國爆炸了第一枚原子彈。當時作為影迷的我,曾似懂非懂地去看了原子彈爆炸的紀錄片。今天,在報道了海灣戰爭、波黑戰爭、伊拉克戰爭,經曆了銀河號事件、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被炸事件,目睹了台海危機、朝核危機之後,我當然參透了當今世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確實,共和國犯過錯誤、走過彎路。如同世界上每一個年輕的共和國。但當我們在反省1958年大躍進的錯誤時,千萬不能忘記,正是在這一年,中國第一座原子反應堆悄悄問世,因此,才有了1964年10月15這一天,因此,積貧積弱的中國才得以躋身核大國行列,從而保證了我的祖國自1840年以來,真正徹底擺脫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厄運。

    據說,拿破侖曾將中國形容為“睡獅”,並警告西方勿去驚醒之。但曆史告訴我們,睡獅還是被鴉片戰爭的炮聲驚醒了。重翻近兩個世紀以來的史冊,可以看到,盡管我們被西方的堅船利炮打得遍體鱗傷,但隻要我們自己不犯困,那麽曾經創造了如此燦爛文明的中華民族,是不可征服的。對於我來說,弱冠之年,目睹了共和國最後的一個踉蹌。當時我們曾經“敵人遍天下”。全球惟一盟友,是“歐洲的一盞明燈”:阿爾巴尼亞!一個僅三百萬人口的彈丸小國。那是中國過去六十年中最為艱險的年代。十年文革給共和國留下了深深的傷痕……  如果說,我是參悟了共和國前三十年的特征是“獨立”的話,那麽我則是“親身經曆”了後三十年的“崛起”。1985年我第一次踏上法國領土,滿目望去,都是日本產品的海洋。當時動了心眼,到“春天”、“拉法耶特”等大商場遍尋“中國製造”,大海裏還真給這也是六十年必須記住的一個深刻的教訓。

  我撈到了一根“針”:上海生產的一個小小的木製玩具鋼琴!我悔未將這曆史的見證買下來,留作紀念……今昔相比,令人感慨。從八十年代讀阿蘭·佩雷菲特的名著:《當中國醒來時,世界將為之顫抖》;到新世紀讀《中國改變世界》(埃裏克·伊茲拉萊維奇著),兩本書,截然兩個中國!令我們這些常年飄泊海外的中國人,“能不憶江南”?

    這一崛起是全方位的。甚至連“天”都知道,因為有了“神舟”……

    崛起,甚至就是在金融和經濟危機席卷全球之際。今年我年初、年中兩次回國,近距離觀察中國危機。有兩種觀察的方式:一種是微觀、一種是宏觀。前者觀察每一棵樹木的成長、後者審視一整片森林的長勢。盡管我們也許在每一棵樹上都能觀察到一些蛀蟲、枯枝……但森林卻在茂盛地成長著。我們既應該仔細善待每一株樹木,同時我們難道不應該為森林的茂盛而振奮?很多法國友人問危機對中國的衝擊。我看到的一切均與法國相反,沒有怨天尤人,沒有坐以待斃。危機中的中國恰顯英雄本色。我曾參觀最具勞動密集型特征的服裝企業雅戈爾集團。危機以來,沒有裁員、沒有停產。出口少了,但卻趁機實現戰略轉移,開始衝擊過去都一直是國外名牌包攬的國內高端市場。其最終目標是創出能夠打開國際市場一個缺口的中國名牌。這就是謂之“化危機為契機”的中國式智慧。

    當然,危機的衝擊肯定是現實存在的。但中國將更有可能會成為危機中的大贏家。綜觀中國近兩百年曆史中,這還是第一次在世界性的危機中,中國如此從容不迫、應對自如,甚至可能起到世界經濟複蘇的“火車頭”作用。就在六年前法國埃維昂G8+11非正式對話峰會上,中國還僅僅叨陪末座而已;而今天匹茲堡20G峰會上,盡管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依然低調、謙和,但中國的地位卻已無可否認。甚至出現G2或“中美國”(Chinamérique)的“譽詞”(或“諛詞”?)的說法。無論毀譽,任何一位客觀的觀察家都無法否認,今天的中國,正在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實體。在中國駐法大使孔泉舉行的盛大國慶招待會上,竟出現了兩位前總統、一位前總理,以及國民議會現任與前任議長、政府部長等多位現職官員。對比威廉·馬丁在他書中的描寫,“苦力”今天已經真正“站起來了”。這還有什麽疑問嗎?

  國人喜歡比較:與自己比,與他人比,與過去比,與強者比,與弱者比……我身在法國,因而總是不自覺地將自己的國家與法國來比,盡管這樣的比較實際意義並不大。法國從十八、十九世紀的世界強國、逐漸演變到今天成為“相對大國”,其軌跡正好與中國從一個“殖民地、半殖民地”發展成世界性強國南轅北轍。就我到法國以來,“中國”在法國媒體上也正在進行著令人感慨的“長征”。二十年前我剛抵法國做記者時,法國媒體鮮有中國的報道。九十年代初綜合電視、電台和報刊,一周有一、兩篇涉及中國的報道就算很多了,且大多集中在人權等“超”政治性話題上。今天則無一日沒有中國。僅九月以來,《世界報》網站上直接報道中國的文章多達50多篇,間接涉及中國的達到150多篇!而且從絕對負麵,正在漸漸走向相對平衡。這難道不是對中國崛起的一個“另類”注腳嗎?

    今天的歐洲,對60年來正在強勁崛起的中國產生的是敬畏之情—“畏”甚至大於“敬”。這裏既有政治意識形態遣留下來的曆史陰影,亦有白種人潛意識裏的“黃禍”情結,一種被掩飾的種族主義。這並非中國所願意見到的。因為這種關係往往會演變成一種“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二元對立鬥爭哲學”。2008年就是令國人永難忘懷的一個例子。今天在兩國民眾和領袖的努力下,“中法關係重新進入了高速發展的快車道”。這是令人欣喜的。我個人甚至認為,這條快車道是不可逆轉的:因為法國人和歐洲人正在逐漸認識到,60年已足以證明中國的崛起也同樣是不可逆轉的。因此,學會與明天的中國打交道,已經成為每一個歐洲領袖的必修課。

    就在西方學習與中國打交道的同時,我們亦應該承認,盡管60年來中國通過學習西方、通過加強與世界的關係、利用全球化進程,找到了崛起之路。但當我們走到世界第三、甚至第二大強國時,我們突然發現,我們失去了模仿的榜樣。我們突然明白,對世界的了解既不全麵,更乏深刻。根本原因是因為兩百年來,我們一直是在仰視西方。我們一直在對西方的一切不求甚解地囫圇吞棗。我們以為西方告訴我們的一切,就是他們所做的一切……60年恰好是一個甲子,一個輪回。今天,是到了中國平視西方的時候了。至少,在我的心理上,一個平視西方的民族,才是一個找回自己尊嚴的民族。

    60年前的中國,找回了自己的“獨立”;60年後的中國,向世界宣告了她的“崛起”。再過60年呢?

    我渴望著這新的一輪60年的開始……

(注:作者是《文匯報》駐法國首席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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