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矛盾,來源於對彼此一廂情願的想象。而滋生那不實想象的土壤,往往是親切感知的匱乏。真的,沒有什麽可以代替麵對麵,手牽手,心貼心的互動,更別說那樣的機會,一生可能隻有不多的幾次,錯過了實在很可惜。
這次回國,我本該事先通知父母,或如對我的姐姐一樣,問問他們需要什麽外國的稀罕東西,我好趁便買來帶回去。卻沒有。人的感情很微妙。嘴上誰也沒說,心底裏則隱隱有數,父母和我之間,似乎有個無形的心結。平時忙,兩不相涉,倒不覺得。可過年過節,義務的指使,以及禮數的壓力,就讓這糾結在拿起電話的瞬間,驟然彰顯。以致於每一次,彼此幾句浮泛的報喜不報憂,言不及義的寒暄之後,我總是誇張地招呼我的女兒們來,忙不迭把繼續談下去的燙手山芋,轉嫁給孩子,自己好暗暗鬆口氣,如逃出了囹圄,如釋卻了負擔。
回想起來,這個心結或許可以追到三年前,當時我正處於內外交困的關頭,博士資格考試在即―――一百本要讀的書,一篇30頁的開題報告,和兩個閉卷的考試,正好撞在了坐月子的時候,嗷嗷待哺的嬰兒,起早貪黑,身心煎熬卻又不得不無所作為。偏偏那時候,遠在故鄉的哥哥又遇到些變故,使本意來照顧我的父母,隔海心急,坐立難安。大家各有煩擾,卻又無可奈何,於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便成為隨時點燃爭吵的火引子。爭執中,情緒的激動與焦躁又總讓人變得充滿戾氣,大家就都說了許多覆水難收的絕情話。
更糟糕的是,當下的絕情如泄漏的油汙,繼續蔓延回溯,最終達到了無人能夠負責,因而更令人頹喪的境地。
大概很多70後出生的人,都有與我類似的經曆。上學以前,我都在奶媽家度過。那七年遠離親生父母的時光,對我和父母日後關係的影響,猶如核輻射一般深遠和嚴峻。三歲看大,七歲看老的性格成型期,父母缺了席;一飲一啄,不免父母懷的恩義中,我卻被寄養在沒有血緣的陌生人家裏,有奶便是娘。所幸奶媽一家,是當時農村裏最為純樸簡單的老實人。愛樂嗬嗬地笑罵,也會偶爾揚手輕打,對我則無比寬容―――我的開朗天性得到了舒展,但也在樂不思蜀的錯覺中,時時被告知還有另一個真正的家。於是家的真實含義,對我來說是個永遠無法感知的空白,當我天真無邪,伸出四個小手指頭,對別人驕傲地說我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時,我還不知道,實際上,困惑和茫然已經在心裏生根,一直要等到幾十年後,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在痛與愛的交織中,才突然意識到,我得到的恰恰是我失去的―――我已經再沒有機會,自然而然地體會在母親懷裏放心地撒嬌,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跟我一樣,我的哥哥姐姐也都是在學齡前,才聚回父母的家。父母對我們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一視同仁,如果一定要分,那就是寄養在姥姥和奶奶家的哥哥們,似乎與父母更近些―――反而更不好。因為個性有些不合的父母,常常會在不經意間,將對對方家庭的恩怨,參雜在對孩子的複雜態度中。
其實,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我都算是父母最喜歡的孩子。不是因為我最小,而是因為我有足夠的前車之鑒,避免重蹈哥哥姐姐的覆轍,無論是聽話的程度,還是學習的成績,我都讓父母放心。我是那種不等父母開口,就會自責自悔上一百遍的人,所以父母極少罵我―――但罵的每一次,尤其是讓我委屈的話,也就特別不容易忘掉。
藏在心底裏的委屈,終於在那幾次嚴重的爭吵中,盡數爆發。對我和父母來說,那是釜底抽薪的絕望,是戳破華麗氣球的幻滅。原來,七歲以後在一個屋簷下的日子和積累起來的感情,是建立在一個虛弱的,彼此都缺乏信心的地基之上的大廈,隨時都會因風吹草動而嘩啦頹塌。
彼此淚眼漣漣中,父母終於提出要回去。我的心裏打著鼓,徹夜難眠,虛空而憂懼,但負氣加上一點莫名其妙的驕傲和自尊,讓我不能開口乞求他們繼續留下來幫我。對父母一廂情願地想象就在那時開始了――我無論如何都覺得,爸媽不可能在女兒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置之不顧,毅然決然地留下一大堆爛攤子讓我自己收拾。
結果自然是大失所望,留下或帶上一個心結,他們走了。
四年過去了。
我度過了難關,這其間多多少少獲得的信心和底氣,讓我現在可以決定回鄉去。雖然內心裏,我仍然不安而有怨。
我走在因大規模修路,而變得麵目全非,塵土飛揚的街上,如果不是姐姐的指引,我幾乎要錯過了那像老人一樣越發低矮而暗淡的宿舍樓。按響門鈴的一瞬,我還在忐忑地想象,麵對父母時,第一句話,該說什麽,甚至,我該用怎樣的表情。
就在種種的思慮中,我踏進了那個我住了十幾年的家門。
我放下行李。卻發現門口的一堆鞋子裏,並沒有為我準備的拖鞋。而我腳上灰頭土臉的鞋子,讓我站在門口猶豫―――母親是愛幹淨到了有點潔癖的人。
正是中午,父親在小睡。母親腳步拖遝著,從裏屋出來,“快別換了,髒就髒了吧”。恍惚間,我瞥見母親除了頭發全白,大體沒什麽變化。
我含混地應者,蹲下來,從架子的最裏麵,終於搜出一雙換上。不單因為清楚擦地的辛苦,更為了掩飾我當時的木訥和困窘。
不知道說什麽好,就越發覺得該做點什麽,能做什麽就做什麽,煮飯,擦桌,洗碗,我從來沒有這麽認真而迫切地想要做家務。一切都做完了,媽媽還在看台灣的長命連續劇,正好,我也坐下來,隻要看,不必說話,卻也算是陪她。
回來時,恰值父親的生日剛過。姐姐提醒我,拿出一些錢,有意分成兩份―――一份多,一份少些,少的給父親,說行程匆忙,來不及買禮物;多些的給母親,說爸行動不便,媽你平時給他多買些好吃的吧。媽媽似乎很高興―――她大概把對我的期望調低了,不再如過去,常常在我的麵前,羨慕東家的女兒如何如何孝順,誇獎西家的孩子如何如何發達。而我過去每一回給她的,其實遠比這次的多。
父親卻是真的老了。跟四年前判若兩人。已很少說話。走路隻能算是挪步,雖然知道他經曆了一回心肌梗塞和手術,但衰弱程度還是讓我心情如磐石重壓。臃腫的身形,讓雙腿飽受壓力,小腿幾乎是青紫的顏色。他告訴我腳趾上還有一個雞眼,越來越嚴重,走路鑽心疼,而他自己彎不下腰,觸不到自己的腳,更不願意為這麽點小毛病,去醫院排隊掛號等待,興師動眾。
得為他們做點什麽的想法,已占據了我全部的心思。我忘記了去想該說什麽。第二天,我去藥店買來了雞眼膏,然後照著說明,讓父親泡腳。父親從前是個驕傲而要麵子的大男人,現在卻像個孩子,乖乖地任我給他敷藥,包紮。他因血脈不通而粗糙甚至有點醜陋的腳就放在我的膝頭上,我們都不說話,自然平靜地仿佛本該如此。
接下來幾天,我教父母一種我自己也在做的養生方法―――拉筋和拍打。我和我姐姐已經堅持了兩年,效果卓著。因為是自己的親身實踐,所以更有把握,也更知道怎麽教給他們。其實之前我在電話中也提過,還讓姐姐買了書給他們看。他們都不相信。
這一次不同。我居然這麽輕易,就把那麽固執的兩個老人,鼓動到了床邊。照我的指示,他們笨拙地伸胳膊伸腿拉起了筋。我一下輕輕按爸爸的膝蓋,讓他伸直,一下又把他偷偷調短的時鍾撥回去。拉完筋,我開始幫爸爸拍打,他的小腿需要舒筋活血,我就重點拍打。十幾分鍾後,我滿頭大汗,他說舒服了很多,讓我休息。我說不累,繼續拍打,他也任由我。我什麽都不想,屋子裏隻有皮膚相擊打的聲音,和實實在在的觸碰,我什麽都沒說,生怕言語會驚散那一種如同中醫說的,穿行在經脈間的氣,和一種父女間血緣裏的再自然不過的關心。
教完了爸爸,又教媽媽,再教哥哥―――哥哥遠行之後,風塵仆仆,終於也趕回家來。
我臨走前的一天傍晚,爸媽和哥哥一起送我和姐姐去車站,我提出在南文化宮的廣場上散散步,合個影。
晚風輕送,楊柳依人。突然想起這是十多年來,我們全家人―――除了因病早逝的二哥,第一次在一起,於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裏不多的一個老建築前真正自在地留連。
這一刻值千金。我慶幸,已無須再多言。
親愛的,
我最愛的人啊,
當我的心
你偶然看不見,
當你揮舞你的慧劍,
在無意間
將它零落成瓣。
我唯一能夠
給你的真實,
仍隻是我的淚,
隻是溫熱,
隻是無塵,
隻是百無一用,
隻是隨著你的心潮
然這樣的泉,
從我的心底裏來,
卻仍舊離你這麽
遠。
受了它的惠,
仍隻有我,
我濯我的纓
和自私
我濯我的足並
虛偽,
我把痛和歡樂的合金
鑄成
一隻懷表,
舊式
勤勉,
藏了你的肖像,
在感恩節走後
每一秒鍾裏,
虔誠
嘀答。
妹妹周末愉快! 妹妹其實還是有福, 自己姐姐多帖心!
父母健康就好:)
舟兄好。的確是,少了一種天然自然而然的感情,需要勇氣和自覺來培養。
謝謝姐姐理解。也祝姐姐中秋快樂,人月兩圓,千裏嬋娟。
雞眼, 可以用野地裏一種出乳汁的葉子, 擠汁塗。 葉子像牽牛花的。 雞眼膏不管用。
祝妹妹中秋快樂!
謝謝踏浪。的確,人老了,身邊需要的是人手,所幸我的哥哥姐姐都在父母身邊。你也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