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訥
性情人生
秀秀暗戀文斌，有整整三十年了。
說是暗戀，其實從當年的同學，到如今的好友，都知道。
兩個人從初中到高中，就一直同班。秀秀那時候身材細細，臉蛋圓圓，愛笑也愛哭。笑起來有兩隻小兔牙；哭的時候，愛捂住嘴，一扭小腰跑開去。她也是校舞蹈隊的成員。
而文斌呢，當體育班長，痞痞的壞。人卻高大，鼻子挺，皮膚白，有點異族相，據說是回民。有次某個老師拖堂，大家正饑腸轆轆，煩不勝煩的時候，突然洪亮的一嗓子，“起立”，正是文斌。全班人條件反射叮鈴咣啷都站起來，老師登時悻悻，欲言又止，不得不下課了。後來班主任追究，文斌一臉坦白，說下課鈴確實是響過好久了。很多年後的一次聚會上，真相才算大白，原來文斌是跟幾個男生打什麽賭，關於秀秀的。結果他服輸，那算是懲罰。
文斌當年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欺負秀秀。秀秀哭了，身後肯定是文斌和一群男生打打鬧鬧地謔笑。
高二分文理，好多女生都選了文科。秀秀卻留在了理科班。有時候碰到物理或化學題不會做，秀秀就隻好問同桌文斌，可文斌總是當著好多男生的麵擠兌她。秀秀臉紅眼圈也紅過好多回。不過每回完了，她都隻怨自己腦子笨。
不知不覺過了六年。到了各奔前程的時候。文斌考上了上海的醫學院。秀秀卻隻能勉強擠進本市的一所二流大學。
文斌每次假期回來，總有一幫中學同學要跟他聚，秀秀當然也去。她已經出落的苗條秀美，隻臉上的嬰兒肥還留著點昔日的影子。一群年輕人，有男有女，有說有笑，不複是當年搞鬼整怪的小屁孩，每次都很盡興。文斌和秀秀的互動，也與眾人無異。但看在大家眼裏，就覺得這兩人很般配。興許是秀秀暗戀文斌這個宇宙人皆知的秘密，一直還罩在兩人身上的緣故。不過，既然男主女主都守口如瓶，也沒人好意思點破。
到了大四那年，文斌對大家說他決定考研究生，要繼續留在上海。秀秀那晚喝了很多酒，可她竟然沒有醉，而人高馬大的文斌卻醉了。她和另一個男生隻好送他回家，秀秀扶著文斌一隻胳膊，文斌竟然在朦朧中緊緊捉住了她的手。這還是第一次，秀秀腦子一片空白，心裏蕩起了秋千。好像酒醉會傳染似的。等暈乎乎從文斌家門口出來，夜風一吹，她忽然意識到的，卻是自己的酒量原來這麽大。
文斌照舊每年回來看父母。秀秀仍一直去參加他的聚會。
隻是有一次，文斌回來時，還帶了一個人，一位細眉細眼的上海姑娘。文斌告訴大家，這位是我的女朋友，叫江蓉。江蓉跟秀秀他們大方地打招呼，秀秀露出小兔牙，笑著點點頭，就把自己淹沒進人堆去了。
文斌也不再顧忌。坐著的時候，他的胳膊一直環著江蓉的椅子背。談笑到忘形處，文斌還忍不住借著跟江蓉咬耳朵，順勢輕吻下她粉嫩的頰，或是摩挲下她的長發。秀秀全看見了，卻假裝沒看見，心裏忍不住歎口氣，江蓉確實比自己好看，畢竟是大城市來的，氣質不一樣。
那之後不久，秀秀便宣布要結婚了。好友們都驚住了。她的未婚夫克軍，是比她大六歲的本市商人。其貌不揚，勺子臉，小眼睛，大嘴，皮膚上疙瘩叢生。笑起來牙有點黃。怎麽看都配不上秀秀。她父母也不甚同意。不過這一回，好脾氣的秀秀異常堅決，非他不嫁。
克軍是秀秀和幾個好友大四畢業旅行時認識的。人在旅途，本就尋求異乎素常的浪漫。而克軍，跟秀秀見慣的男生們都不一樣，成熟，幹練，大方，不羈。直言不諱地稱秀秀是他最喜歡的類型，用後來流行的話，秀秀絕對是不折不扣的女神。女孩子都愛聽好話。再說秀秀的青春期，多半是在文斌的陰影下小心翼翼度過的。秀秀真的好享受被寵愛的感覺。她甚至心存感激，仿佛克軍有個金手指，一點她就變成了美天鵝。
接著，碩博連讀的文斌入贅到了江蓉家。成了上海女婿。而秀秀也力排眾議結婚了。朋友見秀秀像變了個人，也都替她高興。家人也慢慢接受了，克軍商場情場兩得意。秀秀不但生活無憂，甚至可說養尊處優。人也開始發福，很快她就生了個女兒。
秀秀終於當起了她夢想中的優雅女人。有克軍的資助，她開了自己的旅遊公司，辭去了鬧心的中學老師工作，成了老板娘。她也可以由著性子精致生活。秀秀家的客廳，幾乎都快成了一間高格調的咖啡屋了，各種各樣亮晶晶的進口器具，上好咖啡豆與紅茶也是從外國捎回來的。秀秀沒事就在家親手調製各種口味複雜的咖啡和漂亮飲品，時不時請朋友們來品嚐。
又過了幾年，女兒佑佑上了本市最好的貴族幼兒園。處女座的秀秀便開始一絲不苟地設計女兒的未來，打算中學就要去美國上，接著是大學。一切都以克軍的雄厚財力支持著。秀秀的公司也是玩，本就不指著養家。
到此為止，秀秀和文斌，似乎都有了各自的好歸宿。眼見著秀秀的臉不斷圓潤，還有了幸福的雙下巴窠。
可老天就是很促狹，偏偏不肯罷手撥弄人。
接下來的有一天，不聲不響的，秀秀離婚了。朋友們又嚇了一跳。原來是克軍跟他公司的秘書好，還被秀秀給撞著了。秀秀鐵青著臉，坦然地接受了。她並沒跟克軍鬧。隻要了房子和車，以及對女兒未來的承諾，就淡定地放了手。
連克軍也沒想到。
不過這其中的原由，秀秀心裏很清楚，其實婚後不久，她就意識到，和克軍不是一類人，戀愛時驚喜不斷，過日子就牛頭不對馬嘴。人是躺一張床的，但那床單下麵有豆子，硌的人每天翻來覆去睡不香。就像克軍搞不懂，秀秀那過家家似的一小杯咖啡，費時費力還費錢，喝到嘴裏苦哈哈，秀秀也受不了克軍整天煙酒應酬沒完沒了不著家，她也討厭克軍口頭禪一樣的說粗話。
有時候，秀秀看韓劇到深夜，聽著身邊的克軍，呼嚕打得好像開摩托，心裏就一涼，眼窩便發熱。這樣的日子還要過上幾十年! 秀秀想想都覺得很灰心。而文斌好像是一直藏在她的眼淚裏。總是當最冷清的時候湧出來。
不過，等到第二天一大早，秀秀在床上睜開眼，看著陽光從漂亮的窗簾間隙透進來，明亮又在外麵等著她，秀秀也就釋然了。白天和黑夜各有各分工。一個適合多愁善感，一個適合忙碌緊張。至於種種的不如意，誰叫自己當年昏了頭呢，人是自己選的，也沒什麽好怨的。
所以一直以來，秀秀自以為很超脫，也不指望丈夫改什麽。這倒算不上什麽變相的非暴力不抵抗。而是秀秀會努力給自己找樂子。可沒想到是，克軍先撐不住了。生意纏身，神經緊繃的男人，到家來，看到這麽個格格不入，又自顧自的小資秀秀，壓力無解，卻還平添了幾分煩悶。當年婚禮上蜜月期短暫的親密，早已經煙消雲散。隻剩了幹巴巴的兩條鐵軌一樣的生活。
克軍於是投進了秘書的懷抱，卻並沒有結婚。而離婚的三年，秀秀又一次脫胎換骨了，用她自己的話，她不得不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女漢子，這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秀秀會修理家裏的馬桶和水管，會自己站梯子上換燈泡，會開著黑色的寶馬車嘟嘟嘟大聲按喇叭，會用方言罵一兩句粗話，詛咒搶她車道的人。她喝酒更見豪爽，因此頻繁組織起同學的聚會來。紅的白的，一仰脖就幹，出手又大方，漸漸在同學圈子裏積了威望。她的公司也開始上心做，雖然生意依舊不景氣。除了每天上下班，她還得接女兒，馬不停蹄。
但白天越是忙碌，夜晚就越是寂寞。偶爾的夜深人靜，她睡不著覺時，又會在淚眼朦朧裏看見文斌，他握著她的手的那種溫暖和心動，她想起自己每次開車送他去機場，他會在進安檢的地方，抬頭多看她兩眼。而她也跟他一樣，看著對方眼熱熱，仿佛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但他們連個擁抱都不曾有，說聲再見就各自匆匆轉身。還不如普通的同學。秀秀難免會歎氣。但歎氣的結尾，又變成了一種抽離的驚歎，就像在文斌家門口那次，她意識到的是，自己原來可以這麽堅強。
真是世事難料，有一天，丈夫克軍又回來了，求與她複婚。在外的三年，他的生意遭受了挫折。與情人之間也從熱烈的吸引漸漸過渡到了種種的不睦。他越來越念起了秀秀的隨和，甚至還有點迷信地想，秀秀比情人更旺夫。再說女兒也是天然的牽掛，巴不得他們破鏡重圓。
秀秀本來是有氣的，但不知怎麽，一想到孤身一人的苦日子，終於可以到頭，她又可以回到有男人的優雅女人去，就沒力反對了。
秀秀是在辦完複婚手續，才從同學那知道，文斌不久前也離婚了。她心裏閃過的第一念，是亂麻一團的為什麽。
但金牛座的文斌守口如瓶，雖然照舊會回來，照舊會跟同學聚，而且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多，卻從不對任何人提起自己離婚的真正原因。前妻的照片還在他的手機裏，有朋友無意中窺見，文斌也若無其事，甚至還會主動把照片放大些，以滿足那人的好奇心。秀秀看在眼裏，隻道他是恢複了過去的隨性。不過，文斌身上還多了一些海派的才子氣，而且信了佛，這倒蠻令秀秀意外。但細膩善感肯體悟人生的男人，遠比所謂粗獷豪爽的北方男子漢更適合浪漫的女人，秀秀也是在年歲漸長，閱曆漸豐時才懂的。何況，文斌兼具南北特質，秀秀的心裏，當然更加喜歡了。
也因此，秀秀跟他的話題越來越多了。從各自工作中的煩惱，到都喜歡的宮崎駿漫畫，或者是每日誦讀的觀音心經。秀秀以前就因為本省有個景點是佛教名山，常去吃齋。現在愈加虔誠起來，請了佛珠，每日睡前必抄幾頁佛經。文斌現在一家慈善醫院工作，兩人對修身養心也是頗多共鳴。
自從加了微信，他們更是常常交換各種心得。有一次，秀秀甚至單獨請文斌來家裏喝咖啡。文斌一下午都溫文爾雅，也說了許多讚美的話，秀秀很開心，眼神和笑容裏滿含欣賞。唯一讓她遺憾的是，文斌的得體裏有一絲生分的客氣。似乎要跟她在心理上保持某種不可跨越的距離。但秀秀也隻是猜測，並沒在言行中表露什麽異樣。兩個人就象心底無私的好朋友一樣，繼續談他們平日的各種話題。
恰好克軍那天回來得格外早，秀秀也就自自然然大大方方給彼此做了引見。那以後，克軍也不再介意他們的來往。再後來他們也單獨出去遊玩。秀秀長袖善舞，每次都會把行程安排得妥妥貼貼。文斌什麽心都不必操。
轉眼到了三十年的同學聚會。秀秀是發起人和組織者。聚會格外成功，文斌特地抽空從上海趕回來參加，還帶來了搞笑的歌唱節目。秀秀穿著複古的白色及膝淑女裙，圓圓的衣領和腰帶都是黑色的，袖口也鑲著一圈細黑邊，正好與卷曲外翹的發尾相呼應，非但不顯豐腴，反而有一樣玲瓏性感的嫵媚。整晚上，她蹬著細細的高跟鞋，幹練地走來走去，春風得意，笑靨如花。像極了舊上海的月份牌美女。大家都暗暗驚歎，少年秀秀早已蛻變成了風姿綽約的熟女。
席間大家都趁著酒興，起哄讓他們倆擁抱，喝交杯酒。秀秀露著小兔牙隻在笑，文斌則上來張開雙臂抱住了她。而秀秀也自然地拍拍他的背。
這之後，在大家的眼裏，兩個人似乎更加默契了。文斌每次出差回來，秀秀都第一個知道，然後她就會替他召集大家聚餐。而每一席上，秀秀都會坐在文斌的身邊，溫婉大方，儼然就是文斌的紅顏知己。尤其是最近一次，他們兩出去遊玩回來，文斌還發了一張秀秀在夕陽下俯身摘一朵含羞草的照片，並很文藝地寫道，這美景中的美人，是一位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說實話，這時候，即使秀秀真的離婚，做了文斌的賢內助，大家，至少是他們身邊的同學朋友，也都會覺得那是水到渠成。沒人會用維護家庭或為了孩子之類的堂皇理由來規勸秀秀。這就像紅樓夢裏，林黛玉不會用仕途經濟的“混賬話”去勸寶玉收心一樣。大家都由衷覺得，生活中種種的違心與順從已經很無奈，能見證一段歲月的佳話，真是幸事。
於是，順理成章的，就有一個心性直率的同學，叫珍珍的，與兩個人都是好友，自告奮勇，要在文斌這次休假結束，回上海前，務必要幫他們捅破這層模糊了三十年的窗戶紙。
文斌的回複很簡單。他說秀秀是有家庭有女兒的人，他和秀秀隻是最好的朋友。
珍珍當然不相信。她跟秀秀分析說，金牛座的人都自我保護，也許文斌是顧忌秀秀現在還已婚的身份，要秀秀先表態吧。
秀秀聽了有一點點遲疑。她說這個確實是事實，我也不能耽誤人家，他家裏還要他傳宗接代呢。我年齡都這麽大了。
珍珍有點不歇心。說我可從沒見過癡纏幾十年的。如果不是你有情他有意那是什麽呢？也許當局者迷吧。不管怎麽樣，打開天窗，心裏亮堂沒壞處，我們外人都替你們著急了。
其實，秀秀沒告訴閨蜜，自己心裏還有另外一些疑惑。
她不知道這麽多年，為何文斌與她從不談及兒女私情。起初，身各有屬時，當然是不方便談。現在，文斌恢複了單身，自己也經曆了婚變，縱然跟克軍複合，但那也是出於現實的需要，退而求其次，愛早沒了。可文斌一方麵是回避，另一方麵呢，又跟她保持著不斷的聯係，哪怕每天隻是在微信上問候她一句，也已不短時間了。這她都能感覺到。
也許是婚姻讓他害怕了，還有他畢竟喜歡上海，不會為自己回家鄉來的。
不過，就算有這些因素，他為什麽對自己從未有過任何親昵的表示或要求呢。他們已不再是中學生，人到中年，該懂的都懂了。男女之間，如果真的兩情相悅，不是應該很自然想要肌膚相親的嗎？她是不會拒絕的。但文斌，除了喝醉或離別時，有些特殊的眼神，就再也沒什麽了。私底下，他跟自己甚至還不如在人前那麽親近。一想到此，秀秀就有種難言的沮喪，是因為自己胖嗎？無論如何，這些年她是有點放任自己，或者某種程度上放棄了自己。
就因為疑惑難解，這些年來，自己也隻好一麵遷就他的意願，另一麵還照舊生活。反正這也不算不上什麽當務之急，並不影響日常。至於夜深人靜或空閨寂寞時的想念，當然也覺難耐，但他們兩都是研讀佛經的人，“緣分”是再充足不過，又可信手拈來的寬慰之辭。
但秀秀決定借一回閨蜜的外力，也許是時候問問他的真實想法了。
又一宿沒睡好。第二天一大早，照例送文斌去機場。秀秀手握著方向盤，眼睛盯著前麵的路。其實周末的早晨，去機場的大道通衢，車子很少。
“ 珍珍說的，呃，那個，你有什麽看法？其實我也很想問你的，嗬，你是知道的，是吧，同學都知道的。我對你，一直。”
“那是當然了，我又不是木頭。不過，咱們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好是好，總希望能多在一起的。你對我。。。是一樣的嗎？”
文斌沉默了好一會兒，說秀秀，你很好的。真的。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孩。
隻是，我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結婚。這麽自由自在無牽無掛挺適合我的。我也不想要孩子。佛法不是說了色就是空嗎？
文斌說著說著就笑起來，尤其是這最後一句，簡直像調侃。
秀秀隱約覺得他又把談話繞回了這幾十年來的套路上去。她忽然有種莫名的煩躁。什麽也不想再問了。
可是等到了機場，看文斌把行李從車上搬下來，秀秀跟他麵對麵站著有幾秒，她還是望住他，期待他能跟自己有個擁抱或是握手。畢竟這是她第一次把暗戀挑明了。文斌看看秀秀，把手一揮，嘴角笑著說：“行了，你，就別這麽煽情了吧，快點走啦，這不能停車的，上次不是被罰了？”
秀秀這才從愣神中醒過來，她逃也似地坐回車裏，說了聲再見，聲音很小，幾乎隻有自己聽見，其實關上車門，再大聲也傳不到文斌那裏的。
過了幾天，閨蜜珍珍聽說，秀秀要下決心減肥了，她謝絕了一切聚會。
四個月過去了。秀秀的體重聽說已經從65公斤，降到了53公斤。她45歲生日那天，在微信上曬出來晚餐的照片，是素的火鍋。一堆生菜葉和5顆素丸子。文斌發了個下巴都要掉下裏的表情。秀秀淡淡回了，說是跟女兒一起吃的。
現在最不安的人要數珍珍了，不知為何，兩人都有點遠著她，這倒無所謂，她隻是真心希望，秀秀和文斌之間，什麽事都沒發生就好了。
新週好.
向你問好,秋天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