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遠親不如近鄰。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真的真理了。
我的鄰居 Anna
我們曾經鄰居四年,她的名字叫 Anna 。
在寶寶眼裏,在加拿大跟他最親的人除了媽媽,就是 Anna 了。可以說,在我所有的朋友裏麵,隻有 Anna 最有資格說:是我全程見證了 Ying 在加拿大的移民生活。
一、
2004 年一月份我登陸加拿大,落地來到蒙特利爾。在朋友幫忙短租的房子裏住了 20 天後,我就搬進了 Anna 住的那棟樓,一住就是四年半。
我住 805 ,她住 808 ,各據著走廊的一端,站在門後從貓眼往外一望,正好能看見對麵的動靜。不過我沒偷看過她,但我猜她肯定總這樣在觀察我,不然那天不會因為我和老公開著門才說了半分鍾的話,她就馬上衝出來斥責我們:“你們為什麽要把房門打開?”那是我才搬進這棟樓的第三天,還從沒見過這個女人:隻見她瘦高的個兒,花白的頭發,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的眼鏡,厚厚的鏡片也擋不住那雙咄咄逼人的厲眼,說話時脖子稍稍往前傾,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
我瞧了瞧她,心想這關你什麽事啊:“我在給我老公開門啊,並沒有故意把門敞開!”
我和老公進屋之後還覺不可思議:老公買菜回來,一邊把手裏的東西遞給我,一邊站在門口費勁地脫他那大棉鞋,也許動作慢了點,她就從門縫裏看到了我們兩個半敞著門說話的瞬間,結果嗖地就竄了出來,在我們麵前施加淫威。也許加拿大人覺得我們把隱私暴露出來是對他們的一種侵犯?但是她要不是站在門背後偷看我們,怎麽知道我們敞開著門?
攤上一個愛偷窺的人做鄰居,真是我的不幸。從此我就不愛理她了。
老公安頓好一切之後就回國了,留下我一個人孤獨地享受著這漫長的冬季。無數個寂寞的夜晚裏,我都是在音樂聲裏尋求安慰。那時我還沒買錄音機,一盤世界名曲的輕音樂 CD 用電腦反複播放著,雖然聲音單調,但總好過沒有。
一天夜裏,外麵突然響起一陣緊促的敲門聲。在那棟寂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得見的樓道裏,這砰砰砰的敲門聲顯得格外刺耳。我給它嚇了一跳,趕緊跑到門背後,透過貓眼向外望。隻見 Anna 披著件毛毯正在我門前來回踱步呢。“我又怎麽她了?”我不情願地打開門,她一副非常誇張非常痛苦的表情:“你知道現在幾點鍾了嗎?你居然還開著音樂?”我真不知道現在確切是幾點鍾,便趕緊跑回去看看桌子上的鬧鍾: 10 點半。是不早了,但也絕不會太晚啊。我沒出聲,等著她宣判。
“我沒說你的音樂聲太大炒得我睡不著,而是那音調,尖尖的,細細的,鑽在我心裏,就像條蟲子一樣在咬著我, OH , My God, OH , My God. ”
她聳著肩,搖著頭,痛苦地吐著氣,那花白的頭發蓬亂著,深夜裏看她更顯憔悴蒼老。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對不起。”我說。
她見我軟了下來,也不好再糾纏,便給我下達了這樣的指令:“我每天晚上 9 點鍾開始打坐冥想, 10 點鍾上床睡覺,最遲 10 點半。我幾十年都是這樣,不能改的。所以你以後聽音樂的時候要記住, 10 點半後無論是音量還是音調都不能太高。”
既然她的作息規律已經雷打不動幾十年了,那就隻有讓我去遷就她好了,聽音樂,看電視都盡量注意著盯著時間,稍晚一點就馬上調低音量。這麽做了一段時間,我們的相處開始溫和了一些,見了麵也會微笑著點頭打聲招呼。
那時我剛來蒙特利爾,還保留著在廣州時的習俗:經常叫上三五朋友來家裏吃飯聚會。周末的夜晚一班同學們聚在一起,不是吹牛就是聽音樂,興致一上來,經常鬧到半夜。所以每次聚會的前半截,我都非常放鬆,可一過了 10 點半,我的神經立即緊張起來,不停地提醒大家:請你們輕點聲,再輕點,否則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就要來投訴了。那時經常來我家的朋友都知道我有個愛投訴的,住在我隔壁( 806 )的隔壁( 807 )的隔壁( 808 )的精神緊張的鄰居。一次我正在廚房裏忙乎著,朋友在客廳換唱片,不小心碰到了音量的按鈕,屋子裏突然喧嘩起來,嚇得我趕緊往客廳跑:小點聲,小點聲!在我們正手忙腳亂的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如期響起。我灰溜溜地打開門,未待我解釋, Anna 暴跳如雷:你們在幹什麽! Shit !
那次 Shit 後,我們就徹底絕緣了,再沒打過招呼說過話。
二、
我的生活在照常進行:讀書,考試,老公來探親,然後我懷孕,回國休養半年。寶寶在肚子裏八個月的時候,老公陪著我回來生產。
從前秀麗的我,在消失了半年之後,突然以大腹便便的姿態重現,給鄰裏帶來了不小的視覺和心理衝擊。我發現他們看到我時會比原來熱情很多,溫暖很多,從前不怎麽講話的人現在也會主動問候一下:你還好嗎?孩子幾個月了?
Anna 也不例外。
那天她主動來敲門:半年沒見你,不知道你去了哪裏,原來是懷孕了,你和孩子都好嗎?她說得非常誠懇,原來眼神裏的厲厲秋風現在全化作了溫情的涓涓春水。她遞上一個大袋子:這些都是小 Baby 的物品,你看看用不用得上,是我打掃衛生那戶人家的孩子用剩的。
謝過了她,我癡癡笑著對老公說:她以為我們是第三世界來的,太窮,就拿別人的舊東西來施舍我們。
那時候,我早已在國內買好了寶寶所有的用品,因為“晚年得子” ---- 大家都這麽嘲笑我們,我懷孕的時候都 36 歲了 ---- 所以把這個小寶寶金貴得不得了,一切東西都要買最好的,心理哪能接受別人用剩的東西啊。(後來事實證明我的這些想法是多麽膚淺:當孩子生下來,在成長的過程中,我才明白與別人交換舊衣物舊玩具是非常正當,非常環保的做法。)
Anna 從此可有事做了,隔三岔五地就來親切慰問一下,給予一些指導。我很納悶:她自己既非婚又未育,可給我講起各種育兒經驗來總頭頭是道的,好像她親身經曆過一樣。
兒子生下來後兩個月,我們一家就坐上飛機回國了。待我再回來蒙特利爾時已是秋天。我在 McGill 的學習還剩下最後三門專業課,市場營銷這種文科性質的學科不是中國人的強項,想學好必須得付出幾倍於他人的精力和毅力。權衡再三,我決定把孩子放在國內三個半月,自己回來一門心思讀書,待考完試畢業了再回去把他接回來。
老公和孩子不在這了, Anna 就自覺更方便來串門了。鄰居了兩年半,我才開始對這個怪鄰居有了一點點的了解。
我和老公背地裏叫她“隔壁老太太”,皆因她灰白的頭發,緊張的表情,偶爾神經質的舉止,實在不是中青年人的行為。但後來我才知道,她還不到 50 歲呢,怎麽也算不上老太太啊。是什麽造成她這樣衰老的外表?
她沒有正式的工作,生活來源就靠每周給三戶人家打掃衛生,一年三次的 Concordia 大學監考工作,和一些名目的政府救濟。其餘時間,她都用來寫作了。那時她剛剛完成第一本小說的寫作。她家裏沒有網絡,每周要去公共圖書館收發一次 E-mail ,因為她正在聯絡出版商洽談小說的出版事宜。
一次,她來我家,小心翼翼地詢問可否借用一下我的電腦上網查看信件。我說當然可以了,她還挺誠惶誠恐的。她打開郵件後,問我怎樣才能打開附件,我就幫她操作,我看到那是機票預訂證明。我把打印出來的機票證明交給她,她才說:我下個月要回加東老家( Halifax )一趟。父親 80 多歲了,得了癌症。我 10 來年沒見過他了,他說想我,邀請我回去。可我沒錢買機票,他又不肯給我買票的錢。這次要不是弟弟出錢買了票,我還回不去呢。我好奇地問:那你不能做汽車回去嗎?
“我弟弟也說過可以開車載我,可是他吸煙,在他車裏坐上七八個小時會讓我發瘋的。我怎麽能受得了那煙味。”
她的邏輯總是怪怪的,仿佛她認定的原則是 100% 要遵守不能違背的。
“你這麽久沒回去過,不想他們嗎?”
Anna 沒直接回答我,反倒問我:你知道我的小說寫的是什麽故事嗎?我搖搖頭。她於是給我娓娓道來:
一個早熟的小女孩,從 1 歲半起就記事了。由於不幸地成為家裏的老大,她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時光都是在給五個弟弟妹妹喂奶換尿片的光陰裏度過。那時爸爸在海軍工作,一年裏很少回家,每次回來他都給弟弟妹妹們發禮物啊,跟他們親熱啊。可每當他一轉向 Anna, 便立即換了另一張麵孔,跟她說的話題都是這個孩子怎麽樣了,那個孩子應該怎麽帶了,完全把她當成大人一樣看待。 Anna 少女時代最大的理想,就是要逃離那個家庭,跑得越遠越好。她厭煩透了隻有奶瓶和尿片的日子,她要過一次隻為自己的生活。所以當她 18 歲的時候,她就隻身來到了蒙特利爾,一直住到現在,和永遠。
“我從來到蒙特利爾讀書時起,就住在這棟樓裏,一直到現在,我已經住了 30 年了。”
哦?我暗自驚訝著。說她執著也好,一根筋也好,這輩子她就一直住在這小小的一個半房間裏?在蒙特利爾租房子,不是按幾房幾廳來計算大小,而是以幾個“半”來稱呼,比如除廁所之外的所有功能都在一個房間裏:廚房,客廳,臥室,統統都在一個大房間裏的話,這就叫“一個半”。“一個半”是最小的租賃單位,一般也就 10 來平米的空間吧。而這個 Anna ,居然窩在這“一個半”裏 30 年了!
怎麽說她也算有知識有技能的人呢。在 Concordia 大學拿到了兩個學士學位:心理學和生物學,畢業後也有一份很好的和小動物打交道的工作。據她自己的解釋,一場大病後當她再回到職場,就找不到好的專業工作了,再加上從加東來的她一直不會講法語,幾經求職未果,她便被永遠地排擠在了職場之外,從此打起了零工,專給人家做清潔了。
不是我心眼小,我猜想她的挫折很可能與她的性格有關。其實她不單隻來投訴我,凡是與她 808 有關聯的樓上樓下左鄰右舍誰沒被她在深夜敲過門,“教導訓斥”過啊;她也會直接把他們向 Janitor---- 大樓管理員投訴。在樓道裏我經常看到一些單身婦女樂融融地結伴出行,可就從沒見過誰和 Anna 一起出現過。連那個笑咪咪的 Janitor 在一次說起 Anna 時,也毫不諱言地表達她的看法:我不喜歡她,她總想知道這棟樓的一切消息。
不過我無所謂,我在這裏又待不長,對她“教導”的東西好的就吸收,不好的就一笑置之,沒必要去跟她爭執。這樣的態度反倒使她把我當作貼心人,在這沒有親人朋友的蒙特利爾,我也許是她最親近的人之一了。
她為自己的才華學識有施展之地而感到異常興奮。我完成了所有的課程準備回國接寶寶之前,她每天都要過來給我出主意,幫我一起重新擺放家具,檢查一下牆上還有沒有危險的釘子沒拔掉,尖利的桌角有沒有用膠布都貼好 …… 她像準備過年一樣跟我忙乎著,對她來說,我寶寶的來臨,就像她要見到親孫子一樣,不單隻又多了一個家庭成員,她的家長地位將會更加鞏固不可動搖。
三、
當 2007 年 1 月 16 日我把兒子帶來蒙特利爾, 不知道 Anna 是從門後的貓眼裏看到了我們,還是聽到了什麽動靜,總之她就興奮地竄了出來,幫我把箱子車子孩子弄到屋子裏。 我可憐的兒子在 48 小時的長途旅行裏,遭遇了他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太多的陌生蜂擁一般衝擊著他,那小小的腦袋一下子承受不了這許多生命之重! Anna 長著瘦削的尖臉,一對放著綠光的大眼睛死死盯著寶寶,把他給嚇哭了!他每看一眼 Anna ,就哭一次。 Anna 卻興奮著 ,一直呆在這裏聊天,東弄弄西弄弄想幫我幹活,就是不肯走。其實那會兒我也累得不行了,後來幹脆就不再接她的話茬了,她才知趣地泱泱地走了。我送走她,關上門回到屋裏,猜我 9 個半月大的寶寶怎麽著?他瞪大了眼睛,滿眼都是按捺不住的興奮,與我相視一笑,一下子撲倒我,我們兩個躺倒在床上,哈哈笑著扭作一團。
家裏多了一個寶寶,生活就完全不同了。冰天雪地裏沒法帶孩子去買菜, Anna 就趁她購物的時候順便幫我們捎帶一點回來;我每周要去上兩次的法語課,就求 Anna 幫我照看寶寶,當然我是給她錢的,每次 20 塊,一點不多。
記得第一次離開寶寶去上課,坐在教室裏的我心裏那個折磨啊,六神無主,忐忑不安:一會兒擔心寶寶第一次離開媽媽會哭死,一會兒又想 Anna 會不會把孩子偷走逃跑了。我的一顆心揪著那個痛啊。好不容易下了課,我飛奔著去地鐵站,下了地鐵,我在北風裏使勁往家跑啊跑啊,跑得喉嚨裏一陣陣的血腥味直往上湧,心裏不停念叨著:兒子,兒子,媽媽回來了!跌跌撞撞地衝回家,見兒子還在那,我就一下子癱倒了。兒子好好的,跟 Anna 玩得還挺高興。見了媽媽回來,卻也久別重逢一樣委屈地哭了。
第一次把兒子完全交給她,她又完璧歸趙,我這心裏的障礙算是過了一關。可我這小人之心還在那裏琢磨:萬一她是欲擒故縱,等完全得到了我的信任,再偷走我的寶寶呢?聽說在加拿大有很多人自己不結婚生孩子,又饞人家的寶寶,急了也會偷孩子的。後來每次去上課,我不是事先把電腦的攝像頭調好對準房間,讓老公在中國盯著 Anna 的舉動;要麽就是請樓下的鄰居帶著她孩子上來,美其名曰跟寶寶一起玩,實則是想讓她幫我暗地裏觀察一下 Anna 的行為。
我自知這樣做是對她的不信任與不尊重,可卻也實在是沒有辦法:在這異國他鄉,把自己的孩子交給她,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外國人,我這做媽的不能夠百分之百地放下心;可要是不給她看,又沒第二個人選。我的課程要去上,寶寶又沒有幼兒園可以去。我就隻有在這反複的懷疑與矛盾裏不斷地自我折磨與掙紮,隻等讓時光去鑒定一切了。
我也在一些細節之處暗暗評判她是否可靠。每次我回到家,當用鑰匙開門的一刹, Anna 總會站在門口用手勢告訴我:輕一點,寶寶睡覺了。我進了屋來,先去看看熟睡中的寶寶,看看他是否安詳( Anna 走後我也會去檢查寶寶身上的每一處,看有沒有傷口瘀青之類的可疑痕跡);然後聽她給我講今天寶寶都幹什麽了,喝了多少奶,多少水,吃了多少水果,酸奶,和小餅幹, …… 事無巨細,她都匯報得非常清楚,而且那“量”都是精準到多少毫升,多少匙羹的。然後她會給我一個小紙片,上麵是今天接到的電話次數,對方的留言信息;而更多的則是她的心得體會,根據寶寶最近的表現,應該在哪些方麵要嚴加注意,哪些方麵要繼續加強。我每每都是一副認真誠懇,洗耳恭聽的態度,令到她非常滿足,也許她感到自己所學的 心理學和生物學的知識都派上了用場,因而深受鼓舞, 後來的“指導”也是越來越多,有增無減了。
那段時間寶寶的身體正在增加免疫力,平均每個月至少要病上一次。多虧了 Anna 在一旁給我精神和知識性的支持,我才膽敢一個人對付個病孩,給他吃藥治病,幫他康複。
早晨是寶寶最敏感的時候,他生怕我今天又要走。一見到 Anna ,他就條件反射地哭哭唧唧。每當這種時候, Anna 都有辦法把他的注意力引開,跟他玩他最愛的小汽車或者用誇張的語氣讀書給他聽,趁他們熱絡的時候,叫我趕緊閃人。可一天早晨這些把戲都不奏效了,寶寶就是抱著媽媽的大腿不讓走。眼看著來不及要遲到了,我就隻得狠下心來把他往 Anna 懷裏一塞,徑直走了,留下身後的寶寶淒厲地痛哭。我心裏難受極了,雖然已經乘電梯到了樓下,卻怎麽想都放心不下,於是又返身回來,想趴在門外偷聽一下兒子是否還在哭。等電梯在八樓停下,梯門打開的一瞬間,隻見 Anna 正彎著腰扶著寶寶在走廊裏學走路呢。寶寶一見我立時又是一陣大哭,我趕緊關上電梯門,徹底放心地溜走了。
這個瞬間讓我對 Anna 充滿了深深的感激。以往我自己扶著寶寶練走路,總是嫌低頭彎腰太累,於是就把寶寶的小手拽起來,以便我能直著腰板不太辛苦。可後來當我問起 Anna 為什麽要彎著腰跟著他走,她說:寶寶的小手要是總舉著,那他就不能找到四肢平衡的感覺,那樣他就很難真的學會走路了。聽了她的話,我隻有內疚的份,為著自己怕累而不肯對寶寶的付出,更為自己之前把她的一番好意拿來反複鑒定評估,以自己卑鄙的小人之心去度她寬宏的君子之腹。
寶寶是個能量十足的小東西,雖然不淘氣,可沒一刻閑著的時候。他在中國的大家庭裏已經習慣了人口眾多的恢弘場麵,冷不丁來到加拿大,又趕上冰天雪地的隆冬, 20 來平方米的屋子裏他施展不開,外麵太冷又出不去,於是對媽媽的依戀就更強烈了。無論他在幹什麽,他的視線裏一定要有媽媽。當我到廚房去給他做飯,他就趕快爬過來,坐在廚房地上自己玩著等媽媽。他的求知欲特別強烈,表現出來就是見到什麽都往嘴裏塞,兒童專家說他這樣做是想用嘴巴去品嚐那個東西的質感。寶寶在地上爬的時候,見到什麽都往嘴裏塞,廚房裏的爛葉子麵包屑他沒少吃。我一個人再小心地看著也有顧及不上的時候,終於有一天就出事了。當時我正忙著炒菜呢,寶寶突然哭了起來,然後哭聲變得越來越小,我一看,隻見他張著嘴巴,小臉都有點發青了。我趕緊把他從地上抱起來,看到他喉嚨處正吞著個什麽硬東西。我嚇壞了,不太敢掏,試了幾次未果,於是趕緊抱著他去拍 Anna 的門。 Anna 倒是比我冷靜,也下得了手,手指頭在寶寶嘴巴裏轉了幾下,掏出來一枚 25 分的硬幣。順暢了喉嚨的寶寶哇地哭了出來,我這一顆懸著的心才算落地。
Anna 幫我安置好寶寶,警察一樣嚴格地把事情發生的前後過程問了清楚,然後果斷地下了指示一二三:第一,我們要把屋子裏所有的地方都搜索一遍,以防再有硬幣或其他類似的危險物品被寶寶發現而吞進嘴裏;第二,今後我的眼睛不能離開寶寶半秒,做家務時也一定要帶上他或趁著他睡著再做;第三,我們家要徹底搞一次衛生,不然寶寶吃了太多的髒東西會得病的。說完,她先幫我搜尋硬幣;然後回家去取了抹布清潔劑來幫我一起大搞衛生。根據她的指示,我後來做飯幹活時都是先把寶寶放在走步車裏,等他不耐煩了開始哼唧的時候,就幹脆一手抱著他一手洗菜切菜炒菜,從而練就了單手幹活的絕門武藝。
春天來了的時候,好消息傳來,有幼兒園肯接收寶寶去上學了。從此我和 Anna 都不同程度地給解放了出來:她不必再每周兩個上午的來看孩子了;而我呢,更是體味了重獲自由的輕鬆感覺啊。
日子一下子好過了很多,天氣好了什麽都好說。寶寶有幼兒園去上,媽媽有自由的時間來支配。晚上周末的時候媽媽總會帶著寶寶去散步,去接觸人類接觸大自然。寶寶就像雨後春筍般地一天天茁壯長大了。
大家各自忙碌起來了, Anna 沒有任務也沒有理由天天來我家報道了,於是我們的聯係就更多地通過“雞毛信”的方式了。那時候隔三岔五地,她就會在我門口貼上一張紙條,有時候是育兒知識,保健知識,而更多地是天氣預報,告誡我今天應該給寶寶多穿還是少穿。通常我早晨一開門,就能見到她的紙條在那等著我。早晨的時間一般特別緊張,我總是連滾帶爬地把寶寶送走,唯恐遲到,哪有什麽時間認真去閱讀她的最高指示啊。也許她覺得應該當麵告訴我一些“緊急”的事情,於是就有幾次當我的門嘩啦一開,她那邊也“恰巧”地走了出來,然後假裝很驚訝地碰到,隨便問候一句,然後就針對著今天紙條上的要點給我講解。我盡量洗耳恭聽,不去拂她好意,可她要傳達的訊息也實在是太多,有時候我真的等不及了,沒聽完就乘上電梯走人了,留下她一個失落地站在那裏。
一天早晨,她又如期與我“巧合地”同時開門。我早猜到她一定是站在門背後盯著我的房門,一見動靜就趕緊出來。於是我在心裏悄悄地不滿著,感覺總這麽給盯梢簡直是被侵犯了隱私。她這次也不裝了,走上來直奔主題:“天氣預報說今天最高氣溫 31 度,濕度 90% ,這種天氣非常不正常,你不能送寶寶去幼兒園。”
不送他去幼兒園?有沒有搞錯!我折騰了一大早,好不容易給他做好飯喂飽了穿好衣服,怎麽能隨便不去呢?我笑笑說:“沒關係的,他在中國廣州的時候早習慣了這種濕度。”
她說:“ 31 度太熱了,會把他熱壞的。”
我說:“沒關係,他們幼兒園有空調。”
她又說:“那萬一空調不好使了呢,今天這麽熱,大家都在用空調,很可能會停電的。”
我說:“那不太可能吧。就算萬一他們沒空調了,老師也會解決的,說不定會通知我們提前去接孩子呢。”
她說:“就算他們有空調,那這一路上也不能保證他不被熱壞啊。”
我說:“我的車裏有空調的。”
她說:“那上下車的時候他也要被熱著啊 ,…… , …… ”
我看看表,已經真的來不及了,不能再跟她理論了,就跟她撒謊:“我一定要送他去,因為我今天有約,我不能帶著孩子一起去的。”
她還在那不依不饒:“你的約會是幾點鍾啊,在哪啊,可否取消啊 …… ”
我沒聽完她的絮叨,就拖著孩子鑽進了電梯 ……
四、
蒙特利爾的好天氣總是顯得特別短暫。轉眼間,又是深秋了。
2007 年 11 月底,我找到了一份夜班的 兼職 工作:一個貴金屬投資公司想要打開中國市場,欲成立一個中國項目小組,專門在晚上工作,以配合中國的白天上班時間。那雖然是個市場助理的職位,可作為一個中國人在這個法語城市裏能夠找到一份與文化相關的職業很不容易,我非常 珍惜這次難得的機會,於是就去找 Anna 商量。對我來說,當時最大的問題就是在 晚上 7 點到 12 點上班的這一段時間裏,寶寶怎麽辦。
她聽說我拿到了這個 Offer 非常高興。知道了我的猶豫之後,她說:
“你知道我常年是要在 10 點鍾之前睡覺,不能熬夜的。不過如果為了看 Lawrence ,我每周拿出兩個晚上來熬夜還是可以試一試的,但多了就肯定不行了。我願意在周一和周三晚上幫你看著寶寶,你再去問問樓下那個中國人,看她是否可以在周二和周四幫助你,如果可以,你就答應公司去上班吧。”
我沒想到她竟然肯幫這個忙!我是知道她的,一個將規矩當作法令一樣來執行的人,幾十年如一日,沒有什麽能夠改變她的生活習慣。她是素食主義者,而且隻吃有機食品,隻要她不能肯定一個食物的原材料來源,她是絕對不肯一試的;她又容易過敏,生病了從來不吃藥,隻能靠自身的肌體調節來痊愈;她來到我們家裏從來要帶著自己的拖鞋和水杯;她每晚睡覺前一定要打坐冥想然後定時上床 …… 她墨守成規,不能接受生活中的一點點變故。然而為了我,她說可以每周兩個晚上等我半夜 12 點多回來再去睡覺!
我激動地抱住她:謝謝你,謝謝你!你就是我在加拿大的親人呢!
我提出每個晚上給她 35 元。我是這樣想的:每晚我 6 : 40 離開家, 12 : 20 回到家, 5 個半小時,按這裏最低工資標準 7 塊錢每小時來計算的話,總共還不止 35 元呢,何況人家是要熬到半夜 12 點半才能回家,上了床還不一定能馬上睡著,長期以往,多耗人呢!
她聽了這個價碼,反問我:你一個晚上能掙多少錢?我說:大概是 15 塊一小時,總共 75 塊吧。她想了想說:拿你就給我 30 塊吧,自己留 45 !
我的好 Anna ,我的加拿大的親人哪!我在心裏感謝著她。
樓下的麗娜也同意幫我看兩晚的孩子,我開心極了,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就要開始了!
第一天上班前, Anna 比我還緊張,給我設計了無數的方案,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大張紙:第一天上班不能遲到,要提前 15 分鍾到;公司裏深夜的時候如果隻剩下我們值夜班的女生的話,一定要把所有的門都拴好,把所有的窗都檢查一遍,並給我抄下了報警電話;半夜回來在馬路上一個人走路太危險,一定要打車回家,她已經幫我聯係好了一家出租車公司 …… 我覺得她的擔心又多餘又好笑,就告訴她其實夜裏大街上很安全的,好不容易賺回來的錢用來打車多浪費啊。她卻急了,苦口婆心地舉證夜晚高頻的犯罪率,一定要我承諾必須按照她的話去做,否則她不放心讓我去上班,還拿不給看孩子為借口來要挾。我隻有答應她,但也給自己留個後路:萬一同事下班後跟我一起走,我就不打車。那天下午,我們兩人為了這個打不打車的問題堅持己見,互不相讓,最後隻有各自讓步,把自己的條件放寬了才算結束了這場爭執。
由於是第一天上班,還沒有具體工作分配下來,我晚上 10 點多就回來了。見到同樣初次“上夜班”的 Anna 精神狀態還好,便趕緊問寶寶今晚怎麽樣,她就拿出早已寫好的紙條來向我一一匯報:第 一 ,他自己知道大便了不舒服,用手去扯 尿片 ,證明是時候開始訓練他自己上廁所了 。第二 , 一開始 寶寶也找過 兩 次媽媽,但 Anna 跟他玩火車, 攀高爬低 ,他 也 就 給 忘了。 第三 , 可是到了 8 點多, 寶寶 就想起了什麽似的, 拉著 Anna 的手, 走出門, 把她送到她家門口,說: Anna , go ! 說完 轉身 自己 往回家 走。 Anna 以為他在跟自己做遊戲,也說:拜拜, Lawrence !寶寶一個人 回 到 家 裏 ,左右看看 找不到媽媽,於是 開始大哭, 一直 哭了 五 分鍾。
我心疼寶寶啊,臉上的肌肉隨著她的訴說扭曲著,露出了痛苦至極的表情。 Anna 忙安慰我:這樣很正常啊,剛開始他肯定會有點不習慣的,慢慢就好了,你專心工作吧。
最初的兩周,寶寶處在新生活的適應期。白天在幼兒園呆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盼到媽媽來接他回家了,可晚上媽媽又走了,一天裏我們能夠呆在一起的時間也就 2 小時。這樣不正常的生活體現在寶寶身上就是喜怒無常。一向堅強的他 最近總是狂哭,然後摔東西,又不讓抱,又不讓你走開,簡直拿他沒辦法。 跟 Anna 呆在一起也是時好時壞。有時兩個人玩起來什麽都忘記了,我走了也無所謂;而有時候一見到 Anna 端著水杯拿著鑰匙過來了,他就死死地拽著我,不讓我穿衣服不讓我走, 哭得傷心欲絕 。 Anna 說,寶寶 有時 做夢都是哭的 ,一直喊著媽媽。
我半夜回來,跟 Anna “交接”完,就檢查一下寶寶的尿片,給他整理一下衣服被子。有時 寶寶 感覺到 媽媽回來了, 便 睜開眼, 見到真的是媽媽, 就 會興奮地爬 起來,開始要 我 跟他玩 小火車 , 陪他唱歌跳舞, 一直 折騰到 2 、 3 點鍾。我自己其實也是特別興奮的, 工作了 5 個小時 後腦子還處於活躍狀態,也睡不著。我們娘倆就一起瘋 。
而早晨 7 點鍾的時候我們就要起床了,做飯吃早餐去幼兒園。送走了寶寶我也舍不得時間睡覺,趁他不在趕快把他被折騰得天翻地覆的屋子打掃幹淨,然後準備午飯,再準備晚飯。家裏的事兒忙得差不多了,又要馬不停蹄地趕去幼兒園接他放學了,照顧他吃完飯洗了澡,再趕去上夜班。
為了堅持這份工作,我和兒子都很努力,大家一起適應著,調整著。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冬天的無數個夜晚。每當萬家燈火,一家團圓共進晚餐的時候,我就要頂著北風踏進茫茫白雪往公司趕了。一個人走在寒夜裏的滋味是很難受的,身後有太多的放不下,卻也有更多的期待和鼓勵。每次下班回來見到 Anna 那惺忪的困眼,亂蓬蓬的白發,我都覺得好像是回到了故鄉,年邁的姥姥領著嗷嗷待哺的兒子在等著我回家。
她不愧是學心理學出身的,很懂得與兒童的溝通方式與技巧,會用 Baby 的語言和行為跟寶寶進行交流。她時而趴在地上跟寶寶一起玩火車,時而率領寶寶原地蹦跳 ---- 她說這樣有助於寶寶長得更高。看著 50 歲的她頂著花白的頭發為了 1 歲半的孩子在那蹦高,我心裏真是說不出的感激。隻有真心地喜愛孩子,為孩子著想,她才能不自覺地做出這些動作和行為。有 Anna 陪著,寶寶的心裏慢慢地接受這種新模式的生活了,開始不那麽纏著媽媽,對 Anna 更加依賴了。每次見到她,寶寶都會主動地上前拉住她的手,稚氣地叫一聲 Anna ! Anna 就心滿意足地跟著他摸爬滾打去了。
每天晚上他們通常玩兩個小時,到了 9 點鍾, Anna 就哄寶寶上床睡覺了。兩個人躺在床上, Anna 給寶寶輕輕地唱歌,講故事;寶寶呢,則揉捏著 Anna 的頭發,半夢半醒之間,會叫她一聲“媽媽”。寶寶睡著後, Anna 就起來把寶寶扔了一地的玩具書籍歸攏收拾好,再到廚房看看,見到髒地方就動手清潔一下。幹完了活,才躺下來,迷迷糊糊地等我半夜歸來。即便我是付了錢給她的,每次半夜回來時見到她疲憊的神態,我心裏總是一陣複雜的情緒在翻湧,那是內疚與感激交織著的情愫。
五、
上個冬天我還沒買車,出門買菜辦事都很難。這次有車了,冬天裏也不怕帶兒子到處去了。每個周末,我去幼兒園接上兒子後,就會帶他去一個購物中心,在那裏先吃麥當勞(這事可不能給 Anna 知道,她上次見我叫了 Pizza 外賣已經批評我了,怪我不該給寶寶吃這種沒有營養的垃圾食品 ),然後逛逛玩具商店,再買上一周的菜回家。那天我給寶寶買了他最愛的火車和一大套軌道,回家後脫去了厚重的外套,洗了手擦了臉他就玩起來了,任我怎麽叫他也不理。我買的一大堆菜還在車裏放著呢,剛剛抱著寶寶拎著大包小裹一次拿不過來。我思忖著怎麽下去把菜拿上來呢?帶著寶寶下去是不可能的;那麽不帶著他誰能來幫我看他一會呢? Anna 每周五要出去給人家打掃一大天的衛生,回來總是累得半死,所以我從來不會在這時候去打攪她的;而樓下麗娜的老公打工還沒回來,她在家也帶著小寶寶,不可能上來給我看兒子。我叫兒子跟我下去麗娜家,他卻已經完全沉醉於新車的興奮之中,根本不理我。我試探著叫了幾聲:“寶寶,媽媽出去了?”他也沒聽見似地。我心想:就冒一次險吧,我以最快的速度衝下樓再把菜拿上來,來回跑頂多三分鍾,應該沒事的。我於是就一邊叫著“寶寶,媽媽出去了?”一邊退到門口,見他還埋頭苦玩,我就一溜煙地往樓下跑,打開車門取了菜,再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趕回來。回到八樓電梯門打開的一瞬,我就聽見了兒子劇烈的慟哭聲。我從電梯裏衝出來,隻見 Anna 正兩手抓著頭發焦急地在我門前來回踱步呢。屋子裏傳出兒子痛徹心肺的啼哭,那哭聲裏滲著極端的恐懼與不安。我嚇得腿都癱軟了,哆哆嗦嗦地把門打開, Anna 一個箭步竄到我前麵去,抱起寶寶緊緊把他摟在懷裏,一邊輕輕拍打著他的背,一邊哽咽著心疼地安慰著:沒事了,沒事了,不要哭了!我腦子裏一片空白,局外人似地呆立在那裏,半天動彈不得。
寶寶的哭聲漸微,大家才坐下來。我完全一個罪人模樣,慚愧地低頭不語。她守護著寶寶,告訴我聽見寶寶在裏麵厲聲哭喊著媽媽媽媽,她就趕緊跑過來敲門,見不到我出來,她還以為我受傷了或暈倒了,又趕緊打電話給樓下 Janitor 。她責問我:你知不知道,萬一我報警了,你的孩子就要被帶走,政府就要剝奪你監管孩子的權利了?她這話一出,我眼淚嘩地就流了下來:
“我知道,我怎麽不知道!可是誰會給我看孩子?你又說周五晚上最累不想被打攪,我又沒有家人在這裏幫我。反正這裏不是我的國家,這裏沒有我的親人,誰也不管我!”我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哆嗦,心裏積埋了長久的委屈苦楚抱怨煩惱一下子全迸發了出來,禁不住地嚎啕大哭。這可把 Anna 嚇壞了,她趕緊抱住我,連聲安慰著:“你不要哭,我不就是你的親人嗎 ? 以後有困難一定要告訴我。為了 Lawrence ,我不怕累的。”
雪照樣紛紛地下著,日子也照樣驚天動地地過著。今年是幾十年來罕見的雪暴密集之年,大雪暴一個接著一個。 每次雪一停,鏟雪車就會在兩三天之內過來鏟雪,我停在馬路上的車就得按規定趕快開走,否則就要給拖車兼重罰。每次一下雪我的心就揪了起來:大雪把車埋住了,我就要先鏟了雪才能把車給開出來;而鏟雪的時候寶寶是一定要寄存在哪裏的;就算有人肯幫忙看寶寶了,我也把車從雪堆裏鏟出來了,等我開車送寶寶上學回來一看,我那好不容易花一個小時鏟出來的空地早給別人占領了;於是又要花上幾十分鍾來重新辟出一塊地兒把車再停進去。
雪後我又要揪著另一顆心:每天不停地盯著路邊的柱子看,檢查有沒有告示說幾點到幾點要鏟馬路哪一邊的雪,看到通知我就要立刻把車停到路的另一邊去。
那天接寶寶放學回家,路上的積雪導致空前的大塞車,平常 20 分鍾的路程整整走了一小時又 40 分鍾。兒子坐在汽車後座餓得直叫:媽媽, Cookie ;媽媽, Cookie 。我給他帶的三片小餅幹早給他吃完了,可憐的孩子過了平日的飯時能不餓嗎。我看看表已經 6 點半了,就打電話給麗娜,麻煩她給兒子做一碗麵條,我送他回去就得馬上去上班了。那天我也沒吃飯,就急匆匆地走了,壓根忘了要看一眼掃雪告示牌的事情。等夜裏下班回到家門口,發現我的車早已沒了蹤影!
我一進屋, Anna 就緊張地問:你的車還在嗎?我苦笑著搖搖頭。她比我還緊張:噢,天呢,都是我的錯!我奇怪地看著她。她說:我下午在外麵看到那告示了,心想著要馬上告訴你,可晚上我就把這事給忘了,都是我的錯!她表示,為了彌補“她的錯誤”,她明天要一早來幫我看著寶寶,讓我出門去把車找回來。
第二天我就出去找車了。走在瑟瑟的寒風裏,一條街一條街地去尋找我的車,都說拖車後他們通常會把車放在附近的某個地方,不會太遠的。街上冷冷清清沒一個行人,隻有我在這大街之上任刺骨的寒風吹打著臉龐,任狂風裹挾的雪粒鑽進脖頸裏,孤魂野鬼一般地躑躅前行。一時我思如潮湧,心裏不禁一陣酸楚: 一個人不 能 掌控自己的命運是多麽可怕 的事情啊 。倒黴的事 情接連 發生,人 也 就開始宿命了 ,哀莫大於心死。我的內心充滿了對生活的厭惡與反感,這種不人不鬼的日子就像堤壩上的螞蟻巢穴,慢慢侵蝕著我心靈的大壩,讓我一天天地跨掉。 我那用決心構築的堅強意誌開始動搖了,我終於承認失敗,我終於向生活低頭,我要退縮,我要當逃兵了。我再沒有一點勇氣帶著寶寶在這與寒冬抗爭了。我決定帶著寶寶出走,逃回中國去!
Anna 雖然舍不得寶寶,可也了解我的苦處,便囑咐我:你回去休息一兩個月就好,千萬要帶著 Lawrence 回來呀!
六、
當我和寶寶在中國無比滋潤地享受美好生活的時候, Anna 接連給我寫了幾封信,每次都在試探著我的口氣:你肯定會帶 Lawrence 回來的,對吧?當我告訴她我開始在中國給寶寶找幼兒園了,她馬上回信,詳盡解釋孩子不能夠離開母親的千萬種理由,以她心理學的專業知識警告我這樣做會給寶寶一生帶來怎樣負麵的影響。
其實我又何嚐不清楚這些道理呢,哪個當媽的舍得跟孩子分離,萬水千山之遙而不得以相見呢?那是揪心揪肺撕皮裂肉的痛啊。若不是蒙特利爾那暴風驟雪凜冽嚴寒的冬季把我給嚇怕了,再沒勇氣跟它抗爭,我怎麽會舍得把兒子留在中國,自己一個人孤身回來呢 ?
我不單隻沒把寶寶帶回來,而且回到蒙特利爾後我決定立即搬家。那間屋子我已經徹底住夠了,呆在裏麵滿腦子全是寒冬裏我和寶寶痛苦掙紮的回憶。在那裏我隻會感到窒息,感到頭暈。既然我現在沒有了孩子的拖累,為什麽不輕裝上陣,浴火重生,去別的地方開始嶄新的幸福生活呢?
Anna 可憐巴巴地看著我開心地收拾著行李,打包準備搬家,毫不留戀,決絕地離她而去,想開口又找不到話題,想幫忙又插不上手,獨自佇在那裏黯然神傷。我們的生活曾經一度因為寶寶的原因而捆綁在了一起,大家同風雨,共雪暴,親人般相交往,不忘彼此。然而現在寶寶走了,牽連我們之間的那根繩索突然間被切斷,昔日的熱鬧嘎然而止,我們重又回到了各自獨立的生活當中,如同兩條平行線,不再相交。從此,我有我的美好生活要去追求,而她,卻還要繼續住在那裏,無論人來人往,無論與誰毗鄰,她都無法選擇,因為她已經決定在那裏終老一生了。
搬家的那天早晨,我收到了她貼在我門上的最後一封“雞毛信”:
“親愛的 Ying ,你也知道你是一個很能幹的人。你能一個人帶著孩子,讓他健康幸福地長大;你不怕困難,堅持在寒冷的冬夜裏走路上班。你刻苦學習,取得了著名大學的學位;你善良熱情,結交了很多知心朋友。
我知道你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幫忙,你總會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
但是,如果你還有什麽事情確實需要他人幫忙的話,我願意嚐試一下,如果能為你做點什麽事情,我將會非常快樂!”
鄰居了 4 年半後,我們相擁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