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一世紀,女人還可以美麗依舊?三個加起來快 300 歲的女人,從曆史的塵埃裏走來,鮮活地跳蕩著 ……
三個老太太
我從沒見過這麽老的老人,而且一見就是三個。
她們分別是 92 , 93 ,和 96 歲,美麗優雅的三個老太太。
第一個是好朋友 Anne 的媽媽。 2005 年聖誕夜,我去她們家裏,與 Anne 的弟弟妹妹幾大家子一起過節。那夜見到 Anne 的媽媽,穿著開司米爾的開衫,及膝的一步裙,頸項上是一大串珍珠項鏈,略施薄粉,輕點紅唇。不知怎地我仿佛看到了 CoCo Channel 的影子。大家嘻哈聊天的時候,她就坐在沙發上優雅地抽著香煙,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的子孫後代。後來 Anne 彈起鋼琴,媽媽就腰板挺直地與其並坐在琴凳上,隨著音樂的節拍高聲歌唱。那年她 92 歲。
Anne 說媽媽是典型的法裔家庭婦女,生養了一大堆的孩子,繁重的家務勞動卻沒能抵蝕她愛美的天性:她吃健康的食品以保持體形,無論在家裏還是出外都注重儀表妝扮。加上她性格開朗活潑,在孩子們眼裏她總是一個美麗年輕的媽媽形象。
第二個是溫哥華的薛阿姨,她是我好朋友 Eunice 在那裏的義工扶助對象。一個夏日的傍晚我們兩個去探望她。雖然是在家中,薛阿姨卻也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脖子上係了條桃紅的真絲圍巾,一身高級套裝折射出她年輕時美麗的身段。薛阿姨是香港明星薛家燕的姑姑, 30 年代跟著先生住在香港半山,先生在銀行裏供職,阿姨則是一所女校的美術老師。香港淪陷時他們來到了加拿大,一住就是一生。
薛阿姨的家居布置非常雅致,是西方古典的風格。客廳裏豎立著真人般大小的黑白結婚照,婚紗妝扮是蔣介石宋美齡時期的那種樣子。七月天壁爐裏還閃著火苗,壁爐上麵是一尊聖母瑪利亞的雕像。薛阿姨 93 歲了,頭一年先生過世後,她還自己乘飛機回了趟香港。她一個人住在這漂亮的房子裏,每周由政府指派的護士前來家訪一次,自己聘請的阿姨來幫她洗澡一次,住在附近的兒媳婦幫忙買菜一次,其餘的時間就由著自己打電話看錄像來打發了。阿姨年輕時就是個能歌善舞,精力充沛的美人,老伴走後她也不甘寂寞,每天拿著電話本給熟人打電話,相約出來喝茶。她這把歲數,能跟她玩到一起的實在不多,所以每次 Eunice 的探訪於她都是一種恩賜與慰藉,她總要由衷地連聲道謝:多謝你一顆慈悲的心,願聖母瑪利亞保佑你。
那晚與其說是大家在一起聊天,還不如說是我們兩個在恭聽阿姨的輕聲訴說。她的頭腦非常清晰,思路非常敏捷,根本輪不到我們插嘴。她一會給我們捧出一大堆相片來看,黑白的,彩色的;一會又翻出一摞 20 幾個的本子,一頁一頁給我們翻看她從年輕時一直記到現在的日記。我小心地撫摸著那積著時間塵埃的相片和紙張,腦子裏閃現的是一個蹦蹦跳跳的健美身影,而至於她是否穿著華麗的衣裳,那仿佛都不重要了。
臨走前,阿姨拿出相機要大家來張合影。相片衝曬出來後, Eunice 寫信告訴我:為什麽我們那麽年輕都比不上她的亮麗?照片中我們兩個都成了陪襯,還是阿姨的氣質最好,發出的氣場最強。
見識了 92 , 93 歲老美人的風采,今年我更有幸見到了另一個老者:朋友的 “ 老妖精 ” 幹媽,一個 96 歲的猶太老人!
從沒見過 96 歲的人長什麽樣子。見了麵,來個貼麵禮,輕輕地扶著她,我一愣:那手臂的肉是如此的棉軟,沒有不喜歡的感覺,隻覺得很新奇。我的朋友是她主動認作幹兒子的,到處對人說那是她從亞洲收養來的。他們一見麵就互相調侃,老太太腦子轉得快,還難得地風趣幽默。如果哪句話她沒聽清楚,就會反問:哎?發音類似 A ?朋友就說 B ?她接著說 C ?朋友說 D ! …… 總算結束了!
我讚美著她古香古色的家居布置,她像遇到了知音一樣高興地帶我逐個屋地參觀。那些家具都刻著上百年的時光印記,而客廳裏的一套餐桌則是意大利國王曾經用過的,有五六百年的曆史了。我感歎著:你們家的東西都是古董哎!她馬上說:我自己也是古董!
我留意到她家的牆上,桌子上,到處都擺放著刺繡藝術品的鏡框,凳子上也是繡花的坐墊。她得意地告訴我:那是我繡的。我很驚訝,那些精繡巧織簡直是巧奪天工,卓越不凡的藝術品呢。她調皮地把我拉到一旁,壓低了聲音告訴我一個小秘密:“你不要告訴 TONY 啊,我正在給他繡一個掛畫,等他生日的時候送給他。”啊?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她的話:“您,現在還在刺繡?眼睛看得清楚嗎?”她不服氣地說:“當然清楚了,不然怎麽看得到那些密密麻麻的針腳?”
我們在她家裏共進晚餐。她親自擺放的餐具,給我們做的烤羊肉,土豆泥,自己烘培的麵包,豆子羹,飯後還有 Jello 。每吃完一道,她就要起身親自去廚房拿來下一道的菜,堅決不肯我們摻和。飯後還一定不要我們洗碗,但我真的不忍心讓一個 96 歲的老人這麽伺候著,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終於搶著把碗洗了。
她有著鷹一般的眼睛,炯炯有神;聽力也敏銳,反應快;銀白的短發愈顯出她的機智,與幹練。幾個小時裏,一直是她在主講,我們聆聽。偶爾朋友跟她打磕插渾,她反應特別迅速,不讓份。她試圖把麵包放到三文治的袋子裏,我用中文跟朋友說,你幫幫她,看她手有點抖。她馬上說 : Mind your business !不關你事!
她和朋友認真討論是否應該住進老人院。她是個非常富有的人,可卻還在那裏斤斤計較:到那裏一個月要 1300 塊錢,比起自己在家住貴了 200 左右。她又嫌那裏的老人太老,病泱泱的,看著不舒服。她說她看中了一件家具,猶豫著要不要買。朋友說你當然要買了,留著錢幹什麽。她說留著給孩子,而且買了也不知道還能用多少年。朋友說你還能用 35 年呢!
她自己生活,買菜,看病。出門就用政府發的交通卡,給出租車司機一刷,用一塊錢就可以到處走了。前幾天她在雪地裏摔倒了,磕在台階上,頭部流了很多血,一直流到脖子上。路人幫她叫了救護車,她就是不肯去醫院,堅持回家自己處理了傷口。
三個老人書寫著三百年的曆史故事,而故事裏的主角卻抖落了一身的塵埃,各個生動活潑起來,像樹葉折射的太陽光彩,熠熠閃亮。在她們身上我看不到放棄,抱怨,萎縮,絕望;相反地,那份鮮活,那份跳蕩,是對華彩生命的由衷禮讚。我很慶幸自己能夠親眼見到,接觸到這麽珍貴的活標本,我從前並不知道,時間原來可以讓女人一直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