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訥
性情人生
認路和找地方，可能是我平生最怕，最不擅長的事了。
從教育部出來，揣著戶口卡（沒有照片，身份證號碼是舊的，未升位，忽然想起當年大學畢業留京，是何等轉折命運的大事）和牛老師給的注銷戶口單位證明信，站在西單的十字路口，四顧茫然。
這種時候，唯一想到的，能做的，就是微信給他，絕望地求助。
“我知道旅館的地址，可我不知道怎麽走得到；我看得見長安街，可我不知道怎麽穿過車龍，到對麵去。”
剛剛起床的他，邊準備上班，邊打開google 地圖，低低驚歎一聲，哇居然有中文的街名。可惜中國不能用。這隻去過一次北京的人，馬上以男人特有的理性和精練，從萬裏之外，遙遙地一個地標，一個地標，引導我向旅館走。
絕對是一次迢迢的長征。又悶又熱，又累又餓。一邊聽著耳機裏的指揮，一邊負氣地嘟囔“能不能不要說東西南北，告訴我到底是往左還是轉右！”
而那邊永遠是那麽地耐心和氣，永遠都這麽陪著。
旅館邊上都是旅館，並沒有什麽餐館，隻有一個小小的便利店。進去挑了半天，居然還有果脯麵包，紙質的包裝，畫著葡萄和梨子，像極小時候的那種，隻是好大一隻。就當晚餐和明天的早餐吧。
西半球的人也要上班去了，通勤的地鐵裏沒有信號。至少半個小時，我又是這諾大房間裏唯一的靈魂了。
就著水三口兩口啃完了大半個麵包。安撫了胃，也滿足了對兒時味道的癡迷。輕輕的蛋香，暄軟的口感，果脯的清甜畫龍點睛。
短暫的溫馨之後，又回到了冷酷的現實。護照需要英文的翻譯件。
我就不信隻有派出所大媽們說的那種速度！上網找翻譯公司，出來一大串。挑一個最大看起來最可靠的，竟然有二十四小時的熱線。撥通說明我的要求，等經理回複。經理很快回複說最快明早就可以，隻是他們公司在五環之外，打車殺進二環不是多少錢的問題，是堵車，建議我找個近點的翻譯公司。這倒也是情理之中。於是又找到一家在阜成門的。幾經輾轉，終於也有經理回複，說急件150塊，現在把護照用手機發給她，明早九點一上班，我可以去取。
手忙腳亂拍照，發電郵。。。晚上九點了，終於可以舒一口氣。衝個涼出來，忽然發現攤在床上的護照是舊的（新舊都統統帶過來了），糟糕，我竟然發錯了！趕緊又撥電話，補救，說抱歉，心生一念，不然把劉警官給的無犯罪證明也翻譯一份吧。萬一最後拿不到公證的版本，這個也能應付一下吧。（美國大使館網站是要求公證的那種）對方說，她們翻譯過好多了，不需要一個字一個字的翻全部，她知道格式的，沒問題。於是放心交給她去做。一個小時後，發過來譯文給我看，說可以她們明天就印好蓋好章等我。
正好美國的人又語音過來，順便喜滋滋給他看看我晚上的成果。等著誇獎。誰知他說，這個無犯罪證明的英文件不行吧。。好多重要的部分都沒體現啊，不能算忠實的Copy，得重翻了。我騰地頭上冒火，一邊辯駁。一邊心裏又沒底了，是啊翻譯公司說沒問題有什麽用呢。
再打電話沒人接了，已經是晚上十點半。隻好明天再說了。
忙了整整一天一夜，過山車坐了一趟又一趟。展望前景，我和他心照不宣。隻能祈求奇跡發生了，真的，除了老天肯格外幫忙，我不知道怎麽能在一天裏辦完戶口注銷和無犯罪證明公證兩件事，而後者還不知道能不能辦，戶口注銷了，完全成了外國人，是不是還需要去什麽出入境管理部門呢？
無論如何，隻剩下明天一天了，周五，周末前一天，還有三個地方要跑。
心灰意冷躺在床上，唉聲歎氣了好一會，終於忍不住哭起來，我為什麽要拋下我的孩子們，一個人孤苦伶仃跑到這鬼地方來呢，幹脆不要辦什麽勞什子證明了，美國我也不去了。
大洋對麵，他還在班上，耳機裏低低地勸我先睡一覺。哪裏睡得著。腦子裏攪了一鍋粥，咕嘟咕嘟往外溢。最擔心的是公證處仍然不給辦。
“不給辦就拿派出所的證明和英文翻譯件。反正有你的名字。”
“除了名字，上麵既沒照片又沒護照號，而且派出所的證明上身份證號碼還是新的，我隻有舊的身份證，明天注銷了估計也得交回去。”
此刻，既然想靠的肩膀夠不著，就隻能借他的耳朵來用用了。原本隻是無頭緒地訴苦，沒想到真理越辯越明了！
我的擔心漸漸從一片混沌，清晰成“如何證明我是我”的問題，確切地說，如何將劉警官的派出所證明裏的我，與星洲護照上的我聯係起來。這中間的紐帶隻有身份證號碼。
而如何能把舊身份證號碼，與新身份證號碼聯係起來呢？
情急之下，又微信給初中的民警同學，你幫我查查這個新號碼能看到什麽？
過了一會兒，回複說新號碼舊號碼查到的都是同一個戶口，都是你，但係統記錄的號碼是新的；問能不能給我截個屏？ “抱歉，木爾，這個就不行了，隻能看。”
大洋那邊的人也自告奮勇去問他同學的警察朋友，看有沒有辦法截個屏，回複也是不行。
又一籌莫展了。忽然，兩個人的頭腦風暴裏，一道閃電劃過眼前，
“哇，一定是這樣！通過注銷戶口，我/你的舊號碼就能與新號碼連起來，然後新號碼再與護照號接上頭，這就是為什麽注銷戶口，派出所明確要求出具護照翻譯件，如此一來，你/我的個人資料便進入了公安部門聯網的係統，公證處才能開出無犯罪證明的公證！”
頓時柳暗花明，太天才了，我們這兩個升鬥小民，竟然把各部門和製度的碎片，拚出一幅完整的圖麵，邏輯和因果的一團亂麻，竟然被我們兩個超級大腦給理順了！
隔著大洋和網路，在心裏擊上一掌，這是強強聯合的重大勝利！終於可以安心地去睡幾個小時，語音也不掛斷，聽他在和同事開會討論，沒有比這更催眠的樂曲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啃完我的果脯麵包，換上幹淨的衣裙。外麵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撥通語音，帶著耳機，打車去翻譯公司所在的XX大廈。司機狐疑地問了好幾遍怎麽走，去過沒，我就問話筒裏的人，他已經對google的北京地圖駕輕就熟，又是一個地標一個地標地通過我，傳達給司機。終於有一個地標叫做“阜外心血管醫院”贏得了司機恍然大悟的一聲“ 嗷~~”。接下來就順暢無比。到了才8點半，原來在購物中心背後的夾縫裏，瘦瘦高高，頂上的XX大廈四個字，就是門麵的全部寬度。
時間還早，進來樓下一個康師傅牛肉麵館。坐下，終於吃到了30塊的套餐，牛肉很軟，麵條很Q，碗大得可以洗臉。美味的程度和滿足的心情堪比朱元璋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
上了樓，先去找經理說能不能把無犯罪證明全部翻出來，經理不幹了，是你說可以，現在我們沒空給你翻，加錢也不行。 耳機裏的人出主意，說我們自己翻，她給蓋章怎麽樣。經理斜了我一眼，你有本事你翻咯。
在會議室的大桌上，問打雜的小姑娘要了一張廢紙，開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又是兩個超級大腦的合作。然後打印蓋章交錢，兩訖。出來是上午10點了。
再打車去派出所，剛上去就被趕下來，說對不起，前麵不能轉彎，上班時間，您找別的車吧。”站在路邊繼續等，一輛一輛都是別人用微信預約好的。終於上了一輛。昨晚的好心情已經用完。出師不利，開頭不順，難道這是不祥的預兆嗎？
半賭氣地打發西半球的人去睡覺了。司機聽我報完地址，有點後悔拉我，於是滿臉滿口都是負氣，我隻好陪著笑臉指揮。到了胡同口，說什麽也不進去了，而且要求我用微信支付。我手指笨拙地點了半天手機，密碼死活不對，隻好又懦弱地解釋我是外地來的，不對，全國各地都遍地微信，那隻好說自己是外國來的，土老帽，鄉巴佬，我給你現錢吧，13塊2毛，整整的，不用找。司機鄙夷地不多說一句話，等我一下車，車尾噴著煙，蹭地開走了。
進了派出所，又拿號，這回派給清秀姐。端莊正派，不苟言笑，公事公辦，把要的證明文件一一呈上，簽字，蓋章，最後突然問我要舊的身份證。
一瞬間耍個心眼，說我找找，於是在包裏翻來翻去，說好像沒帶，實際是想留下來，萬一還得證明我就是舊號碼呢？清秀姐目光犀利，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說“回去拿。”
於是黔驢技窮，繼續演眼睛一亮，哇，原來在這啊。交過去，她用剪刀哢嚓，減掉一角又還給我。冷眼看我在心裏鄙視自己的小伎倆。
拿了派出所的戶口注銷證明，上午十一點了。於是到路口打車直奔方圓公證處。一邊又戴上耳機跟大洋那邊的人說話。嘴裏吐著一個一個的地標，想憑這故弄玄虛的手段，讓司機不敢造次騙我這外地人。
但其實這是個老實人，看我說累了，問我，不聊了？我說他在方圓那等我呢。司機說他隻知道朝陽門，方圓到底在哪，他也拿不準，還得我朋友幫他。於是又隔著大洋遙控，所在大廈有個很大的牌子，老遠就看得到，但怎麽跟司機大哥講呢？“INN大廈”，讀了肯定聽不懂，說字母就聽得懂嗎，司機大哥顯然一頭霧水。好容易別著脖子看見牌子了。還是在條小巷子裏，正好被一棵大槐樹擋著。三個人一齊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回。
下車衝進公證處，果然很大，有個專門的接待處，排隊。11點45了。站在隊伍的最後，前台小姐一個一個問過去辦什麽公證，到了我，說戶口注銷了，辦無犯罪證明公證，手一揮，左邊第一間。
大廳裏有收費處有領證處，都沒有什麽人，上午的辦公眼看就要結束了。
輪到我了，接待我的是一個非常親切的大姐，人很和氣，前一個顧客中間進來交一些表格，她也沒有不耐煩。看著桌上的一大堆文件，她有條不紊，三下兩下就收拾妥當。問了我的情況，看了我的文件，依然麵帶溫和的笑容，說你什麽時候注銷的，哦，剛才；派出所的證明，哦，昨天，嗯，可以。行，你出去櫃台付費然後進來給我，我等你。
真的嗎？ 就這麽簡單可以辦？趕緊千恩萬謝出去交錢，並不貴。回來看見牆上貼著時間表，一般7天，加急三天。心又一涼，還是趕不及的。但無論如何能辦已經很不錯了。我心裏盤算著三天是周一還是周二，不報任何希望地問一句“最快是哪天能拿到呢？”
“哦，得下周二了，因為中間是周末兩天，你自己來不了的話，也可以讓你的親戚朋友來替你取。”
我苦惱地一笑，隻好實話實說，“這下可糟了，我麵試在下周二，今晚12點的飛機回新加坡。唉。”
“哦，這樣啊，那你下午5點半我們下班之前來，我爭取到時做給你！”
什麽什麽？？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下午5點半就能取？？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謝謝這位好心的公證員大姐。
我趕緊用最快的速度，哆嗦著手打兩個字給還在千裏之外等著的人。“完了。”意思是辦完了，然後敲上5個感恩涕零的哭臉。
我是上午最後一個，那大姐跟我一起走出了辦公室去吃午飯，我還沉浸在內心狂喜之中，雖然臉上不能表現什麽。這才想起撥通語音，對麵傳來無比焦急的聲音
“到底怎樣了，幹嘛哭啊，急死我了？”
親愛的，我們辦到了！真恨不得像範進中舉，癲狂之極，逢人便告，“我們辦到了。。。”
可是，不到最後一刻，不捏在手裏，還是要克製。
但實在太高興了。中午，北京的理工男同學正好有空，錦上添花，帶我去了一間他認為最地道的西班牙餐廳吃海鮮燴飯，雖然我心裏更想去吃地道的中餐，油膩膩熱騰騰的包子，餃子，清涼涼入口就化的芸豆糕，哪怕是黑乎乎的一碗炸醬麵，上麵碼著青脆脆的黃瓜。
下午5點就到了公證處來等，原來，下午隻取證不辦證，不由地後怕，那不懂英文字的司機大哥，那前台小姑娘的一揮手，是何等關鍵啊。
5點半還沒有，取證處的大叔建議我去旁邊的樓上直接找裝訂的人。
原來每個公證員都有一個助手，將公證書翻譯件等裝訂成冊。我看著一個年輕的戴眼鏡的小哥把我的那幾本拿出來，說馬上會送過去。
等拿到新鮮出爐的公證書，整個公證處的大門在我身後哢噠鎖上，大家都要去度周末了，一定會是個美好的周末。周六一早就會見到我的孩子們了。
這就是難忘的北京兩日，短短的48小時，五個單位，兩種證明，無數的例外，無數的巧合，環環相扣，驚心動魄，除了破釜沉舟的信念，除了跨越時空的相伴，也許真的隻有奇跡，隻有上天的眷顧才辦得到吧。
國內拍腦袋的政策太多，而且也沒有持續性，職能部門辦事也不規範，要改進的地方很多。
其實也不用期待他們服務態度多好，和顏悅色，隻要什麽事都有章可循就謝天謝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