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情得癌症化療的時候,我打電話給她,說我飛去香港看你。
她說,你不要。
我的淚水一下就流下來,默默拿著電話。
我們就這麽沉默了一兩分鍾。
她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我扭頭看見那個瘦弱的男孩,站在一扇破舊的門板前麵,穿著那件藍色的圓領衫,手裏拿著舊的塑料盆。那是你,我的記憶裏你永遠是這個樣子。那時我還有很長的頭發,低頭從轆轆裏壓水,要把頭發甩到背後去。我要你記得我,永遠是那個留著長發的從轆轆裏壓水的女孩子。你不要來,我現在已經沒有頭發了。
我把電話放在靜音上,一遍聽她說,一邊嚎啕大哭。
後來,她的姐姐,給我從香港寄來一張掛號信,信裏是她在五台山台懷鎮的照片。背景是五台山的白塔。
她在照片的背後寫了我的名字,下麵寫道
part of my life is inside a tree.
她的姐姐付了一封短信,說這張照片是在雨情的枕頭下發現的。
3
那個夏天德克薩斯罕見的高溫。有人穿著
I MADE 116 DEGREE的襯衫上街。
我的個人生活在那個夏天一團糟,整夜失眠,瘦了十幾斤。好不容易睡著會做很多怪誕的夢。
有一天夜裏,雨情的姐姐打來電話。她說對不起,美國可能已經很晚了。我想起妹妹,想找你聊一聊
我說,沒關係,我並沒有睡著。你有什麽特別的原因打這個電話嗎?我有能告訴你什麽呢?
她說,也沒有特別的原因。我和雨情非常親近,但是,有一件事困擾了我許多年。她從來沒有和我講過那年的五台山之行。即使我問她也不說。既然你和她同行,也許你可以講一講發生了什麽?
我說,其實很簡單。我們在一個在叫沙河的小鎮相遇,一起坐一天的長途翻過五台山,下到台懷鎮
後來呢?
後來我們一起逛了很多的廟。五台山上的泉水很清澈。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讓我回憶一下給你打回去好不好?
4
那個晚上小旅館隻有我們兩個房客。
院子的角落裏有一座廢棄的石磨。我用力推了下,推不動。我們就爬到石滾子上,肩並肩坐下來。
院子另一端的辦公室窗戶裏透出一點昏黃的燈光。
我一生沒有見過如此如此清澈的天空。星星好像綴在一張網上,伸手可及。
所有的聲音隻是蟲鳴。
我問,為什麽要去五台山?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想很多的東西,然後你對自己說,很累,從現在開始,我不想了。我要找一個地方拜一拜,沒有目的的拜,就是為了要停止想。
為什麽是五台山?
你不覺得五台山是一個可以找到寧靜的地方?
不覺得,好像是魯智深殺人的地方。
她大笑,那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你看到這個石磨沒有?如果有條驢,不停地拉著石磨轉,有一天,這條驢說,他要出去走走,就走到了一個叫沙河的地方。
有個島叫香港,有很多驢在島上擠來擠去擠來擠去,有條驢說不想擠了,就到了一個叫沙河的地方。
So you are an escaping donkey.
You too.
那你為什麽選擇五台山?
我沒有. 如果沒有遇到你。明天我會回北京繼續拉磨?
什麽磨?
一門叫實變函數的課。
然後我們沉默了。
我問,離開五台山,你還去哪?
她說,哪也不去了,準備留下來。
我沒有繼續問。我根本不相信一個香港人會在五台山出家。
又是沉默,她問,你在想什麽?
我說,不能告訴你。
我在想兜裏的八塊錢,去了五台山就回不了北京了。
5
通向五台山的公路又曲折又顛簸。
車基本上就是啟動,剛跑起來,刹車,拐彎,再啟動,刹車,拐彎。
不到一個小時,我對雨情說我受不住了,咱倆得換個位子。
她站起來,我進到靠窗的位子,還沒來得及坐下,我就把頭伸出窗外去了。
那輛車拖著個腦袋,往外甩排泄物就像邊走邊出恭。
等我甩得差不多了,臉色煞白,把頭收進來,雨情說你快起來,坐外邊去。
這回是帶這長發在外麵甩。
然後,我們兩個像兩隻瘟雞隨著車的搖晃點頭,半閉著眼。
坐我們前麵的大媽,大夏天,穿了件棉襖似的衣服。
她在啃一個玉米麵餅子,覺得不過癮,站起來,到行李裏拿了瓶老陳醋出來,想酒
鬼似的嚼一口和一口。
我一聞到拿醋味,馬上對雨情說換地。
她說,輪不到你,唰地就把頭伸出窗外去了。
我說,老天爺,你讓我下車死這得了。我受不了了。
這時,車停了,司機轉身,大聲喊,有要方便的下車,男左女右。那個後生,你怎
麽往婆姨裏走,我說的是我的左邊,不是你的。
雨情問我,就在這?廁所呢?
我說,右邊就是廁所。
沒有馬桶,我出不來啊?
do you have to go?
yes.
Then go.
雨情回來顯然從暈車中緩過來,很得意地笑。
我說,你笑什麽?
拉野屎很舒服。站起來就走。 你知道那個啃玉米麵的大媽用什麽wipe?她用石頭。
你為什麽要看別人方便?
她蹲我前邊,不看也得看。
6
五台頂不是頂,就是到了山頭上。發動機突然不轟鳴吃力,路也平滑筆直。回頭看來
路全在腳下。
心情隨著胃的舒服也好起來。
雨情說,你叫司機停車,我要方便。
我對著前方,用剛學會的山西話喊,拉XX尿。這拉XX尿不是我發明的,一路上,誰
想上廁所,都這麽喊,婆姨也這麽喊。
為了不被刪,以XX代之,斑竹包涵。
下車,男左女右。
我問,你怎麽不動?
雨情說,你看那
太陽有點西斜,一片綠色的草甸在我們麵前展開。那種綠色是特別青翠的綠,好像
剛剛水裏洗過一樣。
草長得那麽整齊,齊刷刷的,一陣輕風拂過,可以看著非常大的波浪從遠處向我們
緩慢地推過來,仿佛陽光和微風拉著手在草甸上輕盈地跳躍。
後來在美國,我學了一個字最恰當地描寫這種草原,PRAIRIE。
雨情的臉上,頭發上撒滿了陽光。目光深情地眺望著遠方。
她說,KISS ME。
我說,什麽?
她說,KISS ME。
這回我聽清了,我說,我沒有吻過女孩子啊。
她說,KISS ME。
我走到她前麵,兩個人還有一段距離,伸頭,用我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她的嘴唇是微張的。我的嘴唇張都沒有張開。就是輕輕碰了一下。
十八歲那年,我在五台山頂,第一次吻了一個姑娘。如果你問我的感受,我會說,
她的唇非常非常的柔軟。
我們上了車,我把她的手攥在我的手裏,我的手不停地抖,抖,抖。
多少年後,在一個公園的長椅上,LUCY把頭枕在我的腿上仰頭問我,at what age
did you kiss a girl first time?
do you believe me if I say 18?
No, you even did not know how to kiss when you met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