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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明活著

(2018-06-04 13:30:37) 下一個

證明活著

 

 

 

 

 

 

 

 

 

 

 

 

 

 

 

 

蔡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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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並非事實,它有待於證明為事實。

 

 

 

 

 

 

 

 

 

 

 

 

 

 

 

 

 

 

 

 

 

 

 

 

 

 

目錄

 

 

 

1. 那個時刻

2. 號子

3. 政治犯

4. 逃走?

5. 看守

6. 家

7. 姑娘

8. 大哥二哥

9. 著陸

10. 夢境

11.迷惑

12. 生活

13. 父親

14. 那片紙

15. 出門

 

後記

出版後記

 

一. 那個時刻

 

六月五日下午兩點我挨近天安門,我想探究一下天安門到底有沒有大規模的屠殺。一堵軍人和坦克築起的牆壁擋住了去路。坦克的大炮像昂起的龜頭。牆壁東端的街道上隻有少數行人在出示證件後才得進入。我有軍人通行證,我是不是也可以進去?想到這裏,我有些緊張。這是哪裏啊。我猶豫一下,還是走出圍觀的百姓,推著自行車走向那個把門的軍官。許多槍對準了我。我隻得往前走。走近那軍官,我緊張得話都說不出,隻掏出證件給他。軍官年輕和善。他看看我的證件,又看看我,吃驚地說:“你也是當兵的?你還敢在街上走?快進來。你最好換換衣服。出去後千萬別讓人看出你是當兵的!”他招手讓我進來,幫我把車子推進來,又囑咐:“千萬當心!”

 

就這麽著我進了軍事禁地。

 

我憋得難受。軍隊應該保護人民,隻有日本畜牲才殺百姓。可如今我們的軍隊卻為保護一小撮國家蛀蟲槍殺百姓。他們毀了軍人形象……我推著自行車,想找人說說話。路邊樹下幾個百姓正跟一群軍人談論什麽。他們可能正談論軍隊的殘忍不智。這是個機會。我走向他們。他們看我走過來,都調過頭來看著我。

 

“我也是個當兵的。” 我挨近他們,“看到我們的軍隊向百姓開槍我很難過……”

 

“你說什麽?”一個紅眼的瘦軍官對我喝叫。

 

我說:“ 看到我們的軍隊開槍打老百姓,我很難過。”

 

他們全定住了。那幾個百姓想逃開。那個紅眼軍官從頭到腳搜索我,好像我是怪物。他突然厲聲喝問:“你怎麽混進來的?”

 

他凶狠的口氣讓我緊張,我摸出證件給他,“我是空軍。”

 

“你是空軍?啊?我看你是個特務!等會我來收拾你!”他轉向一個士兵,“把他帶到那邊看好,別讓他跑了!”然後他調頭去跟那幾個百姓說話。那幾個百姓竊竊看著我,眼裏充滿恐懼。一個呆頭呆腦的士兵走過來,用槍口對著我,喝道:“走!”

 

我冒了一身汗。我一下就沒了自由。我不得不在槍口下朝北牆走去。我竭力保持平靜。那個紅眼家夥可能隻懷疑我是個軍人。我可以跟他談談消除它的疑慮。可有個問題:我的軍人身份證上的照片沒加鋼印—-我交相片交遲了。要蓋鋼印得等好幾天,我拿了通行證就沒在意那身份證。更要命的是我背包裏有很多從北大拿的傳單。這些比炸藥還危險。但願他們不開我的包。他們沒有權利開我的包。可如果他們發現那些傳單,我就完了。最好是把那些傳單處理掉。興許我能哄這個傻兵網開一麵,讓我到那邊紅牆下的樹後把這些傳單藏起來?跟我的兵像個白癡,黑粗黑粗的,眼半睜半閉的。他拖著腳走路,全身髒兮兮的。要是他是我湖北老鄉就好了。老鄉肯定會在那紅眼來對付我前讓我如願。不幸的是,這家夥聽口音是西北的。西北出傻兵。如果我不得他同意就在那樹後丟傳單,他會說我散布反革命傳單……。 我的腦子有些昏亂,過去兩天兩夜我都沒怎麽睡。我隻希望那個紅眼隻核實一下我的軍人身份就放了我。我要趕五點的火車。

 

我被命令站在那紅牆邊。許多士兵都背靠紅牆坐著。一個個像傷兵樣沒精打彩。街南,紅眼還在跟百姓談著什麽,手上下揮舞。那幾個百姓終於走了。紅眼朝我走來,身後跟著一幫士兵。他們越走越快,一會變成小跑。我希望他們不是衝我而來,可他們卻是衝我而來。

 

紅眼跑近來,吼叫著:“你哪兒來的?”我重複說我是空軍的。“你哪兒弄的這車?”我渾身開始冒汗。兩小時前我從北大出來,南京大學曆史係的趙姓同學送我,到處都不通車。怎麽辦?搞輛車子吧。我們在路邊堆積的自行車裏發現一輛沒有上鎖的破車,車輪子都不圓,騎起來比跑還費勁。但還踩得走。看來是沒人要的破車。我便騎了它,別了小趙。

 

哪來的自行車?我隻好說是路邊撿的。

 

“撿的?我看你是偷的!你就是那打砸搶分子!老實交待,你是誰?”

 

我再次把身份證遞給他。他看了一眼,說:“我們的身份證都有鋼印。你想騙我?怎麽沒有鋼印?”我說我沒及時交相片,所以沒來得及交給司令部蓋鋼印,有通行證就夠了。他突然狂吼一聲,“你是個冒牌軍人! 立正!”我隻好立正。“瞧瞧,他像個當兵的嗎?”他踢了踢我的腳。旁邊圍觀的士兵都哄笑起來。“稍息!”他又喊道。我隻得把腳分開。我感到口裏發幹發硬。“立正!” 我又站直了立正。“你不是個軍人。要是,也是個臭兵!你是哪個部隊的?”我說了我部隊番號和居地。“我沒聽說過這個部隊。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是個特務!冒充軍人!――剛才你說什麽?”他當胸一拳打過來,“你說什麽?嗯?!”他又給我一拳。我退了一步,站穩。他要發泄,不要回答,我隻有沉默。“你看到他們燒我們的弟兄?看到他們把我們的弟兄吊在橋上?你知道我們多少弟兄在坦克裏活活燒死了?你難過,為誰難過?你是個畜生!?”他掏出手槍,用槍口戳著我的胸部, 聲調越來越高。“你哪兒弄來的這套軍衣?是不是從我們犧牲的弟兄身上剝下來的?你殺害了我們多少弟兄?”他咬牙切齒,“搜!”他揮著手槍,“你要是個特務,我就親手斃了你!”

 

天哪,千萬別搜我的背包!天啦。我的汗炸了。完了!完了!

 

幾個士兵開始搜我的背包。兩個士兵蹲下來摸我的褲腳。搜包的發出一聲大叫:“有反動傳單!”他們把傳單遞給紅眼。紅眼抓著傳單,咆哮起來:“你肯定是個特務!你那身軍衣肯定是從我犧牲的弟兄身上剝下來的!” 他一拳打在我臉上,“說!是誰派你來的!”我的鼻子打破了,血噴了出來。我嚇傻了,隻往後退,可後麵的士兵戳我的背。我朝左躲,左邊的士兵用拳頭和槍托把我砸回來。突然有人高呼一聲,“打死他,為我們的兄弟報仇!”

 

呼聲剛落,所有士兵都撲上來。拳頭,槍托,靴子。一團亂。我隻是躲,兩手護著頭。我被打倒在地,我掙紮著站起來, 昏亂一團。我雙手招架著不讓打到致命處。

 

“吊死他,給我們的兄弟報仇!”一個士兵喊著,晃著一圈白繩。他們突然都一齊停住。紅眼接過繩索,用繩子做了個套圈,士兵們讓他過來把那套子套在我脖子上。

 

天要塌了,地下開裂,我就要墮入無底深淵。我架起手,不讓套子套到我頭上。我被踢坐在地。我掙紮著站起來,又被踢得跪下去。我縮著頭,揮著手,拚盡全力不讓那索子套到我脖子上。我拚盡全力吼:“我是當兵的! 放開我!放開我!” 隻要那索套套住了我的脖子,什麽就都完了。他們兩邊一扯,我一會就會翻出白眼,吐出舌頭!他們全瘋了。他們的仇恨已被煽動起來了。天啦,救救我!天啦!救救我!我突然聚焦全部力量,站起來,推開麵前所有的手,跑出那一圈人!

 

朝哪兒跑?三十米外走來一個穿上校服的威嚴軍官。我跑過去,撲在他腳下,抱住他的雙腳,“求你救救我!救救我!我是空軍。我說錯了話,他們要吊死我!求你跟我們部隊聯係!”上校立定了,俯首看著我。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他麵貌和善,眼裏有些憐憫。“站起來,告訴我怎麽回事!”他平靜而嚴肅。紅眼追了過來,“他冒充軍人,誣蔑戒嚴部隊,還想散布反革命傳單!” 我哭著說:“請聯係我們部隊!要不就直接跟空軍聯係。他們會證實我的身份。”紅眼拎著那繩子要湊過來。上校說,“好了!去調查核實一下!” 我抱著上校的腳不放,“請把我帶著。求你救救我!求你!”如果我留在這裏,這些瘋狂的家夥會折磨死我。上校說:“我們會調查。”他轉向紅眼,“把他帶過去。”又轉身跟紅眼說了些什麽。兩個士兵走過來把我拖起來,拖到紅牆邊,然後端槍站在我身邊。

 

紅眼一會過來,狠命地踢我,叫我坐下,然後蹲下來用那索子捆我的腳。“要不是政委,你早上了西天。我們白天不能弄死你,天黑了我再來用刀割你。我要親自一刀刀把你割死!”他叫一個士兵幫他扯白索子的另一頭以讓小繩子切進肉裏。他把我的雙手扳到背後捆起來。離開前他說:“夜裏沒人時我們再來結果你!我去弄些汽油來當街把你燒成灰!等著吧。還讓你多活幾個鍾頭!”

 

我坐在紅牆邊,渾身冒汗。我有點糊塗。這是場噩夢?我的襯衣被撕得破破亂亂,沾滿血滴。嘴唇腫起來。身上四處開始發痛。但不一會所有的痛都被繩索的勒痛壓過了。而繩索的勒痛又被一波一波走過來的士兵對我的踢打壓過。一個黑紅臉的家夥蹲下來,將煙頭按在我的腿肚上,“我要讓你嚐嚐被燒的滋味!”灼痛如針刺,我忍不住叫出聲來。這個畜牲笑得像個野人。煙頭按在肉上,燒得要熄了,他又猛吸幾口,彈掉灰,再按在我腳上。直到煙盡火熄。他把煙頭丟在地上,啐了一口:“等著,我們天黑了再來把你弄死燒成灰!”

 

一會,一個斜挎把輕自動步槍的中年精幹瘦猴走過來。他臉如刀削,兩眼如突出的刺刀。他的穿著顯示他有特別權力:他穿非常輕薄的消閑短袖綢質襯衫和發亮的皮涼鞋。由兩個兵帶著,他徑直朝我走來,好像是專為我而來。他眼裏充滿對死敵的仇恨。見到他我渾身繃緊。他走過來,用那黑黑的槍洞頂著我的額頭,咬牙切齒地喝問:“說,誰派你來的!你膽敢說謊,我立馬給你一梭子。”他的話鏗鏘有力,像石頭打著我。他看來有這個權力。他的手指扣在扳機上。我的全部注意,我的全身都緊張起來準備迎接子彈。我的心架在了弓弦上,備好彈出身體。我盯著他扳機上強有力的手指。我舌頭發硬,不能發聲。他一腳踢過來,踢得如此有力,如對我掄了一大鐵錘,緊接著他突然掄起鐵槍把砸在我頭上,我感到腦袋發木。“說!” 他肯定受過特別訓練,他的動作迅猛如電,力大無比。我被打得歪倒在地。他黑洞的槍口仍然直逼我眉心。我坐不起來,我歪著身說我是個當兵的,身份證上忘了蓋鋼印,他們正在調查核實。我說得結巴。我心裏暗暗求乞,求他別扣那扳機,求乞那槍口轉開。“這麽簡單?嗯!” 他又一腳踢過來,說話時仍咬牙切齒。“我真想立馬給你一梭子!”又是當心一腳。“我留你一會。夜裏我來親手收拾你!”又是一腳,然後走開了。像是一輛火車從我身上碾過,我被碾成了泥。

 

一撥撥的士兵三五成群走過來,踢我幾腳,罵幾聲,但都沒有那個精幹瘦猴的踢打恐怖有力。而所有的踢打的痛楚一會就被繩索切進肉裏的痛蓋過了。繩索如刀,直切肉裏,不斷咬進。痛如針,直往心裏刺,越刺越深,我無法阻擋。我咬牙強忍那不斷切進肉裏的痛。那痛如堅硬的海浪一波波擊打我。我的汗一波波湧出來。太陽燒烤著我。不一會我就汗幹了,心裏火燒火燎。我眼前一陣陣發黑。我感到黑煙就從我燒幹的身體上升起來。我的魂正隨煙飄出,繞在我身上。我強睜開眼。我必須睜開眼。我得用全力留住我的靈魂。我不能放棄我的肉體。我必須清醒,在有人來要我的命時能全力保護這個肉體。我半閉上眼,開始深呼吸,縮在一塊,讓最少的太陽照到我。

 

我盼著時間快快過去,盼著太陽快快離開,又怕太陽落下。他們會在天黑後處理掉我。終於,陽光沒有了,街燈亮了。街道上頭戴鋼盔腳蹬皮靴的大隊士兵成方陣一撥一撥從東向西邁進。方陣前帶隊的手持閃亮的鐵棍,如行進的樂隊的指揮。皮靴砸在地上,發出威武齊整的誇誇聲。他們高喊著“一!二!三!四!”喊聲驚心動魄。他們威嚴雄武,一個個鐵麵無情,仿佛剛征服這座城市的外國軍隊正向被征服的百姓耀武揚威。這喊聲,誇誇聲和鐵麵的士兵讓我發抖。

 

天黑了。忽然有兩個十七八歲的小兵來到我麵前,“老鄉,你怎麽到這兒來了?”一個年輕的問。他們是廣濟的。“要幫忙嗎,老鄉?”我烤幹了。我感到血在腦子裏凝固了,我的喉嚨幹硬了。如果他們今天不殺我,我也會幹死。水至少會讓我再多活幾個小時。我說:“有水沒有?”他馬上打開腰上的水壺,對到我嘴上,“慢點喝。” 這清涼的水有多甜多美! “你也餓了吧。對不起,我沒吃的給你。我們從進來後就一直沒吃的。夜裏我們會發吃的。” 我一會喝幹一水壺。“還要嗎?” 我點頭。他馬上跑向街邊的水管,一會又抱著一壺水回來,對到我嘴上,雙手舉起。我又幹了一壺水。幹裂的地麵濕潤了,枯幹的禾苗開始複生。我用老家話說,“你能幫我個忙嗎?”他望望看我的那個傻家夥,說,“他跟我是一個部隊的。說吧。” “請轉告我的女朋友你在這裏見到我。”我告訴他玲玲的地址姓名。其實玲玲並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知道她最關心我。她的地址也好記。我必須讓她知道我在這裏被抓,在這裏被弄死。他說:“在部隊時不讓那樣。我退伍後一定通知她。”他剛重複了一下玲玲的地址,那個看我的就吼起來,“走!還沒說夠!”他回嘴說:“他要喝水!”我說:“我真不知怎麽感謝你。”他說:“老鄉,對不起,我得走了。我們班長叫我們別呆長了。他也是我們老鄉,也想來看你。好。保重。”我說:“保重。”他們跑開了。

 

街燈有些發綠。我在滑向地獄。我沒法中止下滑。我被捆死了。一個麵如黃土的士兵挎著衝鋒槍看著我。我能不能勸他把我的繩索鬆一點點,甚至放了我?這也許是我唯一逃生的機會。他放了我,會受懲罰,但不會有死刑。如果我的手腳沒捆,我可如別的士兵一樣走在街上。我可翻過街南麵那堵牆,幾秒鍾內就逃出地獄。幹嗎不試試。

 

我對看我的士兵說:“你好。你老家那兒的?”

 

他沒理我。我又重複一遍。

 

“關你什麽事?”他惱怒地說。

 

沒指望。“能不能把我腳上的繩子鬆鬆?”

 

“少廢話!我們還弄死你就是好的!鬆什麽鬆?”

 

跟這樣的傻瓜沒法談。還是省著點,準備應對那最後時刻。

 

夜裏十點左右,兩個便衣來到我麵前。一個背上扛個很大的帶燈的錄像機。聽口音是北京人。那高個開始錄像,另外一個舉著強光燈照著我。那高個叫我自述我的姓名,哪裏來的,為什麽到這裏來了。他把我背包裏我印的十幾種詩集扇形攤開,一一拍下――他們將把這些當作我反革命的罪證。在處理掉我之前,他們得存檔。想到這裏,我口裏發苦。最後時刻逼近了。我不能自控,我開始發抖。這是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痕跡。錄下這些,他們會知道誰被處死了。拍完,那個穿黑色短袖衫的問:“你有什麽要求?”那些被判死刑的在處死之前可以滿足一個要求。我想哭。我什麽也不想說。可我還是說:“能不能給我鬆鬆?” 我不知我的手腳是否還是我的。他放下像機,蹲下去給我解繩索。“這樣捆了多久?”我說:“兩點多鍾捆的。”他說:“我可以給你完全鬆開一會,可我警告你,千萬別跑。到處都是真槍實彈的,你一跑他們就會馬上打死你。明白嗎?”“明白。”“好。我陪你一會,讓你輕鬆一下。”他解半天解不開,“操!怎麽捆這麽死!”他終於解開了。他把索子丟在地上,叫我伸伸腳。可我動不了。腳完全死了。他幫我拉直腳。一會,一股刺痛從捆處穿進來,如一鐵針,直穿心裏。好一會後,一股舒服才慢慢滲入。我的腳還是我的,手也還是我的。

 

“你撞槍口上了。”高個挨我坐下,歎了口氣。他知道我會馬上被槍斃。“你餓嗎?”我說不餓。他說他有些壓縮餅幹。可我沒有半點俄的感覺。他讓我感動得要哭。他說他是北京公安局的。“你撞槍口上了。你跑這裏來摻乎啥!”他沉痛地責怪我。我不知如何應對。他問我抽煙不,我搖頭。我們就這樣默默坐著。

 

坐了一會,他說:“我得再把你捆起來。我會捆鬆些。”他一邊捆一邊問:“痛嗎?緊不緊?不舒服就吱聲。我就不捆你的腳了。”他對看我的士兵喝道:“他的腳就不用捆了,聽到沒有?你有上膛的槍,還怕他跑了?”說完他才走開。

 

這時隻有兩個士兵看著我。許多帶槍的士兵都歪倒在牆根下,有些在南牆邊走動。我雙手捆的很鬆,我的雙腳還是我的。要是我能掙脫捆在手上的繩索,從看我的士兵手上奪過他的槍,打死另外一個,然後跑向南街,誰擋道就幹掉他。到了南牆,我一躍就跳過那邊。許多士兵會朝我開槍,如果子彈在我翻過南麵那堵牆前沒打中我,我就可能逃生。許多士兵不能輕易翻過那堵牆,而也隻有少數士兵敢翻過牆去追我。南牆外的民居裏一定有很多小胡同。幸運的話我可能找到一個藏身之處。如果我想活命,這是最後的機會。--不行。我會死得更早。我掙不脫這繩索。我能搶到一把槍,可裏頭有多少子彈?在跑過街道到達那堵牆前我不可能不被子彈擊中。

 

槍響聲不斷傳來。在綠幽幽的街燈下,偶爾一列列全副武裝的士兵走過。綠幽幽的光照在士兵黃黃的軍衣上,照在黝黑的樹和幹枯的街麵,使這裏如同地獄。

 

這時,在大地的終點,在遠方的深山裏,人們都入睡了。我卻被綁在這絞殺人的機器上,機器的輪子正轉動著,把我帶向那個絞殺箱。我該跳起來衝出去,死命尖叫,在雨點般的子彈中倒下,讓我的靈魂蹦出我的血肉之身。可我動彈不得,隻得老老實實呆在這個死亡機器的帶子上。

 

如果父親知道我死了,他還能活嗎?哥哥們會以為我能躲過一切災難,甚至流亡國外。他們會安慰他們的孩子說我會多年後榮歸故裏,正如父親談及伯父。伯父在六十年前參加革命。如今,許多在家鄉同時參加革命的正睡在這我背靠的這堵紅牆後的某間房子裏,也許與我隻相隔幾百米。李先念是政協主席,秦基偉是國防部長。伯父失蹤時隻十八歲。據說他在田裏幹活幹得好好的,田埂上來了兩個人叫他去開會。他去了就沒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從此音訊全無。父親說伯父常這樣唱國際歌,“起來,雞巴塞在你口裏(饑寒交迫的奴隸)!” 要是有人把這報上去,他肯定要被“肅反”。那時一句話就會招致殺頭。紅軍在我們老家殺了數以千計的自己人。那時他們沒有子彈。肅反靠砍頭,用鋤頭砸後腦或活埋。伯父是怎麽死的?他死時經曆了痛苦沒有?那刀割進脖子,那鋤頭砸在後腦的銳利痛楚隻有他自己感覺到。而他被捆綁,被宣布死刑後所經曆的恐懼沒人知道--除了現在的我。我被綁著,無處可逃,靜等死亡,一如六十年前的伯父。我比伯父強。現在他們子彈多的是。

 

明天,太陽升起來時我就不再帶著我這個身體從這裏移到那裏。我的眼睛沒有了,這天空和那曾經讓我心悸的明亮的陽光於我將不複存在。而此時,我可想象自己遊走在未來的任何地方,我可以走在我曾經千百次來回走過的去小學的路上,一如我的孩提時代。我可以並肩和未來的孩子們一道在那路上行走,同樣的溫火般的陽光在我四周波蕩跳躍,一年後,百年後,千年後,隻要那條路還在那兒,隻要路邊的草還繼續生長。可這個我卻不會在那兒了。

 

這個我已在這個宇宙中存在了億萬年。他曾經存活在一滴水裏,一粒微塵裏,存在一個細小的生物裏,存活在我千萬年前千千萬萬的祖先的生命裏。我千千萬萬的祖先與猛獸搏鬥,在暴風雪中本能地護著我,在暴雨中縮在洞穴裏用雙臂緊緊地圍護我。春天裏父親犁地時撿了幾個花生,舍不得吃留下來帶給我,隻為了給我點更多的營養;我常常早上三四點鍾爬起來去跑步鍛煉以使自己有個強健的身體,我在北風呼嘯的深夜在那丁點大的油燈下讀書來充實自己 ……..。我所有祖先父輩和我自己為這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個我,這個有著靈魂的身體被一顆子彈瞬間摧毀,變成一縷氣消散?

 

也許我沒什麽悲哀的。我遲早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生命結束於今天,這隻不過縮短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存留。難道今天就死和七十年後再死有很大差別?

 

可是天哪,我還沒準備好如此唐突地死去!我沒準備好!我的這個身體,我的靈魂,我這思考,寫作,行動的能力還根本沒有發揮過。我從他人那兒吸收的生命還沒有傳輸出去。我應有更多的時間把我的生命寄存在哪兒。我從空氣,水,陽光,從所有天然物質中,從我吃的穿的從書本等所有人為創造物中獲得生命,建成了這個我。我渴望將我的生命存儲下去,存儲在我的創造物中。千百年後,一個有靈魂的人,會品味我的文字,陪我流淚,陪我震顫。他能感受我這個生命,知道我曾經存在於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如今,我的生命卻要被就此砍斷。沒人知道這個我,這個樣子,掙紮過,愛過,夢想過,哭過,活過。這個我,由肉骨構成,就要變成氣體,飄到空中,隨風消散!

 

當我的身體被子彈洞穿的一瞬,我的靈魂會彈出身體嗎?它能變成一隻小鳥或飛蝶?--它必須變成什麽!我如此強健的體魄,如此活躍的靈魂如何能就此消亡!他必須變成什麽飛到我心係的人那兒,落在他們身邊的樹上,發出聲音或揮動翅膀讓他們知道那就是我!我必須從我的骨灰中升起,以鳥或蝴蝶或小蟲的形象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會就此灰飛煙滅!我的生命得變成什麽存活在這個世界上。至少它要變成一縷自行不散的氣,飛向空中,獨立於雲塵之上。它能凝聚成各種形狀,能降落在不同地方,能變成各種顏色,永不消散!

 

不,我的生命不能就此終結!我還未證明我活過!我必須逃脫!可我不會魔術,不能解開手上繩索,不能隱形,不能飛過那堵牆,飛過那屋頂。我象被關在籠子裏等待屠宰的雞。

 

時間終於到了。一輛軍用卡車開過來,停在街南。卡車上跳下許多頭帶鋼盔腳蹬皮靴的士兵。他們下來,在牆邊列隊,看齊,紛紛嚷嚷,喊叫聲一片,很急很忙。一會一隊士兵奔我而來,喊叫聲奔我而來。

 

“把他捆起來,用刺刀把他捅死!”他們圍過來,吼著,叫著,靴子在地上碰出卡卡聲,一派混亂,叫嚷不斷。“先把眼睛蒙上!”“站起來!”許多人在吼叫著發布命令。附近被拖過來的百姓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饒命!饒命!――”――時間到了。準備好了?給這個世界說再見。準備好了?

我被拖了起來。我站不直,兩腿綿軟如泥。他們抓著我,可我直往下墜。我口裏發苦;舌頭發硬,象是一根木頭塞在口裏,不能轉動。“跪下!”有人踢著我的腿窩,我被踢到跪下。他們先蒙上我的眼。那蒙布勒進肉裏。世界黑了。我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兩個拇指被綁在一起。--要執行死刑的犯人就是這麽綁的。這樣也許更好。我看不到槍口。

 

槍托狠狠地戳在我胸口,腹部,砸在我背上,手上。“誰有刺刀?讓我先把他的喉嚨割斷再槍斃他!”有人吼著,接著有人抓我的脖子,我拚命縮著我的脖子,結果是挨了幾拳,刀子並沒有切入脖子。我想尖叫,狂吼,可別人已替我吼了,叫了。準備好,別怪我,父親,玲玲,所有關心我的,我就要這樣離開。你們決想不到我會就這樣離開。他們會把我帶向南牆,在那兒短距離槍斃我,他們會把我丟到野外他們備好的坑裏, 把我埋了或把我燒成灰,沒人知道這一切。

 

我突然想爆發我全部生命,打碎這個世界!--我為何遭此結果?這是我命中注定?天啦!我的天啦!

 

他們拖著我走過街道。然後我感到他們把我朝上拖,應該是拖上了卡車車廂。――他們要帶我到個僻靜的地方去近坑槍殺。一個士兵用竭盡全力用槍托砸在我胸上,“槍斃便宜了你!”他吼著,充滿仇恨。我感到胸骨被砸斷了,裏頭的東西都挪了位置,痛得不能喘氣。我繃緊,頭縮著,胸勾著,準備承受打擊,可我隻能繃緊部分身體,我不知他們會打到哪裏。我確知我這身體馬上就不再為我所有,馬上就是一攤廢物,對它的損害多少大小已沒什麽了,可我還是本能地護著它。我坐到卡車上,士兵兩邊夾住我,一人扣住我的一隻手臂。在別的同赴刑場的人的尖利叫聲中,我不再發聲。命運早就被決定。此時求乞隻是枉費精力。讓整個身體,全部精神準備好,讓身體和靈魂緊密相連去應對那最後時刻;哭叫隻會把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到來之前撕碎。

 

突然一聲尖利的叫聲傳來,那尖叫聲如豬被刀捅進喉管時發出的,“救命!”緊接著就沒聲了。叫聲讓我發顫。那人定是被刀割了喉管。一個士兵問:“我們是現在幹掉他還是等會?” 他們會把我們一個個地幹掉,我等著輪到我。遲早已沒多大關係了。我已在他們推我跨過那道門時先期跨過了;子彈穿過我的身體時不再會有更多疼痛。

 

卡車開動了。一個士兵咬牙切齒地說:“要活埋你!活埋前我要用刀把你的臉皮剝下來!”--剝吧,我不在乎。

 

--他們是把我們拖到郊外人不知鬼不曉的地方,在那兒幹掉我們然後就地埋掉。我感到卡車向左轉了一下,又右轉,又向左,然後直行,然後左右轉了很多回,停下了。我被拖了下來,丟在地上。

 

嗵!啊喲!一聲踢,一聲慘叫。一個四川口音的咆哮著:“老子踢死你們這些反革命!”“反革命!”嗵!啊喲!“你們想推翻政府?”嗵!啊喲!“推翻共產黨?”嗵!啊喲!他一人一腳。他的腳力巨大,我感到靴尖插進我的背骨,疼痛直戳心窩,一腳踢過,我也忍不住一聲啊喲,半天喘不出氣來。輪踢了一遍,然後他問我們為什麽參加反革命活動。我說我是空軍的。他一下來勁了,“叛徒!內奸!你長得壯!部隊喂養你是為了讓你參加反革命!啊?你是個好沙袋,讓我練練!”嗵!嗵!嗵!我繃緊背後讓他踢。可每挨一腳,我都忍不住發出哼聲。一會有人過來問我老家哪裏的。我說我是紅安的。那個踢我的家夥輕聲說:“我是荊州的。”他再也不踢我了,馬上拿別人當沙袋去了。

 

有個武漢口音的說:“夠了!別踢了!”那家夥才停下。他好像是個軍官。然後他問我些問題。一會我聽到他跟什麽人在低聲說話。我隻聽到“將軍縣”“大學生。” --他是在談我。一會,他挨近我,小聲問:“你怎麽搞到這裏來了?你有什麽要求?” --看來他們一時半刻不會斃我。我說:“手上的繩子太緊,能不能鬆一點?” 他說:“我們正要換繩子。”一會就有人解下我背後的繩子,重新捆上,捆得鬆多了。可我一動,才知道我們是捆在一根長繩上。

 

--他們把我們丟在這裏是什麽意思?他們還沒挖好坑?我還有逃生活命的機會!

 

“老鄉,你紅安哪裏的?”突然有人用我家鄉話跟我輕聲說話。一問才知他是個新兵,距我們家隻十裏地!我看到了活命的希望!我忙用老家話說:“求你!你可以救我的命。你們部隊有沒有紅安的在當大官?有就給他們傳個信,說有個空軍來的老鄉在這裏。讓他們設法救我。求你了!”他說:“老鄉,我們部隊有好多老鄉當大官。我是個新兵,哪能去見他們?他們根本不讓我見啊。”我忙說:“隻要這個部隊有個有權的老鄉他就能救我!求你,我隻有靠你了。明天早上他們就會槍斃我。你隻跟他們說有個老鄉被誤抓了。隻要個有權的當官的就行!”我知道部隊的規矩。一個小兵可直捅到當司令的老鄉家去跟他聊天。可這小兵得機靈,膽大,能說會道。可這個老鄉膽小。我正跟他說著,有人吼了一聲,“你跑這裏來幹嗎?滾!”他一聲沒吭就慌忙逃走了,連個再見都沒敢說。

 

希望又落空了。

 

遠處傳來嗵嗵的槍聲。一會又沉寂下去。坐我旁邊的在低聲啜泣,他竭力不哭出聲來,但那壓抑的啜泣使其更覺悲哀。那個踢我的和那個對我和氣的軍官都走了。很靜。我們可能是坐在個走廊裏,風很大。剛坐下時那冷風讓我渾身燒痛好受了些,可坐久了冷風就讓我汗濕的襯衫和褲子冰涼。六月的夜風怎麽這麽涼?就好像坐在冰涼的河水裏。冰冷的河水流過,冰冷漸漸切入肌膚,切入骨頭,鑽進心窩,它要刨走我內心深處的那一點餘溫。――這時,這座城市裏的人們都開始熟睡。所有控製這軍隊,掌管屠殺的國家領導也都在距我不遠的溫暖柔軟的床上酣睡。有的正做著美夢,口水從歪斜的嘴裏流出來。此時,許多人相擁而眠,有的正在交配,新的生命正在製造中。我卻在被捆綁在這兒著等死。--別胡思亂想,得聚集全部意誌來堵住這步步深入的冰冷。我勾頭縮背屈膝,把身體縮到最小,讓那寒流隻衝刷到最小部分。我一陣陣繃緊肌肉來抵抗寒冷。我盼著這寒冷的夜晚快些過去,可又想早晨晚些來到。――他們會在早上把我們拉出去幹掉。

 

突然又有了混亂的嚷嚷聲。我們被踢著站起來。我站不穩,腳麻木了不聽使喚。最後時刻真的來到了。我們被踢打著,推搡著,被喝吼著,“走!走!”臨死的恐懼使我害怕前移,而眼被蒙上我也不知如何動腳。他們戳打著我,喊叫著,“走!快點!快點!”我們被換上連著的鐵鏈,從背後銬上。我不得不挪動。突然我被人猛推一下,臉撞在鐵硬的牆上。嘴唇又被撞破了,血流出來,有些鹹。蒙布錯動了,從蒙布下方我看到血滴到血跡斑斑的破襯衣上。他們會把我們帶到郊外,埋在野地裏。我的血將歸於黃土,這時流些又何妨?

 

我感到他們在把我們向上推。從蒙布缺口我看到我們正被趕到一個帶鬥蓬的小貨車的車鬥裏。我被踢倒趴在車廂冰冷的地上,有人趴在我身上,又有人趴在我身上的人身上。我們就像劈柴一樣層層碼起。一個屠夫坐到頂層,他的靴子靠著我的頭。我臉上的蒙布挪位了,我看到一張跟我一樣壓在鐵皮上歪扭發紫的臉。我的胸在變形。我的所有骨頭都在變形。我不能喘氣,不能動彈。尖刀從四麵八方刺向心窩。我用全力擋住,不讓這些尖刀插入我的小腹,插入我的肺部,插入我的心窩。我拚死掙紮著呼吸。多吸一口氣是一口氣。--這是我生命的最後旅程。我們死定了,他們可以隨意處置,他們決不會讓我們再活著出去。我們被這樣憋死和到那墳坑前槍斃都是死。可讓自己能多活一會就是一會。――天哪,你看到了嗎?這就是我最後的旅程:堆在屍堆下麵,頂上坐著我們的屠夫!

 

“聽著,” 一個屠夫用鋼盔敲打著我的頭。“開車後要是哪個發出半點叫聲,我立馬把你掐死!聽到沒有?”沒人應聲。他咆哮著:“聽到沒有?”“聽到了!”回應伴隨著女人腔的哭聲。我發不出聲來。他一腳踢在我臉上,“聽到沒有?”我隻得竭力發聲:“嗯!”“大聲點!”他用鋼盔在我頭上猛敲一下,那鋼盔打出嗡嗡聲,打得我頭發木。我用全部力氣吼叫:“聽到了!”

 

我的嘴緊壓在鐵硬的地上,血和地上的灰土混在一起。我閉上眼。身上壓得越來越重,我的胸骨肯定全被壓斷了。我活不過這趟路。他們該有點人性,一槍打死我再往外運屍!

 

車子開動了,他們打開音響,歌聲刺耳。他們要用這音響蓋過我們可能發出的慘叫。車子正開過北京的街道,可以聽到喇叭聲。他們害怕我們發聲驚動行人。那歌聲連綿不斷,一曲接一曲。唱歌的充滿激情。我的手被反捆在背後,粗硬的鐵鏈將我們反鎖在一起。我所有的痛苦一會就將結束。明天我們將在永恒的黑暗中。我不再可憐自己,不再想父親,哥哥或玲玲。歌聲從前廂浪過來,在黑暗中,在我們層層疊起的肉與肉的縫隙間如水流動。它肯定也漫溢在卡車開過的街道,有人會看看卡車,車道旁騎車的人們或許會跟著哼唱。他們誰也不會想到,在車廂裏我們像被宰的豬層層疊疊碼著。

 

 

二.號子

 

車停了,歌聲也中止了。我身上的人開始挪動。他們踩著我。身上壓的挪開後,我被拖得站了起來。好一會我站不住,過了一會我感到四肢還是我的,我有點驚喜。我還能活動,我還活著!胸骨也沒被壓斷!

 

我們被推打著,拖著向前,一片混亂。哭叫聲,吼罵聲混成一片。我們正被趕到他們昨夜挖好的坑旁。他們會先槍斃我們再埋還是會像日本鬼子對付遊擊隊一樣把我們活埋?哪個死法好受些?天哪,有人得為我們報仇!可誰知道我們就這樣被弄死?就是有人知道,他們找誰報仇?

 

我突然聽到門打開的聲音,我聞到地下坑道裏發出的陰冷的潮黴。我聽到各種聲音的回音。我們可能被拉到個地下坑道。他們要在這裏處理我們?他們把我們手上的大鐵鏈換成繩索。我有些糊塗:這是哪兒?我被推坐在地上,地麵堅硬,潮濕,冰涼。有人問我姓名,單位。然後我眼上的蒙布被解開了。好一會我什麽也看不到。漸漸地我看到我在一個四麵鐵欄的籠子裏,坐在小桌前黑幽幽的人在記錄什麽,許多黑幽幽的人站在旁邊。有個黑幽幽的人上來把我手上的繩子解開了。有人命令我把衣服脫光。這是間地下室,這裏的人全像鬼。這是個秘密監獄?牆壁黑幽幽的,頂板黑幽幽的。他們要幹嗎?

 

“起來,跑!”一個黑幽幽的人狂吼一聲,對我揮舞著根黑棒。我的衣服鞋子都被丟在我懷裏。我站起來抱起衣服鞋子,不知往哪兒跑。鐵門打開了,對著一個陰森黑暗的長廊。我渾身發抖,牙齒打架。 我隻得往那長廊裏跑。“快!快!快!”我跑到走廊盡頭,牆上有扇門打開了,一個黑衣人守在門邊,我一跑近,他就抓住我的肩膀,在我背上猛擊一拳,吼一聲:“進去!”

 

我被推進一間屋子裏。背後的門關上了。

 

我抱著衣服鞋子,看著這間屋子,好一會才明白我是被收監了。許多眼睛如燈泡對著我,那燈泡都鑲在一付付鬼臉上。他們盯著我的目光讓我害怕,象是餓虎正打量著丟進籠子來的一隻怪獸。我不知所措。他們也像被我嚇呆了,都隻盯著我,好半天沒人吭聲。

 

“把衣服放下!”好一會有人憋足氣對我下達命令。我看著他,這家夥眼睛發亮,胡子連鬢,有點胖。我把衣服放下。這是個號子,看來一時半刻我不會被處死,我得跟別的罪犯呆一陣。

 

“站直了!”我立正。罪犯常常欺生,我得打好地盤。“向後轉,轉!”

最好是先聽他吆喝,他吆喝必是有點權力。先別跟他計較以惹麻煩。我轉了一圈,轉過來,堆上笑。

“你哪來這一身肌肉!”他好像樂了,可馬上又變換了腔調:“招了:你為什麽進來?” 他死盯著我。

 

打碼頭的機會來了。“我是當兵的。這是個誤會。我進了戒嚴區,我身份證上沒蓋鋼印。他們沒權關我審我。我要是犯了法得由軍事法庭處理。”

 

“你是解放軍?”大胡子眼瞪大了,環顧四周,許多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多臉上都有了笑意,大胡子也笑了。“難怪!從現在起,你得聽我指揮,按監規辦事。不然你就日子難過。我叫大胡子。以後就叫我大胡子。明白了?”

 

我雙手抱拳,對著大家行了個武行僧的大禮,“各位,以後請多多關照。”

 

“你哪來那麽多廢話!少廢話!聽我的:把衣服穿上!”大胡子惱怒地喝叫。

 

我突然感到一股火從心底直衝頭頂。操你媽!你以為你是誰!你再敢跟老子吆喝老子扭斷你的脖子!我盯著大胡子,大胡子也瞪著我。我半天沒動。算了,別跟他計較。他們那麽打你你還手了嗎?忍了吧。這是監獄。他可能是監獄裏安插在這裏管我們的。我擠出傻笑,然後哈腰撿起衣服穿起來。

 

大胡子靠牆坐下。緊挨著他的有四個,一邊兩個,像是一夥的。

 

我穿好衣服,大胡子又下達命令:“把監規大聲讀一遍!”牆上貼著“拘留所守則。”那“守則”說的是要服從管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能散布謠言,製造是非,要揭露他人罪行,要向監管上級及時反映違反監規動向等等。

 

我讀完,大胡子給我介紹了那靠牆的四個。一個是指導員。指導員曾在陸軍當過連指導員,三十五歲左右。他麵貌和善,老成持重,有竭力維護尊嚴的樣子。他好像是這個號子裏的主人。他說他是因經濟問題進來的。挨著他的是小白臉。他的臉確實很白,非常清秀漂亮。他來自四川。他說他是因為給工廠賣高音喇叭不給工廠錢進來的。另外一個叫眼鏡,一個瘦高的戴眼鏡的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他是個售貨員,因為把收的錢裝了自己荷包進來的。大胡子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睛,像是有些得意:“我偷自行車。小事。我靠偷車過日子。他們休想搞清我到底偷了多少車。我不承認,他們拿我沒治。”他輕鬆玩笑的坦白讓我有些迷糊。他說:“記住了,我們這裏隻叫綽號,不叫真名。你就叫‘解放軍’”牆的另一邊還有十幾個人,他們沒有綽號。一個躺在地上,他的背傷了,坐不了。大胡子說他們都是政治犯。

 

大胡子說:“不許談政治。一切行動聽我的,叫你睡你就躺下;叫你起來,你就站直了。有一個馬桶。隻許拉尿,誰也不許在這裏拉屎。人人早上都得去外頭的大茅坑。要是在這屋裏拉屎,拉自己褲襠裏,用褲子打包。” 說完,他叫我坐到政治犯那別。

 

大家都坐在離地半尺的木頭板上。那木頭板蓋住四分之三地麵。另四分之一是水泥的。在木板邊的水泥地上放著一排鞋子。木板上紅線畫出十二個鋪位,一邊六個。幾張薄被疊得齊齊整整放在屋角木板上。毛巾都攤在木板靠牆處。在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個鐵欄杆擋著的小窗洞。那個小窗洞是唯一的進氣口。也許那小窗洞可容我鑽過去,當然得先去掉那幾根鐵欄杆。我可沿牆爬到小窗上,可那鐵欄杆我扳得斷嗎?那外麵是不是有人把守?

 

從被抓到現在,我沒尿過。我的尿道沒壞吧?我忙到馬桶邊去試試。隻滴下黑黑的幾滴,像是尿火,有股灼痛。尿完,我在靠牆的地方坐下來。我得想想,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到了這裏,我如何才能轉危為安?

 

我被關在鐵籠裏。他們隨時都會把我拎出去宰了。這是個直通地獄的過道。但奇跡還會發生。現在關鍵是得在這裏站穩腳跟,不被欺負,也不跟任何人打鬥。

 

我坐下來不一會,有人敲門。大胡子和指導員忙站到門邊。門貼地的地方有個洞。塑料碗,一桶湯和一大堆窩頭從那洞裏遞了進來。大胡子負責接收分發。每人一碗茶色的湯和兩個窩頭。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窩頭。那窩頭黃灰色,像個大竹筍。我咬了一口,糙硬如沙,我嚼了很久,沒法下咽,隻得把它吐了。我把窩頭還給大胡子。指導員說:“就這。一天兩餐。不吃會餓的。試著嚼,慢慢來。” 我一點也不餓。我嚐了嚐那湯,有點鹹味,便喝了一碗。

 

晚餐我也隻喝鹹水湯,夜裏就睡在那木板上。我們十幾個人擠在六個人的位置上,隻能側身睡。我肩膀太寬,壓著一隻膀子側身無從入睡。一早,剛要入睡時大胡子就叫起來:“拉屎?每個人都得去!不然就拉自己褲襠裏!”他踢醒還睡著的。有人醒了,說沒有拉的,大胡子喝問:“要是在這屋裏拉,我要你吃了!”

 

我隻想到號子外去看看,也跟著跑出去。茅坑在走廊盡頭的左邊。在茅坑門口坐著一穿濕黑衣臉白得像鬼樣的人。茅坑裏地是黑的,牆是黑的,頂板是黑的。地上有六個條形坑。要走運就會搶到一個坑,可二十來人,總得有人共坑。共坑不能屁股對屁股,那茅坑隻兩尺來長,隻得先到的就蹲前麵,後到的蹲後麵。誰都不能等。隻有十分鍾。地麵潮濕滑腳,茅坑裏臭氣熏人。我剛蹲下,那個幽靈樣的守門人就站起來喝叫:“五分鍾,三分鍾,起來!起來,走!走!”他揮舞著根黑棍。那個趕我們進來的也衝進來,踢還蹲著的人的屁股,“起來!孵蛋啦?走!走!”那些還沒拉完的隻得提了褲子往外跑。在走廊裏有許多看守,每個人都揮舞著根黑棍,誰落在後麵他們就抽,“快!快跑!快跑!”在號子門口,一個看守守在門邊,把跑近的一個個趕進號子裏;前麵號子裏的都已等在他們號子門口,等著衝向茅坑。

 

連著兩天我什麽都沒吃,隻喝湯。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餓。有時想拉,可每次蹲到那茅坑上卻拉不出來。我習慣了獨自一人悠閑地蹲在那兒,一蹲蹲半個小時,常常蹲在茅坑上看書看報。那茅坑裏卻到處都是人,前麵人的屎氣如白煙騰起直衝鼻孔,後麵人的尿濺到屁股上,臭氣直往腦裏鑽。沒法拉。

 

第三天早上,我剛蹲下去,那人就叫起來,“走!走!”我正要站起來,突然黑了天,什麽也看不到,聲音也突然沒有了, 我跌在地上。我要死了?可我還清醒,我忙趴在地上,閉著眼,不敢動。慢慢地,我感到有一縷清水流過我腦中。好一會後,我睜開眼,又看到東西了!我站了起來,提起褲子跟著往回奔!

 

回到號子不久,小腹絞痛起來。我要拉了。我沒法堅持。我對大胡子說:“我要拉。要用下那個。”如果大胡子不許我用那便坑,我非打得他認爺不可;如果他那幫人誰敢出來幫他,我就連他們一起打,天塌下來再說。

 

大胡子盯著我看看,又望望指導員,“你看呢?” 指導員說:“這是頭一回。早上他去了大茅坑。下不為例。” 大胡子馬上高聲宣布:“快拉!你是解放軍。你去了茅坑。我們今天就破例一回。下不為例!”我很感激。忙蹲到便坑上。滿屋的人就都捂上鼻子。

 

拉完後我感到餓了。我開始嚼那窩頭。我居然嚼下去半個窩頭!接下來的一餐我吃下一個窩頭。再下餐我能吃兩個窩頭,然後兩個都不夠了。大胡子立了規矩,每餐發飯前他都重複:“人人都得一是一二是二,不然我就餓死你。吃不了兩個就上交。不許私藏。要是兩個不夠就舉手,我們按需分配,決不讓你挨餓!”每人就兩個,可很多人吃不完。那吃不完的就都歸大胡子和他們那幫人。每次按需分完後大胡子都會高聲問:“有沒有不夠的?”喊完他就伸著脖子探找。從沒人舉過手。

 

每周吃兩次饅頭。還是一人兩個。我吃罷兩個饅頭還餓,看別人慢嚼細咽我難抑口水。我舉起手,“我還要一個。”大胡子沒聽到。坐我旁邊的代我叫:“解放軍還要!”大胡子大聲喝問:“誰還要?”聽口氣我便想作罷,為多吃個饅頭打一架不值。可坐我旁邊的抬高聲音:“解放軍!”大胡子坐在靠門,我在人堆中。他喊叫:“誰?站起來!”沒退路,我隻得站起來,“我。”他亮玉玉的眼望著我,“是你呀。我說哪個能吃三個!”他舉起一個饅頭,“遞給解放軍!按規矩辦,吃多少拿多少,保證不虧你!”坐我旁邊的都有些得意,仿佛與我共同獲勝。我剛拿到饅頭,眼鏡也舉起手,“我也還要一個!”眼鏡還在啃第二個。大胡子高聲宣布,“給眼鏡一個!”

 

飯後,大胡子滿臉怪笑,湊到眼鏡身邊,叫眼鏡給他點地。眼鏡挪了挪。大胡子坐在眼鏡身邊,開始在眼鏡身上摸索。“這是什麽?”他突然發出一聲怒吼,一耳光抽在眼鏡臉上,眼鏡的眼鏡打飛了。眼鏡號哭起來。 “操你媽!你想糊弄我?你什麽東西?你要三個!拿出來,給老子吃下去!”他摸出那個饅頭,戳著眼鏡的嘴,右手左右開弓,猛抽著眼鏡。眼鏡扭頭躲避,大聲嗥叫。大胡子邊打邊吼,“吃呀!吃下去!你這個婊子養的!你想玩老子?吃!吃!吃!”大家呆呆望著,沒人吭聲。隻有大胡子的怒吼和眼鏡的哭嚎。眼鏡邊哭邊求饒。大胡子並不饒他,站起來狠命地踢他。眼鏡縮作一團,任他踢。

 

我驚呆了。眼鏡怎麽不還手?他怕什麽?這是他們內鬥,我也不便出麵。大胡子踢了好一氣指導員才起來製止。大胡子還罵個不住。指導員對眼鏡說:“這是你的不是了。吃多少拿多少。”眼鏡嚶嚶啜泣,哭得像個小姑娘。

 

當夜,眼鏡就被趕到我們這邊來擠著了。隻能躺在地板上的老馬睡到他的位置上。老馬有些胖大,他說他參加過對越自衛還擊,還立了二等功。他進來是因為對戒嚴部隊砸石頭。他被打的很慘。肋骨被打斷好幾根,內髒也壞了。血水從口裏鼻裏不斷流出來。他的飯是單獨送進來的。

 

人越來越多,有的來了幾天就走了,可進來的比出去的多。有時屋裏有三十多人。而一般犯罪占了一半鋪位,所有其它人都得在僅給六個人躺的位置上擠。很多時候連坐的地方都沒有,很多人都得站著,更不用說睡下了。夜裏為解決睡覺問題,隻得讓更多的人站著值班。每夜號子裏都輪流值班,犯人看管犯人。值班由大胡子安排。每班兩個小時,從晚上九點到第二天七點。每班由他們中的一人領班。領班可以坐下,別的就都隻能站在水泥地上。水泥地上可站十來人。人多了就讓更多的人值班。這樣就解決了睡位不夠的問題。

 

一天夜裏我跟大胡子同班,十點到十二點。他幹坐了一會,就從木板底下摸出一個布包。他打開布包,拿出一個饅頭,掰下一片,正要往嘴裏塞,抬頭看到我。他便勾指頭叫我過去。我過去,他叫我坐下,然後把饅頭一分為二,遞給我一半。我搖頭不接。我羞於在人背後偷吃――其實是當著人偷吃--那麽多的同班的在看著我們。他滿臉微笑,用饅頭碰我的手。我很感欣慰--他隻邀請我與他共享這美味佳肴。我很餓,可我說:“多謝。我不餓。”“真不餓?”我點頭。他笑了,這才開始吃。他把饅頭撕成一片片往嘴裏塞。有些碎末掉在他腿上。他從黑毛上撿起那碎末,把嘴張得老大,伸出紅紅的舌頭來接著,然後合嘴開嚼。臉上的肉便鼓動起來。

 

剛值完班躺下,門開了。有人叫:“蔡錚出來!” 大胡子說:“提審!”我感到突然被吊了起來。我以為他們會放過我。不提審即意味著沒有問題,隻等著出去,要是他們老審你,那就大事不好。我剛進來時已經審了一遍。

 

我開始哆嗦。我忙忙找衣服。我的上衣剛洗了。大胡子遞給我小白臉的西裝。我光背穿上西裝和條短褲,慌忙跟著那人往外走。過了幾道門,到了一間小屋子。那裏已有四個人等著我。有一個是穿武警服的,是個中校。他臉如生鐵,臉上有很多疙瘩,像鐵皮上釘的釘子。一個麵目和善的中年人拿著筆坐在中校旁。一個滿臉黑肉又矮又胖的坐在屋角,手上拿根大棒。他臉上的肉多得打架,一雙小老鼠眼在黑肉中翻動。他上著黑短袖衫,手臂粗壯,肉爆出來。他是那種典型的五短身材:身子短,手短,腳短,脖子短,還有就是那話兒短。還有一個穿白襯衣的站在武警中校後邊。

 

他們叫我坐到靠牆的凳子上,刺眼的燈都對準我。那個和善的拿筆的說:“坦白交待。我們都知道你幹了些什麽。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指著那個武警說:“他是國家安全局的,來問你些問題。準備好沒有?”

 

這些天他們已經詳細調查過我幹了些什麽。他們可能還有錄像。我在街上做了些什麽他們全知道了。他們可能到北大去過,也到我部隊去過。他們知道我以空軍戰士名義給戒嚴部隊寫的公開信嗎?如果他們知道,我不坦白,那就更被動了。天哪,要是他們知道那事,我就徹底完了!我可以告訴他們一切,但絕不能提那封信!

 

我點頭,全身繃緊了。

 

“你怎麽被逮住的?”

 

我說我是去趕火車回家路上,因為身份證上沒鋼印,又對戒嚴部隊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才被逮的。

 

“這麽簡單?”國安局冷諷著問,“按你的意思這全是個誤會?”

 

我說:“主要是誤會。”

 

“我看你不老實!”他突然大吼,“給他點顏色!” 那團黑肉咆哮一聲,跳過來揮舞木棒猛擊我的後頸。白襯衣衝過來,拿根電警棍就往我臉上戳。我抬起手,扭頭來躲。可那黑棍還是碰到我臉上。一個炸彈在臉上爆炸了,我大叫一聲站起來躲那電警棍。國安局和黑胖子撲過來一齊把我按在凳子上,我死命叫著,“別――別――我說!我不敢撒謊!”

 

他們突然住手了。我的魂嚇掉了,我渾身劇烈哆嗦。

 

“你還敢不敢撒謊?”國安局問。

 

“不敢,不敢!”

 

“你必須合作!不然我要你成植物人!你是個反革命!你想不想活著出去?怕不怕腦子失靈?”

我點頭。我知道他們什麽都能幹。腦子壞了比死還糟。

 

國安局遞給我一支煙,“你是個聰明人。你得跟我們合作。吸口煙,好好想想。”

 

我猶豫了一下,接了煙。我渾身抖得厲害。書記給我點著了煙,我沒吸。

 

“休息一下,好好想想。從你到北京的第一分鍾說起,你幹了哪些事。你休想騙我!我幹這行二十年了!你以為你騙得了我?”他把燈調得對準我的眼睛。那燈光刺眼。

 

好一會後,書記說:“準備好了?” 我點頭。

 

“你不會再耍花招吧?”國安局又問。

 

“不會。” 我精疲力盡了,我被燒幹了,我殘廢了。我羨慕電影裏的共產黨。他們能忍受烙鐵烙,夾指頭。我不能。我怕電警棍。隻為現在不被廢掉,我得什麽都說。明天要殺要剮是明天的事。

 

“這才明智。告訴我,你屬於哪個軍自聯?”

 

這個蠢問題哪冒出來的?他想讓我鑽套子?

 

我說:“我沒聽說過這類組織。”

 

“你們部隊有沒有軍自聯?”

 

“沒聽說過。”

 

“撒謊!”國安局大喊一聲,“給他提個醒!”那一攤黑肉如旋風竄過來,對著我的脖子就是一棒。我惱怒地大叫:“我沒撒謊!我沒聽說過軍自聯!”

 

國安局揮揮手,那攤黑肉又滾到一邊抱著棒子坐著。

 

“你殺了幾個軍人?”

 

“我從沒看到過軍人被殺,我也從沒動過手打過軍人。”

 

“別給我撒謊。我們有錄像。承認了省麻煩。等查出了我們就剝你的皮!”國安局說。

 

“你不信可以看錄像嘛。”

 

“我們會看的。好。現在告訴我們從你到北京的那一刻到被逮捕,你到哪裏去過,坐的哪趟車,你住哪兒,見了誰,做了什麽,說了什麽。不能錯過一分鍾。我們知道你幹的一切。休想撒半點謊!不然我們就廢了你,讓你生不如死!重複一遍我說的!”

 

“告訴我們從到北京的那一刻到被逮你幹了些什麽,每一分鍾,不能撒半個謊,不然我們廢了你。”

 

“用你自己的話說!”

 

“告訴你我到北京後的每時每刻的一舉一動,半點不漏。”

 

國安局走過來,抓住我的下巴,他的爪子扣進我的牙,他字字釘釘地說:“看著我的眼睛。”他撥起我的臉,讓我看他的眼。他有雙象瘟豬般的眼睛。“你撒謊就等於自殺!我馬上把你的腦子廢了。明白嗎?”

 

我隻能嗯嗯。

 

“好吧,開始。”他鬆了我,坐回去。

 

我突然渾身冒汗。我得理理。哪些當說,哪些不當說。我做的哪些事會讓我脫不了身?我說了這,他們會追問那。他們會順藤摸瓜。他們會用我說的來判我死刑。我得解釋那傳單是怎麽進到我背包裏的。說是北大學生給的,可我不能說出他們的名字,不然那學生就會倒黴。我得說那自行車是怎麽來的;他們可能有錄像,所以我得告訴他們我在北大門口高舉床板搖晃的事,反正我沒碰過任何人…….

 

我開始述說我這幾天的經曆。

 

當我說到六月五號早上我在木樨地看到坦克被燒時,國安局問:“你燒了幾輛?”

 

“我根本就沒靠近。我怕汽油味和煙味。”我說的是實話。我感到慶幸:我沒燒坦克。那時我真想去燒它幾輛。燒它幾輛坦克才解心頭之氣,才算為保衛百姓做了點實事!我看到有人在旁觀者的歡呼聲中舉著火把,鑽到坦克底下,點著火,鑽出來,站到坦克頂上歡呼,被圍觀的人鼓掌,多麽英雄!可我沒去,我怕聞坦克被點燃後噴出來的煙臭。怕油臭煙臭是唯一阻止我去點坦克的原因。

 

“撒謊!”國安局大吼一聲,“把電警棍拿來!”像通了電,那黑肉又跳起來。我也跟著大聲抗議:“你可查看錄像!要是我燒了車槍斃我好了!”

 

國安局揮揮手,黑肉又退回去了。“我們會看錄像。你知道撒謊會有什麽結果。繼續講!”

 

我被蒙上了雙眼。他猛推著我向前快走。我必須快走,我不知下一步會踏到哪裏。前麵可能會是萬丈懸崖,我一步就會要了我的命,而另一步又可能踏在一個滿是小鳥的窩裏,毀滅無辜的生命。他們推著我,鞭打著我,踢著我,不讓我掂量言辭。我必須說些殃及他人的些什麽或殃及自己的些什麽。我竭力避免那樣,可我要踏腳,不然我會摔倒;我不知哪兒是鳥窩哪兒是懸崖。我得小心不說出牽涉到他人的事。可我被吊的時間太長了,我太累了,我無法細心選擇。我往外吐著,吐著,有時竟沉浸在對經曆的敘述中。我隻想讓他們知道我所見所為的一切。我所見所為的一切此時壓迫著我的神經要奔跑出來,呈現在他們麵前。這樣才讓我感到鬆快。我筋疲力盡,無力去選擇什麽當說什麽不當說。我的神誌被摧毀了,我無力思考。我放棄思考。到最後,我連在部隊給政委信箱塞傳單的事也說了出來。

 

他們對我的坦白很滿意。審問結束後都快五點了。他們叫我在筆錄上簽字。我完全癱瘓了。我隻想他們快點放我走。“簽字前你得念念。”書記把一大疊紙塞到我手裏。我眼不能聚光。我沒有精力去關心我的未來,我沒有未來。我叫他把筆給我。“有記錯的沒有?你得看啊。有誤就吱聲。”書記叮囑。我隻假翻了一下,“沒錯。”我簽了字。

 

回到號子裏,難友們正在酣睡。我在一個大學生身邊躺下,渾身劇烈哆嗦,牙齒打顫。我全身被烤幹了。我緊緊抓住那個學生的雙臂,他醒了。我說:“我完了!”他抓住我的雙臂,“你說了什麽?”“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給戒嚴部隊寫信的事在我腦子裏越長越大,越來越重,像個巨大的石頭,我承受不住它的重壓。下回我要把它拋出去,以免受這重壓。“你跟他們說了什麽?你殺了當兵的?”我搖頭,“你燒了車?”我搖頭。“那就沒什麽怕的。別怕!再也別承認什麽,死不承認!睡吧,別擔心。沒事的。”“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說:“要是你都受不了,那誰還受得了?”他笑了,“睡吧,別擔心。”

 

是啊,我沒說什麽要命的。我害怕是因為我控製不了自己,我要向他們坦白我寫了封“告戒嚴部隊書”的事。那事扯出來就大了。可我什麽都說了,這事我沒跟他們說呀。

 

可我平靜不下來。我是強人,大學生們都圍在我身邊,從我這裏找安慰。可我不強,一下電擊就把我催垮了。我忽然想起楊秀清。他被俘後寫了坦白書。曆史書上說:他成了可恥的叛徒。他是在鐵籠子裏寫的。頭露在籠子外。那時他已不再是他自己。他已越過了生死之界。他將述說他人要他述說的一切,那於他也許是個解脫。

 

好像土匪綁架了我,要我交出一切,可我拒絕交出鑽石。那才是他們真正要的。那鑽石在我腦裏越長越大,它掙紮著要蹦出來。吐出它,我心裏就鬆快了,沒什麽藏掖的,他們就不會再來壓榨我。我隻等著他們再提審我。再提審我我就把這事吐出去以求解脫。

 

三.政治犯

 

他們把人像趕羊一樣趕進來。每過一會,門就開了,幾個人像鴨子般丟了進來。一個學生進來是因為他在宿舍樓前喊了聲“打倒李鵬!” 一個是撿了個催淚彈藏家裏了。他老娘也同時被抓被打。他看不過眼就跟當兵的理論,當兵的把他被打爛了。他臉上見不到眼,見不到嘴,見不到鼻子,全是鼓起吊著的烏紫肉泡泡。我不知他怎麽還能喘氣,發聲,進食。他喘氣時發出嘯聲,像強風吹過窟窿。他言語不清,可他還大罵不止,“這些牲口!都不是人養的!” 一個瘸腿的黑瘦漢子,一隻殘廢的手勾在胸前,身子歪向一邊,根本就站不直,隻能像搖船樣一搖一搖地向前挪動。他說他進來是因為幫忙推軍車。“你怎麽推?”大胡子哈哈笑,歪著身子,一隻腳勾著,像隻斷腿的雞,向前拱著身子,拱了幾下,歪在地上,“你就這樣推軍車?”他學瘸子推車的樣子很滑稽,許多人哄笑起來,那個瘸子自己也笑了。一個北京理工大數學係的研究生正趕去新單位報到,他給站在路邊的戒嚴軍人做了個鬼臉。他們馬上揪住他,打了一頓,把他抓起來了。他不斷地搖頭自責,“我真傻。我的工作怕保不住了。報到期限是七一。但願他們延長報到日期。我真犯昏!”

 

一天一個小孩被丟進來,他光身進來,滿臉恐怖疑惑。“你怎麽進來的?”大胡子抓起他的短褲讓他沒什麽遮羞。他蹲到地下讓人看不到他的小雞雞,可他那又白又嫩的屁股翹了起來。大胡子哈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拍出一聲尖叫,像殺了他一刀。大胡子命令,“站直了!”他站了起來,滿眼恐怖,雙手緊護著小雞雞,好像防人抓走它。“手舉起來,立正!”聽到這命令,他滿眼驚恐,環顧四周,好像要找人救命或問人該怎麽辦。沒人吭聲。他突然哭了起來,把手慢慢舉起來。許多人都笑起來。他的下雞雞縮得像個小肉丁,那地方平平白白沒一根毛。大胡子也偷偷笑了。他把衣服扔下,又命令,“不許哭!”小孩就一聲不發了。

 

“你怎麽進來的?”大胡子語氣溫和下來。小孩說他是天安門敢死隊的。“你是敢死隊的?”大胡子掐了一下他肚子上的白肉,小家夥又發出挨刀般的尖叫。“這點痛都怕,還當敢死隊員?”大家又都笑了。

 

大胡子細細盤問,一會小孩就說了他的來曆:他還在上初中,是背著父母打山東來的。他一來就到天安門加入了敢死隊,得了一百塊錢。他隻十五歲。

 

指導員歎了口氣,叫他挨他坐下。“別怕,不會槍斃的。”大胡子問:“餓不?”他連連點頭。大胡子說:“你這麽多肉,要餓餓減肥。”可他還是從床板下拖出那布包,摸出一個窩頭遞過去。小孩接了,疑惑地盯著窩頭,一臉哭像。他也許以為大胡子拿這東西耍他。大胡子大聲說:“吃!沒毒!”小孩這才慢慢把窩頭放到嘴邊,開始咬了一點點,嚼起來。咬了幾下後,他就快嚼起來,兩手緊抓著那窩頭,像是防人搶去。大胡子說,“他真是俄了。”指導員也滿眼憐憫。小孩很快吃完窩頭,吃完他就在地板上找掉下來的渣渣。他用指頭沾起渣渣,抬頭看了看大家,猶豫了一會才把渣渣按到嘴裏。“還餓?”指導員問。小孩連忙點頭,一邊舔著嘴唇。“沒有了。等開飯再吃。” 他便在指導員旁邊躺下,眼睜得大大的。可轉眼功夫,眼就合上了,打起鼾來。

 

有一個軍人模樣的讓我們迷惑不解。他被丟進來時手和腳被個丁字形的大鐵鏈連鎖著。他穿著白襯衣和黃軍褲,看衣著他是個當兵的。他很壯實,皮膚紅黑。左腳膝蓋以下腫得老大。膝蓋下三寸地方有一個小窟窿。血從那紅黑的窟窿裏滲出來。他被丟在水泥地上歪倒著。他就那樣歪倒著一動不動。我們把他拖到靠牆坐直,可他一會就歪向一邊,溜倒在水泥地上。他的眼眯縫著,一眨不眨。那眼神讓人害怕。他是不是個精神病人?隻有瘋子才有那樣的眼神。有時好像他也試圖把眼睜大一點,可他睜不開。血水從他口裏流出來,直流到地上,他也不吸吸。

 

大胡子問,“你怎麽進來的?”

 

那人沒有半點反應。大胡子吼叫:“說,怎麽進來的?”那人要麽是蔑視,要麽是太累無力應聲,反正沒半點反應。大胡子踢了他一腳,可那人一動沒動,眼還是那麽半閉著,沒有半點反應。大胡子抬起腳還要踢,可他突然停住,“是個白癡。”

 

大胡子過來問我:“解放軍, 你看他是不是個當兵的?” 這人的頭發平短,那是典型的軍人發型。他的白襯衫是純棉的,但一年前我們已經不發純棉襯衣。可我們是空軍,陸軍我不得而知。他的黃褲子是軍褲無疑。他肌肉發達。從衣著和樣子看他是軍人。但百姓也穿軍衣。鞋帽腰帶很關鍵。他赤腳沒帽。我們的腰帶都是特製,上有番號。但腰帶都被沒收了。他也可能是個農民,他的膚色顯示他來自西北。農民不會來北京革命,這麽看他該是個當兵的。如果他是個當兵的,他應該很有文化,可他的樣子就像個白癡。他那白癡樣是被打的結果還是他意誌堅強,特能自控的結果?

 

我沒法確定他是否軍人。大胡子很光火,對那人大叫:“你不說我們就餓死你!”我看著那人。他眼裏仿佛有股輕蔑,回應隻是更多的口水流出來。大胡子又抬起腳要踢他,可那腳沒踢下去。那紅肉翻轉的傷口和血水肯定也嚇住了大胡子。

 

大胡子又問我他腳上的傷是否槍傷。我沒法判斷。那個窟窿可能是子彈打的, 也可能是刺刀捅的。挨近了看它更像子彈穿的。我奇怪他們為何不做包紮?他們怎麽能讓那傷口敞著?未必他們覺得他馬上要被槍斃,沒必要費那個手腳?或者他們要給他取出子彈,包紮會使手術更難?

 

我想既然到了這裏,他必定還有神智。我太想知道他是怎麽回事。我相信我能贏得他的信任。我也是個當兵的,他也許會信任我而告訴我他的秘密。飯來時我主動去喂他。我替他難過。他很可能跟我一樣隻是個老實軍人。他太直太愛逞英雄。他們弄殘了他的腦子,他沒知覺意識。我想喂他,可我一人沒法弄。他得坐直。我叫人幫忙。我們把他扶起靠牆坐著。我用勺子把那鹹湯往他口裏送。我叫他張嘴。他不張。我看著他。他眼裏的光很怪,像死人的,沒有半點活人氣--這就是國安局說的“植物人”?我不敢看他的眼。我隻求他張嘴,可他沒反應。我把勺子塞到他嘴唇裏,可他的牙齒擋住了。我說:“朋友,吃點東西。你要吃東西。” 沒有反應。他看到了我嗎?他沒動嘴,也許他控製不了自己,不能讓嘴張開?還是他根本就沒聽到我,沒看到我?也可能他對大家失去信任。我說:“你也是當兵的?陸軍的?我也是當兵的,空軍。”他好像根本沒聽到我說話。他臉上仿佛流露出一股輕蔑,那輕蔑樣很傻氣,讓人覺得他是個精神病或白癡。我沒法喂進什麽,東西都流出來了。小林,詩人郭小林的兒子代我來喂,搞了半天,他也沒法讓他開口。

 

他腳上那窟窿上下越腫越大。整個腳變紫變黑。他的那隻腳恐怕是丟了,他的命也可能因那個窟窿完蛋。我叫大胡子通知監方治他的腳--大胡子常去跟看守談話,他可以反映問題。可一直沒人管他。

一天看守送人進來,大胡子問這個家夥犯了什麽事,看守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不當問的不問!”大胡子做了個鬼臉。那個神秘犯人呆了三天。三天裏他滴水未進,也一聲未吭。誰也不知他是誰,犯的什麽事,他被帶到了哪裏。

 

大胡子說凡是戴三角大鐵鏈的都是死刑犯和好動手的。

 

隔天又進來一個帶三角大鐵鏈的。他哈腰齊腹才能走動。這使他走路像個大猩猩。這人精瘦,棗紅臉,站直了恐怕不隻一米八。一進來大胡子就問:“犯啥進來的?” 那人對答如流。

“燒公車。”

“幾輛?”

“兩輛。”

“有科嗎?”

“有。”

“幾年?”

“三年。”

“幹嗎啦?”

“偷。”

“哪來的?”

“沈陽。”

“成家了?”

“離了?”

“幹啥的?”

“沒活幹。”

“怎麽被逮了?”

“大早上我去燒車,當兵的就躲在車裏。”

“哪年的?”

“三十五。”

“完了。你活到頭了。”

 

指導員也說:“你到頭了。戴上這鏈子就是要槍斃。”

 

大胡子說:“就要砰砰了!”他把右手做成手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啊--”大叫一聲,仰倒在地。他的表演很逗。大家都笑。那人也咧嘴笑,露出白牙和烏牙齦。

 

一會飯來了,燒車的兩膝並在一起,用兩手將窩頭固定在膝頂,然後低頭去啃。他扭動頭,從上,從左,從右,從各個可能的角度多快好省地啃那窩頭。他吃時沒掉半點渣。他吃得飛快,嚼得響亮,像是參加快吃比賽,眨眼就吃完。大胡子問:“誰還要?”“我!”他搶著叫。大胡子說:“操你大爺,要死的人,撐那麽多幹嘛!”他咧嘴笑笑。大胡子遞給他一個窩頭。他接過來又飛快地啃起來。

 

可他沒法喝湯,他沒法把湯碗平放在膝上。我幫他扶著碗。他把嘴埋到湯裏,快速喝起來,喝得咕咕發響。

 

他叫王連舉。王連舉是“紅燈記”中的叛徒。我們隻叫他“燒車的”。

 

一天進來一個白癡。他一進來就蹲在門邊地上,驚恐地看著我們。他緊抱著自己的衣服,一動不動。他滿頭滿臉滿身都髒汙至極,像是他剛從垃圾桶裏或煤坑裏趴出來的。他渾身發出熏人的臭氣。他一進來很多人就都捂上鼻子。他可能是個討飯的。黃得發綠的鼻滴雙雙流下來。他的頭歪向一邊,嘴半開著,可以看到要掉出來的舌頭。一雙驚恐的眼就那樣驚恐地張著,眼珠一動不動,眼睛也一眨不眨--好像他不會眨眼。他又瘦又矮。很顯然是個癡呆。他看起來二十出頭。

 

“過來!”大胡子吼著。他不動,隻是慢慢地扭了扭頭。“穿上衣服!” 他還是沒動。大胡子跳過去,一腳踢在他屁股上。他還是沒動,隻是慢慢地扭頭望上,滿眼驚恐。“白癡,你犯啥事了?”沒有回應。“哪兒的?” 終於白癡發話了,一字一頓,“劉, 莊。”大家一陣哄笑。“劉莊在哪?”“不知道。”“你多大?”“不知道。”鼻滴流下來,他也不擦擦,還緊抱著他的衣服,像是怕人搶去。“幹啥的?”“做鞋的。”小林笑起來,“我們同行。我也是作協的。”我們都忍不住笑。

 

白癡剛蹲在地上套上褲子,就發出一聲屁響。他臉扭成一團。“巴,拉巴。”他傻呆呆地嘟噥著。“拉褲襠裏!這是規矩!”大胡子吼著。他可憐巴巴地仰望著。“沒長耳朵?拉褲襠裏!這屋裏不許拉屎!”白癡蹲下,褪掉褲子,露出屁股。大胡子慌忙大叫:“穿上褲子,拉褲襠裏!”他隻好提起褲子,蹲下。我剛想說話,隻聽噗的一聲!所有人都蒙上嘴鼻。拉完,他還蹲在那兒不動,像要孵蛋。大胡子吼著,“把褲子脫下來洗洗!”指導員連連搖頭,“這樣的人也往裏抓?”白癡挪到便坑邊,脫下褲子去洗。洗完指導員讓他坐到他右邊,對他特別照顧。我們都叫他白癡。

 

他確實是個白癡。他的頭總是歪著。他隻能發一兩個簡單字音,說話就像兩三歲小孩。後來指導員從看守那兒打聽到他們不管怎麽打他,他都說不出他的家庭住址,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哭腔,他的一舉一動,他不斷流出來的濃鼻滴都表明他是個白癡。他老不知如何是好。拿到窩頭他隻呆看著。指導員說,“吃。”他咧嘴一笑,才開咬。大胡子一對他吆喝,他就尖聲號哭,全身縮作一團,眼淚直淌,口水和鼻滴齊流。他自哭自個的,哭得像個小娃娃,根本不管還有旁人。他一哭,指導員就來安慰他,好一會他才慢慢止住哭。白癡隻被提審了一回就再也沒人來找他。指導員叫他等著回家。

 

每天晚上我們有兩個小時的娛樂時間。有一副撲克牌和一副象棋。娛樂時間一到,大胡子就高聲宣布:“娛樂時間到了。打撲克的舉手!”打撲克是最好的娛樂。大家都想參加。我想忘卻焦慮,便決定下象棋。“誰想下棋?”隻有白癡沒人要。他拿起象棋,坐在地板上朝我磨過來,黃鼻滴吊得老長。見他要跟我下棋,我渾身起雞皮疙瘩。下象棋要腦子。跟他下不太掉價!見他挪過來,我就說我不想下了。他死盯著我。他的目光讓我害怕--目光裏充滿憤怒!他爬過來,緊捏著我的胳膊,用棋盤盒子戳著我,逼視著我,仿佛說:不下我跟你沒完!我隻好坐下來。他把棋盤鋪開,把棋子一個個擺放好,望著我。我說,“你先走。”我懶得望他,心想用腳就夠了,走完了事。他卻不動,隻死死盯著我。我隻得先走。他仍不吭一聲,歪著頭,慢慢地挪著棋子。走了幾著,我就感大勢不妙:他的棋子過河將起我的軍來。我忙設法防護,可已晚了。一會我就沒棋走了。我不想下,可他不挪窩,又默默地把所有棋子重新擺好,歪頭盯著我,還眨巴了一下眼睛。這一眨巴嚇壞了我,就像個石像伸手摸了我一下。他直盯盯的眼光逼我再下。我想剛才是我無心下。這回用點心吧。我一下手就拿出我學的最厲害的幾招。可我的棋子一落地,他的棋子就跟過來製住我,讓我沒法前進。他防得無縫可入。一會他就開始過河,開始將我的軍。他的進攻環環緊扣,我不得不左支右擋。我正忙著防守,剛挪了幾步,拿起棋子要放下時,他臉上浮起一絲怪笑,然後輕蔑地看著我。我忽然明白我沒子走了。怪了!再來!可一如繼往,幾著下來我就被將死了。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是他的對手。他眯縫著眼看著我,臉上有一絲偷偷的得意。我隻好衝他笑。我忽然想如果他是個白癡,他肯定是個比我聰明的白癡。

一天夜裏進來一個蓬頭的小夥子。他的頭發燙得向四麵八方蓬起。他推進來後就一直號哭。一會他又被帶了出去,門開了一會,外麵閃光燈閃耀不斷,吼聲叫聲一片。一會他又被推了進來。他哭得淒慘。大胡子厲聲喝叫:“再哭就用毛巾塞你!” 他便低聲抽泣。他坐到我旁邊。我安慰他,“沒事。我們都一樣,有誰哭?看看他,”我指著王連舉,“他就要槍斃,可他天天照樂。你幹嗎這樣?”他哭著說:“我擔心我爸。我十七了。斃了我,二十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我擔心我爸爸。”他突然打住哭,斬釘截鐵地自言自語:“就是!二十年後我又是一條好漢!” 這話激勵了他。他揩幹淚,說他進來是因為藏了一支撿來的半自動步槍。我說:“你還沒滿十八?” 他說他剛過十六歲生日。我說:“我國法律規定,沒滿十八歲的不準判死刑。” “真的!你怎麽知道?”他雙眼發亮。 我說:“誰都知道,不信你問問。” 他馬上問肖振通,北京理工大機械係的一個學生。肖說:“按法律不滿十八歲沒有死刑。可他們不按法律辦。這是戒嚴時期。”張軍又馬上變了臉。可轉眼他就回過氣來,宣誓般地說:“我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這輩子吃喝玩樂過!北京的好館子我都吃遍了!我不羨慕影星歌星!我不怕死!”說著他又突然哭了起來,“爸爸,我要走了,嗯,嗯。” 當夜,他睡我旁邊。我問他幹啥的,他說賣攤餅的,原來是讓科學家教授都羨慕的幹活。我問:“你賺多少?”“一天三十來塊。”我很吃驚。我一個三年老兵的津貼隻有三十!我說:“我出去倒願意跟你學攤餅!你能不能教我?”他一下來勁了,一拳擂在胸上,“我包了!你住到我家去!賣攤餅小竅門可多了!我們都有自己的秘密配方,有自己的攤點。我每天早上五點去買新鮮玉米糊和豆奶,把他們放在一桶裏,加上發醱粉。這裏有好多竅門。放多放少隨時變。熱天和冷天全不一樣。要估摸好。要是調錯了就攤不成餅了。每天要多少玉米糊都要算好,有時得兩桶…….” 他滔滔不絕,講得有滋有味。說起如何攤餅,如何賣餅,如何搶點,他興致勃勃。他完全沉浸在教學中。他抓住我的手,發誓說要是他不死他要把他的賣攤餅的竅門全教給我,還幫我在北京搞起自己的攤子。我從沒遇見如此熱情澎湃的老師。他告訴我他家的地址,叫我出去一定去找他。當大胡子宣布,“不許講話,睡覺!”話音剛落,他就打起鼾來。

 

一天下午,一個穿著很整潔的三十歲模樣的人被推了進來。他說他是開出租車的,可他白淨斯文的樣子更像個知識分子。他進來是因為組織工自聯。他進來後竭力保持某種尊嚴。大胡子叫他讀監規,他輕蔑地看了大胡子一眼,沒有反應。大胡子吼著,“站到牆邊,大聲讀!”他還盤腿坐那兒而不動。“你長耳朵沒有?”大胡子大吼一聲。可他隻冷冷地回看一眼。“你敢不聽我的?我抽你!”大胡子撿起一隻鞋,舉過頭頂就向工自聯撲過去。工自聯就像甘地的門徒,隻盤腿打坐。他那安然的神氣會讓敏感的人望而止步。可大胡子不是那中人。眼見大胡子的鞋就要抽在工自聯頭上,我跳起來,哈哈笑著,一下從後箍住大胡子,“別發火!都是朋友!算了算了!別計較!” 那時,我已在政治犯中有了點地位了。我知道讓他不欺負新來的政治犯的最佳對策不是用拳頭,而是用笑。當然,打鬥本領是決定誰是主人的關鍵。可這屋裏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怕大胡子。也可能大家都怕惹麻煩。那時我已很了解他了,他跟我談了許多自己的事。他也當過兵。這時如果他跟我真打起來,他們一幫人會幫他,可我背後的一幫人也會幫我。而關鍵是我一拳就能把他打翻,盡管他又胖又壯。我也對他吹過,我練的就是徒手搏擊。我一箍住他的腰,他就動不了。我哈哈大笑著,“別發火,好好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他回頭看著我,然後掙紮著往前。我用力固住他,他動不了。我對工自聯說:“好好說。讀讀嘛,朋友。我們進來都讀了。”大胡子回頭惡狠狠地看了看,可馬上又衝我笑。“要不是看在解放軍的麵上,我抽亂你那張狗臉!你敢跟我較枝?”工自聯還是不動,還輕蔑地掃了大胡子一眼。大胡子跳起來,咬牙切齒,“解放軍,放開我,讓我摳出他眼珠子!”我不放他, 說:“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們都是兄弟。兄弟們有話好好說。”別的人也開始去勸工自聯去讀監規,也有人上來勸大胡子息怒。大胡子罵著,唾沫四濺。我騰出一隻手,把他手上的鞋奪過來防他丟過去砸工自聯。然後我把他推到他的位子上。他對我說:“你瞧!你瞧那個王八羔子!他以為他是什麽?狗屎!他敢違抗我的命令?” 他又轉向工自聯, “操你媽!我今天饒你一回。給老子念!”工自聯在別人的勸說下,開始用很清亮的聲音念起監規來。

 

小林是號子裏唯一讓人叫真名的。他是著名詩人郭小川的兒子。他是號子裏最受歡迎的,也是唯一成天樂哈哈的。他進來是因為上班路上看到兩個兵傻站在路口。他忍不住過去說:“兄弟,去找個涼快地兒歇著!” 兩個兵自己不肯歇,還把他抓到這裏來歇著。他哈哈笑著,“我得感謝他們。我不上班,來這裏跟你們閑聊他們還開我工資。我的工作沒半點意思。跟大夥兒呆這兒多好玩。我就想他們讓我多呆幾天。” 每天夜裏大家就叫他講故事,他便問,“要素的還是要葷的?”大家都要葷的。他的故事老讓大家發笑。

 

聽他的故事我會短時忘記身在何處,可不一會那恐懼與焦慮又漫過來。看著屋頂,看著結實的磚牆,看著那鐵欄杆擋著的小窗,我焦躁起來,感到千百根繩索在勒著我。我的神經被拉著,拉著,就要繃斷。什麽時候才讓我出去!我在這鐵籠裏呆不下去!我的胸要炸!――我想狂叫!我想砸破這牆壁!――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我受不了!可我隻得盤腿打坐,深呼吸,讓自己安靜下來,等著叫我的名字。我害怕提審,一想到提審,我就渾身發抖。可我又盼著早些被提審。再一提審我,我就把我還未說的全倒出來,一吐為快,吐完他們就再也不會來麻煩我了。

 

四.逃走?

 

一天,門開了,看守把著門叫,“蔡錚,收拾東西!”像被電了一下,我渾身哆嗦起來。提審?轉監?大家都望著我。小林把我的毛巾和褲衩遞給我,“快!快!”看守摧著。我手忙腳亂。我抱起衣服慌忙跟著出了門,沒顧得上跟獄友道別。

 

看守一出門就說,“你可以回家了。”我有點糊塗:“回家”什麽意識?我哆嗦得更厲害。我一手拎褲子,一手抱東西;褲子一會掉下去,我忙哈腰去提起褲子,可毛巾又掉下去;我哈腰撿起毛巾,褲子又垮了下去。看守幫忙給我撿起東西。我被帶到了一個審訊室。我看到身著上校製服的協理員。我喜得發抖,話都說不清了,“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他的眉頭皺著。“別說那,回家吧。” 他的冷淡讓我不安。這回我是真要回家了。回家,部隊是我的家。

 

他們叫我在一張紙上簽字。那個審問我時麵目和善的書記員衝我笑著。在審問我時隻他還像個人。簽完字,我伸出手來跟他握手,他有點吃驚,猶豫一下他上前一步跟我握手。我緊握著他的手說,“謝謝你。” 他隻是以和善的微笑作答。協理員也簽了紙,為我付了十二塊錢的夥食費――一天一塊。

 

我跟著協理員和一個看守走出看守所。陽光耀眼。一輛軍用吉普停在門外。司機為我開了門。我上了車才發現教研室主任老梁也坐在裏頭。他滿臉憐惜悲傷。保衛科長也坐在裏頭。老梁讓我坐到中間。一會吉普開動了。我看了看看守所,那牆是黑青磚砌的,有十米來高。門邊一個石雕般的武警戰士抱支衝鋒槍站著。

 

老梁遞給我一支煙,問,“他們打你了?”我說,“還好。”他把我的皮帶遞給我。我把皮帶穿到褲腰上。他哈腰去給我穿上皮鞋鞋帶,給我係上鞋。“這是怎麽弄的?”他看著我的腳腕。深深切入的紫色疤痕好像腳銬。“他們用繩子勒的。”他搖搖頭, 說:“我們當夜就知道你被抓了。院方馬上催空軍去要人;空軍要北京公安局放人,可他們不放。後來直找到總參。別擔心,會過去的。”我說:“給你們添麻煩了實在不好意思。”他說:“我們就不該讓你離隊。聽說你還活著,沒傷筋動骨,我們就很高興!”

 

好一會,我的哆嗦才緩和下來。我開始對老梁講我的見聞。我有太多要說的,我無法自控。老梁突然打斷我,“別說了。回去再說吧。”他突然生硬的語調讓我發懵。我隻得住嘴。

 

吉普出了北京,開在北方平原上。路邊田裏的玉米剛放到,農民正燒玉米杆,路兩邊升起一縷縷青煙。田地盡頭的天空晶藍晶藍的。陽光靜靜地流淌在剛收割過的黃黃的地上。這景色讓我感動,讓我平靜。我又自由了!我會被趕出部隊。我將擁有這田地,擁有這陽光,擁有這藍天。我能在這無邊無際的大地上從南走到北,從東走到西,我要上哪兒上哪兒。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活著就是奇跡,自由是奇跡之外的奇跡。我不再需要什麽奇跡。再也沒有時間歎息,再也沒有時間哭泣。我得用所有時間來享用生命,用每一秒鍾來完成我的使命。從此我要享受我能享受的一切:這新鮮空氣,這晶藍的天空,這無盡的原野。――我得先找個好餐館,大吃大喝一氣!

 

吉普開近部隊營房。高大的白楊清涼的樹影,紅紅的磚牆和穿著製服走在路上的士兵都讓我激動。吉普停在一棟平房前。他們叫我下來。三個小兵走過來。看到小兵,我呆了,忽然想哭。我感到嘴裏發苦,兩腳發軟。--我沒有自由。我不想下去。可我隻得走下來。保衛科長叫我把皮帶和鞋帶解下來給他。我站著不動。老梁說:“我們先進屋吧。”我跟他們走進一間屋子。失望和悲哀讓我想哭。老鄧說:“我們得把你留在這裏一段時間。請把皮帶和鞋帶解下來給我。”--他們還要把我當犯人看。我隻感到腹中絞痛。我還以為我擁有了自由,他們解救了我;我空歡喜了一場。我剛有了享用自由的美夢,他們就把自由從我手裏收回去了。

 

屋裏有五張床。一個小兵指著角落裏的一張,“這是你的。” 我呆立著,拒絕解褲帶和鞋帶。保衛科長又重複一遍他的要求。老梁說,“把褲帶給他吧。沒事的。我會在這裏陪你。”我隻得解下褲帶。一個小兵蹲下去解我的鞋帶。

 

老鄧說:“從現在開始,你就住這裏。他們負責看管你。你得服從管理。過會我來看你。” 他帶著我的褲帶,鞋帶和自由離開了。三個小兵站在我身邊。

 

老梁叫我在床上坐下,說:“我們隻得這麽做。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會盡力保你。你千萬別再幹傻事,如逃跑呀什麽的。要是你逃跑,那會把事情弄得更糟;那我們想幫你也難了。你要知道那樣的後果。我是主任,可我現在是把你當朋友看。他們把我安排在這裏,也是相信我們關係不錯。我知道你重義氣。我的命運由你決定。你跑了,我就完了。請相信我,耐心點,會有個圓滿結果的。靜下心來,悠著點,等著,千萬別胡來。”我隻有點頭。他接著介紹三個小兵。

 

看守我的三個小兵中的楊華我認識。他跟我同年進來,江西的。他是小隊長。老梁說完,他就站直了,正而八經地說,“我們得服從命令。你一舉一動得聽我們的。除了上廁所,你不能出屋。上廁所要先請示,我們陪你去。要什麽別的,跟我們說。”另兩個隻微微笑著。一個是雲南來的圓臉小個,另外一個是東北來的大個子。

 

老梁說:“我盡量陪你。有什麽問題,別跟他們爭,跟我講。他們準備給你上腳鐐手銬,我們費了很大勁才說服他們不用那些。那樣你會受不了。我們相信你。可你也要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千萬別再鬧出事來。你要是再鬧出事來,毀了我,也毀了你老鄉老康。”

 

我隻得聽他們的。老梁說的沒錯。他們會設法保護我。部隊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的事上麵知道了,他們包不住,但他們會設法將事化小。

 

一會老鄧拿來一張紙要我簽字。那是要我確認我被“監視居住”,我簽名空白處前麵是“被告人”三字。這三字讓我緊張。他們把我當罪犯? 可我隻得簽了字。

 

下午幾個老鄉趕來看我,他們不得進來,隻在外麵叫。楊華趕他們。招待所做飯的老鄉漢平吼著,“傻X!別拿根雞毛當令箭!你要對他不好,我要你吃屎!”楊華說:“你們搞快點。我們得聽上麵的。保衛科不讓他見人。” 紅衛哈哈笑著,大叫大嚷,“你個大傻逼怎麽去支持學生搞動亂!他們要推翻政府!聽說你參加動亂我氣壞了!把我的錢還我!我借給你讓你回家,不是讓去參加反革命活動!” 他家跟我隻兩裏地。我說:“少廢話!”他馬上用紅安話問,“你要什麽?” 我說,“給我搞點肉來!”“好!” 他忙走了。一會他從窗戶裏遞進一包豬頭肉,有兩三斤。他說:“要是不夠,我再去搞。漢平會管你飯。” 我一會吃光那塊肉。

 

夜裏漢平又來看我。他大叫著,“反革命!本來要把你關到空軍拘留所,那兒滿了才把你關這裏。”他忽然壓低聲音用老家話說,“他們想判你十年。可老康和院裏不幹,正在跟他們杠。建武看到文件。” 老鄉建武是政治部的小秘書。說完他又用普通話大叫,“你個害人精。毀了老康!他本來要升北空當將軍的。如今你自己卻當上將軍了!有四個警衛!隻有將軍才有這麽多警衛!紅安兩百個將軍又多了一個你!”

 

天黑後有人敲窗。是汪冬,我理訓處的同事。五月十七我們同去天安門遊行過。他老愛拿處裏的頭開玩笑。戒嚴後的一天會議室裏人民日報上李鵬的兩個眼睛被燙成了兩個空洞,李鵬的樣子顯得滑稽可笑。汪冬說:“這是個嚴重的反革命事件!我們得報告!你們說呢?”我們都說應該。他便拿了報紙去找協理員。我們都跟在後麵看熱鬧。在走廊裏遇上協理員。汪冬攔住他,“我向你報告一個發生在我們眼皮底下的一樁嚴重的反革命事件:有人挖掉了我們總理的眼睛!瞧!”他點著報紙,“我們怎能容忍反革命分子挖掉我們國家領導人的眼睛!”協理員沒上過大學,似乎有點怕年輕教員。他皺了眉,收下報紙,看了看,把報紙疊起來,說:“別嚷!我們調查一下。” 汪冬卻嚴肅地大叫:“這是犯罪!要揪出罪犯!得把這事報告總理:空軍有人挖了他的眼睛!” 協理員有些煩,“好了!我們知道了!謝謝你報告!”我們也都裝出正經嚴肅樣子。五月二十號我往政委郵箱裏丟傳單,夜裏協理員帶我去保衛科“交代”問題,汪冬就跟在後麵。協理員停下來,“你跟在我後麵幹嘛? 回去!” 汪冬隻得走開,走開時他丟了一句:“協理員,對他好點。別跳高了!”

 

我走近窗戶,他低聲說:“誰也別信。你想好了,該怎麽做就怎麽做。” 看我的小兵一過來,他就瞎說幾句,騎車走了。

 

他暗示我跑掉?汪冬大概是我們相好的幾個年輕人的代表。“誰也別信。”意即連老梁也別信。他們有可能用老梁來栓住我。大家隻關心自己的前途。當官的會斷你一條腿來護住自己一根小指頭。我們都是80年代後大學裏出來的。老梁他們可能認為我們年輕幼稚,缺乏見識,稀稀拉拉。我們卻認為他們沒讀過什麽書,不配當頭。可我卻願意相信老梁。因為他自己也寫作並發表作品。盡管他沒上過大學,比我大十來歲,可我們也很談得來。他比處裏的別的頭們更接近我們。可汪冬的話讓我有些驚心。他們都有自己的算盤。“該怎麽做就怎麽做。”他們了解我,他們知道如麵臨失去自由或生命的危險我會設法逃脫。他們希望我早早逃掉,他們更清楚我呆在這裏的結果。

 

夜裏,他們把我的床放正中,三張床圍著我的床。一張床擋住門。三個小兵輪流值班坐在那床上。誰要出門都得把床挪開。這是多日來我第一次睡到床上。床墊柔軟,床單發出皂香。可我無法入睡。我隻躺在床上裝睡。

 

如果他們們隻關我三年,我認了,我該不該受此懲罰無關緊要。三年後我二十八。可問題是我脾氣不好。關我長了,我怕我管不住自己。我隨時可能大發雷霆,動手打人。判我三年,打幾仗,刑期會因此延長;刑期越長,我越可能打架生事。這麽一來我就得坐穿牢底。如果我能控製自己就好了, 三年就是三年。要是他們判我十年,出來三十四,半輩子就完了。沒門。關哪兒我都得逃跑。隻要我想逃跑,哪個監獄也關我不住。

 

我該現在跑掉還是呆下來等著宣判,如刑期太長,我再從監獄裏跑掉?三四裏外就有個火車站。要跑,最好時機是夜裏小兵帶我上廁所時時。廁所在這棟樓的盡頭,我到廁所時衛兵會跟進去。趁他不備,一個橫勾拳勾在他太陽穴上,把他打昏 。不能弄出一點聲音。從廁所的窗戶跳出去。但把衛兵打昏是真正的犯罪。下手重了還會把他打死。把他打死了就是我跑掉獲得了自由也會終生負罪。我的自由與生命並不比一個小兵的生命更重要。我一拳下去,很難說隻把他打昏而不致命。但擊打頭部是唯一讓他們昏倒的辦法。

 

從營房趕到火車站跑步大約需要十五分鍾。每半個小時就有一趟火車開過。我最好是上北行的火車。發現我不見了,他們會發緊急信號,緊急調撥人馬。那發信號,調人馬得至少半個小時,那時我就可能上了一列火車。他們緊急派出的人追到火車站又得至少二十分鍾;那時我坐的火車已經開走了或還停在站台。趕到火車站追捕我的人會要求所有列車停開,但地方對軍方的態度使他們不會停下列車來搜查一個“軍人罪犯”。火車一開動,我就在最近的一站下車,跑到鄉下哪個地方躲起來;躲幾天再乘火車南下。他們追我時定會以為我會坐南行的車。被抓的概率很低。可從此我就得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我會跟家裏失去聯係,他們會以為我死了。老梁會受到處分,他在部隊算是完了。他會原諒我。我十年的自由比他漲點薪水更重要。我可跑到那個窮鄉僻壤躲起來,等到風平浪靜後再出來。我得自我囚禁。我也可以泅渡到香港。我可遊七八公裏。問題是如何應對冷水和邊境巡邏;再或者偷越國境跑到印度或俄國或南亞小國。我體力沒問題。可誰知結果會如何?也許一動不如一靜?屁罪沒有就當個逃犯,成天提心吊膽的過下去不值。還是等吧。

 

第二天老鄧又送來一打紙,叫我寫下我在北京那幾天幹了什麽。紙的頂端又有“被告人自白”字樣。一看這幾個字我就惱火:他們怎麽把我當個罪犯了?我不寫。老梁說保衛科沒有別的公用紙,隻有這個,這隻是他們通用的公文紙。他這麽一說,我馬上想起汪冬的話。他也在幫著套我。可關在這裏,我無事可做,紙筆對我是個誘惑。我隻想寫點什麽。吃完沒事,我就坐下來寫我多日來在北京的見聞遭遇。從早到晚,除了中飯歇了一會,我不停地寫。我沒法控製自己,我隻想記錄下我所見所為的一切。寫時我非常激動,一時悲哀,一時憤怒。我希望讀我寫的東西的人能與我同感,能理解我為什麽要那麽說,那麽做。我一氣寫了四十頁,兩萬多字。寫完,我如釋重負。隻是想著我描述的還不細,明天再修補。

 

夜裏老梁來了。我給他我的坦白書。他看了幾頁,然後叫小兵們去看電視。小兵都高興地出去了。老梁搖著頭,“你真幼稚。這不是寫詩,不是寫小說,這是坦白。他們會據你寫的來判斷你有罪無罪。誰也不知你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全憑你說。多些自我批評。別提任何會給你帶來麻煩的細節。這是決定你命運的主要文件。要嚴肅認真對待。重寫。我沒看前別給任何人看。”他根本不看我寫的東西,這讓我有點失望。我以為他們都知道我說了些什麽,幹了些什麽。我毫無保留地坦白了會於我有利。我問:“要是他們知道我做的,我不說,那不會‘抗拒從嚴’嗎?”他說:“開動腦筋,用心想想。每句話,每個字都要特別當心。”他把我寫的全收起來,撕成片片。然後把我帶到廁所,用火機打著火,一頁頁地燒。燒出一屋青煙。

 

第二天我又重寫了坦白。字寫的很大,寫了八頁,隻不到兩千字。一半的篇幅是自我批評。老梁夜裏回來,替我劃去一些。第三天我又重寫,直到它變成空洞無物的“悔過書”。裏頭沒有我任何錯誤的行為或言論。老梁看過後,叫我等老鄧來時交給他。

 

坦白書交上去後不幾天,我被帶到保衛科辦公室。那裏有兩個生人。我一進去,鄧科長就笑望著我。他的笑讓我心安。王付科長可能是唯一認為我有罪而得判刑的人,他一臉秋風。小明,一個軍校剛畢業的科員,坐在桌後做記錄。他衝我擠了擠眼。

 

鄧科長指著一個上尉說:“這是古參謀,北空保衛處的。”我便走向古參謀,伸出手去跟他握手。他鐵著臉,不跟我握手。我隻好收回手,說:“給你們帶來這麽多麻煩,實在慚愧。請你們多多原諒。”老鄧麵露微笑,好像對我的禮貌表示讚賞。他看起來有點怕這個鐵麵上尉參謀,雖然他自己是個中校。鄧科長又介紹另外一個參謀。我又走過去要跟他握手,他連站都沒站起來。鄧科長說:“他們來調查你的案子。現在請你告訴我們你在北京做了些什麽。事實求是。你已經坦白了許多,我們隻是確認一下,明白嗎?” 我說明白。他叫我坐下。

 

古參謀問:“你在北大門口砸碎了汽車玻璃?”

 

我呆了,忙說:“沒有啊。根本沒這回事。我看到人把車窗打碎了。”

 

“什麽?你想抵賴?”古參謀吼起來,“你在西城分局承認了。現在你膽敢抵賴?”

 

我火了。我以為他想套我,讓我承認我做了根本沒做的事。我也提高聲調,“我根本就沒砸什麽車子,我怎麽會說我砸了!我說的就是事實!我什麽也沒抵賴!”

 

“你想翻供?”

 

“翻什麽供?我什麽時候說我砸過車窗玻璃?”我問。

 

“你在西城分局承認砸碎了一輛汽車的玻璃!”

 

“我根本沒說這話!”

 

他一拳擂在桌上,“你要我們把你帶回北空才承認?我們都看了你的坦白!”

 

我有點害怕。要把我帶到北空拘留所,他們會用一切手段逼我招供。我四處看著。鄧科長很不安。他說:“不許抵賴。做了就承認。你在西城分局承認你砸了車。”他與其說是勸我還不如說是安撫那個氣急敗壞的參謀。

 

“我從沒砸過車,我也沒說我砸過車!”我幾乎吼起來。

 

“給他看他的審訊記錄。”

 

我看著那幾行,大叫起來,“這不可能!他怎麽這樣瞎寫!我以為那個做記錄的是個好人。他怎麽能這樣!這是個筆誤!”

 

“筆誤?你讀了,你簽了字。我發現你很狡猾!那是不是你的簽字? 你還想抵賴!看來不給你點厲害你是不會承認的!”古參謀吼起來。

 

鄧科長看看我,像是求我給個合情合理的解釋,又看著古參謀,像是求他息怒。可我火了,“是我的簽名。可我簽名前隻瞄了一眼,根本沒讀。那時太晚了,我筋疲力竭,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再說誰會想到他會這樣瞎記 !――這是瞎記!”我忽然想到那個書記叫我讀,我不讀,有點想討好他的意思:我相信你,你不會出錯。誰想這笨蛋會這樣張冠李戴!砸了車可就不是個小罪!

 

“念念。”古說,“‘我用我舉著的大木板打碎了車玻璃。’”

 

我火了。他們都盯著我。鄧好像在期待著我說些什麽洗清我自己,也開脫他。

 

我直冒汗。對“打砸搶”分子的懲罰很嚴厲。砸車就使我變成一打砸搶分子了。有我簽字的記錄,我如何說清?我隻得靜下來,想了一會,說:“好。這很容易搞清楚。去問問審問我的。那個做記錄的說我說了這話,再問問在場的其他人聽到我說這話沒有。如果他們都說我說了這話,還有辦法,那就是到北大去問。有好多學生都在那兒。去問問他們見到人拿著個大板子打碎車玻璃沒有。我看到有人用石頭把車窗打破了,也有許多學生出來製止。請原諒我說話太衝。聽人說我做了我沒做的事我忍不住。我說的都是實話,要是有半點假話,你要判我多少年都隨你。”

 

“你說的都是實話?”老鄧問,看著古參謀。他好像要我給出一個更滿意的答複來滿足古參謀。古參謀開始前後走動。

 

我平靜地說:“我說的全是事實。你們去一了解就會知道真相。很簡單,那天根本沒人用木板砸車。”

 

“那你用石頭砸了?”古又問。

 

“沒有。那不可能。我雙手舉著那個大木板,騰不出手來。那麽多人,我根本沒法靠近那車子。”

 

那家夥安靜了下來, “我們會調查,看你是不是撒謊。你要是撒謊,你知道結果。”

 

我忙說:“要是我撒謊,你們可以槍斃我。”

鄧科長如釋重負。

 

接下來他問我給政委信箱裏送傳單的事。古參謀問:“你為什麽給政委送傳單?”他還是很動感情,也許在這些同情我的人中他想逼我承認犯罪不成而有點挫折。

 

我告訴自己,千萬不要嘴快,要三思而後說。他問這個問題幹嘛?怎麽回答才會沒事?我半天不吭聲。

 

“說!為什麽?”

 

不能不吭聲,我便說:“我忘了為什麽。”

 

“你比狐狸還狡猾!”他大吼一聲,轉向鄧科長,“他想糊弄我們。我們得把他帶回去審問。”

 

鄧很不安,望著我,“你不是承認了嘛,說是為了讓政委聽到另外一種聲音?” 他在提醒我給出正確回答。如果那是目的,就不是煽動反政府情緒,就不是“反革命。” 我忙說,“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天我聽了政委做了關於北京形式的報告。我想他可能隻聽到了一個方麵的消息。我碰巧有兩張傳單,我想讓他聽聽另外一種聲音會很有意思。就為這。”

 

鄧忙說,“所以你唯一目的就是為了讓政委聽聽另外一種聲音?”

 

我說,“是呀。我覺得那很好玩,沒想到這是個嚴重錯誤。要是知道,我根本不會幹。我很後悔。”

 

他們又問了些問題。顯然他們已沒多大興趣問下去。問了一會他們就叫衛兵來接我回去。

 

此後的許多日子,我日夜鬥爭:到底是跑還是不跑?打昏小兵是唯一的逃跑辦法。但這對我和小兵都太危險。我隻得等,等到他們警惕放鬆時再說。同時,我得準備為自己辯護。

 

如果他們判我十年,他們得找到借口。我決不再承認我幹了什麽錯事。他們隻能從我的坦白中找罪證。往政委郵箱裏放傳單可以說成是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可是,“反革命”罪是基於意圖。如果不是意在反黨,反政府,反社會主義製度,就不能定為“反革命”罪。我送的傳單不過是幾個老將軍的信,他們反對戒嚴部隊進京,還有就是別的幾封告軍人書,叫人認清事實,不要作曆史罪人等。我已申明我的目的是要讓政委聽到另外一種聲音。他們已接受我的解釋。另外一個借口就是我被捕時騎的那輛破自行車。他們可以說我是“搶”或偷了那輛自行車。在這特別時期,那是大罪名。我叫老梁給我搞了本法律書,我找到這兩個罪行的基本定義。“偷”的法律定義是“以秘密手段攫取他人財物並非法擁有之”;“搶”的定義是:“在物主麵前以暴力手段攫取其財物” 他們要判我,得開庭審理,他們可能還會在大禮堂裏公審以讓更多人受教育。他們會給我配一個“辯護律師”,辯護律師可能把證明我有罪當他的首要任務。我得自己為自己辯護。不管他們聽還是不聽。首先,我沒“搶”。那破自行車的主人不在現場。其次,我也並未擁有這輛自行車,我隻是用了一下那破自行車,我計劃把他丟在火車站(他們會說我強辭奪理)。最重要的是,那破自行車一文不值,是個廢品。你們可以把它拿出來看看(它已被當垃圾處理。他們沒有物證。)。一看它大家就會明白它隻不過是廢品。它全壞了,等著清潔工處理。它不是任何人的財產。作為廢品,任何人都可對它加以利用。我想最後一點會堵住他們,讓他們無法拿自行車來做文章。

 

日子過得很快。再也沒人提審我。隻有政委找我談了次話,不是到他辦公室,而是夜裏到他家裏。兩個小兵護送我去的。我曾是政委的座上客。原來每次去他家就高談闊論,而這回上他家我卻渾身發抖,話都說不清。我罵自己沒用,可我沒法控製自己。我以為他要從我口裏套什麽。他問我在北京遊行理訓處有多少人參加。我隻重複我說過的:我與同事們到了北京就分手了。不知道他們遊行沒有。他問我對我的處理有什麽意見。我說隻求讓我自由,別的處罰都無所謂。他叫我安心等著組織處理。然後讓小兵來領我出去。

 

過了些日子,我可以繞著那房子散步了。一個小兵跟著我。過了幾個月,那個小兵就隻坐在門前,讓我自己繞著房子走。老鄉們不時給我送些好吃的,我自己也用我的津貼叫小兵們去買些零食,讓楊華與我同享。因此我有了更多自由。冬天來了,我還可以在天黑後到理訓處前的蘋果園裏去散步。有時小兵懶得跟我,我逃掉的機會很多,我卻不想跑了。老鄉們告訴我最新消息說他們決定勞教我三年。原來決定拉我上軍事法庭,後來他們改變了主意。三年勞教是對夠不上判刑的人的最重懲罰。

 

一天汪冬突然跑來,滿臉嚴峻,“你知道羅馬尼亞的事?軍隊調轉了槍口!現在對軍方參與六四的懲罰會更重。” 沒有小兵在旁。我忙問:“我是不是得跑掉?”他慌張地看了看左右,說:“你自己看著辦。要快,越快越好。”說完,他匆忙離開。那天夜裏他們又突然把床挪到我的床四周。我又不能單獨去廁所。第二天我出外散步,兩個小兵跟著我。氣氛一下緊張起來。這回我害怕了。聽說羅馬尼亞軍方參與暴亂,推翻共產黨和其政府,槍決了總統。我們的政府因此緊張起來。他們不能容忍軍方有半點反叛苗頭。他們要殺雞嚇猴。我就是雞。他們可用戰時特別法判我死刑並立即執行。如果一紙命令下來,“對蔡錚立即就地執行槍決”,我就死了。給政委送傳單可以說成是煽動反革命叛亂和在軍隊裏製造混亂,對戒嚴部隊說那幾句話可說成是搞反革命煽動宣傳 。按特別時期軍事法我的任一言行都夠判我死刑。為了這個龐大的機器的正常運轉,他們必須殺雞嚇猴。幾個軍人的生命在這個龐大的機器麵前小如蚊蠅。我看那些法律書沒半點用。最好的辦法是逃掉,可我已錯失無數良機。如今,誰也救不了我。老梁不能,老康不能,沒人會救我!我被拖出去槍斃,走過他們麵前,沒人會站出來吼叫:“你們不能處死他!他無死罪!”沒人會冒丟掉自己前途的危險來說些無用的話。他們知道救不了我,隻會同情地看著我,有人憤怒,有人恐懼。我會被推進一輛鐵皮車,帶向刑場。天啦,我真後悔沒有早些跑掉。

 

就在那天夜裏,老梁很晚才來。他臉色鐵青。他的樣子讓我更加恐懼。我完了。他什麽也沒說就上床了。他可能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我。我也不願問他,我怕問他。我得在他們把我裝進鐵皮車帶走前逃掉。可能鐵皮車明天就來了。我也有些怪老梁。他說他們會幫我,實際上那全是自欺欺人。到了時候他們都無能為力,隻能自怨自責。而我卻得付出生命。我也怪我自己猶豫。我那幫在理訓處的朋友做了他們所能做的。他們希望我逃掉,逃出這鐵籠。而如今我隻得再等時機。如果逃跑時機再來,就是他們說明天會放了我我也決不等到明天。我要馬上逃掉。

 

我一夜未睡。我聽著外麵。每一輛車子開過來都讓我的心提起來,等車子開過去,聲音去遠了,我的心才放下來;可又來一輛車,我的心又提起來。我害怕那輛衝我而來的車。它就在路上。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坐在窗前看著窗外路麵。一輛鐵皮車在門口停了下來,持槍穿迷彩服的士兵從車上跳下來,他們戴著頭盔,端著槍,穿著靴子,朝這棟樓的大門口走來。我的天黑了。我全身硬了,我動不了。他們終於來了。我不敢再看外麵。我看著木頭地。隻有這裏裂開一條縫,讓我鑽進去我才能得救。地上沒有裂縫。我癱瘓了。我坐在那兒,等他們來拖我出去。等了好久,沒有吵嚷聲,沒有人進來。我再鼓起勇氣偷偷看看窗外那鐵皮車。怪了,那鐵皮車變成了一輛吉普。車旁的人並沒鋼盔靴子,他們隻不過是住在這棟樓裏的幾個軍人。一會吉普開走了。好像列車從我身上碾過,我渾身酸軟如泥。我慢慢撿起自己。我用手指梳了梳頭,攤開手一看,手指縫裏夾滿一縷一縷的頭發。再梳,又是滿手落發。我的頭發要掉光了!我不敢再梳了。

 

幾天過去,並沒人來帶我走。過了些日子,看守又鬆懈下來。我逃跑的機會又來了,但壓力又小了,我又不想逃跑。 我老希望他們不至於罰我太重。我時時責怪自己:要是我最後被判處決,那全是我自己不願冒險所致。

 

 

五.看守

 

三個小兵日夜陪著我。就在我回部隊的第二天,那個東北高個說他不信我會武功,要三個人對付我。我說:“我要動手,你們三個人也不是我的對手。”他說:“別吹牛! 我一個人就對付得了你!”我說:“那你來試試。” 我站到屋中間,“我站著不動,看你能不能把我摔倒。”他說怕傷著我。我說:“那你來試試看能不能從後麵抱住我。” 他看著老梁,老梁笑著算是同意。“我抱不住你?我在我們連摔跤是第一!”他蹲起馬步,從後麵攔腰抱住我。我說:“準備好了?”他說:“好了!”我說:“我數三個數,我數到第三個數時你就會躺在我身下。”“別吹牛,數吧!”我扣住他的手,“一,二,三!”我突然勾頭,朝前滾翻, 一下把他翻起來,摔到地板上。我跳起來,騎在他身上,手指扣住他喉嚨。他躺在地上動不了。老梁和兩個小兵哈哈大笑。我把他拉起來,“沒事吧。” 他紅了臉,不正麵看我,“沒事。” 他嘟噥著,“你還真行。”過了幾天,他就回連隊去了,換了個江西兵來。

 

雲南小夥子老一臉調皮的笑。我們叫他小白。他是新兵,我外出散步多半是他陪著。跟著我時他常拿個拳頭大的收音機聽。那收音機老發出貓叫,有時也可聽到一點新聞。回部隊後的第三天我就聽到北京中級人民法院判處了一批燒殺分子死刑並立即執行。我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王連舉。小白也偶爾弄來張過時的北京晚報。有回我忽然看到張軍的照片。他的蓬頭獨一無二。他正被武警按壓著。照片下麵的文字說:“人民警察抓獲了一名打砸搶分子。”恐怕隻有我知道那些照片是在拘留所過道裏拍的。張軍的樣子太像個“反革命。”。

 

有時小白會教我們跳雲南的踢打舞。他的舞步非常靈巧。他打著響指,唱著拍子,踢打踢打踢踢打。他的腳在地板上靈巧地變換著步子,踢踢打打的。他的舞步有點娘們,可很專業。那舞步看起來簡單容易,學起來卻很難。他反複教我們,我們還是跟不上節奏踢打。

 

楊華是小組長。他真拿根雞毛當令箭,把看我當個光榮使命。他瘦長臉,臉上布滿紅黑斑點,像落了一臉的燕雀屎。他嘴唇發黑,眼珠混濁,眼白不白卻發綠;眼黑不黑卻發灰。要多得自由,我得把他哄好。是他決定我是否過得舒服。每回吃完我供的東西,他就會發令:“小白,帶他去放放風。”

 

哄他隻有供他好吃的。要麽老鄉們給我送好吃的,要麽我自己用津貼買好吃的,還有就是認識我的人偶爾給我送來些好吃的。有回兩個我辦的補習班的兩個學生騎車靠在外邊敲窗,我走過去。一個學生遞給我一大瓶啤酒,“蔡老師,你能不能喝酒?”我說,“你們哪來錢買酒?快拿回去!”他臉紅了,“我們專門給你的。”他把酒放在窗台上,騎車離開了,一會兩個人都不見了。他們肯定為給我酒計劃了好長時間:買什麽酒,怎麽送給我。我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我和楊華喝完酒,楊華說:“好酒!叫他們多搞些來!”我無言以對。跟這樣的蠢驢能說什麽?

 

 

 

我知道不能常供他好吃的會有麻煩。可我的津貼隻一月一次;到了年底,老鄉們都退伍回家了,剩下的沒幾個。我連錢都沒地方借。多天沒什麽好吃的給他,他的態度就變了。我當然可以對他更俯首帖耳,可我最低聲下氣也抵不上一兩豬頭肉。如隔一段我沒給他好吃的,他就來事。飯是他們從招待所給我帶回來。白天老梁常常不在。我吃完,不夠,要他們再去取。小白端起盤子要出門,楊華卻不讓他去,衝我說:“你吃那麽多幹嘛?你媽的不知浪費國家多少糧食!吃那麽多長膘賣?”小白說:“不讓他吃飽老梁要說的。”他喝叫,“你聽我的還是聽老梁的?”小白就站住,臉上掛著怪笑,衝我擠眼。我忙對小白說:“下餐多帶點吧。” 飯後我要出去散散步,他就吼道,“你吃飽了撐的?你吃得比豬還多。少吃點!散什麽步。”我隻裝出一臉傻笑,不再堅持。

 

有回他不在,我就帶小白出去散步。他回來看到了,問小白:“你帶他出去經我同意沒有?”小白說:“他叫我帶他出去的。”他吼起來:“他是什麽?是個將軍?他聽你的還是你聽他的?你搞清楚:他聽你的,你聽我的!沒我批準,他不能出去!”小白衝我撇嘴擠眼,手插在褲袋裏,說,“明白。我聽你的,我們都聽你的。” 說完他坐到床上,塞上耳塞聽他的收音機。那蠢驢然後衝我吼,“操你媽,我不在你跟我老實點!” 他那雀屎成堆的臉扭成一團。他的聲音刺耳,就像鏽鐵磨擦發出的唧唧聲。

 

大哥老說對你不喜歡的上級,你得裝作喜歡。就是你恨不得他死,你也得想千方設百計來討他喜歡。有人把自己的孩子蒸給皇帝吃了,因為他知道皇帝的癖好。在位上的蠢人很容易就給收拾了,隻要你投其所好。我知道楊華愛什麽。他每次見到好吃好喝的就來勁。可我越來越討厭他,鄙視他。這傻逼簡直不知道自己是誰,還真以為自己就是個什麽官。我沒法老按大哥教我的去做。下回等我領了津貼,買了好吃的,我隻邀請小白和另外一個看守與我共享。他們對吃的不感興趣,或認為這是楊華的專利,頂多隻嚐嚐。我就當著楊華的麵大吃,讓他聞香流口水。我吃不了的就用報紙包了,丟到屋角垃圾鏟裏,連渣都不給他。

 

一天早上,我用手指梳頭,幾根頭發落到地板上。他吼著, “別讓你那狗毛掉在地上!掃了!”我便拿了掃帚來掃。他盯著我,“這裏!看,操你媽!這裏還有。你個傻逼連地都不會掃?”我隻是陪笑,繼續掃整個房子。他突然一把奪過我的掃帚,“操你媽!滾!看你讓人惡心!連地都不會掃!”我隻笑笑。

 

他的事越來越多。有回他們帶給我的飯涼了,我把盤子放到暖氣片上加熱。不小心,筷子掉到暖氣片裏去了。楊華跳起來狂吼,“操你媽!你個傻逼!你連個筷子都拿不住!給我掏出來!”他聲嘶力竭,臉變紫了,聲音發啞。我望著他,半天不動。 “給老子撿出來!快!操你媽!傻逼!還等什麽?”他跺著腳吼,脖子上的黑筋暴了出來,唾沫噴濺到我臉上。我抹了抹臉,隻盯著他看。這傻逼怎麽了?就兩根筷子掉到暖氣片後麵去了,用得著他這麽狂吼亂叫?他得了什麽病?是不是想死?他還真以為他是奴隸主我是他的奴隸? 我隻想一拳砸在他嘴上,把他那張醜臉砸爛。可我隻小聲說:“就雙筷子。你那麽激動幹嘛?” 他吼著,“操你媽!少廢話!給老子撿出來!快點!”

 

老梁叫我有什麽問題就跟他說,這些怎麽跟他說? 誰也不喜歡多事。自己遇上的事自己處理。更何況這是個鍛煉自製的機會。我必須學會忍受各種侮辱,忍受各種各樣的人,否則我將坐穿牢底。我哈腰去掏那筷子。他還罵個不住。小白和小江西都勸他別罵。

 

那之後他每天得空就罵我過癮。屁大點的事也讓他發作。他無端罵我時我常感到腦袋裏有個炸彈的引火被點著了,我要不掐滅它,它就會爆炸,我就會撲過去,三下五去二把他打翻在地,雙手緊掐他的喉嚨,一會他就舌頭伸出來,翻出白眼。可我隻得自己給自己滅火。不值。這是個沒腦子的畜牲,不理他,就像什麽也沒聽到。他要罵要吼隨他高興。心字頭上一把刀,忍了。忍者為上,忍者為強。就像在北京街頭挨打時一樣忍了。他罵他吼,隻要不往心裏去,能傷我什麽?

 

我盡力控製自己,他卻變本加厲。老梁有時問我他們待我可好,我隻能點頭。有時想叫他換個正常的來,又不好開口。要是我叫他換人,他也許會勸我忍忍,還可能找那個傻逼談話。而這樣他可能在老梁不在時對我更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必須忍受。站到空中,站到屋頂上,從上往下看,看那個傻逼表演,就像看個小跳蚤。笑笑。生活就是這樣。微笑著麵對一切。這個功夫我必須練就。

 

一天夜裏十一點了,我躺在床上準備睡覺。老梁還未回來。看守們坐在一張床上打牌。他們大呼小叫。我無法入睡。我說:“我想睡。別打了吧。” 沒人理我。過了一會,我又說:“請別打了,該睡了。我再次求你們了。” 沒人理我。他們仍然叫著,吼著,錘打著床板。我腦子裏岩漿亂竄。過了一會,我大聲說:“別打了!我要睡覺!”這回,那個蠢貨大叫,“操你媽!你看我們還是我們看你?我們睡不睡關你屁事!操你媽!”

 

我感到什麽在腦子裏爆炸了,火星飛濺。我一躍而起,抓起一張椅子,狂吼一聲, “操你媽!”就 衝過去,掄起椅子往那家夥頭上砸去。他正坐在床上,見我撲來,忙雙手抱頭。椅子砸垮蚊帳,落在他頭上。“老子要送你這個婊子養的上西天!”我又掄起椅子,對準他的頭。另外兩個忙抓住椅子。那個家夥爬起來,衝到門後抓起一根鐵棒,朝我打來。我迎上去,掄起雙手,接過鐵棒,一腳過去,奪下鐵棒。我要砸死這個狗娘養的,要打得他在地上亂彈。另兩個看守都過來攔我。那傻逼馬上抓起一張椅子,跑到屋角的一張床上,吼著,“反革命!反革命!” 我撲過去,一棍子砸過去,我要砸碎他的狗頭。他忙把椅子頂在頭上。椅子被砸碎了,他跌坐在床上。兩個小兵過來抓我,邊叫著,“蔡錚,別打了!別打了! ”我揮舞著鐵棒,吼著,“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他跑到走廊裏,大叫著,“救命啦! 救命啦! 反革命殺人啦!”我提著鐵棒追出去。另兩個小兵也追出來。我說:“老子今天非結果你不可。”走廊那頭鎖死了,他隻好跑到電視機房。我追進去,他又從另外一個門跑出去。我追出來,他又跑進去。沒地方躲,他就爬到乒乓球台上,繼續叫, “反革命!反革命!” 我一鐵棒砸在乒乓台腳上,台子塌了。他跌到地上,馬上跑起來躲到電視機架後。我一棒打過去,把電視機木盒頂打碎了。他跑出機房,跑到走廊盡頭。招待所的許多門開了,很多人把頭伸出來看,有的站到走廊裏。他叫著,“反革命!殺人犯!你要槍斃!你活不了幾天!” 我說:“老子先結果你再說!” 一個軍官穿好衣服,走出來衝我喝叫,“蔡錚,住手!”我歇下來。那軍官問:“怎麽回事?” 那賤貨忙別過來,“反革命要殺我!”他躲到那軍官背後。聽到“反革命”這幾個字我就又火冒萬丈。我掄起鐵棒就向他撲過去。他忙往軍官背後躲。那軍官吼著,“蔡錚,你幹什麽?” --- 我要把這垃圾清理了。就是國防部長也休息攔住我。小江西抓住我的一個胳膊,說,“蔡錚,你太過分了!你要我們一起對付你?”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冷冷地說:“你以為你們幾個是我的對手?” 我肯定捏痛了他。他隻得靜靜退到一邊。我對那賤貨吼著,“你再敢叫一聲‘反革命’!”他叫著,“反革命!反革命!”一邊叫,一邊躲。我掄起鐵棒,朝他砸去。那軍官大叫,“簡直無法無天!把鐵棍放下!”鐵棍沒用了。我丟了鐵棍,撲過去。“老子掐死你個婊子養的!”那軍官伸出手來攔,不讓我抓住那家夥。他擋不住我。那賤貨跑開了,跑到走廊盡頭,大叫:“反革命! 反革命!”走廊裏有很多人了。大家都在抱怨。那軍官對那賤貨吼道,“別說‘反革命’! ” 那賤貨不說了。我也就停了下來。

 

那軍官問怎麽回事。那個家夥別回來,站得遠遠的,手摸著頭,“我要打電話叫保衛科長來!我們要給你戴腳鐐手銬。等著瞧! 要關你禁閉!”我懶得理那個軍官,隻讓小兵們去解釋事件經過。我回到屋裏,坐到床上。怒火燒完了。我很鬆快。

 

一會他們都進來。那軍官說:“安靜!什麽事明天再說!”可那賤貨哭起來,“我要打電話叫保衛科長!我們管不了他。要帶槍的警衛來。要給他戴腳鐐手銬!保衛科長叫我有緊急情況就通知他。我要上醫院急症。我頭破了,我頭發木。” 然後他轉向我,惡狠狠地說,“給你戴上腳鐐手銬,我們要怎麽收拾你就怎麽收拾你!等著。” 我說,“我等著。現在你別打攪我睡覺。”我放下蚊帳,躺下。他卻不讓我安睡。他哭著跟另外兩個小兵爭吵,說要馬上去叫醒保衛科長,要馬上去醫院看急診,要醫生寫報告,把他的傷當我犯罪的記錄。另兩個小兵堅持要先報告老梁。

 

我躺在床上深呼吸來讓自己平靜。我有些害怕。怎麽就這麽了?他們都是我犯罪的證人。他們這麽一來就有理由給我上銬了。那會多狼狽!要是這家夥真傷重了,我就會有大麻煩。該有人教訓他,可輪不到我。要是他將這事報告給保衛科,保衛科又報告給老康那就鬧大了。

 

我隻想老梁早點來,隻有他可能穩住這個家夥不讓他馬上去報告保衛科。

 

老梁終於來了。他臉色鐵青。我忙打開蚊帳坐起來。他先訓我,“你以為你是誰?你是被監管對象!你想再多坐幾年牢? 打看守!你好大膽!誰給你膽?” 我隻低頭認罪。我知道他說我一半是為了撫慰那個家夥。那家夥這時很安靜很禮貌。他隻低聲說:“老梁,對不起,我得報告科長。我們管不了他。我要去急救室。我的腦袋打壞了。我的頭還是木的。”我對老梁說:“老梁,對不起又給你添麻煩了。是我不對。”他吼起來,“當然是你不對!給他道歉!”我忙轉向那家夥,“真對不起。我有點失控。你該知道我這脾氣。我都不知道怎麽就這樣了,……”他打斷我,“說這些沒用,晚了!你打斷了我的指頭。我要讓所有認知道你的罪行!你得嚐嚐戴腳鐐手銬的滋味。我們對你太好了!”老梁說,“讓我看看,傷著哪兒。”那家夥便低了頭讓老梁看他的頭,又撩起褲腳讓老梁看他的腳。他突然嗚嗚哭起來, “我長這麽大,沒人下這麽毒手打過我!我手指斷了,腳的骨頭也打了……。我饒不了你!就憑你把我打成這樣也夠判你十年!……。”老梁聲調又升高八度,對我吼著,“你好大膽!你竟敢這麽打人!下這樣毒手!你想戴腳鐐手銬?你想關小間?” 然後他轉向那個哭成一團的家夥,“我也很難過。我們去外麵談談。”他叫那兩個小兵看著我,然後手搭在那家夥的肩上領他出去了。

 

我很著急,想知道那個家夥會不會真上告。我盼望老梁能勸住他。要是他半夜去叫醒科長就很麻煩。要是他的手指真打斷了,他的頭真傷重了,為這個我就得坐好幾年牢。那會是我真正的罪行。我焦慮不安,便跟這兩個小兵閑扯。小白笑得露出兩個酒窩,“啊呀,你就像個瘋牛啊,誰也攔不住。楊華有些過分,你也不該這樣啊。你差點就搞出人命來。”小江西說:“你麻煩大了!我不知道這怎麽才算完。我了解他。他要鬧得人人皆知。要是他到醫院去驗傷取證,那就夠你坐好幾年,更不用說你別的罪。你連我也打了,瞧!”他伸了胳膊讓我看,那胳膊腫脹發紫。“我怎麽打到你了?”他說:“椅子啊。要不是我攔著,你那一椅子下去,不砸死他也會砸昏他!你瘋了! 瘋了!”小白也笑著,“我嚇暈了!你怎麽能拿那鐵棍砸他!用拳頭就夠了!那一棍子下去,他完了,你也完了。”我說,“我的拳頭不比棍子輕。一拳打中也會要他的命。――我真傷著他了?” 小江西說:“他左邊腦袋腫起老高。三根指頭都腫了,腳也腫了。但願他的指頭沒斷。”我說,“要是他的指頭真斷了,他會哭個沒完。”小江西說,“他還木著呢。他腦袋怕打壞了。我要回連隊了。誰敢看你?誰知你會不會再發脾氣打我們?”

 

我盼著老梁回來,希望他能告訴我他跟那家夥談判的結果。老梁終於回來了。那家夥沒跟著。我的心提緊了:他去科長家敲門去了?我看著老梁。他對小兵說,“你們睡去吧。對不起我回來晚了。你們不要張揚這事。我來處理。”他叫我跟他出門。

 

我跟他出門。我很著急。我怕科長被叫醒,怕他馬上帶些警衛來。他們會把我捆起來,關在小屋裏。我罪該如此。我的待遇全在那家夥報與不報。而更在於老梁,看他有沒有哄住那家夥。我可以求那家夥私了,我可以給他我幾個月的津貼。

 

老梁好久不吭聲。我忍不住問那家夥在哪裏。他還是不吭聲。他在一棟空樓前停下,叫我在台階上坐下。我坐下,想也許他會安慰我。在小兵麵前責怪我隻是為了給他們看。

 

他終於說話了,“告訴我,你今天幹了什麽?”他審問的口氣使他變成了個保衛科的人。我的腦子不轉了。我得聽令。我隻幹巴地敘述事件經過,並想解釋我為什麽發火。他根本無心聽我解釋,他打斷我,“不管他怎麽說怎麽做,你能這樣下毒手打他?把他打成那樣?”我還想解釋,他又打斷我,“別說這些!告訴我,你今年多大?”這問題荒謬可笑,他簡直拿我開涮,我隻得說: “二十四。” “就是說你不是個孩子。十八歲就得為自己的行為負法律責任。你二十四了。你知道你幹那些的後果嗎?你給院裏,處裏,給老康,給你家,給你自己帶來的麻煩還少了?你幹了些什麽?你太放肆了!誰給你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你是個成年人,不是個小孩!做事前先想想!原來我沒說你,我佩服你敢作敢為。我現在看到全是你自己的錯。你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怎麽說你?你給身邊的每個人都帶來麻煩!你要打破他的頭,打斷他的腳,打斷他的手指會有什麽結果?你動手前用腦子想過沒有?我該怎麽說你?”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聲音越高。我隻說,“對不起。”我想起入伍前我對哥哥,對父親,對老家邦我入伍的人,對我自己發的誓:“什麽我都能忍。誰往我臉上吐唾沫,我會笑著自己揩幹。” 我又破了自己的誓。我如此軟弱無能,不能自控!這麽著我隻會失敗,失敗再失敗,什麽也成不了!隻有能自控的人才能成事!我所有的惡運全在於我不能自控……我突然忍不住哭起來。一哭動了,我就無法控製。老梁繼續數落著,“我待你怎麽樣?我跟你說過沒有叫你有事對我講?你聽過沒有?你幹了些什麽?想想吧。你很聰明。你該知道好壞。這還要我來教你?你給人人都帶來麻煩,你還不夠?”聽他這麽說我哭得更厲害。

 

老梁停了一會,給我一支煙。“好了。我可能說重了點。別哭了。楊華回他們連隊了。他答應我不去找科長,今夜也不去醫院。他要好好想想,明天再決定。我跟他說他要告科長就是毀了我。這事都怪我。我該陪你。我就今天呆晚了點,你就鬧出這事來。算了,事已至此,想想以後該怎麽辦吧。”他語氣緩和下來。露弱大哭讓我難堪。我竭力控製自己,止住哭。我接了煙,他給我點著。我還是止不住抽泣。我說:“對不起。”他笑出聲來,說,“說對不起有什麽用?我發現你老說對不起。你得吸取教訓,別鬧出些事來搞得自己身陷困境。”他笑得更溫和了。“你太野了。楊華說他不知道你是這麽個人,要是他知道他不會這麽待你。我告訴他你多半一直都在控製自己。他傷得很重,頭上,天哪,腫得像個小饅頭,連帽子都戴不上。幾根手指也腫了,彎不了。他腳上也腫起老高一塊,連走路都帶跛。我嚇壞了。你差些打死他,打殘他。要是他殘廢了,你完了,我也完了。――你用什麽打的?”我隻說我很抱歉。“道歉沒用。要是他跑到急救室去,所有人就會知道被看管的打了看守。你有千萬個理由也是你的錯,該你受罰。算了,發生了就發生了。我會千方百計勸他不要上報。要是他上報,我是不能陪你了。我不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他待你不好你該告訴我,我會要求換人或叫他改變態度。現在弄的,他都哭啞了。希望他睡一覺起來會平靜下來。唉!”

我們又成了同事。我們坐在石階上吸煙。外麵寂靜幽涼,路燈都熄了。白楊樹枝撐深藍的天空。三個哨兵邁著整齊的步伐從路上走過。有點涼了。我們就那樣默默坐了很久。我無話可說,老梁也不再說什麽。我就想懲罰自己,在那涼風中罰坐一夜。老梁卻叫我進去睡覺。

 

第二天老梁陪著我們。下午他叫小白去叫楊華來見他。楊華來了。他的眼腫著。他不看我。老梁說:“我批評了蔡錚一夜。希望你能原諒他,你們能和睦相處。請你給我個麵子,留下來。”我走過去,伸出手要跟他握手,說:“都怪我一時神誌不清。我真是非常非常抱歉。求你原諒。”他不跟我握手,也不看我,嘟嘟著說:“要是我報了科長,你就會戴腳鐐手銬關小間。老梁是我的朋友。我要上報會給老梁添麻煩。為了老梁,我不報。我要回連隊去。我沒臉呆這兒。”我鬆了口氣。老梁說服了他。他不上報,他再也不在我眼前晃。老梁說:“我相信你。來新人我不放心。我們相處得很好。蔡錚保證他絕不會再那樣。為了我,你得留下來。”“我沒臉……。”老梁說:“我們再商量,別搬你的東西。”我堆上笑,“你一向待我不錯,我很感激。我發誓那樣的事決不會發生!我一定絕對服從你。” 他還是不正眼看我。他成了老鼠,他知道誰是貓。我有些竊喜。我該早些收拾他。“我得回連隊睡幾天。在這兒我睡不著。昨夜我一夜沒睡著,到處痛。” 老梁說“你去醫院看看沒有?要是得住院就住院。”“他們給我開了些藥。沒破皮流血,醫生隻叫我用些藥。” 聽到這我更歡喜:我打得他到處青腫,可沒破皮流血!部隊處理打架事件是分等級的。流血了就是大事。他沒流血!

 

他拿起牙刷毛巾出去了,老梁跟著。

 

一會老梁回來,他笑著對我說,“我勸他留下來,答應請他吃飯,還把給我的看守補助全給他。他下個月就退伍回家了。要是他現在就提出不幹,老鄧會問緣故。好,他還給我麵子。”

 

兩天後楊華回來了。他不再發號施令。他一進來就睡覺,然後出去,回來後又上床睡覺。他不斷地說他一句話就會讓我戴腳鐐手銬,為了老梁,他不說。他身上的腫脹一直不消,他常抱怨腫處作痛。一天他撩起褲子給我看他膝蓋下麵骨頭上的腫塊。我用指頭按了按他的腫塊,笑著說:“你腳很硬啊。我用那椅子砸你,那椅子都散架了。”他放下褲腳,“換了誰誰都不會放過你!遇上我算你運氣。”

 

他呆了一個月後就退伍回家了。

 

春節後換了三個新兵看我。小組長是個結實精幹的江西兵。他時時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幾乎從未穿軍衣。他穿皮鞋,黑西服,戴隻貴重的手表。他的頭發每天都由專業美發師吹得豎著,像小歌星的模樣。有回我問他:“你家裏每月給你多少錢?”他驚叫起來,“你開什麽玩笑!我家裏從未給我一分錢!”“那你的錢打哪兒來?”他哈哈笑著,“偷的。”我忍不住跟著他大笑。“你不相信? 我銀行裏還有存款!”我問他偷什麽。他說:“我什麽都偷。這些時我偷得最多的是羊皮襖。我們修理隊人人都有羊皮襖,保暖耐穿,老百姓願出高價。”我說,“要是抓住了你就得坐牢。”我們剛到新兵連時就見過一次公審,一個戰士偷皮衣被判了六年。他哈哈大笑,“他們怎麽抓住我?我雖說是個初中畢業,我偷的水平相當於博士。我從小就偷,偷了十幾年,從沒被抓過。我可老練。”我問怎麽選他來看我,他說:“我聰明啦。我給指導員一條煙。我看你一個月的補助就撈回來了。我來看你就不用去修理廠幹那苦差事。”他笑得滿臉生花,“我告你吧,給指導員的煙是我偷了他的皮靴賣了買的。他發現皮靴丟了,讓全連緊急集合點驗床頭櫃。笑死人了!那時他的皮靴早成了我銀行帳上的數字,他在我床頭櫃裏哪找得著!”

 

過了春節,我有了更多自由。偷博士便常帶了我翻過院牆到院外的地裏散步。偷博士會放開喉嚨高歌。他說城裏的小姑娘說他有點像歌星,問我他像不像歌星,我說很像。他看到路邊騎車走過一個漂亮姑娘就會手做成喇叭,用西北口音聲嘶力竭地發出一聲尖叫,“輪子著地了!”姑娘吃一驚,忙翻身下車,問怎麽回事。他憋住笑,用本地話一字一頓地說,“我說你輪子著地了!”有的姑娘紅了臉騎上車就走;有的丟下一句:“廢話!” 再翻身上車。看著姑娘離去,他笑得前仰後合。

 

我喜歡在北方的大地上行走。陽光普照著平坦開闊,一眼可望到天邊的黃土地。落葉的樹圍繞的小村落宛如浸泡在佛爾瑪林溶液中,一派安寧平和。陽光照得身上暖和和的,讓人感覺舒暢。許多日子我都在焦慮不安,我擔心我的大好光陰就在這無謂的焦慮中消逝。在這大地上走著,我可以短暫地忘卻現實,忘卻未來,隻是盡情享受著這陽光,藍天和純淨透明的空氣。明淨的陽光中幾棵直楞光淨的樹,一堵土牆,一塊收割幹淨的玉米地就讓我迷醉。在那一刻,我好像自由了,我感到我擁有這明亮的陽光,這透明的空氣,這玻璃藍的天空,我擁有這宇宙!

 

我還得回去。呆在那間屋裏,我老害怕車子開近的聲音。我不斷告訴自己說那來往車輛與我無關,可我還是害怕,總擔心是衝我而來。夜裏我常被過往的車子驚醒,醒來我就豎起耳朵聽那車子開過的聲音,直到它們遠去。

 


 

 

 

 

六.家

 

我老期盼著在節日到來時我會被突然開釋。我特別指盼著春節。春節來了,還是沒什麽消息。過了春節,我就不再指望馬上被釋。元宵節剛過,老梁叫我收拾東西。兩天後保衛科長來正式通知我我被開除團籍,行政記大過,立即複員。一輛吉普將於第二天早上八點來接我去火車站。機械教研室主任老孔和一個誌願兵將護送我回家。

 

兩個蛇皮袋裝下我所有財產:一些書,一些舊衣服和一床軍用棉被。我把東西帶下樓時教員們都在門前掃地。他們都放下掃帚圍過來。老崔走過來緊握我的手說:“我正要找你。我跟我城裏的朋友商量過,他們都想幫你一把。你老家人不會理解你。回家看看就回來。這裏好幾所學校都缺英語老師。你回來我們負責給你安排。一定回來!”老崔語氣誠懇。我很感動。我知道家裏不是去處。但我已決定辦完手續就直接去南方。我沒臉見任何熟人。我會悄悄離開老家,誰也不見。我謝了他,說我也許會回來。他還想說些什麽,老孔說火車九點半就要開。我慌忙跟大家握手告別。隻有老潘,一個幹癟的老頭,雙手拿著掃帚不放。吉普開來。老孔和小趙幫忙把袋子放到車上。

 

到了火車站已九點了。車站人擠人。老孔和小趙幫我把袋子拖到行李室。一個穿製服的中年婦女攔住我們。她盯著老孔和小趙。老孔穿著中校製服,小趙也穿身中尉製服唬人。她冷冷地說:“把包打開。” 老孔說:“我們是空軍的。看這印。我們已檢查過。”部隊和地方車站有協議,隻要行李上有部隊蓋的紅印,地方車站就免檢。“打開!”那婦女提高聲音。 老孔裝出一臉笑,“車要開了,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們過去?”那婦女說:“我們要查的就是部隊的行李!” 小趙隻得開了袋子。那女人慢騰騰將袋裏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老孔堆出一臉討好的笑,“隻有幾分鍾車就要開,求你快點。”那婦女一付不慌不忙公事公辦的樣子,“把東西全拿出來,我要一件件地查。”東西拿出來,很難塞回去,這麽一折騰, 我們肯定得誤車。許多人都拖著行李從我們旁邊匆匆跑過。老孔焦急地看表。顯然這個婦女是有意刁難軍方旅客。老孔看出這點。他湊近那婦女,低聲說:“我們是遣送他回家。他卷進了六四。他是我們部隊的教員。我們想留他,上麵要他走。”聽到這,那婦女停住了。她望著我,輕聲問,“真的?”我點點頭。她揮揮手,“對不起,怎麽不早說。走吧。”小趙慌忙把東西往回塞。

 

我們一上火車坐定,火車就開動了。我興奮不已。我自由了!我所有的處罰都隻在紙上!都礙不著我半點!我年輕健壯,什麽不能做?條條大路都鋪在我麵前,我可自由選擇!

 

老孔坐定後說,“小蔡,你呀虧就虧在太直。對那些你看不慣,你能做什麽?你隻得忍。你想跟他們鬥?這不是雞蛋碰石頭!你太理想化了。現實就是這樣,看不慣你也得看,實在看不慣你閉上眼睛好了。隻自個兒找條道活好。我真為你遺憾。在部隊你很有前途。你毀了自己。你上竄下跳的搞什麽?人生很短哪。你還年輕。太感情用事。憑感情辦事隻會給自己帶來麻煩。你個人的大災大難對於社會啥也不是。你走運,撿了條命。你該高興。要是哪個兵扣一下扳機,砰,你就完了。誰知道你怎麽死的?誰在乎?隻你家人會傷心。將來說不定會平反,算你個烈士,可那頂屁用?你死了!唉, 管那多幹嗎?你管得了嗎?我們國家的事就這樣,全在人一張嘴,可這樣說,也可那樣說,誰也說不清。你還隻二十出頭,吸取教訓。以後多琢磨怎麽自己活好。”他搖著頭,“你提幹的命令已經下達,隻等著你探親回來宣布。你就在這節骨眼上被抓了。唉,現在說這些也沒用。”

 

我隻聽著。我對在部隊幹下去早沒興趣。此時,自由讓我興奮。我隻想跳起來大叫: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我終日興奮,直到天黑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來,望外一看,隻見薄霧輕浮在田地小山間。低矮的房屋散落在荒涼的原野上,不時見些農民走在不遠處的路邊。田地間開始湧出些綠色。一會下起雨來。雨絲模糊了青翠的麥地和低矮破舊的房屋。雨越下越大。大滴的雨珠,如淚珠,撫摸著車窗一顆顆滾下。我又有些迷茫:我的前途在哪裏?

 

車到了站,雨下得更大。下了車老孔買了幾把雨傘。我們吃了點東西,然後上了去我們縣的班車。班車出了省城,雨又停了。小山,翠綠的鬆樹,紅磚房屋,嫩綠的小麥和青青的白菜地散布在路邊。車子要路過我家附近的小街。車子越挨近家,我就越發激動不已。

 

六年前我大學畢業決定回鄉務農。那時從農村鯉魚跳龍門上大學於農民是多大的事!上了大學就終生有靠。而城裏犯罪的人才會被剝奪戶口,趕回鄉下。我生在農村,若不是考上大學,將永世為農。而我大學畢業卻要拋棄國家戶口,回家務農。

父親說你要是這樣傻我就喝藥死了算了。我說你死了我也要這麽著。校長親自找我談話,問我為何要回鄉務農。他說隻文革前有過這樣的事,文革後那些人都找回來,給學校添了很多麻煩。我要回鄉務農他們得請示上級教育部門。畢業了我就回家了。縣委組織部專門派人到我家來勸我。他們以為我想從政。他們說你先教一陣書,我們再調你到行政部門。我們正需要幹部。教育局也派人到我家找我,說你要種田養雞,我們可以讓你到家附近教書,你可教書養雞兩不誤。他們都不知我到底要什麽。我到底要什麽?我隻想當個農民,種田,讀書,寫詩。

 

我打算多養些雞來過個簡單日子。秋天不是養雞時候。家裏沒法呆,我就想到部隊去。當年我想從老家入伍卻四處碰壁,未能如願。老有人來找我去他們那兒教書。我便隻得打起行囊去荊門附近的一所學校教書。三個月後,一個同事竟然說我偷了他的飯菜票。我懶得跟他說,痛打了他一頓。打了人後我隻得離開。我前往昆明,在貴陽因為沒買車票被車站扣下了行李,我便滯留在貴陽。在貴陽混了十來天。有時靠哄騙在旅館呆一兩天,常被旅館攆出來,隻好在公園裏的長椅上過夜。好在貴陽的冬天不算太冷。最後我隻好去求貴陽站站長。站長是個麵善的老頭。他忙叫助手把我的行李找回來, 送我上了回家的火車。春節時我又回到家裏。

 

春天裏我買了五十隻小雞來做試驗。我想五十隻中至少三十隻是母的。每天它們會下二十隻雞蛋。賣那雞蛋的收入將與我教書所得相當。來年我再多養些。我還可以把我的經驗教給他人,讓他們跟我一樣致富。同時我可看書寫作。

 

雞是最嬌弱的生物!它們動不動就生病。它們需要陽光。春天是雨季,一連半月天都陰陰沉沉。可以用燈光照射。家裏通電了,可電跟太陽一樣稀有。還有就是小雞得打好幾次預防針,一針兩塊錢,而一隻小雞隻兩毛錢。先是一兩隻雞不吃不喝,接下來它們的屁股就髒乎乎的,再接下來它們就躺下不動,發出微弱可憐的唧唧聲,不久就沒聲了。一摸,它們已硬了。一個月下來,小雞接二連三地死去,最後雞籠裏空空的。我靠它們的指望也落空了。

 

鄉村無頭無尾的陰沉天氣,那村前村後地上四處深厚得讓人無法行走的黑色泥漿和屋子裏的各種黴臭,滿地奔跑衝撞的老鼠,夏天如煙似霧彌滿屋子的蚊子讓我無法忍受。我隻得離開家。而那時離家的唯一出路就是入伍當兵。

 

我入伍曆盡了磨難。大家都說我會開槍殺人,會給我家和選派我入伍的武裝部門負責人帶來麻煩。我隻得去對所有人發誓。首先我得向大哥發誓。我最瞧不起大哥,但他最會跟土皇帝周旋。我曾經不斷鄙笑他對土皇帝的諂媚,老說他背駝是因為對土皇帝點頭哈腰太多。現在我得求他去為我向土皇帝點頭哈腰。為我丟掉鐵飯碗他氣壞了。他自己掙紮了十幾年想捧上鐵飯碗,不知求了多少人,不知請了多少客,還未轉正,還隻是個民辦教師。我輕易得到鐵飯碗卻甩手丟了。他說現在要向前看。我可能會成為一個將軍。要成為將軍,我得先學會馴服聽話,曲己逢人。隻有這樣他才會動用他的關係來幫我。

 

那時鎮上來了個新武裝部長,姓鄧。我很幸運。一年前他主管計劃生育。我差點痛打他一頓。他到隔壁宗壽家來逼他交罰款,因為他們生了第四胎。他拍桌打椅,狂吼亂叫。宗壽在他麵前嚇得發抖,他老婆和孩子都嚇得大哭。鄧主任吼著,“我要把你捆起來,帶到鎮上關起來!給我根繩子!”沒有繩子,他抓起把剪刀,把屋角一隻籮筐上的繩子一刀剪斷,直往外抽。如果他膽敢捆宗壽,我就會撲過去把他打翻在地!看著他,血如岩漿在我腦裏碰撞。操他媽,誰給他這權力在人家當著老婆孩子的麵這麽放肆!我隻站在人堆中冷冷望著他。所有人都在求他。很奇怪,他不斷地看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麽。他跳著,跺著腳,像電影裏找不著共產黨遊擊隊而氣急敗壞的日本軍官。吼了一陣,他沒動手捆人。他使自己免遭一頓痛打,也為我留了一條後路。

 

鄧部長對大哥說他得保證我入伍後不會開槍殺人。大哥說我已發誓要改弦更張。他就叫我帶五十根竹子去見他。

 

大約八九歲時我搞了許多竹根和竹苗栽在門前。我想盡一切辦法讓竹子成活生長,有時揀些雞屎撒在竹根邊,放學路上憋著尿回家來尿到竹子上。我常趴到地上看那剛冒出來的小筍。每看到一根小筍冒出來我就喜得心裏發顫。好多年竹子都隻冒細小的竹筍。我高中畢業那年突然數百根粗大的竹筍一夜之間冒出來,爆滿一園。夏天裏竹蔭清涼,我常端了椅子在竹園中或躺或坐,涼風從塘麵吹過,秧雞在塘邊樹叢中叫喚;冬天一園密密亮眼的翠綠,常有許多小鳥棲身竹中。我太愛這一園竹子了,從來就舍不得動它。偶爾他人相求,也不過砍一根兩根。從沒一下砍這麽多。如今這個土皇帝要,我隻得割肉。我得挑最大的竹子砍倒,刨光,捆成一捆。然後扛著給老鄧送去。長長的一捆竹子有一百四五十斤,在上上下下,曲曲彎彎的山路上扛著走起來讓人痛苦不堪。它磕磕絆絆,碰東撞西。幾次我把它丟在地上,咬牙切齒踢它,過一會我又隻得鼓起勁來把它扛起來。大哥說我得學著對管我的人屈膝討好。他說老鄧想讓我給他送竹子,看我是不是成熟了。

 

我把竹子扛到鎮上鄧部長的宿舍門口放下,他正好在家。一見我他就哈哈笑著說:“你通過我的考試了!”他馬上留我吃晚飯。從此他把送我到部隊當自己的事來辦。

 

太多人想參軍。競爭非常激烈。武裝部長要幫我入伍,我略有優勢。但他管不了體檢。我很健壯,但還是擔心體檢出問題。全區兩百多人隻能走二十人;體檢非常嚴格。六月份我感冒過一次,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二哥隻得用糞車推我去村裏看赤腳醫生。我打了一針,第二天我就好了。那之後我常感到疲倦。

 

為參軍我在家等了大半年。要是參軍不成,我感到無路可走。為參軍我日夜焦慮不安,老擔心出問題。首先我得保證身體沒問題。體檢前我便去找個赤腳醫生檢查身體。他說我肺部可能有點炎症。為了保險,我便決定到縣城去透視一下。要是有問題,我可先悄悄解決它。我不敢在鎮上醫院拍片,我怕萬一有問題,他們會嚷得盡人皆知。

 

上縣城得幾塊錢,大哥說你可以去賣點穀。

 

鎮上隻有一個糧食收購站。那兒的職員把賣糧的農民當豬當狗,把他們的穀當豬狗屎。他們老說穀濕了,穀濕了,然後壓價。每年他們都發很多年終獎。賣糧是樁苦事。我怕去賣穀,可不得不去。一天中午過後我便和大哥一起推了兩袋穀去賣。

 

到了收購站,已有許多人排著長隊等著賣穀。烈日下無數的黑背油光發亮。賣穀的吵嚷著,叫罵著。收購站像個戰場,塵土飛揚,讓人沒法喘氣。烈日烤得人發痛。大哥說:“你想種田?看到了,哪個把你當人?要是你認識他們,穀都不用曬,隊也不用排,你一來就收了,還給高價!”我們不認識他們。我們隻得把穀袋卸下來,坐在上麵,前麵的動了,便拖著袋子跟進。

 

收穀的每人手持個帶槽的長鐵刀。他們將鐵刀戳進穀袋,帶出些穀。沒人敢抱怨他們弄破穀袋。要是不馬上把那捅口堵上,穀子會不斷流出來。那個收穀的黑胖家夥挨近我時我有點緊張。大哥忙上去給他遞煙。那胖子麵無表情,接了煙隨手夾到耳後。他耳後夾滿了煙,看起來就像個變煙的魔術師。他將長刀捅進我的穀袋,抽出來,抓幾粒塞到嘴裏嚼嚼,“太濕了。” 我說:“我們曬了整整一天。”“你自己來看看。”他走到一張桌前,把幾粒穀塞到個小機關裏,轉了幾下,說水份太高。麵對那機關,我不知如何分辨。大哥的也同樣。大哥說:“看到了。我們昨天曬了一天,今天又曬了半天,泥巴也曬成石頭。他說你濕了,你怎麽辦?你要賣穀,不賣就沒錢。收購站隻這一處。”我們隻得撤出來。我很惱火。賣一百多斤穀,也不過十塊錢。為種這穀花了多少時間且不說,為賣這點穀就得花我整整一天!我一天值多少錢?

 

我們隻得推車去找地方曬穀。在中學操場上找到一塊水泥地,我們把穀倒出來攤開,然後坐到操場邊上的牆邊去歇著。四五點鍾時我們收起穀,把穀再推到收購站。那兒圍的人更多,隊更長。我們隻得重新排隊。剛要輪到我們時,他們說下班時間到了。我後麵還有很長的隊。要是當天不能賣,我們就得把穀弄回去,明天再來。許多人都是等穀在下午的烈日下曬幹了才往糧站送。天還亮著,這些狗日的卻根本不管在烈日下把穀遠道運來的可憐農民。我很惱火。我一手拎了一袋穀,走過去把穀放在磅上,對那個說我穀濕的家夥下令,“你得把我的穀收了!”他根本不理我,徑直望辦公室走去。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強抑憤怒,狠狠地說:“你今天得把我的穀收了!”他一手砍過來,掙脫我的手,“你算老幾?” 我腦子裏岩漿亂撞,我盯著他,狠狠地說:“你收還是不收?” “不收!”

 

岩漿迸發了。我當胸就給他一拳,“你個婊子養的!”他大叫一聲,拿起長尖刀朝我刺來。我一把奪過那刀。他的好幾個同行都拿著長刀吼叫著撲過來。我丟了長刀,退到沒人的空地。幾個圍過來。我紮好架式,拳打腳踢,沒人能挨近我。大哥撲過來,從後麵抱住我,不讓我向前。一個猴子摸樣的家夥也丟了手中的刀,紮起個弓步架,顯得很會武術的樣子,揮拳踢腿打了幾下空氣,叫著,“你們都讓開,讓我來對付這個土包子!”他衝我勾著手指,“來呀,來呀,跑的是小人!”我忍不住要笑,叫大哥放手,“等我教訓教訓這猴子。”大哥吼叫著,“我得賣穀!別打了!我真不該要你來!你盡惹禍!” 賣穀的都歡呼起來。臨村的好些人也過來攔我。哥推著我,我隻得走開。

 

我在街邊等大哥。好一會他才來。他大笑著,“你打了他們,我得賠禮道歉。他們都問這是哪個,敢打他們!說以後再也不收你的穀。我告訴他們你是哪個他們才啊啊明白。隻有你敢打他們。他們以為自己是大爺。賣穀的都說打得好。這些狗日的就該打!他們根本不把你當人!明天你別來了, 我替你賣了。我得求他們。”他已把穀送到中學的一個老師家去放著了。

 

第二天大哥賣了穀,給了我錢。我就坐車到縣人民醫院去拍片子。

 

到了醫院,我交了錢,拿了拍片的單子,然後到透視室門口去等。透視室的醫生正跟另外一個醫生在隔壁房裏聊天。他聊哇聊,時時大笑。聊了半個多小時,好像沒人等他。我隻得站起來打斷他,“醫生,我要透視。”他很不耐煩地說:“急什麽?等等!”過了一會,又來了個人。這家夥忙站起來跟他聊天,原來他們是熟人。他讓他進去拍了片。一會他們出來,我想這回該我了。但那混賬又跑到隔壁去接著聊天。我已等了一個多小時,那狗日的還沒半點要給我透視的意思。我實在忍無可忍,我走到他麵前,撕了透視單,把碎片丟在他腳下,低聲說,“去你媽的!” 他轉過來盯著我:“你說什麽?” 我也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說:去你媽的!”“你罵我?”他跳起來,一把揪住我的手臂,“走!到拘留所去!你膽敢在這裏拉屎!”那個跟他聊天的年輕醫生也跳起來,一把抓住我另外一隻手。這醫生很有力,抓的很緊。他們把我的手反別在背後,推著我,就像武警押要處決的犯人。他們吼著,“走!到拘留所去!” 我隻得哈腰低頭像個犯人,聽他們推我走向大門。快到大門口,我大吼一聲,“去你媽的!”突然扭身,掙脫雙手,朝門口跑去。他們追我。大叫著,“抓住流氓!抓住流氓!” 沒人應聲來抓;走廊裏大家都定住呆看。那個年輕的腳快,他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後衣襟。我回頭一掌砍在他手上。 我的襯衣一下被撕下去大半邊。我衝出醫院。街道上滿是泥巴。他們沒跟出來。我跑到五十步外,對著他們大叫:“畜牲!來呀!來抓我!日你媽!沒臉沒皮的東西!把那白大褂脫了!你娘的就像大灰狗披著白羊皮!我要把你那羊皮剝了!讓你顯出狗形!你們隻配吃屎!”那個透視的醫生氣得臉發紫。他叫著,“有本事走近點! 我要你進鬧房!”我說:“狗兒,來呀,你能咬得了我的雞巴?”我朝他們勾著小指。他們走下醫院門口的台階,我往後退幾步。街上許多人圍過來看熱鬧。“土鱉,滾回去!別在城裏拉屎拉尿!算你走運,要不你就在牢裏了!”我叫著,“狗兒,你以為你是誰?來呀,我等你把我送拘留所!來呀!有種你來呀。”他們沒有來,進去了。我隻得放棄透視。

 

我們得體檢兩次。先是鎮上的初檢。接到體檢通知我很激動,忙騎車往鎮上趕去。我激動得心跳不止,為了平靜下來,我買了瓶葡萄酒一氣幹了。體檢時鄧部長跟著我,寸步不離,比我還緊張。他生怕我出問題。當醫生說我得心跳過速,血壓過高,他愣了,眼都發直,忙問我怎麽回事。我說我騎了一氣車,喝了一瓶酒。醫生不大相信,因為我臉未紅,也沒有酒氣,說喝酒了倒真會出這問題。老鄧忙求情。醫生說好,他們可以一個鍾頭後再查。老鄧喜壞了,忙把我帶到他房裏,端來一大盤涼水要我喝。我喝完一盤,他又去廚房端來一盤。我一氣喝了三盤。三盤水下去,再查,一切正常。老鄧喜得滿臉生花,說:“下次你千萬不能再喝酒了!”

 

正式體檢那天娘煎了八隻鴨蛋,下了一大碗麵條要我吃。一早起來吃這麽多,我吃得翻胃。可大哥說我必須多吃,把胃塞滿。好多人都有肝大,肝大是醫生用手摸出來的,吃多了,就摸不出來了。而這次體檢是縣裏的醫生,這些醫生大哥夠不著。體檢到最後一關時,那個醫生要在個表格上打個紅叉或藍叉。紅叉即不合格。那把最後一關的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我一進那房就想跟他說我是大學畢業,這是我唯一的出路等等。可他根本沒給我機會說話。他一本正紀嚴肅,隻專心於檢查身體。揉過我的肚子,他叫我穿上衣服。他慢騰騰拿起鋼筆。我一邊穿褲子,一邊盯著他的筆。我的腦子要炸。我的命運就在他的筆尖上。一個紅叉我的全部希望就落空了!要是他畫個紅叉,我會狂叫一聲,撲過去,把他打翻在地!隻見他慢吞吞地用筆在那表格上花了個藍勾。

 

我離家前的一段時間,老鄧已把我當將軍待了。他請我到他那兒去住,給我打飯,給我打洗臉水,洗腳水;我洗完他搶著倒水。他說本區有個兵在北京軍區當了將軍。他把幫他入伍的武裝部長接到北京去玩了一個星期,住在豪華招待所裏,每天派人開車帶著到處玩。部長從北京回來就升了一級!說完,他就笑著問我:“你當了將軍,不會忘了我吧?”我說:“是你救了我!我怎麽會忘了你!你放心,我會讓你感到榮耀的!” 他說:“我信你。好多人說你會犯法。我原來也擔心。你犯法就會連累我。七裏有個兵拿槍打死連長。送他入伍的人武部長就被撤了職。認識你後,我覺得你人不錯。你打架也不都是你的錯。你正直,勇敢,又有知識。你是當將軍的料。我們紅安出的那些將軍都跟你一樣,都是好打抱不平,不怕死,身體好,人聰明。你比他們強,你有學問。現在當將軍要有學問。你比他們更能成大事。”

 

縣人武部向部隊特別推薦了我。地區報紙還報道了我“投筆從戎”的事。我離家入伍前大哥還請所有幫我入伍的到家裏大吃了一餐。我在部隊新兵連受那傻逼班長的折磨時哥來信說鎮上的醫生很生氣,說我沒有請他們。說沒有他們,我連初選都通不過。大哥隻好說等我當了官回家時再請他們。

 

家鄉人都以為我會成為將軍。現在“將軍”卻被押送回來了。我哪有臉見他們?

 

 

 

 

 

 

 

 

 

 

 

 

 

 

 

七.姑娘

 

 

去縣城汽車得穿過老家小鎮街道。車開進街道,街邊衣衫破爛的人們都扭頭看車。,沒我認識的。街道兩邊的房子低矮得讓我吃驚。路邊那個大禮堂像被被從天而降的炸彈炸過,牆垮塌了半邊,那無遮蓋的土牆像折斷的像牙露出來,一根大樹枝搭在屋頂上。街兩邊小店的牆壁白灰斑駁,黃色的雨痕一道道垂下;牆壁上鑿的銷售窗口就像骷髏的眼洞。街道終點拐彎處黑色泥漿和垃圾堆中坐著一排地販,貨物就攤在他們麵前。所有人跟地上的灰泥一個顏色。看著這坑坑窪窪的道路,這街上的破衣爛衫的行人,那街邊荒涼的田地,悲哀如浪一波波湧來。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家鄉?

 

到縣城時已是下午三點。陽光哀哀地塗抹在灰色的牆壁和黑色的街道上。街上挪動著灰暗的人們。我四處看著,希望有人能讓這個世界亮起來。沒人。

 

車站裏滿是衝進衝出的人,像是雨前路邊螞蟻。車站門口許多穿著厚黑的褲襖的苦力蹲在手拉板車旁。他們見人拉了行李就馬上撲過來。老孔選中了一個老人。老人便驕傲地拉過板車。五塊錢拉到縣招待所。老人一過來就搶著搬行李,不讓我們插手;搬完還叫我們坐到板車上。我們都不願坐。他拉著板車,上坡時前傾得幾乎挨地。我們幫他推一把,他便回頭衝我們笑笑,臉上皺紋揪起。路邊許多人都扭頭看我們。我暗自慶幸沒人認識我。到了招待所,老孔給了老頭錢。老頭接了錢後要替我們搬行李。老孔說我們自己來,老人才拉車離開。

 

我們住進了旅館。一進房間,我就縮到沙發上。我感到精疲力盡。我隻希望玲玲不知道我在這裏。我隻想快快把交割手續辦了,擺脫老孔他們,馬上折回省城,然後連夜搭車去南方。我害怕在這裏見任何熟人。離開這裏越快越好。

 

我們一到旅館,已經五點了,政府部門都下班了。我們隻得等明天。我要催老孔早起去辦手續,希望明天八點半我就可坐車離開。我得快快逃離。不然我就會被攪在這裏,被陷在這裏無法脫身。

 

晚飯後我又癱到沙發上。我感到渾身沉重。這是我的家鄉,我曾日夜盼著回來,我又害怕怕回來。前年我有三十天的探親假,我很想父親,可我沒法麵對他和那麽多幫我入伍的人。我隻到大連兜了一圈。

 

老孔安慰我,“事情發生了就麵對它。這是你老家。從頭開始。你還年輕,又有專長。我們也會盡力幫你。”他叫我去看電影。我隻感到累,不想動,更害怕出門。

 

老家人完全生活在一個不同的時代。即使他們不把我當罪犯看,在這個小地方我能幹什麽?我拒絕了分配的工作,我那麽榮耀地入伍。他們把我送到那條光明大道上,我卻跌回來了。誰能明白我是怎麽卷進去的?玲玲本來可做我的女友,我卻冷冷地拒絕了她。我隻想做個詩人,她要個丈夫。我對那角色恐懼萬分。如今這個樣子如何麵對她!在家,父親正病得要死。唯一解脫的辦法是去南方掙點錢。如何開始?我不知道。這個世界忽然讓我害怕。我得拚盡全力去殺開一條路。我隻知道大致去向,卻不知確切道路。未來讓我有些畏懼。

 

我縮在沙發裏,感到冷不可當。

 

突然有人敲門。我疲乏無力,懶得動,一隻腳擱在沙發扶手上。老孔開了門。門口站著一個穿藍色羽絨服的鮮亮姑娘。她笑著;兩眼如鑽石晶晶閃亮,雪白的臉上有兩個美麗的酒窩,兩根黑黑的辮子搭在肩上。看到她,我心裏發顫。我被她的驚人美麗擊昏了,那是一種讓人如汽油燃燒的美麗。我感到渾身發軟。我慢慢站起來,站起來卻呆住了。

 

老孔看看我,看看她,歡快地揮手,“快請來!”

 

“不認得我?”她盯著我,笑著。 那一刻,我感到她年為我而儲存的所有溫柔甜蜜,如巨浪向我撲來。

 

我極力控製自己,讓自己平靜, 說:“你更漂亮了。長大了。” 我又對老孔說:“這是燕玲。”

 

老孔大笑起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蔡錚有福氣! 請進!請進!”

 

可她還隻盯著我,沒動,“歡迎不?” 她像個戰士,一雙隨時會落淚的雙眼就是她的武器,在這通向我難以預測的未來的唯一通道上擋住了我的去路。盡管我戴著麵罩,她還是認出了我。她好像在說:“你想躲我?”我別無選擇,隻有摘下麵罩。我太累了。也許這是上天的安排。我想緊緊擁抱她,親她,把她摟在懷裏,讓自己淹沒在她甜蜜的溫柔裏。

 

我平靜地說:“當然。請進。”

 

她走進來,滿屋明亮了,溫暖了。

 

她走近我,低聲問: “你怎麽不告訴我你要回來?” 我說:“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那今天呢?”我無言以對。她說:“我知道總有一天你要回來。我天天打電話問招待所。你終於回來了!”她忽然小聲問,“你還好吧?”像母親問生病的孩子。一陣悲哀突然湧上來,我感到淚就要流出來。我擋住悲哀,裝出笑,站直了,“你看呢?”她從上到下看著我,笑了,“你高了。”

 

她跟老孔他們聊了幾句後就要我上她家去看看。

 

我害怕去她家。我怕見人。我說:“我們手續還沒辦,我還不能隨便見人。”老孔馬上揮手說:“去吧,去吧,沒問題!”我沒有借口,隻得跟她出來。

 

我們走到街上。海浪迸湧,擊打著岩石,浪花蹦起老高。我竭力讓自己冷靜。我不能犯錯。我得跟她保持距離。我要馬上去南方。我得當心,不被纏在這裏。我說:“我得馬上回去,我隻能走一會。” 她問:“我們上哪兒?” 我說:“隨你。”她問:“他們待你怎麽樣?”我說:“不錯。”我害怕她問我那些事。我擔心一旦談起那些,對她露了傷痛,我會控製不住自己。她問:“你怎麽不問我怎麽樣?”我問:“你怎麽樣?”“我在一個工廠辦公室找到工作,還算滿意。”“你家裏呢?”“媽也找到工作。爸爸還在那兒當頭。妹妹在上高中。你想到我家看看嗎?”我搖頭。她問:“為什麽?”我不能回答。我害怕見熟人。我見一個,就得見兩個;見了兩個,就得見三個,這樣就沒完沒了,我就會被套在這兒動不了。

 

我們並行著。她又問:“為什麽不去我家看看?很近的。”我怎麽跟她解釋?她將是這裏我唯一會見的熟人,而這也是我們唯一的一次見麵。明天早上我就走了,就像我死了。我隻想結束散步,早點回去。我不想讓她有什麽希望,不想讓她失望。我突然停住,說:“我要回去了.。”她說:“你總得把我送到我家門口吧。這麽晚了。”我站了一會,隻得讓步。我決不見她父母。我要讓她冷下來,不讓她幻想我會留下來。這是為她好。我不是她所要的那種人。

 

我們默默走著。忽然一塊石頭絆了我一下,我差點摔倒。她忙過來抓住我的手臂,“你眼睛還好吧?”“還好。”我把手從她手裏抽出來。她剛見我時的那種激動興奮被我的冷漠趕跑了。我對她有些殘忍。我知道她難過。可我不得不這樣。

 

我們走近了她們家住的那個院子。我站在院門外,說:“我就到這兒了。”“上去坐坐吧。我媽睡了,爸爸值夜班。妹妹在學校。”她站在門口不進去。我猶豫著。我不願意見別人。不會撞上別人,為何不上樓去看看,免得她傷心?她是個天使。她盼了我這麽些年,她不該受我的冷漠。“上去坐坐吧,就一會。”她抓著我的胳膊搖著。我有些犯傻,不知如何是好:聽她的上去還是甩手走開。她不進去。我隻好讓步。她高興起來,把我拉進大門。我就像個傻子一樣跟著她。

 

看到他們住在一個很不錯的三居室的套間裏我有點吃驚。五年前他們全家都隻住在一間破爛陰暗的平房裏。這房子幹淨明亮;地板油光發亮。我進了屋,四處望著,不知該如何挪步。

 

“你洗臉沒有?”我說:“沒有。”她馬上去廚房端來一盆熱水,把毛巾拿過來,“洗洗吧。”我說:“回去再洗。”她說:“都弄好了。”我想馬上下去,看到那水在冒熱氣,便說:“我不用熱水。”在部隊習慣了冷水洗臉洗腳。“啊。那我給你換。”她忙把水端回去,一會又出來,“一點點熱可以吧?太冷怕不好。”我說:“熱點沒問題。”她把毛巾遞給我。“這是我的毛巾。”我隻得洗。毛巾上有股淡淡的香味。我洗完,她遞給我一瓶油脂,“抹抹臉。” 我搖頭,“我不用這些。”她說:“抹一點點。”她勾了點在指頭上,把指頭伸給我。我隻得張開手。她用手指頭把那乳脂按在我手心。“這很護膚。”我隻得往臉上抹。香氣熏人。她又換了一盆水,換了個毛巾,放到地上,“洗洗腳。”我完全聽她的擺布。我已不是我了。我隻得坐下洗腳。“你餓嗎?”她又問。我要說餓,她就會去給我煮吃的,那麽一來我這一夜就別想回去了。我忙說不餓。她說:“做吃的很方便。”我堅決說不餓。

 

我洗完腳後,她拿出她的影集要我看。我坐在一張矮椅上,她站我背後講解裏頭的照片。我感到她香甜溫暖的呼吸。我醉了。她就像一隻蝴蝶在我身邊翻飛,她的翅膀拍撫著我,撫著我的手,我的臉,我的心。我冷硬不下去。我漸漸融化了。我沒注意她在說些什麽,我沒心看那照片。一股溫泉流湧在這屋子裏,漸漸淹沒了我。我沉浸在那溫潤的泉水中。這溫泉拍撫著我,我感到眼睜不開了。我忽然渴望就讓自己沉浸在這溫泉裏,閉上眼,讓這溫柔撫拍我,讓它帶我到哪算哪。我長久的渴望是什麽?為什麽這麽多年我都如此孤獨?就因為我拒絕這溫柔。她的溫柔,溫暖,甜蜜正是我夢寐以求的。我累了。我渴望沉浸在這溫柔甜蜜中。

 

門突然開了,打破了這讓我迷醉的溫柔。她父親進來了。她把手從我肩上拿開。溫熱的泉水溜走了,冷風刺骨。我站起來跟他父親打招呼。他雙眉緊鎖,見了我,他冷冷地說:“你回來了。回來到哪裏工作呢?”這是審問。我感到傷痛。我不知道到哪裏工作。我隻想從這裏逃開不被審問。我不會見這裏的任何熟人。到她家來我犯了大錯。我沒回答他,隻對玲玲說,“我得回去。”“你帶些吃的回去吧。”我搖頭。她說:“我送你。”她父親說:“哪兒去?這麽晚了!”她說:“送送他。我就回來。”她父親站在門口檔住路,提高聲音說:“太晚了!” 她從他身邊繞過,站到門口,叫我跟她出去。我隻得跟著她。我想勸她別出來,可她已關上門,拉了我的手,說:“我們走。”我不想她為我惹他父親不高興,沒必要這樣。他不願看到她跟我在一起,我也不願她這麽著。可我忽然感到傷痛。這就是現實。悲哀和憤怒一下湧上來。我在心裏說:老家夥,我不會沾你女兒。我明天就走了,別擔心。

 

他父親的態度讓我要對她更狠心。是她哄我上她家,讓我撞上她父親。到了樓下,我叫她回去。她不回去。我站在樓下,她也站著。有幾個人走過我們身邊。“站這兒算什麽?我們出去吧。”我隻得跟她出了大門。 “你父親會生氣的。你不怕他?”我問。“你怕?”我點頭。他父親很少跟我說話。他好像總在痛苦地思考什麽。“別管他。我又不是孩子。” 出了大門,我又站住,叫她進去。她說:“我睡不著。我隻想陪你走走。你就不能讓我陪你走走?”“你父親不放心。”她說:“你原來很果斷,怎麽現在這樣?別管我父親,走吧。”她抓起我的手,拖我走。我又傻了,呆了。我有點想哭。我不想見這裏的任何人。我要快快離開這裏免得受更多折磨。為了她好,我得跟她保持距離。想到這,我便快步走起來,把她甩在後麵。我為她,為我們倆的命運心痛不已。

 

我們在綠幽幽的街燈下走著。她也快步走著,想跟上我。突然她問:“你今年多大了?”我猶豫一下,慢下來。“二十五。”“你有什麽計劃?”我說:“明天手續辦完就去南方。”她大吃一驚,“去南方?連你父親都不去看一眼就走?他還能活好長?你還想沒想過這年紀該成家了?你怎麽跟人想的老不一樣?”我說:“我隻能這樣。”“你要幹的事總會有辦法幹成。你原來那麽自信,怎麽現在這樣了?”我想找幾個石頭踢踢,腳下沒石頭,隻有黑幽幽的樹影。她忽然說:“我也二十二了。我等個人。我不能再等了。大家不讓我等。現在我有份工作。我不在乎別的。你要願意就留下來。你我都不小了。現在你是不是該考慮一下你個人的事?你怎麽什麽都不在意?怎麽跟人想的老不一樣?你想過我沒有?”

 

她站住。我也隻得站住,回頭看著她。她的臉色淒冷。她像是要哭。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我隻得走近她,攬住她的腰。她的腰柔軟溫暖。她轉過來。我親了了親她的頭發。她仰起臉,嘴湊上來,我又隻得親親她的嘴唇。親過。我歎了口氣,“我該留下來?”她說:“當然。你還能上哪兒?我不強迫你,你自己做決定。我想你留下來。你父親你哥哥都想你留下來。”

 

我感到虛弱無力。我放開她,站到一邊。我犯了個愚蠢的錯誤,跨過了一道紅線。我不該親她樓她。這是個枯燥無味的吻。我們之間的初吻應該充滿激情,應該點燃衝天大火,燒著我們的整個生命,讓我們死在一起,融在一起。此時我心裏卻在下雨;我渾身冰涼透濕。我無意去親她。我隻是盡責而為。她會把那親吻當做我對她的回答。我為吻她而恨自己。

 

“你看我該怎麽辦?”我得尊重她。“不為別人,為了你父親,你得留下來。” 我說:“好吧,我留下來,為你。” 我說得幹巴。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那麽說,為什麽突然做出決定。也許在兩條路之間我選了好走的一條。也許我最害怕的不是別的,而是孤獨,那種要命的孤獨。我在孤獨中掙紮太久了,孤獨使我常常如在病中。也許她會趕走我的孤獨。未來很可怕,可有什麽比孤獨更可怕?

 

她說:“不是為我,是為你父親。你能在他病成這樣時丟下他不管?我看你留下來是對的。”

 

我打斷她,“好吧,我留下來。”

 

“你必須誠心誠意想留下來。不為別人,是為自己。”

 

“好,我留下來,為我自己。”我投降了。

 

“你真這樣想?”

 

“真的。我怕離不開你了。”這簡直不是我在說話。

 

“你留下來,我什麽也不擔心。我有份固定工作。我們總會有辦法。我相信你也會有辦法。”

 

我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麽。我突然隻想她讓我單獨呆一會。我說:“我知道怎麽回去,你回去吧。要我送你嗎?”她說:“我反正睡不著,我送你回旅館吧。”我忽然感到疲乏至極。我不想跟她爭讓她別送。我不想再說什麽。我們隻默默走著。到了旅館門口,我站住,“你一個人回去不害怕?”“我夜裏常走這條路。別擔心。”她轉身朝回走。已經十一點了。街上行人稀少。我該去送她,可此時卻不想去。我心裏很亂,隻想單獨呆一會。

 

看她在拐角處消失,我開始沿街漫步。我感到沮喪。我感到我敗了。我被她套住了。我犯了個大錯。愚蠢的吻,吻後愚蠢的話。這就算我的決定了?我可以反悔說那隻是個玩笑,隻是那會兒為了安慰她。關於前途的重大決定不能草率。我得細想想。我如何能在這小縣城裏生活一輩子?我如何能麵對所有如他父親那樣的冷眼?

 

走了好久我才回到旅館。我又癱到沙發裏。老孔說:“你多有福氣!這麽漂亮的姑娘在等你!怎麽不早跟我們說?把她搞定!結個婚,成個家。看得出她真心喜歡你—那看你的眼神啊。你跟她肯定會享福! ”我不知如何回答,隻呆坐著。

 

從何時起我才開始注意她?最初印象是她的乳白的臉,一件帶花點的白襯衣,一雙藍色布鞋。那時她八歲,如出水帶露的荷花。那時她家剛搬到縣城,她還住我們家,我看護她。那天她要玩水,我便帶她到門前塘裏去遊泳。那時她剛病過一場,在水裏泡了一會就嘴發烏,臉發白。我叫她起來,她不幹,還趴在水裏直撲打著水。我便隻得把她往岸上拖。她尖叫,哭喊,罵我,踢我,往我臉上吐唾沫,抓我,掙紮著要往水裏跑。我忍受著踢打和抓撓,抓住她不讓她下水。白襯衣貼在她細瘦的身上,水順著長發流下來。她哭叫得刺耳,罵得刺耳,她抓得我好痛,我忍著痛,決不鬆手。直到老娘過來罵我,打開我。她叫著,“我不要你管!去你媽的!我恨你!……”

 

我上大學時她還在一中念書。暑假我去她家。那時她十四了,美如天使!我要帶她回我家,他爸媽同意了。下車後,她跟著我,打著傘,穿過綠綠的田地上我們家。在我家時,她老跟著我。我把她帶去薅地。她戴著一頂小草帽,在地邊陪我。薅了一會地,熱了,我便脫了襯衣。她馬上轉過臉,說我不穿上她不轉過來。我隻得把襯衣穿上。地邊有很多野花,我摘了一朵,別到她頭發上,唱著,“摘一朵玫瑰獻給你,它象征著愛情和友誼……”她紅了臉,把花拂到地上。中午熱時我便搬了兩把椅子叫她坐到竹林裏。我們要麽瞎聊,要麽就那樣對看著。

 

第三天表哥來了。這個表哥是我六七十個表兄妹中唯一的大學生。那天下午他得去看他叔叔,我細舅。我們十年未見,我很想跟他在一起玩玩。我求她跟我一起去,她不幹。我便求她讓我跟表哥走一趟。她不讓我走。我求了又求,最後她說:“好,你今天就回來。要是你今天不回,我明早就走。”我向她保證說我當天就回來。夜裏喝了一點酒,表哥和舅父都堅決不讓我回,說山路太險太黑。我便隻得在舅父家過夜。第二天一早天剛亮我就走了十幾裏地趕回家。她已收拾好坐在門口準備回去。我求她留下。她卻不理我。我怎麽解釋都沒用。誰勸她都沒用。她堅決要走。我隻得送她去搭車。

 

那之後看到她是我大學畢業。那時她剛初中畢業,沒考上。數學和英語卡住了。我去她家看她。她父母說她在個廠裏做臨時工。他們責問我為什麽不教書, 說要是你到縣城來教書,可把玲帶去複讀。你英語數學都好,還可幫她。她堅決不複讀,要去打工養家。他父母叫我去勸她。我便騎了她爸的車,趕去那廠子見她。

 

車間裏臭不可聞,臭氣讓我心裏發癢,那機器的嗡嗡聲震耳欲聾。她還隻十五歲,怎麽能在這裏工作?我得勸她去複讀。

 

她穿著寬大的灰色工作服站在台機器後麵,雙眼緊盯著機器。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站在她旁邊。意識到我是來找她,那姑娘推搡著她。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臉如冰雪。她咬著唇,慢慢走過來,吼叫著讓我聽到, “回去,別這裏站著!”我叫著,“我等你!”她又叫,“你先回去!”我隻得到門外等她。站在門外,那車間的臭氣和噪聲還讓我頭暈。下班時間到了,一群群工人走出來。她也終於出來了,手上搭著工作服。她站在門的另一邊,好像在等什麽人從裏頭出來。直到所有工人都離開,她才慢慢走向我。我叫她坐到我車座後。她說她想走走。我便推車跟她朝回走。她臉上有幾個小紅點。“你怎麽樣?”我感到生硬,裝出歡快。她說:“還好。”我說:“看來你不怎麽好。那臭氣和噪聲你怎麽受得了?你該回去複讀。”她說:“我不複讀。”“你能就在那廠裏幹一輩子?”她說:“你真在乎?”“當然!”“那你自己呢?你真想種一輩子田?”“你看呢?”“我不曉得。你的決定,有你的理由。”“你為什麽不複讀。”“我想了很久。我得幫我家裏。”她家隻有父親一人工作,很困難。“你這裏當臨時工能幫家裏什麽?”“至少我能養活自己。不是人人能進這廠裏當臨時工的。我又做不了別的。”“這就是為什麽你還得讀書。你能不能再想想?” “你能不能再想想你回家種田的事?”我說,“不能。我已決定了。”她說:“我也一樣。”我們沒有話說了。我們隻默默走著。我感到悲哀。我不知如何勸她回心轉意。一路無話。在她家也無話。吃完,她要早睡,早上五點就得起來。第二天我醒來時她已上班走了。我感到無限悲哀。那時為回家種田我跟所有人都鬥個不住。接下來我又忙著入伍。入伍不成我就逃亂般離開家。

 

後來她去跟她的一個姨媽學唱地方戲。她姨媽在當地有名。我入伍前她在家,她姨媽的劇團在我們縣裏演出。她在我麵前唱了一段。我很悲哀。唱戲是得從小練的。她現在學已遲了。她注定吃不了那口飯。她父母也許僅僅是要讓她去她姨媽家吃飯。在縣城的那些天,她的一個表兄老跟著她,我們沒有機會單獨相處。我離開家前都沒去縣城跟她道別。

 

我入伍後她不再學戲,在縣城找到一份工作。我們常通信。終於有封信裏她說她愛我。那時我隻想做個詩人,想到結婚就恐懼萬分。我忙去信說我喜歡她,可我不會跟任何人結婚,求她千萬別為我耽誤自己。接下來她說她收到我的信,哭了好久,說她寫著信時就打不住淚;她說她決定等我。那之後。她給我的信就短了許多,時不時給我寄些東西。前年她給我寄了一件毛衣,毛衣裏夾著短信,她買了毛線,學打毛衣。這是她織的第一件毛衣,是按我大哥的尺寸給我織的,肯定毛糙,還可能不合身。我很感動。這毛線得她一個月的工資。我回信說毛衣收到,請告我這毛線多少錢,我把毛線錢寄給你。她沒告訴我多少錢,我也就沒給她寄錢。那毛衣很厚,很暖和。我現在就穿在身上。

 

上了床,我無法入睡。二十五歲了。該結婚成家了。夢想破滅了。世界如鐵球堅硬,光禿,滑溜。在這滑溜的世界上我無處下腳,無處攀附,我不知我會滑向哪裏。她是個抓手,她是個樁子。在這光溜結實堅硬的地球上,有誰會等著我去擁抱親吻?有誰積蓄她的愛和溫柔等著擁抱我?也許在這小城裏呆下來不是壞事。結婚,生子,有間小房,把房間分成兩半,一半做臥室,一半做廚房。可我這個樣子如何能讓她幸福?隻要有愛,有什麽可怕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為了她的愛,為了她飽滿綻放的美麗,為了我自己,我得留下來。為夢想胡衝亂撞了這麽些年,一無所獲,隻有頭痛的不斷折磨。也許在她溫軟的懷中,我會安寧平靜。暫且拋開夢想,過過凡人生活。也許有根紅線拴著我們。我飛了一圈,又跌落回來,跌落到這裏,跌落到她溫柔的網裏。這也許是命中注定。接受命運吧,抓住她的手,再看看命運的下一步安排。

 

 

 

 

 

 

 

 

 

 

 

 

 

 

 

 

 

 

 

 

 

 

 

 

 

 

 

 

 

 

八.大哥二哥

 

 

第二天一早,我們去縣退伍辦。退伍辦主任說他們需要一份我的檔案。老孔卻沒帶我的檔案。退伍辦主任說:“作為一個部隊幹部,你應該知道起碼的規矩!你怎能空手說白話叫我們把他接收了?拿他的檔案來,別浪費時間!”老孔說部隊規定檔案不能隨人攜帶,將掛號寄來。老孔求他們接收我再說,我的檔案隨後就到。那個黑唇的主任說:“對不起,我要去開會。”站起來就出門了。老孔一臉笑也凝固在臉上。我們隻得跟著那主任出來。那主任在門口被人攔住,那人跟他耳語了幾句。那主任抬頭大聲說:“他們押送回一個當兵的。”聽到這我很惱火:他以為我犯了罪。可我隻裝做沒聽見。

 

一出退伍辦,我就看到二哥。他站在街對麵牆根下。他的臉發黑,頭發黃黃的,破大衣上沾滿泥漿。看到我,他臉上綻開了笑。他那細小蒼老的臉皺紋堆積。他看起來四十好幾。見到他,我突然感到心被什麽紮了一下。我突然後悔我上竄下跳所做的一切! 他的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打碎了他的夢,吹滅了他的燈。我在心裏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見我們走出來,他站在那兒不動。他好像怕跟在我身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跟我說話。我大步走過去。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我大聲問,裝出歡快的樣子。他說玲玲給他帶的信。他搭早班車來的,說大哥過一會就來。“父親還好?”“他好了點。他不信你回來了。他見了你肯定會好好多。”他也笑著,露出煙熏黑的牙。我挨近他,他低聲問,“你沒傷吧?” 我抬腳高高踢了幾下, “沒傷。”

 

老孔他們過來, 我便說這是我二哥。老孔和小姚便要跟他握手。二哥笨拙地伸出手來接著他們的手。老孔和小姚高大強壯,二哥瘦小低矮;老孔他們穿著幹淨明亮的空軍軍官製服,二哥卻穿著沾滿汙泥的破舊大衣。他局促不安。我擔心他怕老孔和小姚,便重複說他們是我的同事。老孔想跟他聊天,他結巴著不知應對。他不會說普通話。我代他答了,他便挨在我身邊走著。在老孔他們麵前我不知跟他說些什麽。他挨著我走到了旅館。跟我回房間也無話可說,免得尷尬,我便叫他先回玲玲家去。

 

回到房間,我又癱倒在沙發上。我在心裏罵著自己,為二哥悲哀。

 

過去五年裏我隻見過二哥一麵。隔壁大紅在東北當軍官,聽說他很有些關係,大紅的弟弟便帶二哥去投奔他找活幹。大紅給他們找了份在建築工地幫忙的活, 十塊錢一天,一天十個小時。他們就在工地旁的棚子裏吃住。每天他們隻吃洋蔥和饅頭,喝的水也苦鹹,因為那裏靠海。他們是吃米飯長大的,吃不下饅頭。工地邊上又沒餐館。他們終日挨餓,夜裏睡不著。同事說話他們又聽不懂。大紅把他們送到就走了。那樣幹了十來天,他們商量說這樣下去會餓死不可,走為上策,兩人便捆起被子,買票回了北京。大紅的弟弟找大紅的朋友去了,二哥便上我這兒來。我便動員我所有老鄉來款待二哥,把他安排在最好的招待所(一個小老鄉在那兒當招待),各個灶上做飯的老鄉都送來好吃的。可除了給他點路費,我也無錢給他。隻有叫老鄉們給他一些舊軍衣以減少他跑這一趟的損失。

 

二哥總想外出打工。在外打工他幾乎從沒拿到工錢。工頭要麽說他們砌的牆倒了,要麽他們溝挖的不是地方,反正沒錢給他。他也沒招逼工頭開工錢。出外打工,他得自己掏路費,自己帶錢米做飯。每次扛一袋米出去,一袋米吃完又回來了。可他還是百折不撓地去城裏去打工。原來農民進城打工要一級級的證明,如今他卻可以自由進出城市。也許苦差和工錢都不大重要。他隻想生活在城裏。在城裏打工,他至少可見識城裏人的生活。

 

他生在“自然災害”之年,比我大兩三歲,從我記事起他頂多跟我一樣高。人們老以為我們是雙胞胎,而我是老大。他的後腦錐形突出,打小他就得了諢名“霸瓜”(我頭圓,諢名“湯粑”)。小時娘和哥姐都說他是麵前山腳下撿來的,是叫花子娘丟下的。他一哭鬧,我們們就說要他叫花子娘來帶他走。他便四處張望,滿眼是淚,叫花子娘沒來,他便隻低聲抽泣。

 

上了初中他就比我瘦矮許多。同學常欺負他。一有人欺負他,我就出麵打人。讓我憤怒的是有時大人也欺負他。有回我,大紅和他一起去偷西瓜。廠裏那個傻兒毛花子狂叫著來抓我們。聽到喝喊,我們便都朝山上跑。二哥跑得慢,落在後麵。他便脫了褲子蹲在西瓜地不遠處的溝裏裝拉屎。他真拉屎了。我們跑出老遠,聽到二哥的哭喊,便又跑回來當看熱鬧的。那家夥抽打著二哥,踢他,把二哥踢坐在屎上。看到這些,我頭要炸。我想跳起來,抓起石頭把這狗日的頭打碎。我看著大紅,大紅看著我。隻要我一動手,大紅就會跟著上,二哥也會跳起來咬他幾口。可我沒動。毛花子高大壯實。我們隻能用石頭砸他,砸完得跑。我和大紅都跑得飛快,可二哥跑得慢,他會抓住二哥出氣。那時我還隻十歲。三年後我就有力氣跟大人打架了,可那傻兒早被廠裏開除,不知上哪兒去了。我至今還為當時沒出手打那傻兒後悔。

 

二哥雖然矮瘦,他卻特別會抓魚,會撬藕。他會魚性。跟他到田裏摸魚,我慌來慌去,常常半天抓不到一條,他卻一抓一條。一抓到魚,他便兩手定在水裏不動,強壓歡喜,望我眨眼笑,然後大叫一聲,“出來!” 雙手高高舉起,手上攥著一條雪白搖尾的魚!放學後我們到路邊塘裏去偷藕,他脫光衣服,鑽到荷葉底下的涼水裏,時時挖頭鑽到水下去起藕。我隻趴在塘邊樹下給他放哨。一會他就從水裏爬出來,抱著幾根雪白的藕。我們便跑到離家近的樹下去吃那甜藕。冬天隊上藕塘放野讓人去起藕,他在泥地裏一鍬鍬鏟下去,把泥巴高高甩過一邊,一會就見肥大的藕。而我把鍬殺進泥裏就拔不出來,隻得蹲在邊上看。我就奇怪他打架不行,哪來那麽大神力能把那泥一鍬鍬鏟起來扔出老遠!

 

我們上初二時父母老生病,家裏隻姐姐是個壯勞力。家裏工分少,年終老欠隊上的錢。大哥要找對象又借了不少錢。那時我和二哥肚子都大。家裏常常沒米。大哥在大隊有些關係。大隊養鴨子要個小孩幫忙放,六個工分一天。大哥便為二哥謀到這美差。二哥便高高興興地丟下書放起鴨子。我也有些羨慕他,因為放鴨子可以餐餐米飯,還管飽。他肩上扛著那根長竹篙,吆喝著驅趕著一群鴨子,神氣活現。秋天鴨子長大,大隊把鴨子全賣了;二哥便失業。大隊不要小孩,在隊上幹活隻兩個工分一天,不值得。他又隻得回去讀書。耽誤半年,他隻得降級。

 

我上高二時他還在鎮上中學讀初三。開學不久,他感冒了,在家發高燒一個星期。好了後他還叫頭痛。他不願上學,說曠課太多怕跟不上,說班上同學老欺負他。我說掉的課我幫你補;我到中學去陪你吃飯,叫他們看看我,誰敢欺負你我打爛他。他說他怕老師逼他交學費,不交就到門口罰站。我便去找他的班主任。那家夥說他的成績中等偏下,又掉這多課,更跟不上,將來也考不上高中,就讓他在家幹活吧。我聽他說這話就來氣。我知道初中六個平行班競爭,中等以下的他們趕走一個是一個。我說,他得回來。他掉的課我幫他補。那家夥說:“他還沒繳學費。要來可以,把學費帶來。” 我便去給他籌學費。隻兩塊錢,可那對我是個大數目。最後我隻好去求大哥。大哥說:“他將來肯定考不上大學,不是浪費錢嗎。你要他讀,你去給他弄學費。”我說我弄就我弄。我四處借錢,忙了幾天,也沒湊足兩塊錢。沒籌到錢,我就不好叫他去碰壁。他就此失學。

 

那時開始分田到戶,姐姐出嫁了,父母身體不行,家裏得有人幹活。家裏隻能犧牲他,保我一人讀書。

 

二哥打小數學特好,他也許能進個中專,將來當個會計什麽的過個小日子。初中都沒畢業大概是他外出受騙上當的根本原因。

 

如今他已二十八了,錯過了成家的黃金時期。他可能得一輩子打光棍。我發誓要幫他,可如今自己卻落得這樣。我隻在心裏罵自己:你怎麽這麽蠢,逞什麽英雄!你忘了自己是什麽東西!我後悔前年沒回家。也許回家看看,我就會老實許多,不會那麽上竄下跳。

 

我正自責著,有人敲門。是大哥。他一進來就抓住小姚的手猛搖,半天不放,好像小姚是他久別重逢的至親密友,接著又握住老孔的手猛搖。他滿臉謙卑討好的笑,別著腔調說普通話,稱老孔和小姚“尊敬的首長”。他誤以為小姚是主管,握過老孔的手後丟下,又捧起小趙的手對他滿口奉承。小趙是個山西來的誌願兵,那身軍官製服是借來嚇唬百姓的。我忙介紹說老孔是我們處的一個主任,他又忙抓起老孔的手,“尊敬的首長,我代表我們全家對你們表示誠摯的感謝,也為我兄弟給你們添了麻煩致歉!我們感謝你們對蔡錚的關心愛護!沒有你們的關心愛護我弟弟不會有今天!你們是遠道來的客人,要不是為了我兄弟,我們請你們都請不來。今天你們來了,我們鄉下人沒什麽好招待的,也不懂什麽禮節,我代表我們全家邀請你們到寒舍做客!請千萬賞光!”

 

他的話我聽得肉麻,“尊敬的首長”卻像枯幹的禾苗接了雨水般迅速滋潤起來。老孔馬上眉開眼笑,剛才在退伍辦碰壁的懊喪煙消雲散。老孔抓住大哥的手說:“我們也想看看蔡錚的父母。讓蔡錚這麽好的同誌離開部隊我們也很無奈,他幹得相當出色。我相信他到哪兒都會幹好。我們會向地方政府推薦他,讓他的專長得以發揮。”

 

老孔急於辦完交割手續好去別地遊逛,可他卻給自己安排了個份外工作:向地方政府推薦我。大哥大步跟上,“我們,作為蔡錚的家人,非常感謝你們向地方政府推薦他。我們縣政府特別尊重部隊領導的指示。他們不知道我弟弟在部隊的成就。你們的推薦會給我弟弟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

我驚奇於大哥的體形變化:他變矮變小了,他好像縮了。在我印象裏他又高又壯。他臉如棗樹皮。他的衣服還幹淨。一片內衣破落的黃布條從袖口冒出來,他塞進去,那破布片又頑固地探出頭來。

 

我以為他一見麵就會對我大加斥責,可他沒有。跟老孔和小趙熱火地談了半天,最後他說他得先回家。他堅決要求老孔他們到我家做客。老孔答應了。他離開了,幾乎沒跟我說話。

 

他一出門,老孔就說:“你要是從你大哥那兒學一點點就夠了!他了不得!你以後有什麽事都跟他商量,包你幹什麽都成!”

 

我沒應聲。大哥總能給在他之上的人好印象,可我打小就瞧不起他。

 

打小我就和二哥東跑西顛的去為大哥請這個土皇帝,請那個土皇帝來我家吃飯。我餓得肚子痛,布片腰帶勒了又勒,肚皮癟得搭了背脊骨,腿在發抖。那些該死的土皇帝請了一百回還不來。他們都想賣架子,最後來的最大,也表明他們根本不急於上你家裏吃飯。我找到那些土皇帝就說:“請你到我家坐坐。”他們會說:“你先回去。我們就來。”到了吃飯時間,他們還沒來。大哥就會罵,“怎麽跟人說的?請的人到哪兒去了!再去請。請不來就莫回來!”我們隻得再去。終於湊齊了。娘已把多天收藏的好吃的都拿出來了。我和二哥便跑進跑出,洗菜,把一碗碗的菜端到桌上。有時我從廚房送菜到桌上,忍不住抓一點塞到嘴裏,一口咽下。娘看到便會趕我去外邊,不讓我送菜。我就隻好巴在門邊看土皇帝們狼吞虎咽。有時一個好心的吃客會夾一塊好吃的要我過去拿著。看到人要給我遞吃的,大哥就會喝叫我走遠些,又陪笑對吃客說:“你們自己吃,別慣他!”有時我還不等哥出來攔就衝過去,抓起吃的塞到口裏跑出門。

 

大隊書記,副書記,會計,貧協組長等,公社任何幹部,鎮上到村裏來支農的吃國家飯的職員,所有比大哥高一級的能幫他轉正說話的都是我們家的座上客。他得常請客。每個人都至關重要,缺一不可,而下一回的客更重要,非請不可。每次請客全家就被動員起來。要借錢去買煙,買酒,買麵,割肉;要找鄰居借蛋,借油,借碗筷。二哥和我抓的魚要留著不動,我們撿的花生或蘑菇也都得留下來待客。就是家裏病死的小豬也得做成美味送到那些重要人物嘴裏。一年到頭,我們隻有稀飯喝,秋天常沒米吃,隻有紅薯。因為營養不良,我常頭暈,父親常常吐血,母親長年頭痛。我們全家都得配合大哥請客。他是家裏的頂梁柱,隻要他轉正了,我們家就會有一個鐵飯碗。

 

我們叫大哥“洋大苕”。他老吹誰誰跟他關係不一般,而這人多麽有權有勢。有回他請一個回老家探親的當兵的來家吃飯,因為他父親是個駐紮在萬裏之外的將軍。為了招待這個將軍的兒子,我們全家進入戰備狀態。大哥多麽榮幸!他能請到一個將軍的兒子到家裏來做客!那貴客隻說我們聽不懂的話,稱哥哥為蔡同誌。蔡同誌待那個當兵的如最謙卑的奴隸待自己的主人,還要我們全家也跟他一樣熱情待客。

 

大哥用他的全部精力,智慧,搜刮我們全家的財力物力來討好他人。他相信改變自己命運的最好辦法是舔人屁股。他常說誰誰升了就是因為他會討好上級,誰誰遭瘟是因為他沒哄好上司。他背有點駝,我便說那是因為他在別人麵前哈腰低頭所致。我上高中後我們每次談話都是以爭吵結束。他老挑我毛病。在他眼裏,我太不懂世事,我被父親寵壞了,被小說害了。他說要成功,得學會討好上級,否則你最有本事,幹得最好也是枉然。等你爬到了上級的位置,你下麵的人也來討好你呀。社會就這樣。你對世事的無知會讓你四處碰壁,碰得頭破血流。我常衝他吼:你舔人屁股舔了這麽長,有什麽結果?他常氣得臉發紅,隻說:我呀,是不走運。……

 

他確實不走運。多年請客並沒讓他轉正。有一年他好像真捅動了某個機關。上麵派來兩個幹部讓他填一個轉正的表格,然後對他進行政審,請貧下中農代表來證實我家曆史。結果當然是沒有結果。村裏一個老人關於我大伯失蹤的證詞出了問題。他說他不知大伯是被“肅反”了還是犧牲了。而根本問題可能是因為大哥從沒請村裏的老農到家裏來吃飯。

 

七八年,快三十了,大哥終於有機會憑自己的努力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參加中考。他日夜學習,還真考過了。可政審又把他審掉了。大伯的事把他卡住了。。那之後什麽都變了。請土皇帝吃飯全白請了。他隻有等著上麵開恩給他轉正。

 

盡管我不喜歡他,他對我卻勝過兄長。小學時他讓我進學校的宣傳隊拉二胡,學校選人到外地去學體操,他又把我弄進體操隊。高中把我開除了,他又讓我回大隊初中複讀。我在高中時,他動用所有關係去討好老師,讓他們對我好點。我要參軍,首先他極力反對,後來他又動員所有關係幫我。我在部隊時,他每隔幾天就給我信,教我如何處事待人以求上進。他一心盼望著我能在部隊出息。

 

我很難過。他四十多了。好幾年沒拿到一分錢。改革前大隊給工分。改革後,大隊得找農民討錢來付教師工資。農民太窮,很多人鎖起門跑了,村裏就沒錢。他隻好靠撮空在家種點田養家糊口。

 

想起大哥二哥,我無限悲哀。

 

九.著陸

 

第二天,我把行李搬到了玲玲家。下午老朱帶了我的檔案從部隊趕來。我們便去退伍辦辦手續。辦完手續回到旅館,玲玲已等在旅館門口請我們上她家吃飯。她叫我去叫上我高中同學鍾波。鍾波在縣教育局管全縣的英語教學。

 

到了她家,我大吃一驚。他們準備了一大桌菜。他父親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熱情大方,談笑風生。他拿出一瓶酒,說是人送的,他一直舍不得開,今天就為遠道而來的貴客開了。鍾波很會喝酒,也很會勸酒。玲玲跑進跑出,端菜,給我們拿毛巾淨手,倒茶,忙個不停。

 

回到旅館時我們都有點醉。我卻依然難以入睡。明天我就得回家。五年我都不敢回家。五年前我滿懷雄心壯誌,張開雙臂飛出門,如今卻像一塊石頭從天落下。我如何麵對父親,麵對鄉親?

 

我害怕天亮,天還是亮了。我隻得帶著老孔他們去搭車上我們家。玲玲和她媽稍晚會帶些菜去我們家。

 

下了車,到處都是泥巴。我們隻得跳著走,一會鞋上就沾滿泥巴。翻過那道堤埂,就看到小村了。小村房屋的低矮讓我大吃一驚。房子的低矮隻與我印象中茅坑的低矮相符。好像這些房屋在這些年都縮了。近了村子,可看見門前那口塘,那塘也隻像一個小水坑,與我記憶中的完全不符。好像這塘也收縮了。我在這塘裏練出了少有人敵的遊泳技術。這是那口塘嗎?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

 

狗叫成一片。好多人都聚到大哥家門前。好多小孩都沿著田埂跑過來迎接我們,見了我們,就又都羞怯地笑著站在路邊。我認出侄女,她怯怯地站在路邊,一個漂亮小男孩挨她站著,看得出那是小侄兒。他是我走後生的,已經兩三歲了。時光如流,我卻好像站在這流水的岸上。我招呼侄女,她隻抿嘴不吭聲,臉紅了。五年前我天天帶她玩,她胖乎乎,力大無比,時時逗得我們大笑。我問她身邊的小家夥,“你叫磊?”他脆聲回答,“我是蔡磊!你的槍呢?”我把他抱起來,他很重。他在我胸上摸著,“槍呢?都說你有槍,給我看看呀。”我說:“沒帶。”他說:“沒槍,叫什麽解放軍?”

 

大哥撲出來迎接老孔他們,把他們請到屋。大哥的房子狹小低矮,屋裏地麵坑坑凹凹,又黑又濕。屋裏隻一張發黑的桌子和幾張破爛的椅子。我簡直不原意讓我的同事看到他這個窮相。

 

老家規矩,長年在外回家的人回來得散糖誌喜。盡管我回來並非喜事,我還是帶了些糖回來。放下侄兒,我把糖給嫂子讓她去散發。

 

一會大哥屋裏就擠滿了破衣爛衫的鄉親。大家都衝我說:“恭喜!恭喜!”我有些發懵:他們怎麽說“恭喜“?世進娘忽然撥開眾人,大叫著,“讓我看看我兒!我們的英雄!讓我看看!”她男人原來是我們的隊長,她兒子在部隊當官。她撲過來,抓住我的手,“恭喜呀兒!我們為你著急死了!我們都求菩薩保佑你!菩薩保佑了你!好哇兒!回來就好!幾多人死了!這些狗日的, 連學生也殺!你還好吧兒?你回來了,我們歡喜呀兒!”她抹著淚,衝娘大嚷著,“這不,好好的!我說你兒有運道!有貴人搭救!擔什麽心?菩薩保佑好人!” 娘扯起衣擺直揩淚。誌發娘,我叫她奶奶的,也摸著我的手,說,“兒呀,我們天天都說你。我們看著你長大。你心好,好打抱不平!你為我們爭了光!我們喜歡呀!你爺娘養你這樣的兒該得意!兒呀,你會有好報的!會的!”說著也用手背揩淚。宗壽大叫,“喜事!大喜的事!該笑!哭什麽?我們曉得錚會安然無恙。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衝我笑著,“我們垸就靠你了!”

 

看到她們哭,我突然鼻子發酸,頭皮發麻,忍不住淚。我隻讓他們抓著我,看我,摸我。我一直擔心他們會怪我參加“反革命”,現在放心了。

 

二哥來了,他的笑自然了。沒見父親。娘說他還在老屋。我便撇下他們趕去老屋。

 

老屋在垸子西頭。去老屋得穿過垸後的樹叢。路上全是尺來深的泥巴,泥巴混雜著牛屎豬糞,無法下腳。我顧不得鞋子,在泥地裏走著,奔向老屋。

 

老屋門前的竹子一片深綠。那綠色讓我稍感欣慰。門前那塊地泥巴深厚,像弄好要播種的泥田。老屋的門半掩著。我推開門,一股牛屎臭氣和黴臭撲麵而來,屋裏昏暗。我把門推得大大的放進亮光,見父親正靠牆坐在一隻矮椅上,低頭抱著火壇。一條毛巾紮在腰上,捆住破黑棉襖。他還穿著十幾年前韓先楚將軍給發的那條舊軍棉褲,那棉褲已經發黑;我初中高中時就一直穿它。他還穿那雙老大的破黑布棉鞋,小時夜裏起來尿尿我就老拖那雙棉鞋。他褲腳用布帶紮著,露出一截軍棉襪。看到父親,我心痛如割。

 

父親好像半睡著。我把雙手搭到他肩上。他回頭看我。他麵色發青,雙眼昏濁。他的聲音微弱如灰:“是幼哇?”我竭力裝出高興,大叫著,“是我!我回來了!” 我想用歡快的高聲來驅趕四麵八方湧來的悲哀。“你回來了.?”他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我大聲叫著,“我回來了!好好的!”我蹲在他麵前,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冷又硬,手上的皮像是一摸就會退掉。清滴從從他鼻尖上流下來。他衣服穿少了,那小火壇不頂事。我忙脫下軍大衣,幫他穿上。他抬手用巴掌抹著淚,低聲帶著哭腔說自言自語,“是幼哇,幼回來了,吃早飯沒有?”看到他流淚,我擋不住洶湧而來的悲哀。我大聲說:“吃過了!去大哥家吧!” 我要帶他到那人群中,讓那裏的歡快熱鬧趕走他的悲哀。

 

他說他沒套鞋。我說,“我背你過去!”我不能讓他在這裏讓孤獨,悲哀,寒冷腐蝕。他不要我背。我把他拉得站起來,讓他把火壇放下,然後讓他趴到我背上,我雙手從背後托起他。我們出發去大哥家。

 

路上到處是尺來深的泥巴,沒法走。我一個人走時可以跳跳蹦蹦找地方下腳,現在我得一步一步地走。走了一會,父親要下來自己走。我不放他。我不會放過這背他的機會。十二歲前幾乎每天夜裏都是他給我洗完腳,講完故事,我在桌邊椅上睡著了他再把我背上床。我病了,他背著我翻山越嶺去找醫生。現在輪到我背他了。就是最難走,我也決不會放下他。一路上我在心裏叫在著:父親,我對不住你!我對不住你!

 

到處都滑。我咬牙盡全力不讓自己帶著他摔倒。一到大哥屋裏,我的頭發全濕透了,我鞋上褲腳上沾滿泥巴。

 

大家馬上圍過來。老孔過來跟父親握手。鄉親們接二連三地過來挨著他的耳朵叫,“你該笑了!你該為你養這樣的兒子歡喜!”“菩薩佑護了他。莫擔心,他會有福的!”“聾子!你兒給我們爭光了!” “……”

 

父親耳聾,但有些話肯定進了他心裏。慢慢地他臉上有了笑。

 

鄰居們送來些椅子,幾個婦女過來幫嫂子做飯,很多人來跟老孔他們聊天。

 

一會玲玲和她媽也來了。她媽背著一袋菜,有大白菜,肉,蘑菇和皮蛋。她們又給大哥屋裏添了喜氣熱鬧。玲玲還隻七年前跟我回來過,那時她是個清俊的小姑娘,現在卻是個迷人的大姑娘了。大家都對她讚不絕口。屋裏充滿歡聲笑語。

 

大哥準備了太多吃的。沒必要如此鋪張款待老孔他們。他們隻不過來把我交給地方政府了個差事而已。大哥卻好像我的前途命運掌管在他們手中。我沒說破這事。滿桌的菜所造就的喜氣會是父親最好的藥,這喜氣也衝散了我最害怕的什麽。

 

老孔顯然分外高興。他說他已跟地方政府說我是個人才,他們應該把我當人才用,不能因部隊的事對我另眼相看,因為我違反的不過是部隊紀律。他們為放我回家十分惋惜。宗壽和年發被哥請來勸酒。宗壽湊到父親耳邊,大聲翻譯老孔的話。父親豎起耳朵聽著,臉上的苦相慢慢不見了。他隻說:“是你們說得好。”老孔說:“我們很高興革命老區的人民也理解這事。我們就擔心這將軍縣,遠離北京,不知真相,當蔡錚真犯了什麽事。現在我們放心了。我會回去向部隊領導匯報。部隊領導也會放心。”

 

大哥說:“請轉告關心我弟弟的部隊領導,他們做了他們該做的,幫了我弟弟。我們衷心感謝!現在由我們來照顧我弟弟。請他們放心!”

 

飯後,老孔他們走了。遠近鄉鄰都趕來看我。他們都不相信電視裏播的,都想知道天安門到底殺了多少人。我說我確實不知道。獸醫國安說:“他們嚇唬你不讓你說?說了怕誰!誰敢拿你怎麽樣?貪官當道,學生造反,他們就開槍殺人!我們都火了!全國人民都來氣!誰怕誰?”我說我沒趕上那場麵,他們都不信。他們說連秦基偉都反對開槍。他在六四前回老家來了,有人問他會不會開槍,他說:請告訴老鄉們,我們決不會開槍。

 

大哥說:“他們遲早要給你平反。現在你是罪人,將來你是英雄。哪個不知?連孔主任都說了。”

鄉親們不斷對著父親的耳朵誇我又誇他。父親總是豎耳聽著,有時閉一會眼,像是琢磨別人的話。他的臉漸漸像快斷油的燈上了油,亮起來了。等人一走,他忽然問:“你回來靠什麽過日子呢?”這是我最怕的問題。我不知答案,想到這我就頭痛。我隻是說:“莫擔心。我會有辦法!”

 

玲玲媽上她老夥伴家裏去了。玲玲便跟我去老屋。在這世界她是唯一發亮的。我想她多跟父親呆一會。隻有她才能真正安慰父親。

 

到了老屋,她就筒著父親的耳朵笑著說:“你別擔心哪,我們會有辦法。看他多壯實!他什麽都做得來, 替牛拉犁都沒問題!”她衝我笑,她臉上現出那酒窩。父親說:“他要是聽你的,我就放心了。我擔心他成你的負擔。”玲玲說:“我會是他的負擔。他肩膀寬,什麽擔子都挑得動。”她格格笑著,“他最聽你的話。”父親說:“他該成家。他該聽他愛人的話。”玲看著我說:“你會聽我的嗎?”我說:“我什麽時候沒聽你的?”她沒回應我,又湊近父親耳朵大聲說:“要是他不聽他愛人的,她會來找你幫忙。”父親說:“看你倆在一起,我心裏就舒服了,我就不操他的心了。”玲玲又對我說:“聽到了?別讓父親操心。該服人管,不能再為所欲為了。”

 

我們正說著,大哥牽進水牛來。就像一頭非洲大象,那水牛噴著氣,踢打著地,甩打著尾巴,呼呼開進來。我們忙起來給它大爺讓路。它擦了一下桌子,然後走進了玲玲要睡的房間隔壁的房裏。幸好天還冷,它還不很臭。

 

大哥係好水牛後出來。水牛在裏頭踢打地麵,大聲噴氣打響鼻。我問大哥:“怎麽能讓水牛跟人混住?還讓它從堂屋進出?”他說:“沒地方放。我們好幾家共這條牛,輪流喂。要是放在沒人的屋裏馬上就被偷了。到處是小偷,哪敢放別處?”“不能在屋邊上開個門,把這門閉上,不讓它走堂屋?”“那還不一樣。你睡不睡覺?小偷一下就從那門進去把牛牽走了。”我說:“就沒公安的治得了小偷?”大哥說:“你說洋話。公安的哪管得了你家的牛?偷牛的一股水,哪管得了?”

 

我們正說著,那牛又開始在牆上擦癢。我擔心它會推倒屋子。我問二哥,“你們怎麽受得了?”二哥說:“家家都這樣。冷天還好點,熱天才難受呢。它招蚊子。那蚊子撞臉,叫得人睡不著。尿屎臭死人。”

 

玲玲沒說什麽。她照亮了這陰冷灰暗的屋子。她肯定讓父親寬慰。父親相信好看的姑娘最會看人,她們隻跟那有前途的男人。睡覺前父親病色全無。他笑著對玲玲說:“看你跟他一起,我真喜歡。我擔什麽心?他這麽大了,還沒成家。要他成了家,我死了也口閉眼閉了。”我對玲玲說:“你能不能讓他不為我擔心?”玲玲說:“那全在你。”

 

夜裏,我,二哥還有父親同睡一床,跟小時候一樣。我和二哥頭朝東,父親頭朝西。有些擠。還是那張床,還是那床被子,被麵是揉在紅泥巴裏染黃的。這床被子蓋了幾十年。跟原來一樣,上床後被子裏放一個小火壇。小時候冷天裏父親常抓著我的腳,“像生鐵樣!”然後把我冰冷的腳貼到他熱乎乎的肚子上。如今他的腳冰冷如鐵,我也把他的腳拉到胸前,讓它暖暖。抱著他冰冷的雙腳,我又難抑悲哀。

 

我睡不著。待二哥和父親都睡著了,我起來,穿上衣服,出了房。

 

堂屋裏很黑。我摸著坐到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張望著這滿屋的黑暗。五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又回到這裏。一切如初,毫無希望。打小我就認定我一定會逃出這裏,成番大事。我曾有我的五年計劃:二十歲該如何如何,二十五歲該如何如何。現在我二十五歲了。我又回落到這裏,又跟父兄一樣,農民一個。路在哪裏?

 

我開了門。門前的竹子像鬼, 跳縱著,搖擺著黑黑的長發,像是要跳過來用黑黑的長爪抓過來。我不敢看,慌忙關上門。雞在屋角發出低哀的呻吟,牛在嚼草。我又坐到椅上。

 

此時,對麵山上隻有黑暗冰冷;門前小塘裏的水也冰冷,魚兒都縮在水下深處或塘邊高坡樹下避風處。門前竹林中棲息的小鳥把頭埋在翅膀裏睡著了。此時,除了我們身體的溫熱,那小鳥身體內的溫熱,這個世界哪兒還有溫熱?

 

就在這個屋裏,六年前我養小雞。我每夜都起來喂它們。它們一下都變得憂鬱起來。它們不吃不喝,接二連三地躺下,我沒能阻止它們的離去。就是在這屋裏,我常在那丁點大的油燈下看書,寫日記,做作業,直到深夜。父親常爬起來,從房門邊伸出頭來,“什麽時候了,睡吧。”母親在叫:“還不睡?把油都點光?”我便把燈芯弄到最小最小。學好是我逃出這屋子,這破村子,這絕對的窮困和絕望的唯一道路。……

 

如今我又是農民一個。他們把我送了回來。他們也許知道這是對我最好的懲罰。他們到底剝奪了我的什麽?我還有我這長年練就的身體,有完好的腦子,有自由,還有玲玲!

我敲了敲她的門。她開了燈,開了門。她穿著粉紅色的睡衣,睡衣上還有個補丁。我抱住她。她也緊緊抱住我。她溫暖柔軟。把她死命抱在懷裏,我才感到溫暖安全。

 

第二天一早,娘就專為我和玲玲端了兩碗麵放在桌上。玲玲剛坐到桌前,便傳來啪啪啪水牛拉屎砸出來的巨響。那聲音讓我翻胃。玲玲裝作沒聽見。母親催我們趁熱吃。麵上有三隻炸雞蛋。我問:“二哥他們的呢?”娘說:“這是專門為你和玲做的。他們有麵。”我要跟他們一起吃。娘便給二哥和爺端出麵來。上麵沒有雞蛋。我把我的雞蛋挑到二哥和父親碗裏,玲也把雞蛋都挑出來。娘忙上來攔她,說:“這雞蛋是隔壁的專門送給你們倆的。”我對玲說:“你至少得吃一個。這是給我未婚妻的個儀式。”她看著我,“我吃了個雞蛋就是那個了?”我說:“是啊。”她說:“那我就吃一個。”

 

我指著水牛在裏頭大聲呼氣的房門, “你願意跟我們和那頭牛一起住這裏?” 她說:“隻要你願意,我有什麽問題!”“我受不了那頭牛。跟豬,跟狗,跟雞住一屋沒問題。我們怎麽能跟牛住一屋?它一拉就拉堆成山的屎,一尿就淹了半邊地!社會進步到哪兒去了?進步到讓牛跟人住一屋了!”“那你怎麽辦?把牛賣了,自己拉犁拉耙?”“真不明白為什麽還靠牛種田!衛星滿天飛,飛船到了太空,我們卻還跟牛住一屋!我受不了。我寧願自己拉犁也不願跟牛住一屋!”她笑出聲來,“你可替不了牛!”

 

父親不吃雞蛋。我和玲玲都勸他吃。他說:“我吃好的有什麽用?你們吃了長得健。”玲大湊到他耳邊笑著說:“莫操心。他太健壯了,吃太好了他又有勁胡鬧。你自己吃吧!”父親歎了口氣,又抹起淚來,說:“看你們倆個在一起,我多歡喜。我死了也口閉眼閉了!”

 

早飯後玲玲得回去上班。我送她去街上搭車。她是從我身上撕開。她叫我早些上她家去。

 

玲玲走後,全家人都聚在老屋裏說話。父親問:“會給你分派工作嗎?要是分配了工作,你得趕快去縣裏上班,別在家耽誤了。”他還沒鬧清我的真實處境。我隻得說:“沒人給我分派工作。”他大吃一驚:“不給你分派工作?那你怎麽辦?”我說:“自己去找。”他忙說:“那你還在家裏幹什麽?快去找他們分配呀。”找“他們”?我有些茫然。他又問:“你要跟玲結婚?”我說:“不曉得。”他說:“我看得出她喜歡你。她對你知根知底,這多好。你哪找個對你知根知底的人?她又有正式工作。哄好她,叫她跟你結婚,那有多好。生一個,好養。她多好看,身體又好,後人身體也好,也好看。怕她爸媽不同意?我去跟他們說。她媽會聽我的。她多好啊。難怪人人都說你有福氣。你會討姑娘喜歡。我不擔心你打光棍。我隻擔心老二。”

 

娘說:“人人都說你倆般配!待她好些。別看她沒上大學就瞧不起她。她不在乎我家窮。現時連種田的女娃都隻看家勢,哪個看得起你?她條件多好還要跟你。她配你有多的!都擔心她娘不同意。要是她不同意,垸裏人都會去勸她看遠些。你有你的運道。算命的說了,今年你還在走惡運,明年就轉運了。你真正轉運要等到三十二。”

 

我隻笑著聽。二哥也說:“你要結婚,就用那個房。”他指著玲玲歇的那間房,“我幫不了你大忙,我會給你打一張大床。我去偷些樹,找個木匠就成了。那要不了多少錢。那牆我用紙糊上,一糊上紙就像個新房。牛也不放上房。我去想辦法找地方放牛。”

 

我說我還沒想過結婚的事,還不知她媽同意不。大哥說:“她當然同意,不然她不會讓玲玲跟你跑我家來。她跟我笑著說過這話, ‘你們再不用擔心幼不聽人話。他可聽玲玲的了。他們倆個一起多好!’莫擔心。她媽聽她的,不是她聽她媽的。有眼光的女孩不是為你今天跟你,她們是為了你的明天。今天你什麽也不是,明天你會有出息。她要跟你結婚,答應她,別叫她失望。該結婚成家了。你們都過了婚齡好幾年。結了婚,在縣城安頓下來。政策允許城市戶口的母親生的孩子有城市戶口。你可能以為她配不上你,你將來會如何如何,可現在你得靠她。她比你能幹百倍!你要是不抓住這機會,你沒前途。跟她結個婚。她會盡力幫你。現在是你不配她。你算什麽?一個罪犯,連個種田的都比你強,都曉得犁田耙地,你會什麽?”他哈哈笑起來,“你會寫詩?我看了幾行你寫的詩,我揩屁股都嫌它髒!全是胡話。現在關鍵是怎麽搞到一日三餐填飽肚子,找個地方過夜。要是沒這個破屋,你哪去過夜?去見你得那幫難兄難弟?他們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要腳踏實地。她說她想盡快成家。你這時回來還趕得正好,不然她就跟人了。在縣裏她是少有的漂亮人,求她的排成隊,最差的也比你強。人人都羨慕你,不知她迷你什麽。別錯過機會。”

 

聽他們說著,我就想:我能扮演個丈夫角色嗎?我沒想過這個。我不敢想。

 

 

 

 

 

 

 

 

 

 

 

 

 

十.夢境

 

父親的病又好了。他時時搖頭歎氣,痛心地責怪我:“看你多傻,怎麽能跟皇家作對呢?那在過去是要滿門操斬,連搖籃裏的娃兒都不留的!你哪來的膽!”我想跟他解釋,可他耳聾,有些事吼叫著說不清。我隻盡力跟他多呆些,陪他吃,跟他睡一張床,坐在他身邊聽他抱怨,歎氣,講故事。

 

天老陰陰沉沉。黑雲就在樹梢上,使人覺得好像住在地底下。在這陰沉鬱悶的天空下,我感到憋悶憂鬱。

 

大哥說你不能在家呆太久,你得找份工作。去縣裏找人看能不能到哪裏代課,也不能撇下玲玲太久。父親也催我快去縣城。我也感到整個世界都冰冷陰暗,隻有玲玲那兒還溫暖有光。除了她那兒我無處可去。

 

沒什麽東西帶給她家。大哥叫我給她家帶些米去。我們家穀多的是。我得自己去把穀軋成米。我便挑了一百多斤穀,到鄰村去軋米。還在下雨,田埂泥濘滑溜,我拚盡全力,避免滑倒路邊水田中。我肩膀怕壓,隻得時時雙手舉著扁擔前行。軋完米,我把它挑回來,在門前塘埂上放上簸箕,就風把糠風掉。第二天便扛著七八十斤大米去鎮上搭車。

 

從車站扛這袋米走四五裏地才到她家。扛著米到玲玲家已是下午。到她家我已內衣全濕。放下米,我便站在她家陽台上望著院門等她。我焦慮不安。想出去路上等她,又怕錯過她。去大門口等又怕人笑。隻有站在陽台上等。她終於進了大門。我的心跳蹦起來。她沒看見我,隻低頭走著。她進了單元門。我便忙站到門口。聽到鑰匙碰門,我一把拉開門。她進來了,照亮了整個屋子。跟他爸媽打了個招呼就給我眼色叫我跟她進她的房。一關上房門,我們就緊緊地摟在一起。緊抱著她,我的焦慮如冰片落入滾水中,瞬間消失了。

 

當她得知我帶了大米來後,問:“你怎麽把米從車站弄來的?”我說扛來的。她說:“你哥他們也困難。再別給我家帶什麽。我跟我爸媽說了。我額外給他們錢。要是你聽他們嘮叨,別往心裏去。”我說不帶點東西不好意思來。她說:“你得多為你二哥他們想想。”我們親熱了一會,她就去幫她媽做飯了。

 

我呆在她房裏,打開收音機聽輕音樂。我聽到她在廚房哼歌。她的聲音甜蜜歡快。不一會,她就跳進來,抓起我的手,拉我去吃飯。她已把我的飯盛好,筷子擺好。她爸媽卻自己盛飯。我吃完一碗,她馬上搶過我的碗去給我加飯。她媽趁她不在,低聲跟我說:“從沒看到她這麽歡喜。”

 

一吃完,她就拿出一盆水,拿好毛巾要我洗臉。她妹妹咯咯笑著,“我要先洗!”她說:“錚先洗,你等會!”她妹妹說:“你幹嗎對他這麽特別?”她笑著一把推開妹妹。我說:“讓她先洗吧。” 她妹妹說:“我說著玩的。你先洗吧。”我一摸水,她忙問,“熱了?”我說:“有點熱。”“那我再加點涼水。”我忙說:“不用不用。”可她已端著盆到廚房去了。

 

洗完,我想幫她媽收碗。可我實在不會對付碗筷。她忙接過盤子,“我來,你去房裏歇會。”我隻得回房。一會她端著一杯綠茶進來,“你喜歡濃還是淡?”我說:“開水就行。”她端茶過來,挨我坐下。我說:“別這樣待我。”她說:“我喜歡。”

 

七年前,我也曾想碰碰她,可我不敢。她也老警惕著,我一挨近她就躲開。如今她對我百依百順。她坐在我腿上,抓著我的手,看我手上的勒痕。她摸著那紫痕,“還痛嗎?”當然不。我說:“我以為自己要死時真想你。”她說:“聽說你被抓了,我哭了好幾夜。我一想起你就哭。”我便抱緊她,讓她貼到我身上,好久我們都不說話。

 

一會她起身去給我備床。我跟著她。我幫她把幹淨床單鋪到床上,我老盯著她。我看不夠。我說:“夜裏來我這兒!”她笑著搖頭,“胡說!”“那我去你房裏!”她咯咯笑著,“你要我爸媽叫警察來抓你?放心,我會閂上門。”我說:“求你別閂!”她卻跳著出去了。

 

燈都熄滅後我躺在舒服的床上。我感到很安全。我的寶貝就在這個屋子裏。我想她來我房裏。半夜了,還沒人碰門。我坐起來,聽著動靜。除了他父親的鼾聲沒有任何聲響。我下了床,走出屋。所有房間的門都關著。我輕手輕腳走到她房門口,耳貼在門上聽了一會,沒有動靜。我轉了轉門把,門沒閂!我感到汽油一下被點著了,火砰地一聲騰起來。她特意為我留著門!她肯定一直在等我!我輕輕開了門別進去,又把門輕輕關上。在昏昏的微光中我看到她的床。她正平靜地躺在床上,黑發散在枕頭上。她好像睡熟了。莫非她忘了閂門?我站在她床邊,不敢碰她。她氣息平勻。不能弄醒她。這是老天為我而生的寶貝。是她擋住不讓我從這光溜溜的地球滑向那無底深淵。這是我夢寐以求的甜蜜溫軟。我在她床邊跪下,巴著床邊,呆看著她,然後低頭去聞她的被子。挨近她,啜飲她的溫馨就讓我渾身震顫。

 

好一會,我感到她的手指在輕輕撫摸我的頭發。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出去跑步。街道邊小販剛開門生火,青煙從路邊小攤上冒出來。小孩們背著書包,匆忙趕往學校。我跑到城後的小山上,站在小山頂上,可以看到遠處一重重的青山。太陽正破雲而出,把東邊天空抹紅。跑在小山的青鬆間,呼吸著新鮮涼潤的空氣,感受著自由和強健,我對未來充滿希望。

 

我跑回她家,她父母已起來了。我開始拖地。進了她的房,她還躺在床上。她嘴唇鮮紅,臉白裏透紅,鮮豔如花,讓人禁不住要哈腰親吻。親著她,心裏甜蜜蕩漾。親了一會,我出來讓她穿衣起床。

 

她一起來就去廚房看她媽做什麽。“隻麵條?我給錚煎幾個雞蛋。”我忙說:“千萬別麻煩。”她說:“快得很。我中午不回來,你一會就會餓,餓了又沒別的吃。”一會屋裏就彌漫煎雞蛋的香味。雞蛋煎好,我很不安。我說:“別把我當客待。”她說:“客氣什麽?我怕這裏吃的沒有部隊好。”

 

早飯後她要上班去。我送她到門口。當她父母的麵,我們手都沒碰一下,也沒說什麽。她出門前衝我眨巴一下眼,動動唇,就撓得我不忍讓她離去。

 

她一走,時光就停滯了。我便坐到她房裏等她回來。又孤獨又難過,不知如何是好。

 

清平和名望都落在縣城。我們高中時同睡一床,共米共衣共食。名望在一個廠裏當臨時工。清平因為跟家教學生的母親粘上了被發配到老家。現在他在城關的中學教書。我們多年未見,我便先去見清平。那學校在城外的一個大坡上。教室都散布在山腰上。我到他們學校時他們剛上課。我找到清平上課的教室,從窗戶裏看到他。他丟下書跑出來,哈哈大笑著;“我們是拴在一根繩上的兩個螞蚱,又搞到一起來了!”他說他想去找我,可脫不開身。他現在要對付學生,等下課才能跟我長聊,問我願不願意進教室去等他。我便坐到教室裏等。

 

他穿著袖口破線的呢子大衣,站在黑板前,一手拿書,一手拿粉筆,不時在黑板上寫幾個字。他的樣子就像個教授。他口若懸河。一會他講到人民民主專政和西方民主的差別。“大家都知道共產黨領導下的民主才是真正的民主,西方的民主是假民主。我們有黨代表我們,隻一個黨。西方的假民主是多黨製。什麽叫民主?就是一個由人民選舉出自己利益代理人來行使權利的一種政體。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益,是吧?”學生們答:“是!”“現在我們要人來代表一百萬人的利益,一個代表更好,還是十個代表更好?”“十個。”“那好。我們縣裏有個做鞋的,他說他的鞋做的最好。大家都愛穿他做的鞋,大家也隻能穿他做的鞋。他把別的鞋匠都趕走了,不讓別的鞋匠來賣鞋。你說他的鞋會好嗎?”“不會。”“當然不會。我們要更多的鞋匠來競爭,來做最好的鞋,讓我們來選擇。如果隻有一個有權有勢不讓人來競爭的鞋匠把持鞋市場,他會給你最貴最劣質的鞋。這樣的話隻有那個鞋匠得利,我們消費者都跟著遭瘟。這跟政治體製一樣的道理。”他做個鬼臉,“當然,在答卷上你隻能說一個鞋匠壟斷市場是對公眾最有利的。”學生們都哄堂大笑。他不笑。然後他叫學生讀書,走過來問我要不要跟學生點些什麽。我不講。他便帶我到教室旁邊的小辦公室裏。

 

我說:“你怎麽敢這樣講課?”他說:“學生愛聽政治老師拿課本開玩笑。你不這樣講就沒人聽。我又沒說什麽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政治不好教,學生不愛聽。學生還愛聽我講課。”

 

一會他的好幾個同事都趕來看我。清平忙說:“我們得開溜。老黨棍們要知道我帶個反革命到辦公室來我就麻煩了。”我馬上抗議:“我不是什麽反革命。他們沒給我戴這個帽子!” 他打斷我:“大家都知道你是個反革命。這不是個什麽丟人的事,這很光彩。我們都很羨慕你,你革命革到了天安門!大家都把你當英雄!”

 

他住在挨廁所的一間平房裏。衝廁所那邊的窗戶閉上了。有間小臥室,一間小客廳,一個小廚房。地上凹凸不平,屋子很矮,手可摸到房頂。他對住房很滿意,說很少有人有這麽多房間。他叫我到臥房坐,那裏要暖和一點,裏頭有股黴味。他讓我坐在房裏唯一的一張帶扶手的椅子上。

 

一會我們就談到了玲玲。他說:“信不信由你,我敢跟你打賭:她絕不會跟你!你們成不了。”他的語氣讓我大吃一驚。聽他那麽說我心裏很痛。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話。“你怎麽知道?”“你現在還戴著英雄的光環。這光環不能當飯吃,還會讓你沒飯吃。你不知道現在的姑娘變得多現實!這些年你都活在詩中,活在天上,我活在地上。”“她跟人不同!”“她可能跟人不同,但她周圍的人不容許她跟你!她父母不會同意,她同事不會同意,這個世界不會同意。你的地位不變,她不可能跟你。你得想條出路。最好是考研。莫為她浪費時間。考取了,她還有可能跟你,可你又不會要她。你們終歸是成不了。我看得準得很。不信我們可以打賭。我坦白跟你說,她不配你。”我心裏很憋悶,“你根本不了解她!”他提高聲音,“我沒必要了解她!我了解她生活的世界,這就夠了!我就說到這:你跟她成不了!莫浪費感情!”我說:“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的事……”他又打斷我:“好了,我們不爭。我不想傷你。就當我沒說。當然,我也希望你們成。我們談談別的。”我想跟他爭下去,說服他相信我們能成,他卻拒絕再說這事。他的話讓我心中刺痛。

 

一會,她媳婦回來。她細小活潑。一見我,她就大叫起來,“我們天天都說你!你終於回來了!恭喜恭喜!”我問:“恭喜什麽?”“你安全回來,還有美女等著,你們幾個死黨又搞到一塊了!清平老說這裏沒人說話,這回有了!”她說話快爽,滿臉是笑。“昨天我去買布。兩個賣布的在談你和你那俏女朋友!我真想插一句,說你知道你們談哪個?我可知道他!”她收了笑,說:“我也聽到些關於她的謠言。”我一下警惕起來,“什麽謠言?”清平忙說:“去做飯吧。” 她便打住。清平說:“別聽女人的,她們就會飛短流長的。” 可我卻心裏不安。什麽謠言?她跟別人好過?

 

一會他媳婦就做好一個菜。清平拿出一瓶白酒,我們便開始吃喝。他媳婦繼續做菜。

 

清平說名望跟他吵了一架,從此無影無蹤。那回是在名望那兒。名望請客。喝了幾杯酒後說他一年後就會成為全縣最著名的作家,五年就成全國最著名的,十年就成全世界最著名的。清平沒喝酒,忍不住給他潑冷水。名望大發雷霆,要清平證明他為什麽不能如期成名。清平不能證明。他便大叫:“哪有你這樣的朋友?你這樣的朋友少交為好!”

 

清平說:“不曉得他是死是活。他們廠倒閉了,幾年都沒發過工資。簡直不曉得他是怎麽活法的。有回他在廠門口,故意撞個騎自行車的,然後扯住人要人賠錢。直到人家賠了他十塊錢他才放人!” “他哪會這樣?”我沒法相信。名望是那種別人肚子餓了他巴不得掏出自己的心做菜給人吃的那種人。清平說:“他親口跟我說的。他得了十塊錢,喜得不得了。他從來沒一天掙那麽多錢。窮極為盜。那騎車的是從鄉下來的。我也不信他會做出這種事來。”

 

清平說他們學校每月隻給他們二十來塊錢,其餘的都扣下抵他們結婚借的債。二十塊錢隻夠在餐館買一小盤菜。他們一月全部花銷就那二十來塊。他父親給他送來些米,學校給他們一塊菜地,他們可以種點菜。他指著桌上那疊炒臘肉,“這是學校春節發的,掛在牆上舍不得吃,讓來人看到我們家也不缺肉。我看著它天天流口水。今天要讓它再也折磨不成我。”他大笑著往嘴裏塞肉,“我們倆個人都大學畢業,在這裏過成這樣,有個破屋住,有口飯吃,就滿足了。這裏大家都是掙紮著為了晚上有個地方睡覺,白天有三餐飯吃。你想跟玲玲成家? 住哪兒?住她家?可能嗎?哪來錢結婚?你得認清現實!”

 

我不知說什麽。我不願談什麽現實。

 

清平給我倒上酒,“你準備考研。對你來說考研是小菜一碟。我們考同一個學校!”對考研我一竅不通。他說他剛考過,會給我弄些資料。

 

下午我才往回走。一路上我批駁著清平關於我們的預言。他根本不知道我們的故事。我和玲玲不僅是朋友,不僅是愛人。我們錯過了許多,現在我們要彌補。我們會手拉手不分開。隻要我們決心在一起,誰能分開我們?

 

玲玲不在,她家冰冷陰暗。我隻盼著她早點回來。快五點了,我便到胡同外的街口去等她。在街口站了一會,我怕鄰居笑話,便又隻得回到她家陽台上,看著那院門。天黑了,街燈亮了,她還沒出現。我焦慮不安。她上哪兒去了? 她跟別人在一起?她正跟別人解釋為什麽他們得分手?她跟別人在一起散步?在哪間房裏?不會。看得出她沒別人。可她上哪兒去了?六點了。五點下班,隻半個小時她就該到家了。

 

她媽已做好晚飯。我想出去找她。上哪兒找?她可能在別人家。不,不可能在別人家。她全心在我。怎麽這麽胡猜亂想?她肯定有事絆住了。可她怎麽不事先告訴我?

 

我盼望她在那院門外突然出現,舉著她的光亮走向我。天完全黑了。我隻得進屋。我禁不住去問她媽怎麽玲玲還不回來。她說:“我以為你知道。她沒跟你說?” 她媽的話讓我更焦慮不安。我越來越焦躁。我有些憤懣。她這是在折磨我。她知道我在等她,盼她。

 

就在我再也忍不下去,準備出門找她時,她推門進來了。我的焦慮一下揮發了。我強壓著見到她的驚喜,問,“上哪兒回這麽晚?”她說她到布店裏給我挑布去了。她進了她的房,“我看好了布,明天我們去買些。我給你找個裁縫。你得做些新衣裳。”我說:“我哪來錢做衣服? ”她說:“我掏錢。你穿西服肯定好。你肩膀寬。你那身軍服該換了。天馬上就暖和了。你得有些新衣裳。”我說:“我不在乎衣服。”她說:“我在乎。我要把你打扮起來。” 她忽然說:“我有個同事要來。”我笑著問:“追你的?”“你見了就明白了。多得很。你看我是不是到了君子來求的時候?我爸媽原來不讓人來我家。現在他們擔心我找不到朋友。”

 

我心裏發酸。我懷疑她並沒去看布料,而是跟那個家夥周旋。她得解釋她為什麽得跟他分手。這就是為什麽有流言。她為什麽不斷然拒絕人家?為什麽要人在我在時來她家?看她還是看我?是為了糊弄她父母?要讓我明白她追者甚眾,價值連城?

 

她接著說:“我們一個辦公室的。我新去的,他以為他有追我的權利。你要願意,可跟他聊聊。”她的話讓我放心了。在這裏,騷擾女孩被視作勇敢。勇於騷擾女孩的人很難拒絕,尤其是同事,鬧得不好就危及工作。

 

吃完,她給我備好熱水,拿好衣服,讓我洗澡。衣服是她洗好疊得整整齊齊的。看自己的衣服疊得那麽精致,我有些感動。我的衣服從來就是一抱抱的。

 

洗完澡回到她房裏,那個家夥已經來了。他盤腿坐哪兒,一手拿茶杯,一手拿煙。他穿著縣城時興的黑呢子大衣,頭發蓬了起來。那蓬頭是縣城時興的美男發式。這家夥想來跟我爭菜?我心裏苦笑。一見我,玲玲就說:“這是蔡錚,他剛複員。”那家夥忙站起來給我倒茶,仿佛他是主人。我跟他握了握手,問玲,“這些衣服放哪?”玲說:“放這兒吧。待會我來洗。”我說:“我來洗吧。我最會洗衣了。”玲笑出聲來,“我知道你最會洗衣服。我看過你的衣領衣袖,都是黃的。”那家夥問:“你們不用洗衣機?”我說:“我就是洗衣機,還要什麽洗衣機?”玲說:“別吹牛!”

 

那家夥坐了一會就走了。我和玲一起送他出門。我跟他握手。他用很大力握我的手,可他的手太小太軟。他一出門,玲就把他的手指放在我掌上。我們回到她房裏。

 

她說:“明天辦公室的就全知道你了。” 我問:“那是好還是不好?” “誰知道。至少他不會纏我。”“他要再纏你,我打斷他的狗腿!”“怎麽老想打架?你二十五了!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好打架鬧事。”“說得玩的。”“我曉得你。我隻求你能控製自己,別動不動發脾氣。”“有你我哪還會有脾氣?”“看吧。不是一天兩天。”

 

她起身檢起我的衣服。我說:“我來洗。”她說:“你不會洗。”我說:“那我總可以幫你吧。”“那好。你可幫我倒水。”我便跟她到上頭房裏去洗衣服。

 

房裏隻有我和她。她不斷笑出聲來。她媽探頭進來問:“有什麽這麽好笑?”不等她應聲,她媽替我們關上房門。玲說:“我就想有間我們自己的房子。那樣我們要怎麽笑就怎麽笑。”我說:“你可到我家去住。”“那還不是我們的。你得跟你二哥他們共一屋。我不能在這裏上班,跑到你家裏去吃晚飯。”“你可跟我去種田。‘我耕田來你織布,恩愛夫妻比蜜甜。’”“你會耕田?你知道牛走前麵還是人走前麵?”她大笑著。我說:“我當然會!”“可我不會織布。”“你可學呀。你願意跟我回去種田?”“願意。隻要你老待我這麽好。”“怎麽待你?”“就像現在。”“我保證永遠把你當我的王後。”

 

我們又回到了孩提時代。

 

她坐下去要洗衣服,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又嫩又白。我想親它。“有肥皂泡!苦!”她不讓我親。我說:“不管上頭有什麽,都很甜。”她用手指碰了碰我的臉。我拉她起來,說:“把手洗了。我哪能讓肥皂咬你那白嫩的手!”我坐到搓衣板前,抓起衣服在搓衣板上搓起來,肥皂泡泡飛起來。我說:“我比洗衣機快。這是小訣竅:拿最髒的地方跟最髒的部位摩擦。這樣一會一盆衣服就洗完了。”她望著我,“想不到你會這些瑣事。男人不該做這些的。”我說:“哪裏話。這些都該我來做。哪能讓你這麽美的人幹這些髒活?”“那我幹什麽?”“笑啊。我就隻要你笑。”“咳,蔡錚,你怎麽嘴變得這麽甜?你什麽時候學得這麽嘴甜?”“一樣啊,我哪變了?”她巴在我背後,把溫熱的嘴唇貼到我耳朵上,“我愛你。你不在時我好想你。我要你天天跟我一起。再也別走!”她箍住我的脖子。我說:“沒你我怎麽活?”

 

潮水湧起。我把手在褲腿上抹抹,回過身來。我猶豫著不敢碰她。她抓起我的手繞到她腰上,又箍著我的頭,喃喃地說:“你是我的。我老擔心你走。我沒心事上班。我老想著你。我要把你和我鎖在一起。今天我在辦公室裏自己就笑了起來,坐我旁邊的老姐說我著魔了。我再也不準你走!”我說:“我幹嗎要走?我哪兒也不去!”“聽到你要回來我多高興!你回來得正是時候。我老得找借口拒絕人家。他們都給我施壓。我的朋友都結婚了。答應我,跟我在一起,哪兒也別去!”她低下頭,又開始親我。我醉了。抱著她,把頭埋在她柔軟溫暖的胸前,我的心化了,化成了水。

 

 

 

十一. 迷惑

 

我決心在家呆下來。我不知我能幹什麽。一天大哥從家裏趕來玲玲家,說我可以到我畢業的學校去要求重新分配。這樣的事很多。學生畢業後下放了,又找學校分配。學校如能幫忙肯定會幫忙。我感到這是奇恥大辱。我畢業時要求回家務農,學校要我寫了保證書。校長都找我談過了,他說文革前有很多學生畢業回鄉幹革命,後來又找了回來。我發誓說我決不會那樣。我隻叫他們把我的畢業證給我就完了。校長說三個月後他們會寄給我。後來我被迫到一所中學教書,那學校要我的畢業證,可學校卻未如期寄給我畢業證。 我一生氣就寫信給校長,叫他把我那畢業證熬了湯,跟他夫人一道喝了。我現在還怎麽去找那學校?這讓我頭皮發麻。我堅決不去。哥便搬出玲玲。

 

玲玲說:“去一趟有什麽呢?成了就省了很多事,不成再說。你在部隊這麽長時間,沒出來過。你也該出去走走,去看看朋友,散散心。我給你收拾行李。”

 

這是趕我去碰頭撞臉。一個滿懷自信昂頭走路的我,現在卻去求人。這就像讓我脫光衣服到大街上去遊行一樣讓我恐懼。我沒法拒絕玲玲,我隻得答應她我去試試。

 

玲玲給我收拾了行李。出門頭天夜裏我無法入睡。第二天一早, 她起來給我做了吃的, 把我送到車站,囑咐我不管成不成,早點回來。

 

我到了我畢業的學校,硬著頭皮去了校長辦公室。校長夫人見了我大叫起來,說從前的毛頭小孩現在變成帥小夥子了!她忙請我坐,給我倒茶。我不想提我此行的目的。可我還是問了問他們有沒有可能給我重新分配。校長夫人說:“你那事是教育部批的。恢複高考後沒有這樣的先例。我們幫不了。不過你可以到教育廳畢分辦去試試。他們有時會有些名額。你去找畢分辦主任。”她給了我地址。

 

我便趕往省教育廳。我拿了地址找去,卻怎麽也找不著教育廳畢業分配辦公室。街道上的光刺眼,來來往往的車子讓我發昏,那一棟棟高樓讓我恐懼。我在那高樓之間轉了一整天,查看了街上的每一塊牌子,問了無數人,還是找不著那個畢分辦。我想跺腳離開,可我走到車站又走回來。我得對玲玲有個交待,我必須去問問。我在一條街上來回找著。直到天黑,直到我眼痛頭痛得不行, 我才離開。

 

第二天一早,我又趕到那兒。就在我昨天轉來轉去的地方,我看到了那塊牌子。我找到畢分辦主任。她是個四五十歲的紅壯婦女。她一見我就說:“我已接到你學校的電話。你的事是我辦的。我記得清楚。我們寫了報告給教育部,教育部特批的。大學畢業回鄉務農是恢複高考後從沒有過的事。這條魚早死了。對不起。我們沒有辦法幫你。你那時不願教書,現在還想教書?現在機會很多,幹什麽不成?” 我懶得多說,謝了她出來。

 

我的任務完成了,我可以對玲玲有個交待了。

 

出來後我就去清平要我和他一起報考的大學。清平叫我找個在讀的研究生問問該看哪些書。

 

我便到了那所大學,找到研究生宿舍樓。那是棟六層樓,我徘徊著想我該上第幾層樓。上二樓吧。上午十點了,幾乎所有的門都是關著的。有個房門開了,我正想上前,一個學生穿著褲衩衝出來趕往廁所。我剛下定決心問他,他已跑回房關上房門了。我不敢敲門,我怕打攪他們睡覺,遭他們嗬斥。要是遇上個生冷家夥碰一鼻子灰,我就可能會掉頭走開,放棄考研。我在走廊裏走來走去。我不知我為什麽這樣害怕。我猶豫著,數著,一麵有十七間房,我就敲那衝南的正中的一間。我鼓足勇氣敲了門。

 

敲了好一會,門開了,一個瘦高個探出頭來,“你找誰?”我結巴半天,說:“我找近代史的研究生,想問該如何應考。”他大笑著,“你算找對人了!請進!”我進去,說我剛從部隊回來,犯了點事,想研習一下曆史。 我剛說完,他說:“你等等。”他跑出去,一會領來一個壯實的紅臉漢子,“這是汪公!”我便跟汪公握手。汪公聽了我來的目的和經曆後說:“你受苦了!我們會一起幫你!放心,你的苦難結束了。 你一定能考上。今天就不要回去了。我們晚上有個PARTY。童輝,我們商量商量,看怎麽幫他。” 我感動得心裏發顫。我怎麽這麽幸運,遇上這麽些已經準備好要幫助我的人?

 

聽說我還未吃飯,童輝馬上去給我打飯。下午我就跟他們一起談天。我們就像失散多年的老朋友。當夜有十來個研究生在童輝房裏聚會。原來他們都是六四活躍分子。汪公向大家介紹我時說我是民主鬥士。他們對我的熱情讓我感動不已。

 

第二天早上童輝給我找了一大摞書,他把書裝在一個大布包裏叫我帶上。他叫我先看這些書,別的書他會寄給我。我跟汪公和剛認識的幾個研究生告了別。臨別童輝說:“你放心,明年你就會到這棟樓裏來了!”

 

我回到家,告訴玲玲我找畢分辦的結果,她說那我們再想辦法;我說我準備考研,她沒說什麽。

 

四月底的一天夜裏鍾波來玲玲家。一進門,他就高聲叫道:“好消息!河濱中學要你去代課!”鍾波說他本想讓我到縣城外的一個很好的中學去,在那裏我更有可能轉正,但他想我跟玲玲挨近點更重要。

 

第二天我就去中學報道。先去見校長。校長是個慈眉善目一臉笑的老頭。他說:“鍾波推薦你。你這麽有學問的人來我們這兒代課是我們的榮幸。我們從沒請過代課老師,也沒有預算。很不好意思,隻能給你一點點錢,一個月七十。你幹著再說。”

 

我很感激,謝了他。報酬並不重要。這工作會讓我不再在風中飄蕩。父親聽說我在縣城找到工作一定會歡喜。有了份教書工作,玲玲也好把我拿出手。

 

他們在一棟教學樓的三樓給我騰了間房。站在房前,可以俯瞰校旁的河流。河邊有很多人在釣魚。在下遊幾裏外有座橋,橋上有人騎車或步行,也有人在憑欄觀看。再往南,是接天的青山。

 

我很喜歡這房子。房裏有張床和一張桌子。屋裏有股黴味,我打開南北窗戶,涼風便如清流穿過,空氣馬上清新起來。在這裏有間屬於我自己的房間該多美!可以把玲玲叫來,再不必在她家偷偷摸摸。我甚至可以在這房裏結婚! -把這房子一分為二,裏頭做臥室,外頭做廚房和客廳。我們可以坐在窗前,看青山碧水,讓清流衝刷……

 

下周一我就正式上課。一進教室,學生們奔跑揚起的灰塵像剛爆過一個煙幕彈,我看不清學生,我沒法喘氣。我叫學生把所有窗戶打開,好一會才塵埃落定。

 

教室裏擠滿嘰嘰喳喳騷動不安的小猴子。要控製他們就像在大風大浪中搖條小船。一個班七十多人,要吼叫後麵的才能聽到。一節課下來我就失聲了。我一天有三節課。

 

夜裏,我搬來被子,準備從此就住在這裏。樓上沒有廁所。解手要下樓,穿過一個操場,上操場邊上的茅坑裏。十一點後走廊裏操場上都沒燈。正是雨季,樓前的操場變成了個泥潭。我隻得請教同樓的老師如何解手。他們說到屋子頂頭的大窗洞邊,對著外麵尿。我隻得跟他們學。月光下,隻見一線白光飛落幾十米下的河邊樹叢。看著那白光,我便仿作打油一首: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一尿尿到北京去,

李鵬喝了笑開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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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學安頓後我想我和玲玲單獨呆的機會終於來到了,她甚至可以在我那兒過夜。讓我吃驚的是她不願來我那兒。

 

她不去我那兒,沒課我便還呆在她家。我問她我是不是該全搬過去。她叫我別在學校吃。我知道不能老在她家吃住,可我老想呆在她身邊。我喜歡她家的安靜,還有她媽做的飯菜。學校的米飯如沙,饅頭如土疙瘩,都無法下咽。

 

我知道我的毛病都落在她爸媽眼裏了。我吃太多。我一個人吃的比她全家吃的還多。他們有盤好菜,她媽可能想吃好幾餐。當他們要我吃光騰出盤子時我便吃光。多少菜我都能裝下。有時我懷疑她父母隻是客氣,便望玲玲,她就會笑著說,“要是你能吃完就吃了,我們好洗盤子。”大哥叮囑我要客氣,在她家吃飯要多吃飯,少吃菜,可我不願講虛禮。玲玲也好像喜歡我直來直去。看到我吃那麽多,她總是滿心歡喜地望著我。

 

她父母一定以為我太懶太浪費。他們下班回來還得做各種家務,而我除了拖拖地,什麽也不做,也不會做,多數時間隻看書或聽收音機。在他們看來看書是消遣。他們多半看不慣我洗漱用太多水,看書用太多電。天陰時屋裏陰暗,我便開著燈。有時她媽會進來關上燈,笑著說:“老忘關燈!多浪費!”我很難堪。我害怕陰暗。在陰暗的世界裏燈光讓我好過些。

 

要不是玲玲,我沒理由住她們家。我得給他們點錢做夥食費。第一個月領了工資,我便背著玲玲給她媽一點錢。她媽推辭了一會,接了錢,摸出一個錢夾,把票子疊好,放進去,收好錢包,說,“你曉得現在菜多貴!菜販子簡直是敲詐!那一小指菜,他要一角錢!”她每次買了東西回來都用個小秤稱稱。有回她發現一斤雞蛋少了半兩,她大叫起來,“騙子!看他多壞!他們想盡千方百計騙你!”她馬上拎著雞蛋出門了。一個多鍾頭後才回來,她找回五分錢。她發誓再也不從那個販子手上買東西。

 

在河濱中學呆下來後,我就老想跟玲玲單獨呆一起。可我們老沒機會。這天早上我沒課,她也休假在家。妹妹上學去了,她父母上班去了。她媽一走,我便把門閂上。她問:“你怎麽把門閂了?”我隻好又把門閂打開。她去廚房洗頭。我便又把門閂上。我不能耽誤一分鍾。有種饑渴燃燒著我,我按壓著那火。她要洗頭,我便幫她打水。我想她快些洗完。她洗了頭,換水再洗,一次,兩次,三次。洗完,她用毛巾揩頭發。我叫她坐到她房裏。她到了房裏。我要抱她,她突然避開。“別這樣。” 我象被燙了,不明白怎麽了。她坐在窗前,對著鏡子,慢慢梳著長長的頭發。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她的臉很冷。這不是她。她看著鏡子,自言自語,“我們不能這樣下去。”

 

“什麽樣?”

 

“這樣。”

 

我感到一盆冷水淋在頭上,“你開玩笑?”

 

“我什麽時候開過玩笑?我想了很久。”她平靜地說。

 

她在我摟著她時想跟我了結?在跟我親著嘴時想著了結?在給我疊著衣服時想著跟我了結?這個玩笑不能開下去。我抓起一個杯子順手從窗口丟出去。樓下有人發出一聲尖叫。

 

她大叫一聲,“你幹什麽?那會砸出人命的!”

 

我根本沒想到樓下有人。想到這,我有些害怕。好在沒人哭叫。我裝作若無其事,“砸死人就砸死人!”

 

“你把家裏的杯子都丟下去呀! 他們說得沒錯,你脾氣壞!我跟你不會幸福的。我們算了!”

 

她的話打碎了我編造的要把我們倆包裹其中的網。有把刀直刺我心。我丟了個杯子在地板上。玻璃碎片四散開來,“你再那樣說我就再砸!”

 

她瞪著我,臉色蒼白,好半天沒說話,好一會才低聲說:“我已決定了。”

 

“決定什麽?”

 

“就那。”

 

“什麽?”

 

“你知道。”

 

“你說真的?”

 

“你見我開過玩笑?”

 

她很冷靜。我怒不可遏。我呆立半天,無話可說,“好。”我便出了房。

 

我進了我睡的房,把衣服丟在一個箱子裏,然後到廚房去拿去牙膏牙刷。大哥說得對,我不該呆在她家。清平看得準,我們不可能成。她終於亮底了。

 

她跟過來,靠在房門上看著我,慢騰騰地梳著頭發。我收好東西,拉上拉鏈,她才停下梳子問:“你要幹什麽?”

 

我不理她。拎起箱子,“聽你的,我走。”我去開門。她跑過來,抓住我的箱子提手,“你到哪去?你至少跟我爸媽說聲再走吧!” 我心發硬,“跟你沒關係。祝你好運!”我把她的手撇開,出了門,用力關上門。

 

我走到二樓,聽到一聲尖厲的哭叫。我站住。是她哭嗎?我不能確定。要是她哭,我就得回去安慰她。可能是我聽錯了。她沒理由哭。我要是回去,發現她沒哭就很丟人。我立了一會,走下樓去。

 

我住到學校。首先幾天沒什麽。疼痛和孤獨慢慢滲進來,積聚起來,讓我無法忍受。我呆在這裏,為什麽?為她。我在這裏讀書,為什麽?為她。她不在,我在這裏有什麽意義?

 

我坐在房裏,想讀書,可讀不下去。她怎麽突然說出那話?為什麽?怎麽回事?

 

從家裏來縣城幾天後的夜裏,月光銀白發亮。見到月光,我便有些激動。我叫她跟我出去散步。到了胡同口,她要去大街上,我卻想去城邊山上的公園。在大學裏,在鄉村的小道上,在部隊那一望無邊的機場上的月光下我就一直盼望著牽著一個心愛姑娘的手在月光下漫步。我渴望和甜美的姑娘一起,融入這月光中,融入那明淨的天空。這一刻終於來了。我可牽著她的手在純淨的月光中遊走,不再隻拖著自己的影子。我求她跟我去那公園。她不去,說她不喜歡那裏。可我不喜歡到熙攘的街上。雜亂的燈光把月光汙染得一蹋糊塗。我不明白她為什麽非要我去街上。我有些生氣,“那好,你自己去街上。我走我的。”我便丟下她朝公園走去。我想她會跟上來。我走了幾步,回頭看,她已不在那兒了。我隻得一個人上公園。公園裏月光清亮。這月光隻讓我更覺孤獨。我感到索然無味,隻得回她家。她開門,笑著讓我進了她的房,“一個人夜裏在公園裏走好玩嗎?”我沒做聲,隻緊緊地抱住她。

 

那回我就該跟她去街上。也許她一直盼著跟一個人手牽手走在大街上?

 

一天我和她在房裏聊天。她說剛來她家的那個小夥子家裏有棟三層樓的房子。他父親是交通局的頭頭;他家還有個商店,賺了不少錢。我打斷她,“你能不能說點別的?”她臉紅了,“你想我說什麽?”“沒什麽好說的就別說。安安靜靜的就挺好。”“我們總得說些什麽。你有什麽要說的?你說。”跟她說些什麽?說我在北京街頭的遭遇,說那無以言說的恐怖?說我的詩?那些遭遇我怕提起,詩又如何跟她談?我又不願談我所處的現實。坐在一起,無話可說,這讓我悲哀。

 

五一她廠裏組織去廬山旅遊,每個人可帶一個人。她說她想帶我去,後來想算了。我很怕見生人。這樣更好。出遊的前天夜裏她問:“明天早上你能起來送我嗎?我們車子早上五點就在路邊等著。”想到我得早起,睡不好覺,我一天的讀書任務就完不成了。我已計劃全力應付考研。一大堆書要看,我耽誤不起。我盯著手上的書,問:“非要我送嗎?” “非要你送不可!我要你給我做點什麽!你回來後我們還沒分開過這麽長。有些事我要好好想想。我要做個重大決定。”她責備和固執的語氣讓我感動。我隻得說好,叫她給我上好鬧鍾。第二天我做好麵條,叫她起來。我做的麵條她隻嚐了嚐,一根也未吃。我送她到車站。快近車站,她叫我回去。我卻要送她上車。她求我離開。她不想讓她同事看到我。這讓我心痛如刀紮。我隻得站在一棵樹後。車來了,她匆忙親了我一下就跳開了。我站在樹下,看著她上車,看著車子開走,沉浸在深重的悲哀中。我呆呆站了很久才回頭往回走。一個星期後她回來了。我還沉浸在那悲哀中。她進屋了,走進房裏,我還隻坐著看書。她走過來,關上我的書,“你也不問一聲我這次春遊怎麽樣?”我隻得把眼從書上磨到她臉上,冷冷地問:“怎麽樣?”“你差點看不到我活著回來。”她盯著我,逼我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我隻得問:“怎麽了?”“你不在意。大家都在意,就你不在意。我就不跟你說了。”我有些惱火,便說:“好,我不想知道。別打攪我,讓我安心看書。”我又打開書,繼續看,但我看不進去。我隻感到心痛。後來我聽說她在山上不小心滑到山下去了,卡在兩片岩石中。要不是別人及時搶救,她就會掉下懸崖。聽她說她的遇險經過,很多聽的人都驚叫起來,她媽大哭起來。她敘述那生死一瞬間的經曆時很激動。她說這次經曆讓她改變了很多。而我卻以為她的這場生死經曆都是基於“如果”。我從沒問她這段經曆的細節。那細節她告訴了許多人,就是沒告訴我。我一直鬧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她遇險是否與我有關。

 

那之後我們很少交談。我埋頭教書和讀書。

 

坐在我的房裏,我感到孤獨難熬。我拿著書,呆看著,看了幾個小時一頁也沒翻。那溫潤,那柔軟,那芳香曾如溫泉繞著我,泡著我;好些日子我都赤身裸體浸泡在那溫泉中,現在這溫泉突然幹涸,我裸身於冷風中。我忽然感到恐懼。好像正攀爬著懸崖,我踏腳的岩石突然鬆動滑落,我手抓的石塊也突然滑落,我跌落下去,跌向無底深淵。地球如個巨大光滑的玻璃球,我無處攀附。隻有她是我唯一的攀附,隻有她不讓我墮向那無底深淵。

 

離開她家後第三天,大哥來了。他皺著眉,笑著,“別人從奴隸到將軍,你是從將軍到奴隸。你問題太多。哪個容得了你?她與眾不同,待你那麽好,你怎麽待她?你現在能給她什麽?什麽也沒有!她指望你將來能成事。要是你現在狗屁都不是時都待她不好,你將來轉運了她還指望你待她好?我們做事都要有個想頭。現在那麽多人追她,你哪頭都不如人,她幹嘛要死在你這棵樹上?她真心待你,你也得好好待她呀。我跟她談過了。她說她至少會等你一年。她不能就這樣算了。她叫我讓你去看她。你呀,得改則了!”

 

大哥又讓我活過來。她也許沒有確定。下午她妹妹來找我,說她姐姐要我過去吃晚飯。

 

當夜我就到她家去了。她的美麗讓我心悸。如初夏綻放的荷花,她是如此完美:頂起白襯衫圓鼓鼓的的乳房,那雪白細膩的手臂,天然紅潤的嘴唇,水靈的大眼睛和黑鼓鼓拖在肩上的辮子。見到我,她笑著說:“歡迎回來.。”我隻苦笑一下,無言以對。我感到我們之間已有一堵牆壁。她已有點陌生。

 

吃完飯,她自己回房去了。我感到她房裏再沒我的位置了。叫我上她家吃飯並不意味著她改變了主意。我感到寒冷。我跟家裏的任何人,任何東西已失去聯係。我得離開。離開前我去她房裏拿我拉下的一本書。她正在打毛衣。我忍不住問:“給誰打的?”“不關你的事。”我感到嘴裏塞滿沙子。她如冰冷的岩石。她的房間如冰塊砌成。我凍在那兒,半天動不了。心裏酸痛,雙腳無力。“我回去了。”她說:“這晚了,幹嗎不就睡這裏?”

 

我感到很可憐。我呆站著。我該走,可我害怕離開她。我想挨她近點,這樣我至少可以聽到她,聞到她。我隻站在她身邊,像個傻子,不知如何是好。

 

她眼盯著毛衣,“跟你大哥談過了?”

 

“他叫我別住你們家。”

 

“不是那個意思。要是學校不方便,幹嘛不住我們家。把你的東西搬回來。”她把針線放下,“就睡這裏。我去給你鋪床。”

 

我呆呆地跟著她到客房幫她鋪床。我不敢去碰那堵牆。我們現在是什麽關係?為何一下就突然如此陌生?我們曾如此親密,我們熟知彼此的身體。這個她是那個我曾撫摸過,擁抱過,同床共被過的她嗎?曾如此親密的人怎麽會突然變得如此冰冷陌生?這冰冷的陌生來自哪裏?我如何才能熔化這冰冷的陌生?

我留下來了。這回,我第一次自己打水洗臉洗腳。她房裏已沒我的位置了。我跟她父母一起在客廳看電視。我心如針紮。我沒權利住在她家,我得回去,可我太虛太弱,無法把自己從她身邊撕開。我隻是陪她父母呆坐著,什麽也沒看進去。看了一會,我就去睡了。

 

半夜一陣尖利的哭聲把我驚醒。那哭聲悲痛欲絕,像是個病重臨危的小孩難忍病痛的號叫。那哭聲好像來自隔壁,一會哭聲沒有了,過一會,哭聲又起。它時遠時近,有時像是來自樓上,有時又像是來自天上。這是人痛得要死才有的哭聲。我有些害怕。誰在哭?我坐起來。這哭聲又低下去,弱小了。我出了房,豎耳聽著。好像這哭聲來自廚房。我進了廚房。從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中,毛巾掛在白牆邊,裏邊沒人。哭的人好像知道我找來了,突然不哭了。我站了一會,很靜,聽不到半點聲音。我便又回房躺下。我剛躺下,一聲銳利的哭叫突然揚起。這哭聲如此尖利悲痛,我忍不住眼淚。天啦,誰在遭受折磨?誰在被切割成片? 一個得了不治之症的孩子在哭泣?為什麽不送他去醫院?我穿好衣,走到客廳中,想搞清這哭聲到底來自哪裏。很顯然這時這哭聲就在這棟樓裏。我出了屋。我要去敲門叫孩子父母趕快把孩子送醫院,這是臨死的號哭。對麵家的門關著。我走下樓梯,樓下的房門也關著。在過道裏忽然聽不到哭聲了。我站著不動,聽著,一片死寂。我豎起耳朵,想抓住那哭聲,搞清它來自哪間房子。站了好一會,沒有聲音。我聽錯了?這隻是個病孩子正常的哭聲?樓下也許有很多人跟我一樣在探究這哭聲來自哪裏。我下了樓。剛到一樓,我又聽到那哭聲。它刺透我的心。肯定有人在割那個孩子。我得幫幫他,救他一命!我得弄醒更多人去跟我一起救這孩子。這時這哭聲好象來自街上。也許他們正抱著這孩子趕往醫院?我打開院子大門,跑進那個胡同。到了街口,哭聲又聽不到了。他可能被帶往醫院去了。

 

街道空空的。昏昏的街燈照在灰灰的路上。街兩邊的門框和牆壁都糊糊的。要是我跑快點,我可能趕上那哭聲,我就可破了這個哭聲之謎。我加快腳步,朝城中心走去。到了主街,還是空空的不見行人,更聽不到哭聲。隻有個小販開了門,正生煤爐,青煙從爐子裏冒出來。他拿著個扇子給爐子扇著。我走過去,“你聽到小孩哭沒有?”他搖頭。我掏出一支煙,在煤爐火上點著,“你剛才見人從這裏跑過去沒有?”他又搖頭,“我剛起來。”我隻好往回走。那哭的人走遠了,我可以回去睡了。

 

我一進屋,那哭聲又自天而降!它好像就躲在哪兒等我。我抓著臥房門,站著,聽著。這回哭聲拖得很長很長。它讓我顫抖。我不能不管!我一定要找到誰在哭,一定要幫忙不讓人這麽受折磨!我剛走到門口,她爸媽的房門開了。他爸穿著短褲出來。見到他我很高興。他肯定也被哭聲驚醒。我忙問:“你知道誰哭這麽慘?”他大聲說:“你說什麽?哪有人哭?”我說:“這哭聲好慘。你聽,” 尖利的哭聲穿透屋頂,穿透窗戶,穿透門縫,淒厲尖銳。他父親卻不耐煩地說:“我沒聽到什麽。把門關上!去睡!”我想跟他爭,這大的哭聲他怎麽聽不到?可我隻說:“你沒聽到?” 我回房,關上門,坐在床上聽著那哭聲。它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它讓我忍不住眼淚。

 

天剛亮,他們還都沒起床我就回學校了。

 

周六晚上我沒法看書。我無處可去。我隻有鼓起全部勇氣去她家。見到她我心裏一喜。她正忙著收拾房子。“我的兩個朋友要來。”她宣布。她有點激動。我熟悉那種激動。要來的人肯定是追她的。我告訴自己說走吧,別在這兒礙事。我太軟弱,我動不了。我想留下來看看是什麽人,我要讓他們看看我。

 

不一會進來兩個穿得很體麵的家夥。一個清瘦白淨,一個微胖紅臉。他們都在政府部門工作,跟我差不多大。那個胖家夥我在他家見過。那回他來看玲,我在房裏,他坐了一會就走了。玲後來說他問她他是不是該調回老家。我懷疑她織的毛衣就是給他的。她在哄我。她並沒有等我。在這兩個家夥麵前我是個敗將。酸苦在我心中鬱積,膨脹,衝撞,我手腳開始發抖。我心裏充滿惡意。那惡意讓我的痛楚變得好受了些。我聽到一個聲音吼:走!走!做君子不要做小人!隨她去!另一個聲音卻命令我留下來,保護自己的領地,讓她難堪難受,告訴他們她是我的,他們隻是些想到我菜園裏來偷菜的小人!

 

她請他們進她的房後關上房門。我被關在門外,跟他父母一起看電視。惡從心中升起。惱怒,羞辱,我心如刀絞。我竭力控製自己,裝出平靜。一個聲音叫我別進她的房,另外一個聲音叫我砸碎她的房門,抓住那兩個家夥把他們從陽台上扔下去!不行!我怎能坐視她跟別人神交!不能!

 

我站起來,拿張小凳子,推開她的房門進了她的房。他們都吃驚地看著我。她的眼裏滿是憤怒。她知道我的意思。我不看她,說:“把茶放這凳上吧。” 她說:“我們不用凳子。” 我把凳子放在他們麵前。她隻得跟那兩個家夥介紹我,“這是我堂兄。”這介紹給我火上加油。我忙冷笑著糾正她,“我叫蔡錚!”他們都有些呆傻,不知說什麽好。屋裏沒我的椅子,我該出去!此刻我是個被她憎恨的入侵者。她隻想趕我走。理性點,做個君子。出去!“你們聊吧。要什麽叫我。”我揪住自己,出了門。

 

我又回去跟他爸一起坐著看電視。我煩躁憋悶惱怒。坐了一會,我又站起來,拿起一包煙,推開她房門, 對那兩個家夥說:“請抽煙。” 她說:“多謝。他們都不抽煙。”我卻給他們一人塞一支,“哪有男人不抽煙的。好玩。點上吧。”我給他們點上火。

 

那個胖紅臉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她坐在挨他旁邊的床沿上。那張椅子是我坐的,她常坐在我旁邊的床上,我有時跟她挨著坐在床沿上,有時她過來坐我腿上。如今她床邊上沒我的位子。我得豎起我的旗幟。我叫那個胖家夥讓讓,讓我挨近她,然後命令她,“往邊上坐坐。” 她挪了挪。我一坐下,她就站了起來。她臉色發白。我便跟這兩個家夥找話說,把她擋在話題外。那兩個家夥隻得告訴我他們姓名,工作等等。她站在我身邊咬著唇。她不插話,一會這兩個家夥就跟我沒話講了。他們起身告辭。我把他們送到門口,說:“慢走,常來玩!”

 

他們一走,她就快步回房。我跟著她,“今晚過得好吧?”我問。我想對她道歉,求她諒解,或為這唐突痞子行為找個借口,開個玩笑,笑我自己。

 

“你以為你是誰?你想讓我過不了日子?”

 

“你誤解了我。”

 

她恨恨地說:“你表演得太差勁。我在我自己房裏待個朋友都不行?真好笑!我想請誰來就請誰來,你管不著。你是我什麽人?什麽也不是!我說過我要嫁給你了?我說過我是你的女朋友了?你以為你是我什麽人?”她氣恨恨地鐵著臉說。

 

我被釘在牆上。我四肢麻木,舌頭發直。是啊,她從沒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從沒說過她要嫁給我。可是,可是……。一股怒火騰起來,我的腦子短路了,我不知所雲,隻是感到頭皮發麻。“你想跟誰跟誰。好,我們沒有任何關係,這是你說的。”

 

“我再重複一遍:我們沒有指望。我從來就沒想過我們會成。根本不可能。別老纏著我。你要上我家來,歡迎,可沒請你你別進我房裏來!”她說完去了廁所。

 

我如遭電擊。我木了,喉嚨裏像被她塞了隻死老鼠。我什麽也沒說就出了門。

 

在回校的路上,我痛罵著自己。怎麽這麽愚蠢!為什麽不能像個君子那樣落落大方?要是她笑著問我為什麽那麽胡來,我會自嘲一番,那小人行為的羞恥會衝刷掉不少。可我們都鐵麵相對。那羞恥就像白布上的黑漆,刨刮不掉。

 

我正下沉,她就像河麵漂浮的一隻氣球,我想抓住她。隻要我向她撲去,我弄出的波浪把它推得更遠。我去求清平,他說我要是真的想吸住她,就裝出對她不在意。我擔心那樣她眨眼就消失了。我得讓她知道沒她我活不下去。她是我的氧氣,是水。這個世界垮塌在我身上,隻有她能給我撐起那一角讓我棲身。

 

我回到宿舍,睡不著,看不進書。那個風箏正隨風飄離。我得設法讓它定住。我坐下來給她寫信。原諒我,玲玲。我們打小就相知相識。你該知道,我待你還是一如孩子時候,我不會掩蓋我的真情實感,我做那些蠢事都是因為我太愛你……我有說不完的話。寫著寫著眼淚就湧上來,模糊視線。我揩幹眼淚,繼續寫。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信交給她妹妹帶去。然後我想誰掌握著這風箏的線,可以幫我拉回她。她最愛她媽。我得求她媽。

 

上午我沒課,我便去找她媽。我先到她家,沒人。我便去她媽單位。她媽在菜市邊上的食品加工廠上班。菜市上垃圾成堆。在一間臭氣熏人的房間我找到她媽。她麵前攤一堆皮蛋。見到我,她像臨刑的犯人。我說我想跟她說點事。“什麽大事?不能在這裏說?”好像我要謀害她,她滿眼憂愁恐懼。我說,到外麵說吧。她苦著臉跟我出來。我帶她到她同事看不到的地方站住。她蹲下,給自己點了根煙。我也蹲下。看著她的眼,我忽然感到求她是與虎謀皮。但求求又有什麽害處?

 

她吸了口煙,做好準備犧牲的樣子,“有什麽事?”

 

“你知不知道我和玲的事?”

 

她半天沒吭聲,好像很迷惑。她媽不識字,但精明得有名。好半天她才說:“什麽事?”

 

“你真不知道?”

 

“你是她哥。我是你嬸娘。還有什麽?”

 

她裝糊塗。該跟她挑明。“我們從沒當兄妹。我們從來就是那種男女朋友關係。”

 

她裝做大吃一驚的樣子,驚叫起來,“這怎麽能行?我一直把你當親人看,你怎麽能這樣對我女兒?這不對!不對!”她痛苦地搖頭責備我,“你怎麽能這樣? 這要說出去我哪有臉見人?快別說別想!”

 

她搖手阻止我說下去,可我得讓她知道,“我們一直就那樣。我要跟她結婚。我想求你勸勸她。”

 

她打斷我,像是極端痛苦,“不行!不行!那絕對不行。這犯大忌。我們待你就像兒子,你怎麽這麽待我們?連想都別想,你叫我把臉往哪兒擱?……”

 

“你不會幫忙勸她?”

 

“不!不行。這犯天忌!我哪有臉見人啦。天啦!”她痛苦地自言自語著。我不再多說,站起來走開,丟下她在那兒自言自語。

 

那風箏還在那兒嗎?誰還能幫我扯一把,不讓它越飄越遠?她有個最要好的朋友。我在她家見過一次。她跟清平的高中同學訂婚了。她的工作單位就在清平學校附近。為什麽不找她去幫忙說說?

 

我便忙跑去她單位,她那天卻沒上班,沒人知道她家地址。我便去清平家問她男朋友的地址。清平說她男朋友在稅務上班。稅務局在城西。我便又穿過縣城去稅務。很幸運,我找到了他,說明目的。他說他要是不上班倒願意跟我一道去見他未婚妻。他說玲玲肯定會聽她勸。他給了我他女朋友惠敏家的地址。

 

我又穿過縣城趕往城東。她家在城關最東頭的村子裏。我找到那村子。村舍就像迷宮,專為遊擊戰設計。門牌號一下從500蹦到1678。挨1678的是13,13後邊是301。走進一個胡同是死的,折回來,走進另一個胡同也沒有出路。就像在噩夢中行走,怎麽也找不到那女孩家的門牌號。

 

天快黑時我終於在一個巷子盡頭找到了那女孩的家。見到她我一陣驚喜。當她把我介紹給她媽說我是玲玲的男朋友時我心裏有點欣喜。她說玲玲兩天前還來看過她。她還問她為什麽不把我帶來,玲說她不知我跑哪兒去了。我們說話,惠敏媽忙去弄吃的。我這才突然感到餓和渴,我忽然想到我一天東奔西跑,沒吃沒喝。我還是擋住她媽,不讓她做吃的。惠敏便給我打了一杯糖水。我一氣喝完,說想跟她單獨談談。她便把我帶進她房裏。

 

我說玲玲想跟我分手。她說:“玲玲不是那樣多變的女孩。我了解她。她有什麽事都跟我說。你回來她高興壞了。她哪會那樣?是她想考驗你吧?別擔心。我會盡力幫你。可關鍵還在你。”她答應當夜就去看玲玲,明天就讓我知道她們談的結果。

 

忙累了一天,我終於得到一點安慰。

 

第二天傍晚我去見惠敏。她說她跟玲玲談過了。玲玲不讓她說太多,說她想邊走邊看。“你別就這麽把她放下。你有時間就直接去找她。誰也替代不了你。”

 

看來風箏還懸在那兒,沒有飄走。是啊,我得自信。我得親自去跟她談。我自己得找到風箏的線,抓在手裏。

 

下個星期六晚上我又上她家去。見到她我一陣驚喜。我進了她的房。她把門關上,問:“你找了我媽?”我點頭。她冷笑起來,“她怎麽跟你說的?”“你知道。”“我當然知道。你以為是我不同意。可實際隻有我一個人向著你。你隻把事情弄得更糟!” 她想把事情弄得更好? 我仿佛看到她穿過那堵牆,走到我這邊來了。我忍不住上前去抱住她。一陣緊密擁抱會消除多少誤會!可她沒動。她像冰雪中的石頭。“放開我。”她輕輕撥開我的手,“從今以後你是我哥。待我就像個哥哥。”她退到牆邊。“你說什麽?”“我說話算話。我們再不能那樣。你從我父母的態度看出變化沒有?”“沒有。”她冷笑起來,“那我跟你說白了吧。你要像個哥哥就來我家,不然,就別來。我們沒那層關係,我們也不會有那層關係。你還要我怎麽說? 你還不明白?我要見別的人。爸媽在給我施壓。我也該結婚搬出去了。這不是我的房子。對不起,我現在就得出去跟人約會。”她站起來,出去了。

 

我又被晾在那兒。再也沒人想留我。她正趕去別的男人那兒。她將把給過我的擁抱和親吻給人。我得走。

 

我沒人道別,出了她的家。憤怒如煙升起。它源源不斷地噴出來,積聚。我回到宿舍。我看著桌上鏡框中她的照片。那是個黑白照,她有如蒙羅麗莎。她笑得甜美,雙眼流光。那時她還隻十六歲。那股黑煙濤濤湧出,滿屋都是。我把她的照片都拿出來,一張張地撕。我把她的頭從肩膀上撕掉,把她的臉一撕兩半,把她的身子全撕成片片。我把她多年來寫給我的信全撕碎,撕成片片,撕成點點。撕著她的照片和信,我感到一股痛楚的釋放。撕完這些,我心裏還是絞痛難忍。那黑煙還源源不斷湧出來。我便坐下來給她寫信:“跟你分手讓我解脫了。你是個愚蠢無知卻有副天使臉麵的小女人。謝謝你這些日子給我的服務……”

 

寫著這些時我忽然會有片刻清醒。我怎麽能給她寫這樣惡毒的信?她是我敏感多情,可憐無助的小寶貝。她跟我一樣茫然無措。她得在這小縣城她的圈子裏站住腳,昂起頭。找一個好丈夫攸關她整個人生的成敗。我該跟她分擔這重壓。我該溫柔待她。我怎能再對她持刀猛刺以求一時之快?但憤怒的浪頭淹沒了我。不說那些惡毒的話我活不下去。我設法找最惡毒最能刺傷她的話說。最後,我叫她把我的照片和信馬上全部退還給我。我把我的信和她照片的碎片裝到一個紙袋裏。下晚自習時我找到她妹妹,叫她帶給她。

 

第二天她沒回應。三天後我又開始想她。那想念越來越強烈,看看她的照片都會給我安慰,哪怕半邊她的照片也好啊。我在地上找著照片碎片。在桌子腳下我找到了指頭大一片她的照片碎片。這讓我欣喜萬分。我看不出到底是她身體哪個部位。我忍不住撫摸著這碎片,親著這碎片。我開始咒罵自己的愚蠢瘋狂。我又馬上坐下來給她寫信,求她原諒,求她讓我們從頭開始。“……我太想你了,讓我們就像小時候那樣從頭開始,我做那些瘋狂的事全是因為我愛你愛得發瘋,求你原諒,求你再給我一張你的照片……”

 

第二天我又把信叫她妹妹帶去。我焦急地等著她的回信。隻要是她的東西,哪怕一點點也會讓我欣喜。一天過去了,她沒有來信。夜裏我又給她寫了一封信。她仍然沒回應。當夜我又給她寫信,求她原諒我。我要就這樣每天寫下去。我的信遲早會融化她冰凝的心。

 

三天後她妹妹給我帶來一個封好的大信袋。信袋上沒一個字。我焦急地打開信封。我的心凝固了,裏頭都是我寫給她求她原諒的信,她一封也沒打開。我拿起信細看著,希望她偷偷打開看過再封上,可沒有。她根本沒動這些信。信封裏還有我從大學和部隊寄給她的照片和信。在一大堆信和照片中,我想尋找一點點她的痕跡,沒有,沒有半點她的痕跡。

 

我開始發笑,我錯了。我得再低頭求她。她知道我為她發瘋。她在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她知道這樣最能傷我。我呢,隻笑笑,再慢慢來勸她讀我寫的信。我便又坐下來給她寫信。

 

信給她妹妹的第二天,她妹妹給我帶回我的信,沒有開封。

 

不放棄,做我所能做的,把別的留給上帝。我所能做的就是給她寫信。我天天夜裏給她寫信,每天都換不同的信封。

 

可我所有的信很快就原封未動地退了回來。

 

那風箏已轉過山角,消失了。

 

我仍然渴望看到她,又怕看到她。學期結束了,我想在縣城呆下來,便決定在縣文化館辦一個英語短訓班。我寫了很多廣告,四處張貼。我去她工廠前的車站貼廣告。我暗中希望看到她,也竊竊地希望她能看到我的廣告,知道我在忙些什麽。那是下午五點。上班的人都等在廠門口等班車。我貼完廣告,也等著上班車。

 

車子來了,她也來了!穿著藍色的短袖衫和藍色的牛仔褲,她在人群中閃亮。見到她我渾身發抖,呼吸困難。我慌忙從前門上了車。我不知她是否看到我,也不知她是否上了車。我抖得厲害,站不直,眼前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清,也不敢往車後看。要是她擠過來跟我打招呼,我肯定會說不出話來。我緊張讓我要昏倒,我受不了,隻想快快逃離,別讓她看到我,別讓她過來跟我打招呼。車子剛進城第一站我就慌忙擠了下來。車子得開老遠才能到她家附近的車站。

 

第二天他妹妹來我房裏,說:“我爸媽很害怕,說你跟梢姐姐。他們叫你別那樣。”我心痛如刀戳。她對我太不了解了。我隻平靜地跟她妹妹說:“我昨天碰巧碰上她。“

 

我老期盼著有一天她會斜倚在我門口,調皮地笑望著我,一如從前。“你好哇。我能進來嗎?”不等我回答,她就說:“考驗結束了,過來!”她張開她的雙臂,招呼我上前擁抱她。

 

直到培訓班結束,直到我打好行李準備回家,她也沒來到我門口。

 

 

 

 

 

十二. 生活

 

學期結束了。校方沒說還聘不聘我。我辦完培訓班,把所有東西裝到一個大蛇皮袋裏,決定第二天一早沒人時離開。幹了些時卻不被續聘不是什麽光彩de 事。他們可能對我的表現不太滿意。我盡了力。教三個班兩百多學生讓他們的平均分高漲不容易。學校很在乎年終學生考分。學生有很大長進,但並不如我期望的那麽大。

 

名望叫我打包後那天夜裏到他那兒去睡。我擔心他沒蚊帳。他在棉紡廠上班的女朋友要他跟她結婚,他不幹,嫌她太矮,他又老要她出來去他那兒睡。他們老打架。那個蚊帳便成了戰爭犧牲品。那蚊帳是他最重要的資產。他用報紙糊上破洞,糊了又糊,最後那蚊帳成了個紙糊的小單間,密不透風。他隻得把它下了當廢品賣,賣了一角錢。他用那一角錢買了幾兩米,熬了稀飯,喝到他的氣鼓肚子裏去了。

 

他說他有滅蚊靈。夜裏一燒那玩意,蚊子就都跑了,他可一覺睡到大天亮。我們從小同床共被。沒蚊帳他能對付,我也不會有問題。

 

我老搞不清這些年他怎麽活了下來。更讓我不解的是,他還有勁去他女朋友的樓下喊叫,喊得他女朋友想不理他也隻得下樓跟他走。他可算得上是正宗的“無產階級”。兩年來廠裏無活可幹,除了六四時政府為了團結工人給他們發了兩個月工資外兩年裏他從沒領過工資。那兩個月廠裏開工了,六四一過,廠子又停工了。廠裏出的東西沒人買,廠裏便把那些東西發給工人當工資。

 

下午我收拾好東西就去他那兒。他把麻袋裏的最後幾粒米倒進一個大沙罐裏熬粥。那個大沙罐是唯一的炊具。

 

一會稀飯熬好,我們便開始喝稀飯。他敲著沙罐, “她還真算好的,沒把我這個沙罐打了。她想打,我拉住她,說:苕!打破我的腦殼可以,別打沙罐!” 他笑得開心,露出一口白牙,臉上還有兩個酒窩。他那些讓我心酸的故事於他好像全是樂子。看他哈哈大笑的開心樣子,我也忍不住跟著發笑。

 

他很強健,他從不懷疑他將來能成大氣。如今他還相信他能成為世界上最大的作家(不是“之一”)。它日夜寫作,可他寫的東西我實在好意思恭維。在高中他是學習最用功的一個,指望進北京大學,可預選就把他刷了下來,連參加高考的資格都沒有。我難以想象他如何承受那打擊(我多半會瘋掉)。他誇口說他二十五歲時就會成為全國聞名的作家,要是不成他就不活了。他如今二十八了,在小縣裏都無人知曉。他說他還隻相當於十歲。有百歲之童,三歲之翁,他是那百歲之童,因此他的年紀不能按出生年月算。他為他能消化沙子而自豪。他幾乎從未生病,他從未頭痛過—哪怕他不眨眼一氣學習二十四小時。他想什麽都幹得出人頭地。他吹口琴,學演講,參加自學考試。他參加縣裏的演講比賽,初選就把他刷了下來。他參加大學自學考試,每次他以為準備好了,結果卻總是讓他失望,他從未考過四十分。他要麽說那是因為上考場前他沒吃飽,或是因為跟女朋友打過架。我想跟他認真談談他的計劃,可他不斷的爽朗大笑讓我無法與他嚴肅交談。

 

他為自己作為一個臨時工能在廠裏弄到一間房子得意,盡管房子很窄小,隻能放一張床,一張椅子和一個小箱子。小節煤爐放在門外。那個小箱子也當飯桌。箱子裏裝的全是世界名著。那裏的世界名著多是從一個圖書館偷來的。過去五年中那裏的書沒見增多。

 

喝完稀飯,我們在廠子周圍散了一圈步,然後回來看書,看了一會就上床睡覺。他點著那滅蚊靈。一會他就睡死了,我卻無法入睡。蚊子在搞大合唱。那滅蚊靈沒消滅蚊子卻要我的命。那氣味太衝,讓我無法呼吸。蚊子叮在我腿上,叮在我臉上,叮在我手上。我用床單把自己蒙起來,可蚊子透過被單叮過來。我把頭包起來,隻留鼻孔喘氣,它們鑽進鼻孔,讓我噴嚏得彈起來。房門關上了以防蚊子流進來,屋裏窒悶。我汗出如漿,不一會我的襯衣濕透了,渾身刺癢。我隻得起床出屋。

 

外麵涼快許多。門外不遠的廁所旁有個水龍頭。我把水龍頭打開,往頭上澆水,衝淨粘乎乎的汗。我的短褲濕了。我又回房,房裏已塞滿蚊子。我打開燈。名望四肢伸開讓蚊子享用。黑粗的蚊子排在他腿上。我打醒他,“你身上巴滿了蚊子!”他眼都沒睜,“哪有蚊子?滅蚊靈點著在。”滅蚊靈的青煙和蚊子攪成一股。那蚊煙越來越濃,讓我頭昏。好些大黑如蒼蠅的蚊子巴在名望肚子上。我忍不住拍死它們。“蚊子在叮你!”“睡吧,過一會它們就都死了。”他嘟噥著說。他簡直就是個英雄,能如牛馬一樣消受蚊子。我父親被日本人抓去修碉堡詩練出了那身功夫。日本人天一亮就讓他們幹,直幹到天黑。夜裏把他們全鎖在一個隻有鐵欄杆的屋裏。所有人都沒蓋的。蚊子從四麵八方趕來享用他們。首先他們睡不著,後來誰都不在乎蚊子了。從那以後,父親夏天就常能不要蚊帳睡覺。我不明白名望,怎麽他也練就了這身功夫。

 

我走出屋。蚊子占據了這個世界。我不能站著,我得不斷走動。我隻好走出廠子,往有光亮的街上走去。

 

街道上很安靜。偶爾跑過一輛卡車,卷起灰浪。我慢慢走著,盯著自己的影子。我就要離開這縣城,離開玲玲。她再也見不著我了。她可跟別的男人攜手走在這街上,不會擔心遇上我的尷尬。這時,她睡得正熟。她的臉白裏透紅,她的嘴唇鮮嫩。這個城市是她的。我隻配窩到我出生的小村裏。我會想她。隻要我呆在這裏,總有希望她會出現在我門口。她知道我在哪兒。她知道我在那房裏等她。從她家走半個小時就到了我房裏。她會帶來她的笑。見她來到我房裏,我會忍不住流淚,她也會陪我流淚。我們相擁流淚,什麽也不用解釋。而今,我卻要離開了,離開那曾經給我許多希望的位置……

 

在城邊河的上遊有一座新建的橋。那橋高高在上,那上頭必然風大涼快。蚊子在那上頭應該沒法呆。我便走到那橋上,躺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很涼快,也沒有蚊子。我四肢伸開躺下,舒服極了。但舒服不長。卡車一過,橋就顫抖得厲害,灰塵騰起,讓人不敢喘氣。水泥地的冰冷升起來,鑽入背脊,步步深入。蚊子也找到我,全跟了過來,如煙似霧繞著我。它們叮在我臂上,臉色,脖子上,我雙手不停拍打。跟它們鬥了一會,我隻得認輸。

 

我回到街道上。困得不行。袋裏有點錢,我便想到個旅館去睡一晚。去了一個旅館,他們不給開房。我沒帶證件。在街上晃了晃,我隻得回到橋上,坐在人行道上,等著天亮。

 

我這麽回去,如何安慰父親?女孩不要;學校也不要……他又會大受打擊。我不能回家去。可我沒地可去。

 

快六點,我回到學校,扛著我那大袋子去趕汽車,本來約好名望六點來幫我的,可他未見人影。我隻得運氣把它扛到背上。那袋子就像一座山,壓得我背都要斷。它像刀子切進肉裏,痛得我咬牙切齒,心裏發炸。我實在是受不了,又不能放下。一放下,我怕就再也弄不到肩上了。堅持扛下去就會痛死了?不會。那就讓它切進肉裏,切進骨頭裏。不會壓死!我咬牙堅持。終於到了車站。把包弄上車,我渾身透濕,雙腿打顫。坐到車上,我又困又渴。

 

到了小鎮上,我把袋子丟在車站邊的小賣部裏,等著叫二哥來用車子推回去,然後回家。父親見了我就問:“教書好吧。他們喜歡你教書?好好教。他們肯定會給你轉正。叫玲玲跟你成個家。該成家了。在縣裏跟玲玲安個家該有多好!”他的話隻讓我更心痛,我不知如何回複。

 

中飯時大哥光著膀子來了。他問:“他們下學期不請你了?”

 

我說:“可能吧。就是他們要請我,我也不想浪費時間。”

 

“你搞丟了女朋友,搞丟了工作。算了,我也不怪你。女人都鼠目寸光。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我說我要用全部時間準備考研。

 

他說:“一個月七十塊錢沒什麽幹頭。要是他們能給你轉正,在縣裏能跟玲結婚,教教還好。全力以赴考研是上策。”

 

他問都沒問我考研成敗的可能性就如此堅定地支持,讓我大吃一驚。但我很高興。我對二哥說:“你得幫我一下,隻有半年時間。每分鍾都很關鍵。就別指望我幫你幹活了。

 

二哥忙說:“地裏的活哪要你管。家裏什麽都沒有,飯有你吃的。你想呆在哪間房裏就呆在哪間房裏,你要在家學十年就學十年,這都沒問題。你得跟娘搞好關係。”

 

我說這沒問題。大哥說:“我同意。弟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對二哥說:“這就全要你支持了。”二哥說沒問題。大哥對我說:“那好,從現在開始,你就得像高考前那樣用心學習,別的什麽都別管。”

 

他們對我的計劃充滿熱情。這讓我有點害怕:要是我沒考上,怎麽麵對他們?考研是很玄的事啊。我報考的專業隻招一個,我得考第一才行。多少人都指望考研來解救自己,多少人在搶那個位置。我會那麽幸運地考第一嗎?

 

大哥對著父親的耳朵吼了我們的計劃。父親痛苦地搖頭,“你多傻!你哪比得過剛出學的學生?丟了這麽多年!你多傻!”我吼著叫他別擔心,說我清楚。“我怎麽不擔心?別人在你這麽大孩子都到處跑了!你還在做夢。我怎麽不擔心!”我不知如何安慰他。準備考研的理由很複雜,我自己都說不清楚,叫我如何說服他?這要細說,他又聾。我沒法跟他吼。

 

我搞到二十來本主課書。得全讀通記住。我做了個計劃,然後坐下來實施。

 

我很高興娘對我特別和善。從小娘就打我,我打小怕她恨她。她炒菜我燒火,一會她吼,“火太大!”衝過來就在我頭上打幾下,打得我流淚。我隻得把火撥小點。一會她又吼“火細了!”又衝過來在我臉上抽幾巴掌。我隻得塞更多的稻草。一會她又跑過來看著灶裏,“你這個死出痘的!把柴都塞進去了!”然後她咆哮著抓起我的耳朵扯得我忍不住要叫。我不敢大聲哭,那樣她會更用力打我。我常處在極度恐怖中,老怕跟她做事。為護我,父親跟她打過無數次。上高中時有回我回家拿菜,我要早些吃完去上學,便提前盛了稀飯晾著準備吃了再走。她不讓我先吃,撲過來一口痰吐在我碗裏。那時她已打不過我了。我氣得哭了,找得餓著肚子回學校。高中以後,我都隻在家短住,有時也跟她吵,她常砸碗摔盆,狂吼亂叫。如今她六十多了,不那麽火爆。她說算命先生給我算了個命,花了她三塊錢。算命先生按人命好壞收錢,那是村裏收得最高的。算命的說我去年遇了大劫,有貴人搭救;今年我還有難。我得想法讓今年好好過去,明年就轉運了。她叫我別著急,叫我記住算命先生說的。

 

一天我正在悶熱的屋裏坐著看書,大哥進來。我們聊了一會,他忽然一臉笑,問我:“你信不信看相算命的?”我說我不信。他說:“你以為你讀的書多,不信這些!可好多人都信。毛主席叫破四舊,他自己都迷信。你看他的警衛部隊番號八8341。那是個老道士給的號。你把這幾個數字相加結尾是六,把這幾個數字相乘結尾也是六。前麵兩個數相減,加上後麵兩個數相減的得數是八。這個數字保證老毛一生平安無事: 他活了八十三歲;在位四十一年, 他35年到76年在位。我原來也不信,現在不得不信。”

 

我隻搖頭。他臉上的笑卻還不退,“你想不想聽風水先生是怎麽說我家祖墳的?”

 

我不想聽。可他不說完不會離開。我隻得問:“說什麽?”

 

他按捺不住得意,“他說我們這一代和下一代都會有人給祖上爭光。”他笑得臉上開了花。顯然,這一代就是我,下一代就是他那兒子。看他笑得那麽開心,我也忍不住笑。他說:“我曉得你不信。我找了遠近有名的三個風水先生,他們說的都一樣。有一個還跟我說:蔡老師,我跟你說,你別跟人說,說了人家會罵我。我遠近看了好幾年,還沒見過這麽好的風水寶地! 他說,你看,這三座山相連,你祖父的墳就在這中間山的中線上,在根上,對著北邊,一望下去,無遮無攔。書上說呀,這是寶地。你不管找哪個看,他們都會這樣說。”

 

他那一臉偷偷得意的笑讓我樂了。我問:“你給了他們多少錢!”

 

他突然收住笑,一臉嚴肅,“你以為哪。怪就怪在這裏:沒有一個要錢,說這是規矩。看到好地,他們都不收錢,隻說要應驗了,給他們一瓶好酒。”

 

我說:“他們至少會得一瓶好酒。”

 

我嘲笑的口氣並沒影響他的興致。他壓抑著歡喜:“我隻跟弟兄們說說。跟人家說人家會嫉妒。看風水的也囑咐不要張揚。”

 

祖父的安葬是由姑父一手操辦的。姑父在漢口做生意,有些土學問。他多半請高人相過地。我不信這些,但我也不願去破除這於我有利的迷信。我甚至感激這些算命看風水的。他們幫家人應對這毀滅性打擊,給他們希望。多少年來,他們的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供我一人上高中,設法讓我入伍。我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他們的希望。大學畢業我拒絕分配,跑回來種田;這回是被部隊趕回來。對可憐絕望的人沒有什麽比希望更為重要。這回我又要從頭開始,要考研,大哥說一個研究生就是個副縣級。他又看到了希望。

 

要是我考不過怎麽辦?

 

算命先生和風水先生讓大哥二哥母親都無條件地支持我的考研計劃。父親卻討厭所有算命看相看風水的,說那全是騙人害人的。他的愛妻生孩子生死了,他怪那些道士。她難產了,他老娘卻請來道士在屋裏敲鑼打鼓求鬼求神。那些道士沒趕走鬼,卻嚇掉了她的魂。她年輕怕羞,嚇得更生不出。她就是被那些道士害死的。聽說算命的說我要轉運,他苦著臉說:“信這些鬼話,多傻啊。解放時這一帶最有名的王先生說:‘要是我能算命,能改人的命,我還拄根棍子東跑西顛的瞎忙?’他們就是為了弄口飯吃騙人。隻有苕人才花錢去聽那些鬼話!”我想跟他說有時聽聽鬼話也很好。受騙得心裏快活和明白得心裏痛苦,還是受騙的好。他卻拒絕受騙。這讓我替他痛苦。

 

我隻好不顧他而設法全心學習。我住在西邊房裏。上房是牛房。牛拉屎砸在地上劈啪作響,它踢打著地麵,大聲噴氣,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屎尿的臭氣越過牆壁讓這房裏也有一股騷臭。夜裏,房裏又熱又悶又臭,讓我胸悶;蚊子嗡嗡如雷鳴,那巨大聲勢讓我恐懼。房裏有個小電扇, 電扇也發出讓人不安的聲音。蚊帳很新,可每天早上起來,我手上腿上都被咬得滿是紅點。每夜臥都無法安眠。

 

好在白天門前的竹園給我帶來些安慰。那綠色的竹子長滿門前到塘邊的空地,我在竹叢中開了一條彎曲的小路,讓它直通園子正中,在園子正中靠塘的地方,我弄出一小塊白地。樹影竹影如傘蓋著這塊地。我端張椅子放在塘邊,靠在樹上。涼風掠過水麵拂來,即使是最悶熱的中午,這裏也涼爽無比。秧雞在塘邊雜樹間不時發出鳴叫。在竹園外的塘邊有個石頭台階,大家在那兒洗衣洗菜。他們看不到我。婦女們在那石頭上捶打衣服,捶打的回聲從對麵山上傳過來。捶完衣,她們便在開始擰。黑水從衣服上滴溜下來,流過石頭,流到塘裏。塘水渾濁。豬屎牛屎狗屎都流聚在這塘裏。人們怎麽能在這水裏洗菜?

 

塘對麵田裏的農藥臭也不斷飄過來,村子周圍的糞池糞堆的臭氣也不時飄過來。有時水塘裏撲下幾隻水牛,水牛在水裏翻江倒海,大聲噴氣。這臭氣,這聲音都讓我無法看書。我坐在這裏,時時感到絕望。這就是我夢想的田園生活?我小時候塘邊布滿青蛙,夜裏蛙聲高歌,現在見不到一隻青蛙;小時候門前塘邊樹枝上熱天裏巴滿烏龜,現在哪兒也見不到烏龜;小時四處翩翩飛舞著唧唧叫喚的燕子,現在見不到一隻燕子。在過去的十年間,這些東西全叫農民們滅絕了。好在雜樹雜草還在生長。但遠近沒有一棵大樹。

 

有時,二哥就在竹園外的豬欄邊幹活。他的光背在陽光中發亮。他把豬欄中的黑土挖出來,鏟到糞車上。鏟子上下揮動。一會車子滿了,他推起車子往田裏走去。車輪發出悲哀細弱的尖叫。那尖叫聲漸漸小了,一會又大了。父親坐在屋簷下的陰影裏,陽光落在他腳前的黃土上。他縮起身子,好像還很冷。我拿著書,看不下去。悲哀時時洶湧而來,淹沒了我。二哥錯過了結婚成家的最好時機。在我們這裏,過了二十五就算老光棍了。我曾經發誓要幫他,可我如何幫他挽回他失去的黃金歲月?父親又病了。我們弟兄三都人高馬大的,卻都不能幫父親解除病痛。帶他去看醫生,給他買些藥,費不了幾個錢,可我們都沒錢。他隻得撐著,忍著。我們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受病痛的折磨。大哥多年來沒得一分錢工資。他還繼續教著,指望著轉正。二哥天天在地裏忙活,種的東西多半都賣不出去,還要交雜七雜八的稅。我教了這幾個月書,一分錢也沒剩。我們弟兄三都是窮光蛋。悲哀讓我無法安坐。我便丟下書,走過去,靜靜坐在父親身邊。父親隻歎氣,說我傻,說我隻是在哄大哥二哥倆個傻瓜。說現在關鍵是要去求上麵,求他們原諒我,給我個工作。我沒法跟他解釋,隻聽他說。他憂傷恨恨的語氣讓我腹中攪痛。我沒力氣去吼叫著向他解釋說沒有個仁慈的“上麵”能幫我,我隻有靠自己。我坐不下去,便去幫二哥鏟土。二哥讓我鏟幾下就催我回去看書。我說讓我多鏟一會,這也是休息。二哥卻不讓我幹。他認定我的任務是看書,幹活是他的事。這讓我感動,又讓我害怕:我要是考不上怎麽麵對他?

 

許多時候,拿著書,我一個字也看不進。我腦子發脹。每天我隻能看幾頁書就再也看不下去了。再看就像往腦子裏塞沙石。我腦子裏塞滿沙石,裏頭全堵了,脹痛得要裂要炸。我需要好好休息,可我一睡就做惡夢。有時在夢裏我知道那是惡夢,我想掙紮著醒來,可很難掙紮著醒來。有時我簡直就害怕睡覺,隻想醒著。我的學習計劃根本沒法進行。一個星期都沒完成一天的學習計劃。這樣下去我不可能考上!

 

我感到有個石頭綁在我身上。它讓我無法上浮,它把我拉向海底。我掙紮著上浮,它卻越來越重。我沒力氣掙紮了。我絕望了。我直向海底沉下去,沉下去。這樣下去我完了。

 

就在這時,鍾波托人帶信說河濱中學要我繼續代課,工錢不變。我一下興奮起來。教書錢不多,費我白天大部分時間,但教書不用腦子。它讓我沒時間胡思亂想,讓我沒空焦慮不安。要是考不上我還有個退路。大哥卻叫我別去,就在家全力準備考試。父親卻興奮起來,說他們肯定是想把我轉正,說回去求玲玲跟你成個家 。你和她在城裏有個家,垸裏人在縣城就有個落腳處。

 

我馬上回到學校。還是我那間房,房裏已有了一個人。他占了裏間一半。

 

好幾個月我沒有見玲玲了。也許,她也有些想我?她說她等我一年。她還等著我嗎?不管怎麽著,我得讓她知道我在等她。

 

九月的一個星期六晚上,我叫同房跟我一道去她家。玲的妹妹在他班上,他是班主任。去她家的理由是班主任家訪,我是給他帶路。同房說,“我就想看看你心上人長什麽樣。聽說她好漂亮。”我說,“我隻是陪你,我跟她沒關係。”

 

一路上我就想見了她我跟她說些什麽?我該裝作滿不在乎,還是該讓她知道沒她的日子我過得很慘?或者我該時時大笑,讓她知道沒有她我過得很開心?其實我害怕見她。到了她家門口,我想折回去。可我們還是走到她家。我站在她家門口,不敢敲門。“這是她家?”同房問。我隻站著。幹嘛要去見她?沒必要,沒理由。做個男子漢大丈夫。找她隻是告訴她我還在那泥潭中掙紮,她會更瞧不起我。我猶豫著。就在我猶豫時,門開了,我嚇了一跳。她出來了,穿件黑外套,胸部凸起,領口露出雪白的一大片。她的美麗炸得我頭昏。我隻想鑽到哪兒躲起來,可太晚了。她後麵跟著個人。她好象沒看到我,站在門口,等著那人出來。我們靠牆站著,給他們讓路。跟在她後麵的男人就是那個上次在她房裏坐在我位置上的。他也好像沒看見我們。他把手扶在她腰上,走下樓去。

 

我被炸昏了。我睜著眼,隻有黑暗,所有燈都熄滅了。我感到渾身發軟,站不住,隻得靠著牆。

 

“就是她?”同房問。“我們還進去嗎?”

 

不。她家已空了。不用進去了。我靠牆站了好一會,終於點頭。同房便敲她家的門。

 

我進去了,介紹了我的同房。然後象個木頭樣坐著。心裏咬痛,刺痛,灼痛。她看都不看我。我隱形了。我幹嘛還到這裏來撞頭?為什麽要來啊?

 

我隻呆呆坐著。坐了一會,同房帶我出來。一出門,同房就大叫起來,“你簡直就像在夢遊!丟了魂樣!她老娘給你倒茶你差點打了杯子。男子漢大丈夫,成千上萬的美女等著你,何必這樣!”

 

我隻默默走著。她已屬他人。在我不在的日子,她把自己交給了別人。不能怪誰。每個人都得抓緊時間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不可能給她她要的。我早該知道這個現實。是時候了,別再幻想有朝一日她會回心轉意。是時候了,該挖個坑埋掉她了。

 

回去後我就上床睡了,一頁書也沒看。

 

 

 

十三. 父親

 

 

秋季學期結束後我,清平,還有他同校的國棟一起去省府參加研究生考試。第一場考試出來,我發現我忘了按要求裝填一份手稿。 那失誤讓我焦慮得夜裏無法入睡。第二天我感覺極差,簡直不想再考下去了。最後一場考試考完,我精疲力竭,頭暈眼花,像要死了。

 

考完最後一門後我們坐車回縣城。平生第一次我暈車。我頭痛得要炸,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我不能坐,隻得站著。一年的準備就這樣報廢了,得再準備一年。壓力這麽大,我還能挺住嗎?為了準備考試,肯定耽誤了教書。學校恨本校正式老師考研。我一個代課老師考研,他們容得下?玲玲就要跟人結婚,我隻有幹看著,我無處可逃。父親病得要死,我也沒法救他。要是再考一年又考砸了呢?

 

頭痛,惡心,嘔吐,絕望讓我感到生不如死。

 

汽車在彎彎曲曲上上下的土路上顛簸著。顛了六個小時才到縣城。縣城街道上昏昏的街燈都亮了。下了車,清平說,“我們占卜一下吧。我有個硬幣。看你選國徽還是選麥蕙。許個願,丟一下,看顯的是國徽還是麥蕙。哪回我想知道些什麽,這麽一卜,十回十準,那才巧。”

 

國棟說:“我知道我沒戲。我先丟。麥蕙上。”他接過硬幣,往上一丟。叮的一聲,硬幣落在地上。他們兩個人都哈了腰去看。看完,清平沒吱聲。國棟說:“我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我不在乎。”

 

輪到清平。他接過硬幣,給它哈哈氣,大聲宣布,“國徽上。走!”他把硬幣往地上砸去。硬幣跳上跳下,轉了幾個圈,躺下了。他哈下腰去看,然後伸直腰大叫,“半點不差!我沒戲。明年吧。”他撿起硬幣,塞給我,“該你了。”

 

我根本不信這個,又害怕這硬幣核實我害怕的結局。有點希望總是好的。考前清平就老丟,丟的結果老是沒戲。他老叫我試,我不敢。這時我還是不敢試。

 

“試試嘛。我們都是跟你陪考的。我們都知道隻你一人能上。”清平說。我說,“我知道就我上不了。我也不信這個。”“試試嘛!”國棟也催。

 

我抵擋不住這誘惑。我接過硬幣,大聲宣布,“國徽上!”我把硬幣高高拋起。丁!白色的硬幣砸在水泥路上,然後沿著路麵朝前滾。他們兩人都跟著硬幣跑。那硬幣滾了幾十米才終於停在路邊。他們兩個都哈了腰去看。

 

“過了!看哪。國徽!”清平大叫起來。我害怕看那結果,拉在後麵。他們叫我走近親自看看。我走過去。那硬幣歪靠在路邊,幾乎是豎著的,國徽朝外。我說:“這不算。不是朝上,是站著的。”清平說:“我們的都不那樣,就你的那樣。當然算!國徽露出來了哇。你該放心了。打一開始我們就曉得隻你一人能上!”

 

奇怪,我真有點高興。可我為他們不安,“幹嗎不再試試?”清平說他試了一百回,結果都一樣。我勸他別把這當回事。

 

我跟清平上他家去吃晚飯。清平一推門就高聲宣布:“蔡錚考上了!”他父親忙說:“恭喜恭喜!我算過你的八字,是這樣說的。你要轉運,我早知道了。”清平愛人也大叫著說:“恭喜恭喜!”我忍不住要笑,隻得澄清。他們不管這些,隻一個勁地向我道賀。他老娘給我們下了麵。盡管我還惡心,我卻能吃下些熱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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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乘車回家。小鎮上春節氣氛很濃。到處都見紅紙紅燈。過去五年我都沒在家過春節。這種氣氛使我想起小時過春節時聞到炸丸子的香氣和穿上新棉衣的的那種興奮。

 

回到家我先去父親房裏。父親躺在床上。我坐在床前,抓住他的手。他手冰涼。一見我,他臉上有了一點笑。那笑讓我心裏發顫。他用細弱沙啞的聲音問我考得怎麽樣。我不能為了安慰他而騙他,隻得搖頭。我想大笑,用笑驅趕滿屋陰冷的悲哀。可我裝不出來。悲哀淹沒了我。我不能把頭伸出那悲哀。

 

他說:“你早該曉得那不是正路。你怎麽能跟剛出學的比呢?正路是找教育局的領導,說我喜歡教書,求他們給你轉正。叫玲跟你結婚。唉,一想起兩個老大了還是光棍我就睡不著。”我叫他別為我們擔心,安心養病。“我不擔心?我是土埋到頸的人。你們還要成家立業啊。我死了閉不了眼啦。”

 

他開始歎氣。

 

我問他感覺怎麽樣。他說他口裏發苦,頭暈,眼看不清。我摸摸他的臉,很燙,我摸摸他的腳,他的腳腫得像裏頭裝滿了水。“醫生來過沒有?”他說來也沒用。我問他有沒有藥,他說藥都不管用,隻打針最有效。他指望著他自己好。我問二哥上哪兒去了。他搖頭。我很惱火。大哥二哥怎能看著父親病成這樣管都不管呢?連個醫生都不請?他們就想他早點死?我把父親抱著坐起來,然後去找大哥二哥。

 

在大哥家裏我找到二哥。大哥屋裏很多人,他們正在做年糕。大哥二哥見了我都一臉笑。 大哥問:“考得還好?”我冷冷地說:“沒指望。”他笑著說:“你怎麽知道?高考完了你也說沒指望。算命的說了,你要轉運了。……”我打斷他,生氣地問:“你怎麽能讓爺躺在那兒不管?連個醫生都不請?連點藥都不給他拿?”大哥臉上的笑一下僵在臉上。我轉向二哥,幾乎對他吼起來,“你怎麽能這樣待他?”二哥低了頭不吭聲。大哥冷冷地說:“我們能怎麽樣?他七十了。醫生請都不來。我們求了又求他才來。要不他早死了。我們就想讓他活著等你回來。我們盡了力。你回來了,你該照顧他。說我們容易。你要不瞎掰,當了軍官,他保證一高興什麽病都沒有,有病,你也有錢給他看。他最愛你,你為什麽不負責管他?老二都盡了力。這麽些年,他有點錢就花在父親身上,到現在還是光棍。都指望著你。你呢,像個花花公子,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北京的事我就不說了。你回來就知道找女孩,不給家裏錢還從老二這兒拿錢。我們能怎麽樣?我教書這麽些年,沒拿到一分錢,我欠了一屁股債;老二一年也就兩三百塊收入。你不管怎麽一個月還有七十塊。你就不能省幾個錢給父親看病?該你去請醫生給父親看病了!”

 

聽大哥這一說,我的怒氣全憋了回來。我隻能對自己發火。我連去參加考研的住宿費路費都是回家找大哥二哥要的。我轉了許多地方去借錢,有人說沒有錢,有的人我見了後又不好意思開口,最後隻得回家找大哥。他們為我去找人借的。

 

我隻有生自己的氣,隻好說:“好。我去請醫生。”

 

大哥說:“我們請不動他。他可能買你的麵子。”二哥一句話也不說。我隻得出來回家。

 

父親已起來了。他坐在桌邊,抱著火壇。我不知如何安慰他。要是我有什麽好事,那會是他最好的藥。我有什麽好事?女孩跟人跑了,工作也沒多大希望,考試又考砸了!沒一樣讓人振奮的!

 

我勸父親吃點稀飯,他說他一點也不餓,吃什麽都苦。我坐在他身邊,抓著他的手。他手上的骨頭隻包在很薄很糙的皮裏。他突然說:“希壽明理。我也該學他。”

 

我心裏揪痛,想對著他大叫求他不要那樣。希壽是隔壁村裏的,跟父親差不多大。得了肺癌。他有六個兒子,沒人能幫他治。住院一個月就得上萬,兒子們一年都隻千把塊錢的收入,又都有家有口。一天夜裏他爬進豬欄,喝了一掃光。第二天人家看到他死在豬欄裏。口裏鼻裏眼裏都流紫血。死前他痛得啃地抓地,門牙都啃掉了,手指甲都抓掉了,地上抓啃得一道道血印。村裏的人都誇他說他為後人著想。也有人說他們家有人故意把藥放那兒,把他放在沒人看到的獨屋裏好讓他尋死。我一想到那個老人死前的痛苦掙紮就心裏發顫。

 

父親這麽一說讓我害怕。我對他大吼:“別想那些!你跟他不一樣。你的病很好治,要不了多少錢。”

 

我不知他聽沒聽到。他隻是自言自語,“跟後人添麻煩有什麽活頭!”

 

 

他的話讓我心痛如絞。我又對著他的耳朵吼叫:“有什麽麻煩!治你的費不了多少錢!” 他隻是搖搖頭,滿臉愁苦。

 

父親得馬上看醫生。下午我就去請胡醫生。

 

鎮上有家醫院。到那兒去看病得從這個窗口跑到那個窗口,每個窗口隻有一個小洞,小洞裏頭的人都沒好氣。而醫生開藥也往往是看他們什麽藥得及時出手,什麽藥能多多獲利而不是根據病人需要。隻要不開刀,大家都怕去那醫院。

 

胡醫生在街邊開了個診所。他原是個赤腳醫生,後來他從個函授學校搞了個文憑。我入伍前他的診所隻是個鐵皮牛棚,現在已是棟小三層樓。據說他錢多得數不清。他兒子被同班同學敲詐, 每天從家裏偷些錢去討好同學。直到學校發現,他兒子已給了同學上千元。他卻從沒發現櫃子裏少了錢。

 

他的診所不僅是個診所,也是個過往行人歇腳的地方。過往行人可到他屋裏喝杯茶,要是吃飯時間,他會拉人上桌吃飯。要是誰家有急病要他半夜趕去,刮風下雨他也會馬上趕去。

 

他特別會打青黴素。你感冒了,他會問:“要不要打一針青黴素?”當然。他就叫你脫褲子。連臉上有個紅點點他都要你脫了褲子給你打針青黴素。打青黴素成了他包醫百病的絕招。打一針他收費八塊,比醫院裏便宜許多。

 

我到了診所時他正吃中飯。他完全變了樣。他的臉蝦紅,肚子吊了出來;他的聲音更加洪亮; 他笑得更加迷人,一笑連眼都不見了。他熱情地請我吃飯。我說我剛吃過,讓他先吃。他老婆便給我泡了一杯茶。

 

屋中原來掛毛主席像的地方掛著他某函授醫學院的畢業證書。那證書跟我五年前看的一樣,隻是那張變黃的紙是鑲在一個金色鏡框裏,原來是貼在牆上的。那證書下麵列的是他畢業的考分。“病理學:95分; 藥理學:98分;醫學理論:90分;醫學實踐:99分。”

 

他吃完,摸出一塊手絹揩了揩油嘴,然後轉向我:“蔡老師有什麽事嗎?”

 

我很吃驚:他不知道我為何而來。我有些慌張,說:“我父親病了好幾天。能不能麻煩你去看一下。這些年來多虧了你。看來還得麻煩你。”

 

他把小指頭勾起來掏著牙縫,走到桌子邊,拿出一個賬本,一邊看著,一邊問:“他還好?”

 

看他漫不經心的樣子,我很惱火。但我沒錢,我是來求他的。我小聲說:“他不大好。看來他得打一針。他說你打的針特有效。”

 

他打開賬簿,“上個月我給他打了一針,你老二還賒著。他說你會帶錢回來。今年的賬我想結一下。你老大老二共欠我一百二十八塊。你想結結帳?”

 

我感到尷尬極了,不知說什麽好。我隻說:“對不住,我今天沒帶錢來。”他一揮手,“你們兄弟我信得過。不過呢我直話直說。他那病沒治。他到了年紀。我今天給他打一針,明天呢?他在受苦。我說呀就算了。到了他這大年紀哪個不讓他算了?你們兄弟已經做夠了,讓他活了這麽久。再在他身上花錢也沒多大用。”

 

我隻想抽他幾個嘴巴。他隻擔心我們付不起藥費。這個驢子雞巴操的。他老早就給父親判了死刑…… 。我壓著火氣,再也不好開口叫他去給父親打針。可我總得給父親帶點什麽吧。他叫我買瓶很貴的補藥。那藥太貴,我不敢賒太多賬。我隻叫他賒我一盒麥乳精和一瓶他說可能有點用的藥。

 

拿了藥我朝回走。很冷。天一會黑下來。樹都灰暗,小山灰暗。走在灰暗的路上,我感到天垮在我身上。父親病得不行了,這個家夥不來看他,我們又不能送父親去醫院。要是我在部隊提幹了,我可把他接去住住;在我那兒,他可享受免費醫療……

 

回到家,我把藥給父親。他摸著那麥乳精的精致盒子,“這很貴吧?還為我花錢做什麽?你要存錢成家。去退了!”我說:“我已交了錢,不能退。不貴,喝完我再去拿。”他說:“再莫在我身上花錢!”

 

春節來了。我盼著春節的喜氣能讓父親高興點,可春節的氣氛讓我更加悲哀。我難抑對灰暗前途的憂慮。我沒什麽可安慰父親的,我隻盡量多跟他呆些時。我回家後幾天裏他好了些。初四以後他又病得更厲害了。他雙腳發燙,他痛得哆嗦,痛得牙齒叩得格格作響。他大聲呻吟。他是能忍的,不痛到極點他不會呻吟。我抱著他的腳,神經繃緊,繃得要裂。我去西邊房裏叫醒二哥,問這怎麽辦。他說他一向這樣,說父親能扛得住。

 

我回到父親床上,隻有緊緊抱住他的雙腳。他劇烈的顫抖,腳不時的痙攣和他的大聲呻吟讓我害怕極了。我叫醒他。他睜開眼,用微弱的聲音說:“好痛…… 你睡去吧,莫守著,沒事。” 我實在受不了,我的頭要裂了。我什麽也做不了,我受不了這折磨。我隻得跑到二哥房裏去跟二哥睡。

 

我不能讓他這麽下去。他隻需要一點點有效的藥。我們沒錢。沒人可借我們錢。隻要百把塊錢就可把纏在他身上的病魔趕跑。我得到縣城去設法搞點錢,請醫生來給他打一針。

 

我決定初七去縣城。我清東西時父親坐在屋角用渾濁的眼看著我。我從屋裏向外走時他站起來跟到門邊,靠在門上,用微弱的聲音問:“你上哪兒?吃中飯沒有?”“去縣裏。”我已跟他說了好幾遍,我不知他為何反複問這個問題。“哪裏?”他好象是跟自己說話。我得趕忙。我跑了幾步,回頭一看,他還站在哪兒滿眼憂戚看著我,好像等我回答。

 

我回到學校。我到宿舍放了包就去找會計。到了會計家門口,我卻不敢去敲門。他手上有錢嗎?他可能要我去找校長簽字。校長可能不在家。這樣他就有借口不借我錢。那太尷尬。我隻是個代課的,我有權找學校借錢嗎?十號就會發工資。再等三天。父親的病一陣陣的,但願他能扛過這三天。我在會計家門前走來走去。一會我想大步走到他家叫他趕快借點錢給我,一會我又覺得沒必要去遭這個眼。我正猶豫,會計出門倒水,嚇了我一跳。他叫一聲:“蔡老師,新年好!你這麽早就來了!後天正式開學。老師九號夜裏開會。” 我也回問聲好,慌忙逃開了,好像要偷東西卻撞上了主人。

 

我決定去找戰友張輝。他在車隊開車,手頭應該有錢。到了他家,我又不好意思開口。他剛花十來萬買了一部大卡車;他父親剛退休,下麵還有三個弟弟;他還一天到晚跟女孩子混。我從沒找他借過錢。我不想讓他為難。他若不能借我錢,我們的關係會受損。還是不試的好。

 

他父母見了我喜壞了,說我是張輝朋友中唯一的一個讀書人。他們說要是張輝隻跟你這樣的人交往該多好。可他一個初中畢業,哪能交到你這樣的朋友!他別的朋友隻知道錢,女人和賭博。他父親說春節期間他從沒喝過酒,今天我來了,瞧得起他們,他要陪我喝。張輝的父母對我的真誠讓我感動,我就更不好意思開口向張輝借錢了。

 

在張輝家吃喝完了,我有點暈,倆手空空回到學校。

 

我想不出可以找誰借錢。我學生的父母不能借。清平和名望都想找我借錢。鍾波應該有閑錢,他是幫我找工作的人,不是借錢給我的人,況且,他老婆當家。……

 

就像隻關在密閉的小屋裏的燕子。我想從這邊出去,撞在玻璃上;我想試試那邊窗戶,又被撞落在地。我不甘心,在屋裏盤旋著找出口,最後還是跌在地上。我累了,呆了,簡直忘了我想幹什麽。我從縣城東邊走到西邊,從南邊走到北邊。街上的人們肩膀上扛著腦袋匆忙走動,沒人知道我要一點點錢去救父親的命。

 

九號晚上在一個學生家吃過晚飯後我回到學校。所有老師都聚在一間屋裏開會。我剛進去不一會,副校長叫我出來。到了走廊,他說:“我們找了你一天。你叔父上午來說你父親去世了。”

 

我腦子裏炸了一下,“你是說我父親病危吧?”

 

“不,他去世了!”

 

不可能。他們是想讓我早點回去。父親不可能去世!

 

他說我可以回去,等事情辦完後再來。

 

我呆站了半天,慢慢回過神來。父親去世了?什麽是去世?去世就是說他到了另一個世界,就是永遠活不過來了,再也聽不到我,再也看不到我,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不可能,父親不可能這會兒去世,他肯定是昏過去了。好多天他沒吃東西。隻有我知道他是虛脫了。除了我沒人會救他。他正等著我回去救他。我得趕快回去把他從另外一個世界拖回來。

 

很黑。班車都停了。回家最快的辦法是騎車。我得找一輛自行車。同房有一輛。我叫他出來。我說我父親去世了,我得借他的車騎回去。我以為他會一口答應, 他卻說:“這麽黑你怎麽能騎這麽遠?太危險!我不能讓你這麽幹。你要騎回去,我隻能讓你明天早上騎。現在借給你,你出了事我負責不起!你父親去世了,你現在或明天早上回去有什麽差別?”我得馬上把父親救活,我要趕回去,越快越好,遲一步就晚了。我沒法跟他說這些。他會以為我瘋了。他堅持為了我的安全,決不許我這麽黑騎車回家。他那車是剛買的,花了他一個多月的工資,每天外出騎了回來他就把它扛上三樓,放在房裏,寶貝得不得了。我很驚奇,我這麽急需車他卻不借。我沒法說服它。他說他願意給我點錢。我隻得接了錢,跑下樓。

 

我不知到哪兒去好。張輝出車了,不然可找他送我回去。現在誰能借我一輛自行車?玲的父親有一輛。我寧死也不願上她家。戰友吳強住在汽車站附近,他可能有輛車。我便去找他。到了他家門口,見門口沒車。吳強說他去替我找他舅兄。他舅兄有輛車,但他住在七八裏外的地方。他走過去,再騎回來,那太遲了。他說戰友腰元剛結婚,住在附近,他們肯定有車。他馬上帶我去找腰元。腰元還真有輛車。可那是女式的,他妻子半夜要騎它去棉紡廠上班。我隻得作了。吳強叫我去他家過夜。我謝了他,告辭出來。

 

簡直像在一場惡夢中。到處遭堵。誰堵住我?什麽堵住我?誰能堵住我?現在我要回去,回去救我父親。沒人能堵住我!路在這兒,我可以走回去!

 

我決定步行回去。

 

我便在夜色中沿著公路往家趕。

 

縣城隔家七十裏地,得六七個鍾頭才能走到。等我走到家已是明天早上四五點。父親急等著我去救命,不能耽誤,我得攔輛車。不時有卡車和小車開過。我手上有十塊錢,誰要是帶我,我就把這十塊錢給他。 到我家的班車隻要一塊錢。我一邊走著,一邊回頭看。看到車燈掃過來,我就站到路中間,揮手攔車,手上揮著那十塊錢的票子。車子開近就喇叭狂響,直衝我撞過來,誰也無意停車。我隻得跳到路邊,車子揚起的灰塵象巨浪一樣蓋住我,讓我半天才能冒出來喘氣。我試了幾回,沒人停,隻得堅定地快步朝家走去。

 

走了一會,我就累了。悲痛讓我疲軟無力。我又開始攔車。要是攔下一輛車,一個半小時我就能趕到父親身邊,奇跡就會發生。

 

我站在路邊,見車來了就揮手狂叫。又攔了幾輛,還是沒車停下。整個世界對我痛苦的焦慮和緊急需要完全漠不關心。失敗了幾次後我又怕攔車了,這太讓人喪氣。省下力走路吧,不再回頭望車。我走,走,走了好久再回頭看縣城,好像在原地踏步。不行,還得攔車。總會有熱心人會停車帶我。

 

這回我站到公路中間,就是他們撞死我我也不讓路。我不讓路看他們朝哪兒開!終於有輛吉普停了下來。

 

“日你娘!你找死?”一個家夥吼叫著。我忙跑過去,說我是河濱中學老師,剛聽說我父親去世了,我得趕回家。“進來再說吧!” 我忙爬上車。他們讓我坐到中間。一個說:“我們是公安的。說吧,你為什麽攔車?老實交待,別想騙我們!”他們都散發一股酒氣。我又說了一回我攔車的理由。他們叫我出示工作證。我說沒有。他們便問我一個月多少錢,校長叫什麽,我教什麽等。完全是審問犯人。我隻得一一回答。他們不相信我一個月隻七十塊。我說我是代課教師。他們更加懷疑:全縣的老師都削尖腦袋想往裏鑽的學校會請代課老師?審問了好久,他們審累了。一個終於口氣溫和了點:“你怎麽不等明天早上回去?”我說我不能等。“你瘋了!這麽黑誰敢停車?都被打劫的搞怕了。好些開車的就是停車後被殺了!隻有我們敢停!我們有槍。我們就要找打劫的!”他們說他們不到我們鎮上去,隻到占店。占店隔我家隻有三十來裏地。我初中老師李良清在占店中學教書。我可以去找他借車。我便問他們是否知道李老師。一個說:“他是你老師?好人啦!”

 

他們把我放在學校附近。我一下就找到李老師住的小平房。李老師見到我非常高興。馬上問我怎麽來的,吃夜飯沒有,有什麽事。

 

我說父親去世了。他眉頭皺了,“這麽個好人怎麽就死了?”我說我要用他的車回家。他有點吃驚,“過了夜再回去吧。太黑了,別傻。”我說我必須現在就趕回去。他便進屋把車子推出來,“我什麽也看不清。你眼睛好。慢些騎。看車來了躲遠些。哎,好老人怎麽就死了?”我沒心情多說,接過車騎上就出了校門,上了公路。

 

風很冷,直割耳朵。在微弱的星光下,我沿著公路快速南下。到了小鎮,我得騎車上小路。田間小路看不清,我摔倒無數次。近了小村,我渾身汗透了。狗開始叫喚。掛在農戶門前的紅燈籠給村子些光亮。

 

我一推門進屋,有人驚叫一聲,“聾子,你最愛的幼兒回來了!”聽到這,我眼淚奔湧而出。娘突然高聲號哭起來。

 

父親躺在屋子靠牆地上一堆亂稻草上的被子裏。我在他身邊跪下,忙去摸他的額頭,他那兒冰涼如鐵。我摸他的手,也冰涼如鐵。我把手伸到他破舊的襖子裏摸他的肚子,還是熱的!我一陣驚喜。他還活著!他正等著我來救他!我忙抹掉淚去掐他的人中。在所有人的號哭聲中,我悄悄使勁掐他的人中。我掐著,看著他的臉,想看到他複蘇的跡象。可除了我按壓牽動他的臉部皮肉,沒有別的動靜。我按了又按,壓了又壓,直到開始冒汗,直到手指發酸,他的口眼都還是緊緊閉著,沒有半點反應。我的眼淚又重新湧出來,模糊了視線。我在心裏號叫:父親,父親,我來晚了!我來晚了!

 

他們告訴我父親去世前後的經過。

 

早上父親一個人在家。母親來看他。她發現他大口喘氣,不停地蹬腳。她尖叫起來。鄰居們便都趕來。詠桃奶奶說他要走了,得把他盤到地上。父親抬起手,指著床邊的缸。誰也不知道他要什麽。他們忙叫人去找大哥二哥。大哥二哥來時父親已不能說話,他張開嘴張開眼卻發不出聲,隻指著床邊的缸。大哥二哥忙在屋裏地上鋪上稻草,把他抬到那草上。一到那草地上,他的眼就慢慢閉上了,接著就斷氣了。斷氣時是十點鍾。那時我正在縣城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蕩。

 

下午他們打開那床邊的缸,發現那盒我給父親買的麥乳精。他們這才明白父親原是要喝那麥乳精。他以為那可以救他的命!父親不想死!他不知道那麥乳精不過是些糖水。他留它到緊急關頭。可沒人理會他,他們隻想把他快點挪到地上,死在地上,他無力反抗,無力發聲。沒人想去救他。他隻不過虛脫了。要是給他打一針,他就會沒事。而今,十三個小時過去了,再也不能把他從另外一個世界拖回來了。要是我在家就決不致如此!可我為什麽就不在家呢?為什麽?為什麽?

 

他們說我去縣裏的那天晚上他還在問:“幼到哪去了?怎麽不回來吃晚飯?” 我為什麽不給他說清楚我是去縣裏?也許那時他就感到了死亡的恐懼,他要我,他最愛的兒子,呆在他身邊,挨他近點,在他跟死神搏鬥的緊要關頭幫他一把?

 

我突然很害怕。父親死了。他的身體在這兒。他的靈魂離開了身體,在這個屋子裏盤桓。村裏人擠滿了屋,他們都來陪父親過夜。他們也在陪我。他們分擔了我的恐懼。我坐在稻草上,隻想挨他再近些。我哭過後腦子有些發空發木。

 

第二天早上,新做的棺材抬了進來,放在父親身邊。棺材得馬上上漆。守夜的村民得上大哥家去吃早飯,然後回家休息。得留一人看父親。我留了下來。

 

屋裏隻有我和父親。我拿著漆刷,給父親的棺材上漆。父親靜靜地躺在屋角那堆亂草上。一片黃紙蓋在他臉上。

 

父親,我的父親,你這輩子是怎麽過的啊。你九歲就沒了哥哥,沒了父親。十歲就得犁田。犁把比你還高,你拖不動犁就坐在田頭哭。十三歲你從樓上摔下來,摔斷背脊骨,在家躺了半年,活了過來,從此就成了個駝背。六十年代,你差點餓死;你活了下來,卻從此聾了。你一輩子老挨餓,隻在近年才有飽飯吃,病痛常讓你不能進食。 冬天裏你從來就沒穿暖過…… 為了護我,你不知跟母親打過多少回。那回母親一衝擔殺在你頭上,血流了你一臉,我伏在你膝上大哭,你卻抹著臉上的血,笑著叫我別怕。母親打了我後我不吃飯,你追著我,端著飯碗哄我吃飯……。隻要有了點好吃的,你總要留給我和二哥;犁地撿了幾個花生,放牛撿了幾個野果子,你都裝在口袋裏帶回來一顆顆給我們。小時每天晚上老是你給我洗腳,給我講故事,然後把我背上床去;夜裏我尿了床,你總是把我挪到幹的地方,自己睡到濕處。 ……我去部隊,一去五年,讓你隻能天天看我的照片……我這麽大了還讓你日夜操心…… 你病了,我們隻能看著你受病痛折磨,讓病痛把你折磨至死!……父親,我可憐的父親,你不給我半點報答你的機會……

 

我的心揪結攪痛,眼淚洶湧而出,我放聲大哭。我邊哭邊刷,邊刷邊哭。我看不清刷在哪裏。我隻是刷著,刷著,刷著。

 

進棺材前父親得洗個澡。我幫忙給父親洗澡。看到他隻剩皮包骨我嚇壞了!他的骨頭突出來如木乃伊!我做夢也沒想到他竟會這麽幹瘦!

 

他們在奶奶的墳邊給父親挖了個坑。那塊地呈圓椅形;墳頭朝東。大哥說這地是父親挑的。父親怕冷,那墳地陽光充足;父親又最愛奶奶。那塊地風水先生說是塊寶地。可墳坑一挖好,水就滲進來,一會就積了幾寸深。挖坑的人隻得拿個鐵碗往外挖水。水不斷漫進,挖不幹,他們便隻得在墳底墊幾塊磚頭。

 

父親當天就被放進棺材。他的口緊閉著。他穿著新做的黑棉襖。那棺材被釘上了。那棺材被抬到對麵山下的墳地邊,放進坑裏。一鍬鍬的土落到那棺材上。一會一座新墳就起來了。我們兄弟給父親叩頭。三歲的小侄兒也跟著趴下,頭碰在地上,抬起來,兩隻小手合在一起,再扶到地上,頭又叩地。他叩個不住。大哥隻得把他拖起來。我們要回去了。大哥哭著說:“爺,跟我們回家啊。”

 

家裏那地上的稻草已收起來了。那得在父親頭七那天燒掉。屋裏擺好五張飯桌,門前還放了兩張來款待村裏人。村裏所有人都來了。婦女們都在幫著做飯,她們忙進忙出,洗碗洗菜,端出一盆盆熱氣騰騰的菜。村人們在叫著勸酒,吵嚷一片。偶爾有人會高歎一聲,“多好的人哪!”

 

我隻默默坐在父親床邊。

 

二十年前我們就有這張床。它是用兩個大睡櫃拚的,上鋪稻草。每年秋天換一次草。剛換草那夜睡在床上多舒服!草又厚又軟,還有股稻草香。冷天床上跳蚤滿床蹦跳;夏天床上臭虱滾滾,蚊子更不用說。那臭虱最嚇人。我們常被它咬醒,父親便端了小油燈照著抓。一見燈,那紅黑的臭虱便奪路而逃,一會就鑽進稻草中沒了蹤影。床邊土磚做的踏板上有個夜壺,床邊有口裝糠的大缸,缸邊有個尿桶。我和二個常把尿尿到桶外,那桶邊的地上總是又黑又濕。豬常進來到地上拉屎拉尿;屎可以清出去,尿卻沒法弄,房裏便常有一股騷氣。我,二哥和父親自我記事來就睡這張床。如今二哥有自己的房。這間房會空出來。父親睡到了棺材裏,在那山前的墳地裏,奶奶身邊。 奶奶會不會醒來,對父親說:“兒,過來,挨近點。”然後坐起來,掀開被角,伸出手來撫摸父親冰涼的臉?

 

下午,最後的兩桌飯菜備好了。這兩桌是專為做飯的和我們家人準備的。做飯的和我們全家人都被拖到桌邊坐下。我也隻得坐到桌邊。他們都勸我吃些什麽。我口裏發幹發苦。他們說這是白喜,父親已活到了古稀之年,是他的病致的,我們弟兄盡力了。父親替後人作想,連死都挑時候;要是春節前那飯菜得加倍;春節剛過,大家肚裏有油水,吃不多,省了我們家不少。大哥說父親想過完這個春節,他如願了。他們說早走少受苦。 也許他們是對的,活著就得受苦,一死了百痛。而他是我,我是他,他活在我身上。沒必要讓這悲痛壓垮。我喝了點白酒,吃了幾口,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飯桌邊隻我們兄弟和姐姐。大哥說:“把書教好。要是今年沒考上,明年再來。你肯定能考上。你該轉運了!看相的算命的都說我們這一代會出個人。那就是你!”睡了一覺後我活了過來, 隻是疲軟無力。但悲痛過了極限,談到未來時我又忽然看到了希望。

 

我得趕快回學校去。我得把李老師的車還回去。大哥二哥怕我騎車出事,堅決要我搭車。姐姐給了我車錢, 叫我把那十塊錢還給同房。二哥推著車,送我到鎮上。我們一路無話。到了鎮上,二哥替我把車放到車頂上。

 

坐到車上,二哥還站在路邊看著我,直到車子開動。

 

 

 

 

 

 

 

 

 

 

 

 

 

 

十四. 那片紙

 

下個周末,父親頭七。我又回家。雨下個不停。看到父親墳邊積滿水,我們兄弟都很不安。父親泡在水裏。他一定感到冷。坐在屋裏,望著不絕如練的雨水,我們身如雨淋。大哥終於說:“讓老人睡在水裏,我們哪睡得安穩?”於是我們弟兄三穿上雨衣,拿起鋤頭鐵鍬出了門。

 

我們要在父親墳前開一條溝把父親墳邊的水放走。可挖了一尺來深後遇上了岩石。石頭太硬,隻有爆破才能撼動。我們挖了一整天,弟兄三都渾身透濕,精疲力竭,隻在墳邊開了一條淺溝。這溝能放走一些水,但不能把墳地邊的水排淨。大哥伸直腰說:“鄰縣下葬就把棺材丟在水裏,好些人還火化了。” 我們便收起工具回家。

 

後來我一直夢見父親穿著濕漉漉的黑棉衣從墳裏爬起來。一見他我就嚇醒了。一醒來我就再也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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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著教書。這學期學校讓我當班主任,又當年級英語組長。當英語組長得調和三個女老師,當班主任事更多。我繼續讀書準備再考。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收到考分通知。我手抖抖地打開信。分數讓我的心碎了:不足3三百五十分,所幸的是我各科都過了六十分。我忙拿著考分去見清平。他的考分還沒到。他老婆忙騎車去附近郵局。一會她回來,笑著,手裏揮著一封信。清平的總分跟我一分不差,就是英語低了點。

 

我得去看看我排第幾。第二天我就坐車去了省城我報考的學校。一查才知我所報考的專業三十多人報考,隻兩人過了總分三百分和各科及格的基本線,而我總分第一!我喜得心要跳出來!

 

我馬上回家。一回家我就先去父親墳邊。父親墳上的土還是新的。要是父親能堅持兩個月,這消息就會成他最好的藥!

我在父親墳頭坐了一會就起身回家。我從父親墳邊站起來就看到大哥和二哥正在村子邊上的水田間。大哥在拉繩,二哥在田裏,他們在整田埂。我一走近,他們就都停下手中的活。大哥問:“怎麽這時候回來了?”我知道他們想知道考試結果,又怕問我。我說我從省城回來。他們便把拖板放在田埂上,坐下,中間騰出地來讓我坐。大哥掏出煙,給我和二哥一人一支,然後給我們點上。我吸了口煙,說,“我到報考的學校去了一趟。”大哥忙問:“結果出來沒有? 要是今年不行,明年再來。”我極力保持平靜,說:“我過線了,考了第一。”大哥二哥的眼都亮了,臉上的笑跟著蕩開來,我也笑了。“真的?”大哥問。“沒搞錯?”二哥也問。我說:“我去看了,當然沒錯。”他們按捺不住欣喜。大哥站起來,“我們明天再幹。”我們便都起來回家。夕陽照過來,火紅的天空倒映在水田和塘麵上,對麵的青山也在夕陽中鮮亮起來。

 

大哥叫母親去弄吃的。娘便去鄰居家借了些雞蛋,大哥又回家拿了瓶酒。夜裏我們兄弟吃喝閑聊到半夜。

 

回到學校後我繼續上課。我不敢讓人知道我考研的事。我隻等著錄取通知書。

 

等了兩個月,沒見通知書來。本縣已有兩個我們同年考研的早收到錄取通知書了。馬上就到七月份了,招生快搞完了。我有些焦急,忙搭車去招辦問。招生辦一個坐在大方桌後的人說:“我們沒收到你的檔案。沒有檔案我們沒法錄你。我們要你大學和部隊的檔案。你的履曆表上說你服過役。那份服役的檔案非常關鍵。要是你在十天內不能給我們檔案,你就不在考慮之列了。”

 

聽到這我渾身汗炸。天啦,原來考研還要檔案!我裝作平靜。“我有服役的檔案嗎?”“有。你該通知你們地方武裝部門,他們有你的檔案。” 我心裏叫苦:完了!完了!天啦!完了!我看到那隻鳥蹦出了我的手,閃電般飛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罵著自己:怎麽這麽蠢,在報考履曆上填我當過兵!我怎麽就不知道上學還要部隊檔案!我多蠢!我完全可以不填我當過兵。我以為我的部隊履曆隻能由退伍辦武掌握。我多麽無知!

 

我冷靜了一會,說:“多謝。我不知道我大學的檔案在哪兒。我問學校,學校說在我們縣教育局,問縣裏,他們說他們從沒收到我的檔案。”

 

這人是招辦主任。他看起來很冷,人卻很和善,“你可到你畢業的學校叫他們再重新給你造一個。不管什麽樣的,隻要有一個我們就接受。你很有競爭力。你得趕快,我們在十天內結束今年的招生工作。”

 

我又坐了五個小時的客車回縣城。我焦慮至極。我不能讓檔案擋我的路,我得把檔案洗了。我考研的事還得保密,不能讓同事知道。所幸的是我跟玲的父親一道去拜訪過人武辦的主任。他保證在我需要檔案時幫忙。現在是讓他履行諾言的時候了。可他要是使壞怎麽辦?他並沒說他會清洗我的檔案呀。

 

為了讓退伍辦主任信守諾言,我先去找嫂子的一個堂兄。大哥說這個堂兄是縣裏年輕有為的幹部之一,現在是縣裏一個重要部門的局長,有可能當副縣長。大哥老叫我去拜訪他。我也拜訪過他幾次,都是在吃飯時候。他們家的飯菜不錯。我常常吃完就離開。

 

我一下車就奔這個堂兄家。正是晚飯時候,他忙叫我坐下吃飯。我說明來意。他說:“老譚很倔,他可能使壞。我有辦法叫他守信。” 他叫我明天晚上來,到時他再告訴我怎麽辦。我說不能等。他說:“好。這是很急。你先吃飯,吃完看看電視。我去找個人就回來。”他放下碗出去了。

 

一個鍾頭後他回來了。他說劉副縣長很想結識我。說劉副縣長很年輕,有可能當縣長。劉副縣長答應明天一早就去找譚主任。我明天一早去政府辦公室見另外一個我稱哥的局長,也是嫂子的遠房親戚。他說:“你放心,在這裏沒有我們辦不了的事。”

 

第二天一早,我去見那個局長。這個局長頭頂發亮,見了我哈哈笑,熱情洋溢。“你是我們縣的人才呀。我們怎麽能讓你在這山旮旯裏埋沒了呢?說不定你將來就當了省長,當了總理。劉副縣長跟老譚談過了。他想見你,這個時候不大方便。你去找老譚。要是他為難你,告訴我。”

 

我便去退伍辦找譚主任。老譚好像有點情緒。也許是因為我動用他的上司給他施壓讓他做他已答應做的事?

 

他接過我給他的煙,“跟劉副主任說吧。我還有個會。”他指指屋裏另一個臉色發黑的瘦中年人,轉身出去了。

 

劉副主任把我帶到辦公室裏頭的一間屋裏,叫我坐下。“譚主任指示我辦你的事。我們有我們的程序。這可不是兒戲。”他坐下來,並不急於給我我要的。“要是有人問你,可千萬不要出賣我們。劉副縣長也給了我們指示。作為老鄉,我們會盡力幫你。”他接著隨口問我怎麽認識劉副縣長的。我說我們是朋友。閑聊了幾句,他終於拿出一大串鑰匙,挑出一把,慢吞吞打開一個鐵櫃,抽出一個抽屜,翻出我的檔案。“我們說到辦到, 這就 把你檔案裏的處分撤了。”他把我的檔案放到桌上。我盯著他的手指。那隻金色小鳥就落在他的手指上。我的心狂跳起來。那檔案裏有兩片紙是我的處分。把那兩片紙抽出來,我就可仰天大笑出門去了!

 

可他並不急於抽出那兩片紙。他戴上眼鏡,像聞那紙一樣細看起來。我看著他,他好像滑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好一會他才回來,望著我,“我們不能就拿出你的處分。”

 

“為什麽?”我簡直要跳起來撲過去,搶過那檔案,把那兩片紙撕碎。

 

“要是我們拿出那兩個處分,我們會有麻煩。你的履曆表上說你受過兩個處分。隻有把這履曆表上說的刪除,我們才能取出你的處分。我們沒想到這個。” 他給我看了我的檔案。五頁紙。一張是地方送我到部隊去的記錄,一張是我部隊送我回來的履曆。一張是嘉獎令,兩張是處分令。我看著那部隊的履曆記錄,傻眼了。

 

確實不能就抽出那兩張處分。那隻金鳥又彈跳開了。

 

“我請示一下主任。”他站起來走出去。

 

原來譚主任就在隔壁。他進來。嘴緊閉著,看著那履曆記錄,“我們把你的處分拿出來很容易。這幫不了你,還會給我們帶來麻煩。這履曆表我們沒法改。不是我們不幫你。” 他叫我細看那履曆表。那上頭有我部隊的紅章。他們沒有那種表格,也沒有那印章。

 

劉副主任慢慢合上我的檔案,“對不起,我們幫不了你。”

 

那隻金鳥消失了。我感到要尿褲子。腦子裏亂轟轟的炸響。我該怎麽辦?怎麽辦?我腳酸手軟。我為什麽報考時要填我當過兵?要是我說我隻在家種田,他們就不會要我部隊的檔案了!我忽然感到絕望,絕望得想嚎叫!

 

“你得回你們部隊。隻有他們能改你的履曆,我們幫不了你。就是副縣長來我也隻得跟他這樣交待。別怪我們。”

 

回我們部隊?這簡直不可能。部隊裏的官僚體係更複雜,我更摸不著門。完了。那隻金鳥越飛越遠,消失了。

 

我呆坐了一會,慢慢回過神來,平靜地說:“部隊政委是我們老鄉,好多人對我很好。他們會幫我的。”

 

譚說:“要是你弄張履曆表,上麵不提你的處分,我們就可把那處分抽出來。”

 

劉副主任把我的檔案放回鐵櫃。

 

我呆呆坐了好一會,隻得起身告辭。

 

完了! 我的頭劇痛起來,痛得要裂。沒人幫得了我。算了吧,明年再來。我以為過了最難的一關,我不知道檔案還是問題。明年再來,報考時不填當兵經曆。可明年又知道會遇上什麽?我怎能就此罷休,讓一片紙擋住我的去路!不能!決不能!

 

我頭痛欲裂。我不能走路,每動一下就震得我的頭被鋸一樣痛。我隻想躺下來不動。我太累了。我不知該如何辦,也沒人能給我個主意。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麽許多裝檔案的建築常發生火災。檔案太要人命,它就像條蛇樣纏你一輩子。

 

我怎能讓一片紙要了我的命?我得想辦法換掉那張紙, 不然將來它會時時冒出來跟我搗亂。如今它是我上研究生的唯一障礙。不能就此罷休。要把想到的都做了再說。人生就是搏鬥,在你精疲力盡時你的敵人也同樣筋疲力盡,誰能堅持誰就得勝。上帝隻幫助那些永不放棄的人,世界屬於那些永不放棄的人!隻有自己能救自己。沒人比你更清楚你該怎麽做。隻有你自己能看到哪兒有個微小的缺口可以鑽過去,你得聚集全部力量鑽過去。永不認輸,永不放棄。繼續拚下去!拚下去就必將勝利!

 

我隻得去我們部隊去試試運氣。我不知我到那兒能幹什麽。但我希望我部隊的朋友能幫我。

 

那時我帶三個班,每天三節正課,三節輔導課。我得請假。第二天下午,我拿到當月工資就搭車去了省城。

 

在車上惡心頭痛顛簸了五個小時,我趕到火車站。頭痛讓我作嘔。我感到冷不可當。我咬牙強忍頭痛,路都走不直,可我還得擠著去買票。很幸運,我買到了當晚北上的車票。我得在車站再等五個小時。我頭痛,惡心,發冷。終於上了車,車廂裏不斷變換著的各種臭氣讓我欲嘔。

 

在車上顛簸了二十多個小時後,我到達了一年前我離開的站台。已是下午四點了。我穿過車站和部隊營房之間的田地朝部隊走去。我不敢走大路,怕人認出我。近了營房,我有些激動。我自由了,前途光明,我又回到了曾囚禁我的部隊。

 

我先上老大那兒。老大跟我同年入伍,在部隊時我們老在一起談天。他留下來當了誌願兵,在我部隊的一個分部做飯。

 

我直接走到廚房。老大看到我,把提著的湯桶往地上一丟,桶裏的湯濺起老高。 他哈哈大笑著撲過來,一把抱住我,“天哪,你打從天上掉下來了!”他的笑聲感染了我。他抓住我的手就回他宿舍,問我想吃什麽。我說我一點也不餓,然後說了我來的目的。他大笑著,“先吃東西! 先吃東西!吃完再說! 我會找到辦事的人,我知道好多人能幫你!別擔心。”我問我們能不能先給那些人打個電話。他說今天是周六,當官的都回家了。他要我先吃東西。一會他就端來一盤點心,還有一杯綠茶。

 

吃了些糕點喝了幾口茶後我感覺好多了,但頭還在悶痛。老大便帶我去找大炮。大炮跟我同年入伍,軍校剛畢業,在通信連當連長。大炮一聽說我的事,哈哈大笑,拍著胸,“放鬆!放鬆!看你這個鬼樣!擔什麽心?這是小菜一碟!哪個都不用求,求我就夠了。不說洗檔案,就是往你檔案裏加個三等功什麽的我都給你辦了!”我說:“你娘的別瞎吹。”他笑得臉上的肉都擠到一塊,“你問老大,看我是不是瞎吹。”老大說:“交給他,沒問題!”那隻金色的小鳥又在天邊出現了。我知道這家夥愛吹牛,但他那口氣確實讓人寬心。我還是問,“你有把握嗎?這不是開玩笑!”大炮說:“我有幾個鐵哥們在政治部,他們拿著檔案櫃的鑰匙。我叫他們給你拿個表,把那蘿卜章往上一跺。多簡單!放心去吃飯喝酒,好好玩玩。要是我這回幫不了你,我就不姓張!”我說:“那求你馬上把這事辦了!”他說:“我回頭就給我的幾個鐵兄弟電話。這點小事算什麽?我把老婆調到了鐵道部。他們正在大裁員,多少將軍的孩子都進不去!我神通大著呢!這回我要讓你看看我老張的本事!”

 

我不能不信他。我剛入伍時政治部要我大學的檔案。我便找他。他在通信班管電話。他便通過軍線直撥我原就讀的大學校長辦公室,說他是北空政治部主任,他們要我的檔案。後來我們部隊政治部還真收到我的檔案。他在軍校得了兩個處分。一個是因為偷吃的。那回他們學員在招待所廚房後麵打掃衛生,他從窗戶裏看到裏頭的桌上擺好多盤好吃的,那是為迎接到訪的司令準備的。他冒充老炊,溜進去把桌上的一盤烏龜肉裹在大衣裏端出來,蹲在招待所後麵吃了個精光。吃完,他把盤子往招待所屋頂上一丟。當時招待所的老炊都滿世界找那盤烏龜肉。他若不丟那盤子,誰也不知道是他幹的。那盤子砸在屋頂上的聲音暴露了他。還有一個處分是他在飯堂打了指導員。他畢業前把兩個處分都洗了。在部隊洗檔案不那麽容易。

 

有了他這個保證,我放心了好多。回到老大處,我問老大他行嗎?老大說:“他肯定有辦法。他一時天上,一時地下。有時他真就把事辦成了。我們得準備兩手。老林也能幫我們。今天我們就去找他。還有老鄉老丁。他明天晚上回來。老丁很有辦法。要是他們都不行,我們就去找印刷廠,叫他們印個表,再找人雕個章。我們得先看看那表是個什麽樣子。反正你莫擔心,活人不會給尿憋死。我們肯定有辦法!”

 

聽他這麽一說,我放心了許多。

 

老大回廚房給我特意備了好幾個菜,又弄了幾瓶上好啤酒。看到那小鳥在天邊盤旋,我有了胃口。吃喝完,我又活了過來。

 

天黑了,我便和老大去找老林。老林是我們老鄉。他對老鄉們很好,對我更是特別。他請我上他家去過幾次。他曾幫我打印我的詩集。他在政治部,僅比政治部主任低一級。隻要能夠,他會冒一切風險來幫我。

 

我們趕到他家。她愛人和小女兒開了門。她愛人說他回老家了,十天後才回來。

 

最亮的一盞燈熄滅了。我和老大往回走的路上很喪氣。

 

我心裏還有最後一個人,但那人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去找,那就是康政委。他是部隊的太上皇。我不願去麻煩他,也擔心這回他不會出手,但若沒別的路,我會去試試。如果他決定幫我,他一個電話就夠了。他的話是聖旨。

 

當夜我睡不著,頭痛。我恨不得星期天快點到來,我可以找所有可能幫我的人試試。我要結果,越快越好。

 

第二天大炮在家請我和老大吃飯。他說他請了司令部的兩個參謀,他們肯定能幫我。一會兩個肯定能幫我的人來了。一見麵才發現我們原來都認識。一個姓萬,一個姓羅。萬參謀是我老鄉,跟我關係很好。吃喝了一會,大炮給兩個參謀倒上酒,“今天請你們喝酒不是白請的。看到了嗎,老蔡來了。你們知道他來幹嘛?”他們說不知道。大炮說:“來找你們幫忙弄個履曆表,跺個蘿卜章。他考上了研究生,要份幹淨檔案。”白淨的羅參謀馬上放下酒瓶,站起來,發誓說他隻有在老兵退伍時才能看到那履曆表。每張表都有登記號,都是上麵按退伍人數分發下來的,一人一份。政治部的章子在保衛科辦公室的保險箱裏,他從沒單獨見過。部隊規定隻有幾個人在場才能動用那公章。大炮笑著說:“你是個廢物! 可我相信你!” 他又轉向萬參謀。小萬忙說:“要是他幫不了,我更不行。” 他轉向我說:“你跟政委很鐵。找他,他一句話就行了。需要的話我跟你一起去。”大炮把手一揮,“得了,你們倆個都是廢物。還有什麽人能幫忙?讓我想想。” 他抓起腦殼來。

 

我吃不下去。我對大炮的兩個鐵兄弟失望透了。我還指望大炮還有什麽奇招。他抓了會腦殼,大叫一聲:“我有辦法!老大,我們去找老林。他這回得幫忙。他不幫我抽他狗日的。”

 

老大說:“他回家了,下個月才回。”

 

大炮興致不減,拍著胸部說:“別擔心。這事就交給我。我會有辦法。” 我難抑失望:“有什麽辦法,快說出來。周一我就得趕回去。”他說:“你等等,會有辦法的。我這回我要是幫不了你我就不姓張!”

 

那隻鳥又不見了,我又跌到了浪窩裏。

 

回到老大那兒,老大說老丁應該有辦法。老丁是我們麻城老鄉。老大說老丁對老鄉是光了膀子幫忙。他在我們部隊分部政治部當參謀。老丁是僅剩的兩張牌之一,也可能是唯一的一張牌。我等著看這張牌。我們隻能等他夜裏回來。

 

那隻鳥還在天邊遠處翻飛。

 

夜飯後我和老大就在老丁的宿舍前轉悠,等著他房裏的燈亮。他家住保定。九點鍾會回來。到了九點他的燈還沒亮。要是他今天不回來怎麽辦?焦慮讓我頭痛。老大催我在路上跑跑,可我跑不動。

 

老丁宿舍的燈終於亮了,我和老大喜得叫起來!我們忙跑到他房裏。我從未見過老丁,可他認識我。他緊握我的手,滿臉笑。得知我來的目的後,他平靜地說::“我幫不了忙。我隻有我們部隊的公章。這時我也搞不到那個表格。隻在給退伍兵辦手續時有那個表格。對不起。” 他們部隊是我們部隊的分部,和我們部隊的番號不一樣。老大說:“他跑了這麽遠,就為那張紙。搞不到,研究生就上不成。你是我們唯一的指望。”“你們找過別人沒有?”我們告訴他我們能試的都試過了。他想了一下說:“我有個主意,你去找老康。要是他願意幫你,什麽都解決了。對他這是小菜一碟。沒人敢不聽他的。”我說:“他恐怕幫不了。”“去試試嘛。他現在也該回來了。”政委家在北京。有專車接送。老丁說:“這確實是個好機會。抱歉我幫不了你。我真想幫你。這個時機不對。”老大不忍離去,“我們等了你兩天。”老丁說:“對不起,我真幫不了。你去找政委吧。”

 

那隻鳥又飛遠了。老丁幾乎粉碎了我最後的希望。可還有一扇門,最後的一扇門。我知道這扇門多半是關著的,但我得去敲敲。

 

十點半是找康政委的最好時機,他剛回來,還沒上床。這時去找他也不會撞上我的熟人。

 

康政委住在部隊營房西苑最好的一棟獨立的紅房子裏。他很有殺氣,當官的都怕他。我還是個小兵時曾拜訪過他。是他把我弄去教書的。我出了事,上麵下麵都怪他。我給他添了不少麻煩。這回又來找他,他會不會幫忙呢?

 

走近西苑,看到他房子的燈亮著,我喜壞了。我敲門。他開了門,“是你。”他見到我很平靜,“進來。”

 

我坐下,他也坐下。他問:“在家還好?”我說在老家教書,還好。我說:“在部隊給你添麻煩了。”他說:“我沒事,你們處長倒黴了。因為你, 他得離開部隊。得有人為你承擔責任哪。你該跟他說對不起。他在部隊很有前途。我嘛,不在乎,到了退休年紀了。”他給我一支煙,我說不抽,他就自己點上了,“你有什麽事嗎?”我說:“我考研了,考得不錯,有個大學要錄我。他們要我部隊的檔案。他們見了我的檔案肯定不會錄我。不知你能不能幫忙改改我的檔案。”他不等我說完,馬上說:“你得吸取教訓。實際上你沒犯什麽大錯。去跟他們解釋解釋。跟他們寫封信,認個錯。 你這麽做了沒有?這才是正路,也是唯一的路。他們會原諒你。他們不能因為這點子事不錄你。”我在心裏說:你老糊塗了, 還是開我的玩笑?這不是叫我把雞蛋往石頭上碰還說雞蛋會沒事?可我隻說:“你是說你這回不能幫我改檔案?”“我哪能改你的檔案呢?這不歸我管。這由政治部主任管。我怎麽能去跟他說這事?按我說的辦:去找大學領導好好談談。他們會理解這事,會錄你的。好嗎?沒有問題。”我呆呆地坐著。他要麽煩了我,要麽確實沒法幫我,再求也沒用。我說:“好吧,我按你說的試試。謝謝。”我站起來,他也站起來,“你要吸取教訓。再別幹這樣的傻事,要不你還會有麻煩。你還年輕,你會成功的。”他送我到門外。

 

所有的燈都熄滅了,所有的門都關上了。我無法破門而入。那隻鳥已死了。那希望之火亮了,又滅了,滅了,又被點燃了;點燃了,又熄了,一而再,再而三。我一會在浪峰上,一會又跌到穀底,一會又被掀上浪峰,一會又被丟到穀底,上上下下,下下上上。我抓住了那隻鳥,它掙脫飛去;它出現了,又消失了。我累了。與其讓我爬上跌下的在希望與失望之間顛簸,還不如就此接受這最壞的結果。“盡吾誌者而不能致者,可以無悔矣。”我盡了我的一切努力,該試的都試了。不能再這麽吊下去了。如果這是命定的,這時我就該接受命運的安排。明年再考。報考時再不提我當兵的事。

 

走在涼涼的夜風中,我忽然感到到輕鬆了。

 

老大在他房裏等我。我告訴他結果。我說我準備放棄了。他說:“我們去印個表格,找人刻個公章。”我說算了。我不想再這檔案上折騰了,我累了,這一仗打完了,我輸了。明年再考。我決定明天早上回去。

 

第二天早飯後我去跟大炮道別。他說他肯定有辦法,就是要等等。我叫他不要為這事操心。我明年再想別的辦法。

 

然後我去跟老丁道別。我得告訴他政委的意思和我的決定。我背著包,老大在裏頭塞了好多吃的喝的。到老丁宿舍時老丁剛吃完早飯回來。他笑著問:“要走了?那你打算怎麽辦?”我說:“這回就算了,明年再來。不知道明年又會有什麽意外?”他問:“那檔案真那麽關鍵?”“不洗那檔案,我根本沒戲。”“康政委什麽意思?”“他叫我去給大學領導承認錯誤,求他們原諒。”老丁哈哈笑起來,“他肯定有他的難處。”他忽然換了口氣:“要是有人給你那張表,到時你又犯事了,人家審問你,你會不會說是誰給的?” 我說,“他們關了我那麽長時間,問我們部隊有誰去遊行過,我就是沒告訴他們。要是我說了,我的好多同事都會有麻煩。”他點點頭。我說的是實話。幸運的是他們沒給我施刑。他又問:“你就想這樣回去算了?” 我說:“沒辦法,大家都盡力了,都幫不了。”

 

他笑著,走到床邊,掀起疊得方正的被子,從裏頭抽出一張紙遞給我,“我有個東西給你。”

 

我接過來那張紙,看著。這正是我要的那個表格!上麵有我部隊的紅章!我簡直沒法相信,這不是做夢吧?我呆望著老丁。

 

老丁說:“我想這就是你要的。要是沒人能幫你,我就得出麵了。你自己填,要怎麽填怎麽填。當心,就這一張。別填壞了。”

 

我傻了,不知說什麽好。所有的燈一齊亮了。那隻鳥魔術般落在我手背上,正拍打著翅膀,它的羽毛撲扇著我的臉,撲打著我的心。老大哈哈大笑,撲過去抓住老丁的手,“太感謝你了!太感謝你了!”我終於回過神來,抓起老丁的手,“我不知說什麽來表示感謝!”

 

老丁冷了下來,說:“拿好,快走,越快越好。除了老大,誰也別說這事。我相信你。祝你好運!”

 

我想說些什麽,他卻揮手打斷我,“什麽也別說,快走。我得去上班。”我抓著他的手,什麽也說不出來。我鬆了他的手,把那表格折疊好,放在一本書裏夾著,然後把書放在背包底。我快步出了他的屋,老大跟著。

 

一出屋,老大就飛身上了自行車。我坐到後座。老大哈哈哈笑著,飛快地踏著車。我用軍帽蓋著臉,跟老大一起哈哈大笑。我們趕到火車站。剛上站台,就有輛南下的車。站台上人山人海,大家都直往車門擠。我根本無法從車門進去。看到有個車窗開著,我跳起來爬上去,一頭鑽進去,然後伸出頭來跟老大道別。

 

一會,車子就開動了。

 

十五. 出門

 

坐在車上,我直問:這不是夢吧?我打開背包,拿出那個表格,細細欣賞著。我想大叫:老天,你又幫了我!老丁怎麽搞到這表格的?他昨夜十一點後去找人了?這上頭的紅章是我們部隊的番號。這表是真的。現在得由我在這表格裏填寫我的履曆了。收好表格,我找了張紙,起了個稿。

 

蔡錚同誌在我部服役期間表現突出。他嚴守部隊紀律,工作出色,深受戰友們的尊重和信任。

 

蔡錚同誌誠實正直,忠於祖國,忠於人民,有很強的正義感,勇於與不義作鬥爭。他為我國國防事業作出了突出貢獻,為此他榮獲嘉獎。

 

看著我寫的幾句話,我忍不住笑。頭不痛了。

 

回到縣城,我直奔清平家。他忙招來她愛人,叫她把我寫的那幾句話填進去。她的字很正統。填完,細看可以看出那字是寫在紅印之上的。清平便拿根針在那字與印油交接處塗上紅印油。塗完,清平哈哈大笑,說就是偵探專家也看不出破綻來了。

 

履曆表搞好,我忽然想到得有個我部隊政治部的信封。我把這事搞忘了。一個政治部的公函更能震住退伍辦那兩個家夥。戰友建武在政治部當過文書。他也許有些政治部的信封。我連夜捅到他家。見了他我劈頭就問:“你有政治部的信封沒有?”他說:“當然有!” 他的話讓我喜得要跳起來。“給我幾個。”“幾個?” “一兩個吧。” 他拿給我五個。“你要這幹嘛?”“有用。”他哈哈笑著,“好,我不問。還要,再來拿。我這裏多的是,我給你留著。” 我轉身出來。

 

我把那履曆表塞進那政治部的公函裏,封好。星期二一早就去退伍辦。我把那個信封遞給譚主任,平靜地說:“我回部隊了。政委是我老鄉。他召集政治部主任副主任連夜為我的事開會。他們馬上集體做出決定:撤銷我的處分。他們給了我這個。”譚接了那信封,不看,遞給劉副主任。劉副主任拆開信封,抽出那履曆,看了看,然後遞給老譚。老譚這回看了:“現在我們可以把那兩張處分撤出來了。原來我們不能動。我們會把那個老履曆丟一邊,給研究生招辦寄這個新履曆。”

 

我心上的那塊巨石終於挪開了。然後我去我就讀的學校叫他們給我重做一份檔案。校長夫人親自監督給我弄了一份檔案給我, 讓我帶去招辦。

 

清平想洗他的檔案,管檔案的不幫忙。他隻得找了好些信件證明他如何純潔。檔案寄出不久,他就隻收到招辦的一封信:“李清平同誌,經研究,我們對你不予錄取。希望你安心作一個中學教師。”

 

到了七月中旬,我還未收到錄取通知書。我便又坐車去招辦。下著大雨,我的衣服全濕透了。我抹了一把頭發上流下的水,然後敲招辦主任的門。裏頭沒人,隔壁房間一個中年人出來,問:“你是蔡錚?”我吃一驚:“你怎麽知道?”“你像個軍人嘛。”他把我請進他的辦公室。那門上寫著“處長辦公室”。 他叫我坐下,撥了個電話,叫人來接待我,然後對我說:“為錄你與否,我們激烈爭論了很長時間。我們剛做出最後決定。 你被錄取了。你正是我們要招的那種人。祝賀你!”他站起來俯過桌麵跟我握手。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為什麽還要為錄我與否爭論?是不是聽到了什麽關於我的小道消息?

 

一個婦女進來。處長問我的錄取通知書發出去沒有,要沒有就直接給我。那婦女就帶我到她辦公室,給我那片紙。

 

我想讓父親最先看到這片紙。我要告訴他我已過了河,上了岸。我下了車後直奔父親墳地。三個月過去,他墳上的草已長到一人多高。這墳像存在了一百年。父親現在是個什麽樣子?我不敢想。要是他還活著,這張紙就會是他最好的藥。從此他就可安心地活下去。我研究生畢業後就把他帶到身邊。我要竭盡所能讓他過上人的日子。我現在能做什麽?給他豎個碑?把他墳邊的地買下來,種上樹,修起圍牆,冬天裏為他擋住北風,熱天裏為他擋住烈日?我能做些什麽讓他好過些?

我隻默默坐在父親墳前,直到天黑。

 

我計劃從縣城出發去學校報到。離開家去縣城的那天,我和大哥二哥帶著小侄兒去跟父親道別。二哥點著鞭炮。鞭炮的炸響回蕩在山間。大哥點著紙錢。我把通知書的複印件丟在火裏。灰色的紙灰和青煙飄飄上升。幾分鍾後,地上就剩些紙灰。

 

坐車到縣城去的路上,我就想:父親接到了那份通知嗎?父親不識字,他顛來倒去的看得懂嗎?他 知道那是我的錄取通知書嗎?十年前他在街上賣瓜,一個老師把我的錄取通知書交給他,他忙挑起瓜往回跑,一路揮舞著那通知書,像揮舞一麵勝利的旗幟。他要是還能那樣該多好!

 

我回到學校。玲玲妹妹找到我,說她姐姐要請我吃飯,慶祝我考上,她想知道我什麽時候有空。我心裏一驚:她怎麽知道我被錄取了?可能是大哥告訴她的吧。我說報到之前我沒空,以後再說吧。我實際上我空多的是。為拒絕見她,我心裏很痛。也許是該對昨天說再見的時候?也許是我們重新和好的時候?也許,她會說她依然愛我?……啊,太晚了。那愛的純潔,那愛的高雅,全沒了。一張雪白的紙已被塗得烏黑,再也不能洗淨了。 可為什麽拒絕她的好意呢? 是我不敢見她。我怕什麽?那傷疤還在,抓它就會流血。見了她我裝不出笑。我不能站到屋頂上冷靜地俯視地下。我沒有從失去她的痛苦中爬升起來。她曾說過要等我一年,她卻慌忙投入了他人懷抱。一切該發生的都已發生。如今,我不再需要她的安慰。很多女孩會給我安慰。我躲過了那險惡的巨瀾。在那掙紮中,我在她麵前顯得多麽懦弱無能。現在真正的我又複活了。我還是個鐵人,叉開雙腳站在地球上。此時,在這個世界上我可見任何人,隻是不必見她。別打攪我。把你的微笑留給你挑中的人吧。我曾經渴盼的微笑現在不需要了。

 

離縣城前我得跟縣城的幾個革命同誌碰個頭。他們要組建個政黨,要我當頭。我覺得在這時在這山旮旯裏創辦政黨簡直是開玩笑。這事要真鬧出來,我又得進監獄。我受夠了。他們求了又求,我隻得說我不敢參加任何反對黨。他們問:“你害怕了?”我不知如何回答。要創立個政黨,保證其不成為幫匪,創立者得甘願為他人犧牲自己的生命,他們必須有聖人的道德和虔誠教徒的狂熱。我們都不夠格。他們認為我們國家的所有問題隻要換個政黨就解決了,我卻懷疑這點。老一代該做的都做了,千百萬生命喪失了,人民的命運改變了多少?可我無法回絕他們。隻有懦夫才會回避地下黨。我不想被視為懦夫。要真正拒絕他們反複不斷的恭維,還得真有勇氣。最後我說我們可以一起探討探討。他們同意了。

 

秦海是最積極的。他在政府上班。他常到下麵的鎮上去調研。一到下麵,他得喝酒。他可一口幹一瓶白酒,連眼都不眨一下。喝完,他就躺下睡覺。有時他可一氣睡三天三夜。他一醒來就啥事也沒有。有回他到下麵去調研,鎮政府請他喝酒。喝完酒後他自己回招待所去。那夜月光很亮。到了半夜招待所所長還不見他來,他忙通知鎮長。鎮長嚇壞了。他擔心他走到野地裏碰上野豬或掉塘裏淹死了。他忙召集所有公安人員,政府官員和民兵到附近的山上河邊去找他。他們拿著手電,火把,吆喝著找了一夜,誰也沒見他的影子。政府的主要領導嚇傻了,早上上班時間正準備上報他失蹤時,他搖搖晃晃進了招待所,衣服全露濕了。原來他走進路邊麥地,倒麥地裏睡了一夜。

 

他也曾被縣裏調去勘測政府官員的房子。中央下令要測量所有政府官員自建的私房。收入微薄的政府官員有個大房子,那肯定有問題,就得調查。中央很重視這事。縣裏召開了緊急會議,成立了專門的勘測小組,由一個副縣長帶隊。這個小組成員都受過特別培訓,學會了如何測量房子占地麵積,如何估算房子造價等等。大家都以為大多數有私房的官員都會有問題。他們勘測一個月下來,沒有一個官員的房子超標。秦海在勘測小組的表現出色,升了一級。

 

他大學學的是化學,他卻想上最好的大學的政治經濟學的研究生。為考研,他每天工作之餘學習十多個鍾頭。他住在一棟四層樓的集體宿舍裏。他的那間房被隔成兩間,裏頭是書房,外頭是臥房。有回他父親來看他,他叫他父親早點睡,他繼續看書,一氣看到四點。上床前他到樓外的一個共公廁所去小便。小便完了,他走回來,上樓,走到走廊頂頭他房裏去睡覺。他推門進去,脫下衣服,鑽進被窩。他推了推他父親,讓他給讓點地,然後倒頭睡著了。實際上他少爬了一層。他不是跟他父親睡在自己床上,而是跟同事的老媽睡在一個被窩裏。同事和他妻子睡在裏間。那天夜裏他同事的老媽忘了拴上房門。第二天一早,她同事的老媽醒來發現他穿條三角褲睡她被窩裏,驚叫起來。叫聲驚醒了整個宿舍樓的人。大家以為有人被謀殺了。很多人都衝過來救命。隻見那老媽正死命地捶打他。他還睡得正香。大家把他弄得坐起來。他坐直了又歪倒下去,還嘟噥著叫人別吵他。他父親跑過來揪住他的耳朵:“你睡哪兒了?回自己房裏去!”大家都笑。他終於醒了,也笑了,抓著腦殼,“我進錯了房?”然後起身要回自己房裏去。那老太太揪住他不放,大哭大罵。老太太的兒子兒媳都出來掰她的手他才得脫身。那老太太便端了張凳子坐到樓梯口,邊哭邊罵。說這個臭流氓,壞了她一生清名,讓她沒臉活下去了,從他老頭子死後這三十年她都沒讓男人上過她的床。她哭罵了整整一天,沒人能勸住她。秦海他們單位隻得叫人買些禮物送給她賠不是。為“擅自闖入別人的私人空間”,秦海得了一個警告處分。

 

秦海也跟我們同時參加了研考,考前他用半年省下來的三百塊錢買了一支人參寄給他報考的那個專業的指導教授。為參加考試,他提前三天就在考場附近最好的一家旅館住了起來(住宿費是要報銷的)。考試前一天他學習到早上五點。他把鬧鍾定在七點三十。八點半開考。那鬧鍾沒能鬧醒他,是噩夢鬧醒了他。他醒來已八點半了。他忙奔向考場。他以為英語能得了六十分,可他隻得了不到三十分。考後他收到那教授一封信。教授鼓勵他來年再考,根本沒提人參,也不知他收到沒有?

 

劉琦是個律師。他深知地方司法的黑暗。他說這裏根本無法可講,判案定案全是關係。律師不過都是政府的雇員。前些時他被指派為一個農民家做律師。稅務的幾個人打那農民,那農民頭上挨了一下,倒地就死了。公安把這農民送去驗屍。驗屍報告說著農民是自己跌倒,誘發心髒病而死。農民家人以為政府會為他們主持公道,於是上告。政府叫他們上法院起訴。這事就弄到法院來了。審來審去,就是沒有一個稅務官員有錯,最後隻是由稅務局賠一筆錢,算是給那農民一筆安葬費。劉琦為此很惱火,他幫不了那農民家忙。他對這個在一黨專政下的官官勾結的司法製度深惡痛絕。我卻對他很失望,每次去他那兒,他都在跟一幫同行搓麻將。

 

離開縣城前的一夜我們聚在劉琦家探討獨立建黨的可能性。他們把所有的門窗都關上,裏外鎖死了。我們到這房子的最裏間的屋子裏開會。他們探討熱烈,我卻幾乎無話可說。我忽然想起九年前看的一個展覽。那是公安部門成功一網打盡一個“反革命政黨”創辦者及其黨員的展覽。該黨的主席隻有十七歲,剛高中畢業。他是那個反革命政黨中最年長最有學問的。所有該黨創始人都被判了無期。那個手寫的黨綱是從高中課本上抄來的,字寫得歪扭,語病百出。安全部門抓這幫孩子的人瘋了,那幫指控這些孩子要推翻共產黨的檢察官瘋了,判這些孩子的法官瘋了,那些立法要抓這些建黨的人瘋了,那些搞那個展覽的人瘋了。在一個如此瘋狂懼怕獨立黨派的國家談什麽建黨,也是瘋了。

 

他們讀些文件,談論著,聲音很遙遠。談到半夜,會散了,我漫步回學校。

 

第二天是二十八號,是我挑定的去學校報到的日子。這報到日子是我請教了清平的父親後定下的。學校定的是三十號和三十一號。清平的父親鑽研了很多看相看風水算命的書。他說我出事是因為這是我的本命年。他給我看了關於蛇相的陳述:“蛇是十二屬相中最頑強的屬相。最美的女子和個性最強的男子多出生在蛇年。 人們最怕蛇,恨之怕之,又無可奈何之。屬蛇者往往長壽,因為它能不斷蛻皮複生。蛇光身出洞;它的路是曲曲彎彎的。蛇即使成不了龍上天騰雲駕霧,也可成蛇入水翻江倒海,最次也會成蟒鑽林盤山擋道 ”他說我該相信祖先的智慧。當年要是我在腰上係根紅帶,我就可能沒事。他又測過我的字,說我從此逢山開道,遇水搭橋,沒人能擋我的路。我不信這些,可我想到未來就提心吊膽。我擔心有人會向校方舉報我,揭露我的曆史。以後三年,如果有人給校方寫封信,他們就可能把我當個罪犯(改檔案又是一大罪)。我隻是偷溜上這條船,我得戴著麵具。要是誰認出我,我就會被踢下水去。我隻有不讓原來認識我的人知道我在讀研。可我如何能不讓人知道?又如何保證他們不舉報我?我隻有心裏祈求他們不要舉報我。但那恐懼擔憂無法消除,我得找些東西來給自己打氣。

 

他說二十八號是最好的一天,如果我在那天出發去新地方,我會從此一帆風順。他的預言第二天就得到驗證。我正在街上閑走,想著校方沒車接,我如何把我的行李弄到研究生宿舍?正低頭發愁,迎麵走來四清,我的一個戰友。他在商業局開車。他說他明天去省城,可以把我捎去。他早上六點來接我。

 

那天四點鍾我就起來了,我無法入睡。我把東西收拾好,塞進兩個大蛇皮袋。還早,便端張椅子坐到門前。天空開始變藍,雲漸漸由黑變紫,然後變得火紅。河水開始發亮,穿著白衣的人橋上走動。新鮮溫熱的空氣輕輕拂來。

 

玲玲這時還熟睡著。她知不知道我此時已醒了,正在想她?這個城市屬於她。我跌落在這裏,打亂了她的生活。現在,我又要離去。她可能曾期盼著與我一同離去。考研原本是為了她。一個抓魚的跳進水裏去抓魚來讓他的心上人高興,當他捧著魚從水裏冒出來時她已走了,跟那有魚在手的人走了……不,她離開我不是因為魚,而是因為我的瘋狂……要是我能跟我深愛著的人來分享這條魚該有多好……

 

我曾經在那號子裏發誓:如果我能活著出去,我將利用生命中的每一刻來向這個世界證明我活著,活過。活著並非事實,它有待於證明為事實。如今,老天給了我機會來證明我曾帶著我微弱的靈魂,以這個形狀,以這個軀體,在歐亞大陸的這個部分,在這個地球上,在這個宇宙中, 呼吸過,思考過,恨過,愛國,痛過,哭過,笑過,顫抖過,夢想過……

 

我抬起頭,看著色彩斑斕的天空,忽然想起那幾句詩:

 

新的一天已到來

昨天的事

就讓昨夜掩埋

明天的不測

還在今夜的堤外

 

此時

陽光正跳蕩在水麵

陽光正撲落在黃土裏

綠色已開始在晨風中流淌

鳥兒正在林中掀起陣陣歌聲的波浪

 

此時,原野上漸漸騰起的生命的火光

已開始映亮天空

 

 

 

 

 

 

 

 

後記

 

 

我一直害怕去碰那段經曆,終於一次次地鼓足勇氣把它寫完。

 

於我,八九事件沒有對錯,隻有不幸。在我國連綿不斷的不幸事件中,八九年人民經受的不幸算不了什麽。那年我經曆了麵臨被強製剝奪生命的恐懼.。那種恐懼無法表述,因為在陳述那種恐懼的此時,我知道那恐懼僅僅是恐懼。

 

我很幸運。無數善良的人們給了我無私的幫助,讓我走出困境。想起來我就感動不已。我想報答他們,卻無從報答。我隻有默默祝願他們永遠幸福平安。我很愧疚,我給關愛我的人帶來了痛苦甚至災難。在此我祈求原諒。

 

我曾發誓,如果我能生還,我要竭盡餘生精力來證明自己活著。二十年來的生活並沒給我太多機會證明自己活著。我寫下這些,希望證明自己活著,也希望我們的國家永遠平安。

 

蔡錚

 

2009年3月 維侖山莊

 

 

 

 

 

 

《一個解放軍的1989》出版後記

 

蔡錚

2009年4月我把《一個解放軍的1989》電子稿給明鏡出版社,幾天後他們就來信說願出版“大著”, 寄來出版合同,我隨手簽了。 這本書原用英文寫就八九年,本想譯出來丟到網上了事;有人出版,當然高興。叫審閱老高提意見 ,老高說那被抓後的許多想法刪去似乎好些。我說我當時就那麽想的。他們便一字未更(連錯字也未動)就在一個月內趕著出了。明鏡為這書敲了幾遍鑼,許多美國大學圖書館和香港公共圖書館就聞聲采購了這書,明鏡便趕著加印了一版。

一年後跟國內當教授的同學電話聊天,他說:“我讀博時的同學給我電話,說他在地攤上買到一本書,讀後非常震撼,說你一定得看!我問什麽書,他說: 《一個解放軍的1989》。我說那是我一哥們寫的。”有回收到一陌生老鄉的電郵,說他在北京街頭買到《一個解放軍的1989》的盜版,25元。我問他有賣主的電話嗎?他便給了個電話,原來是個流動書販。如此英雄的盜版事業當予以獎勵 ---那時夫人正在北京,我便叫夫人跟那書販聯係,給我買十本回來送人。那書在美國網上賣22塊, 書店25塊,出版社隻給了我三本。夫人跟那人約好交貨時間地點,到時夫人去了,那人卻不敢來領獎, 電話也不通;想他以為夫人是國安釣魚的。網上曾看到國內有人談這本書,說因是盜版,很多錯字漏字;他們不知那其實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我那書是因為國內有盜版行銷才列為禁書呢還是被列為禁書後才有了盜版。

2011年暑期回國,一戰友請我在一豪華餐館吃甲魚--我活大半輩子還從未在餐館吃過甲魚,吃得我談興大發,洋灑哈笑 ---- 那戰友在我關押期間常給我通風報信 ;他在政治部打雜,消息靈通;後來我自己填了張部隊的履曆表要送到縣人武部去替換我檔案裏那片黑紙,他變出一個我部隊政治部的信封給我裝那履曆表, 弄得那個偽造的履曆表逼真萬分,嚇得人武部主任雙手捧著北京軍區某部政治部的公函,十萬火急地給我換了個履曆表寄到研究生招辦。吃完,同桌一生人代為付賬,付完帳說他有事相求,請我到賓館樓上房裏小坐;我便欣然跟往。那房裏已有好幾條漢子嚴陣以待,原來是國安局對我那本書表達關懷,弄得我一下從天上跌到井底,哈哈大笑過的臉皮發麻發硬,實在無法急轉彎去適應那闊別二十二年的至卑至賤角色;恨不得把吃的甲魚哇哈一口全吐出來還給他們。 跟他們聊了個把鍾頭,聊得我精疲力竭,吃的甲魚都化成汗流了出去。他們都沒看過那本書,所以對話隔膜得很 。 他們不知道這本書其實隻是平白記錄我作為軍人遭遇那個事件的身體及心靈的經曆和後來被軍方護送回老家紅安(黃安)柏樹崗村袁家垸後掙紮求生的經曆,所描述的是我所看到的那個年代上至首都下到貧瘠鄉村的一個社會截麵,與戰無不勝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和根本不存在的八九六四都沒太大關係;這本書隻有少許社會學和曆史學意義而毫無政治意義。想國安部的人肯定是被那書名騙了:他們看到那書名,立馬毛發直豎,慌忙下令封殺該書;知我回國,便緊急下達指令給國安廳,國安廳再下達任務到市國安局;國安局馬上組織人馬,製定方案,如何監聽我,如何跟蹤我,如何安排人馬,從市裏開車到我老家,在一高檔賓館包房,設計哄我稀裏糊塗進飯局。他們做得有禮有節,天衣無縫。這一下估計花掉維穩費三五千。 那筆錢可供我們那兒一孤老過一年。其實問那些話隻肖給我打個電話就成,根本不必那麽興師動眾。那錢花得冤枉。

五年來我都沒敢讀那書。將那段經曆行之於文前,每談起那段經曆我就渾身發抖,說起來滔滔不絕,完全失控。寫完那本書,仿佛腫瘤割去,我安寧了。書中的部分章節被貼到網上,便招致些機器的評論。那些評論顯示英明政府對那個事件的抹殺事業取得巨大成功,以致很多孩子以為我那些經曆是虛構的。惡怕人知,便是大惡;上下其手勞神費力抹殺那段曆史,正證明當事人知道那是惡行,不便聲張,最好你我共忘,歡樂今朝;看來他們還有善惡之知,國家還有希望。

八九之後我轉而關注曆史。其實我們所知的曆史隻是人們記錄的人類活動經曆。人類大型的集體活動,我們稱之為曆史事件。曆史事件誰也無法全真把握,親曆者隻能描述他所曆的那一麵,任何判斷都屬個人。對於曆史事件主要有兩種相關人,一種是親曆者,一種是回觀者;親曆者可以描述記錄曆史事件; 回觀者隻能基於有限的資料來想象曆史。今天,我的許多同代人還未從那個事件的傷痛中恢複過來; 那段曆史還矗立在地上,活著,還在許多人心裏反複經曆著; 但不久,最多兩個25年,這段曆史的親曆者就都會逝去,這段短小的曆史就會匯入中國數千年浩蕩曆史的泥石流, 淹沒於曆史長河的泥沙中, 不再會有親曆者來述說這段曆史。我寬慰的是,我已將我那段經曆寄存於文字中,如即將隨船沉沒的人寫下要說的話,將字條封入瓶中。 那瓶子終將沉落於曆史長河的泥沙中,也許未來的曆史探究者會碰巧拾起這隻瓶子,看到那字條,跟我一同經曆那時的激奮、恐懼、悲痛和穿越當時人世幽暗隧道的種種微末情感。

 

2014年5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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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方玉 回複 悄悄話 8965的早晨我也經過了天安門,從虹橋崇文門大街北上到東單,再沿長安街西行至六部口,西華門, 一路看見的就是那個被你稱為傻兵的兵看見的。也同問那個真正的兵(被你稱為傻兵)問你的話:"你看到他們燒我們的弟兄?看到他們把我們的弟兄吊在橋上?你知道我們多少弟兄在坦克裏活活燒死了?你難過,為誰難過?你是個畜生!?
方玉 回複 悄悄話 8965的早晨我也經過了天安門,從虹橋崇文門大街北上到東單,再沿長安街西行至六部口,西華門, 一路看見的就是那個被你稱為傻兵的兵看見的。也同問那個真正的兵(被你稱為傻兵)問你的話:"你看到他們燒我們的弟兄?看到他們把我們的弟兄吊在橋上?你知道我們多少弟兄在坦克裏活活燒死了?你難過,為誰難過?你是個畜生!?
夏荷雨沁 回複 悄悄話 100個支持你,老鄉,寫得真不錯
GuoLuke2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太好了,不是親身經曆很難寫得出來
braker999 回複 悄悄話 天安門是軍事禁地?都軍人了連軍事禁地的意思都說錯的,樓主就你這地攤文學水平能騙誰啊
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中華五一男人。
笑薇. 回複 悄悄話 這樣的軍人可以打仗?抱著上級的腿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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