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過世就快三周年了。三年前爸爸在澳洲悉尼探親時因病去世,我由美赴澳,哥哥由國內飛悉尼,和在悉尼定居的弟弟一起,我們三人為爸爸辦喪事。在此之前,我們三個散居三大洲,各自拖家帶口,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同時見麵了。我們在悉尼為爸爸舉辦了遺體告別儀式,然後飛返國內舉辦追悼會。
人去,春風滿麵,人歸,一缸灰土,我的老父親,就這樣沒了。
三個春秋走過,我沒有一天不想到爸爸,沒有一天不想到怎樣把我這位偉大的父親寫出來。可是我寫不出來。生活的嘈雜瑣碎, 生意的變幻無常,人情的冷暖莫測,讓我更想爸爸,讓手裏這隻筆更沉重,讓心裏的思念更複雜。我沒有辦法把爸爸的一生貫穿起來,也沒有技巧讓這種思念在筆端開花。
但是我經常在開著車聽到某段音樂的時候,做著飯想到某道菜的時候,聽著兒子說到某件事的時候,淚水止不住地淌落,根本沒法掩飾。我知道在那片刻,是我的爸爸在造訪我、看顧我的生活。
於是我告訴自己算了吧,去它的長篇大作,去它的文采架構,哀傷是我的,思念是我的,爸爸是我的,誰需要精彩,誰渴望喝彩,我應該拿起筆,用我的本心,寫出我的父親。
爸爸,在您三周年即將到來的日子,女兒終於提筆,沒頭沒尾,無休無止,寫下這第一篇。
(一)骨子裏的淑女
應該是我上初中的時候吧,中國開始引進播放一些外國電視連續劇,現在叫肥皂劇。記得那時最流行的,是一部墨西哥的長劇《女奴》。我們的家教很嚴,追著每集看電視的習慣,在我們家絕對沒份兒,不過有時就可以聽到媽媽和鄰居的阿姨們熱烈地討論劇情,猜測著期待著下一集裏會發生什麽事情,女奴的命運又會被拋向何方。那時的中國人真單純,中國人的生活真單純,中國人的向往真單純,一部異國電視連續劇席卷大街小巷,牽動著每個人的心,緊張快樂地占據著每個人的業餘時間和閑情。
爸爸是個作學問的人,非常自律,深信"玩物喪誌”,他除了對幾部很喜愛的經典電影百看不厭之外,從不會在電視機前做無聊的逗留。出乎意料地,他有時也會坐下來陪媽媽看那麽一兩集《女奴》,他似乎不在乎劇情的前因後果,而是安靜地體驗。
爸爸不在後,諸如此類的小事常常不經意地湧入腦海,讓我不禁用一個跟爸爸當年基本同齡的成年人的角度去想他,去試圖了解他。爸爸從小到大一直是尖子生,讀大學時,他成績優異,俄語流利,飽讀中蘇文學,可是因為家庭成份不好(或者以現在的話說稍微好了一點點),政審沒通過,沒有獲得去蘇聯留學的機會。這件事對爸爸一生有刻骨銘心的影響,異國風情文化,變成他生命裏一道向往不可及的風景和憧憬。現在猜想,爸爸看《女奴》,看電視裏的人吃什麽喝什麽愛什麽恨什麽,也許為他心裏的那種憧憬和遺憾帶來一種悄然的安慰,而爸爸偶爾才看,也許是不想讓那種憧憬和遺憾的感受再加深吧....
有一天晚上,爸爸跟我說,他想跟我談一談《女奴》裏的一個情節。爸爸經常跟我們談話,分別談,一起談,一起談完分別談。談心、談話、分享、討論、爭論、辯論、議論,爸爸跟我們的語言交流,是我們三人成長和生活中最重要記憶最深的一部分。
爸爸說,長話短說,《女奴》裏的一個大家閨秀被謀殺了,警官查案,告知小姐的母親說,其中一項發現是小姐外出時用了一隻別人的口紅。小姐的母親馬上打斷警官說,“那不可能,我的女兒絕不會跟任何人合用這些最私人的東西,這不是我女兒的教養風格。” 後來這項發現成了破案最重要的線索。
爸爸從這裏說開去,說做一個女孩子就是要做淑女,這跟體態樣貌無關,與家庭地位無關,與窮富無關。隻可惜,很多窮人家的女孩子少了這份教育,貧窮加虛榮,讓許多苦出身的女孩子做愚蠢低賤的事情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所以,我們經常在文藝作品讀到看到的淑女似乎都是大家閨秀,出自大富大貴之家。“可是,孩子,” 爸爸對我說,“你的父母是學生出身,作為知識分子,我們給不起你富裕的家庭背景,做為一個女孩子,你要做骨子裏的淑女。沒錢買口紅,別塗;買不起新衣服,舊的要穿得幹幹淨淨,不能有掉了不縫的扣子,破了不補的口子;待人接物,要不卑不亢;要相信,你今天沒有的,明天一定會擁有。”
我不知道爸爸那時是不是已經預感到中國正在迎來巨變,人們的經濟物質觀念將經曆前所未有的衝擊,他的兒女們將會像粒粒沙石一樣被這巨浪吞吐淘洗,所以他才有這番感慨和警語。爸爸的這番話我記了一輩子。
當年南下,我的第一份工是在“關外”(所謂關外,就是當年深圳特區界外的廣大工業區和城鎮。)的一間歌廳打工,大家同睡一個屋簷下,起床洗漱完畢準備上班,大姐大是一夜陪酒唱歌淨賺幾千的鳳凰,我是在廚房裏打下手會說英文會打字會用電腦的醜小鴨。工休日的時候別人上街,我拿著報紙出門去找一份更好的工,所謂“騎著驢找馬"。後來真的“進了關”,在特區內找到合意的工作,住宿條件從十幾個人一間房,變到六個,四個人,兩個人,最後一個人。人來人往,宿舍裏,公司裏,人群裏,夜深人靜時,觥酬交錯間,看盡了女兒家多少委曲求全的掙紮,算計,失寵,得意。成長道路上,我有過迷惑的時候,有過為自己的際遇鳴不平的時候,也有過可以抄近路的時候。多少次,是那"骨子裏的淑女”, 讓我放不下架子,不願、不想、不屑。
爸爸這番“骨子裏的淑女”伴著我走天涯,由北向南,從東到西,就像爸爸說的,我當年沒有的,今天都有了。它的內涵隨著我的年齡和閱曆的增長變得更豐滿更深厚,它再也不局限於穿衣吃飯塗口紅。它讓我在困難的日子裏學會忍耐,在嘈雜的環境下學會平心靜氣,在各種壓力下保持清醒。還因為這”骨子裏的淑女“的不願、不想、不屑,它讓我在與人交往中保持自己的誠實和純真。
溪邊椰樓 2013年9月8日 完稿於洛杉磯
謝謝好文分享,期待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