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月二十三號周日舊金山溫度適宜,已有春天的氣息,下午在Davies 音樂廳聽舊金山交響樂團音樂會。這場音樂會有兩個亮點,一是永遠吸引我的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二是當今樂壇當紅的俄國鋼琴家丹尼爾·特裏福諾夫(Daniel Trifonov) 演奏的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當然,任何音樂會對新作品的首演也都會增加我的興趣,包括節目單中居住在洛杉磯的美國作曲家Xavier Muzik 的首演作品,舊金山交響樂團的委約創作的Strange Beasts (怪獸)。
音樂會在音樂總監薩羅寧的帶領以首演新作品“怪獸”開始了上半場。作曲家本人在場並上台向觀眾介紹了自己的作品。作曲家看著很年輕,個子高大,穿著倒是像個工人,可能是有意的與他的作品相協調。因為他也是攝影愛好者,樂隊上空還提供了大銀幕來放映和音樂同步的他的攝影。據他本人說,他的音樂是表現他與存在於內心的使他的感官變形的“怪獸”的對峙,有洛杉磯街上拍攝的被內心變形的景象,有帶有“災難性”的思維的內心的衝擊,最終在自我中衰竭這個無形的內心“怪獸”。與他的描述很貼切,音樂中不乏撞擊性的突發音形與神秘色彩的型與影的描繪,有強烈的音樂形象的塑造,是個充滿想象力的作品。樂隊的詮釋也充分的表現了作品的內涵,觀眾的反響熱烈。
之後的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為觀眾帶來了期盼,在舞台工作人員準備鋼琴時(鋼琴是從舞台下靠升降機緩緩升到台上,場麵別有情趣),可以聽到後排的年輕女士迫不及待的不斷的喃喃自語著鋼琴家Trifonov的名字,當鋼琴家走上舞台,觀眾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他留著濃黑的絡腮胡,猛一看讓我想起托爾斯泰筆下的俄羅斯農夫。特利弗諾夫是多個國際大獎獲得者,也是柴可夫斯基國際大賽金獎獲得者。普羅科菲耶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是他剛滿20歲的作品,他首演版本的樂譜在1917的俄國革命中燒毀,在1924年他的重新複原此作品時,他已在這過去的動蕩的歲月裏體驗到不可多得的經曆,這使他的音樂更加成熟。據他自己說,新的版本與最初失掉的版本大有更新,幾乎像一部新作品。他的這部協奏曲是獻給紀念他在聖彼得堡音樂學院自殺的一位同學。由此推斷,可以理解作品中的陰鬱的一麵和貫穿樂曲的糾纏不清的思緒。特利弗諾夫的演奏有濃鬱的俄羅斯韻味,深沉而厚重,他技術堅實,音樂很有深度。樂曲由簡短的樂隊木管的序奏引申,鋼琴奏出即明朗又微帶憂傷的第一主題,旋律稍有調式的色彩,但協和很快的被離調的變化音打斷,切割,並展開繼進入第二主題。第一樂章的華彩樂段繁複又昂長,可能是鋼琴協奏曲裏最長的華彩之一。織體錯綜複雜,音符忙碌,對演奏者也是個較量。據說指揮家,作曲家伯恩施坦形容這段華彩:“就像作曲家頑皮的把墨水隨意潑到譜紙上”。特利弗諾夫的演奏令人震撼,冒火光,但不知是否因為鋼琴的關係,覺得那天的鋼琴的聲音略顯渾濁,缺乏層次感。簡短的第二樂章是間奏曲性質,雙手急速而持續不斷的16分音符進行使樂章帶有無窮動的感覺。第三樂章也具有間奏曲性質,鏗鏘的節奏讓我想起作曲家寫的“彼得與狼”和“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騎士之舞”。第四樂章開始鋼琴與樂隊的急速前進仿佛疾馳的火車,中間的抒情主題是全曲最有俄羅斯味道的旋律,特利弗諾夫在這個樂段的表現力充分體現出他的俄羅斯血緣。經過另一段艱辛又昂長的華彩之後鋼琴在雙手快速遠距離大跳的高潮中與樂隊共同終結了全曲。全場報以熱烈持久的掌聲,特利弗諾夫多次謝幕後用普羅科菲耶夫“灰姑娘”中的“加沃特舞曲”返場結束了上半場音樂會。
下半場音樂會的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是我最鍾愛的作品之一,而指揮家,作曲家薩羅寧指揮的“春之祭”又是他的拿手好戲。在2022年我曾有幸聽到過他指揮舊金山交響樂團演奏此曲,並興奮不已的寫了隨感,我現把那時寫的文章片段節選在此作為補充:“我最想說的就是下半場的《春之祭》。這部作品是斯特拉文斯基三部芭蕾舞音樂成名作(《火鳥》《彼得魯士卡》和《春之祭》)的最具顛覆性的作品,被公認為20世紀現代音樂的豐碑之作,也可以說是20世紀最偉大的音樂作品。記得早在70年代末國內剛剛開放,我當時在北京歌舞團和幾位趣味相投的好友同事搞來《春之祭》的錄音,在宿舍裏聽錄音時臉上那張目結舌被驚呆的樣子還一一在目,而現在每次聽到它就像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那麽親切,如此可見人們的耳朵對不諧和音的接受力是多麽可縮。斯特拉文斯基曾是俄國作曲大師利姆斯基科薩科夫的學生,他第一部為戴亞基列夫創立的俄國芭蕾舞團所創作的芭蕾舞音樂成名作《火鳥》中還能聽到利姆斯基科薩科夫的影子,而《春之祭》則堪稱向音樂傳統徹底決裂的宣言了。《春之祭》芭蕾舞劇的靈感來自古代俄羅斯異教徒的對春天的祭獻儀式,部落長老們要在一群跳著圓圈舞的少女中選出一個少女來祭祀春天,而這個被選中的少女要在瘋狂的舞蹈中倒下死去。舞劇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為《大地的崇拜》;第二部分《祭獻》,音樂充滿遠古的野蠻,荒蕪和神秘,斯特拉文斯基巧妙的用多調性,不規則節奏和非傳統的配器把音樂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不過1913年在巴黎香榭麗舍大劇院的《春之祭》芭蕾舞劇首演時倒不乏戲劇性的插曲:當音樂剛由巴鬆在極高音區引奏出那段著名的荒蕪飄渺的弦律時,觀眾就開始騷動,隨著音樂的進行越演越烈,最後險些發展成暴動,那些聽慣溫文爾雅的芭蕾舞音樂的觀眾覺得被這種“野蠻”的聲音愚弄了。一部音樂可以激起如此激烈的反響也真證實了音樂不可思議的力量!當然後來作品作為音樂會曲目的演出時卻大獲成功。
早就耳聞這首樂曲是指揮家薩羅寧的拿手好戲,但那天的演奏比我預期的更讓我震撼!在整個演奏中我幾乎都沒能坐穩,全身的血液都在隨著音樂沸騰。指揮家薩羅寧的詮釋充滿感染力和煽動性,使觀眾每一刻都被他抓住。他把樂曲的張力和戲劇性拉倒了極限,又對各聲部的平衡掌控的恰到好處,使各聲部形成的的音流與音塊兒時而交融,時而碰撞,使音樂充滿玄機和震撼,最繁複的節奏也在他手勢中也變得清清楚楚。在第二部分的序曲“黑夜反複浮現的召喚”中,指揮把兩隻加弱音器的小號的弱音壓到幾乎無聲,那種神秘莫測的效果令人窒息;而在強音全奏時樂隊形成了一股強大的聲浪,像海潮般撲麵而來。還記得那高音單簧管在極高音區的盤旋就像一種神秘的生靈劃破長空的長嘯。舊金山交響樂團的演奏渾然一體,每個聲部都有出彩,引人入勝的演奏把人們帶到那荒野神秘的遠古。全曲在無情的重複近乎歇斯底裏節奏中驟然停住,一個強音結束了全曲 – 那個少女倒下了。觀眾在呼喊聲與雷鳴般的掌聲中沸騰起來!看到今天《春之祭》能受到觀眾如此熱烈的喜愛,我不由得感動落淚,1913年在巴黎香榭麗舍大劇院首演的場景和作曲家的窘境浮現在我眼前。我的偶像斯特拉文斯基又在天上微笑了。”
再回到聽這次“春之祭”演奏現實的感受:除了再次感受和確認了上麵描述的一切之外,指揮薩羅寧這次對樂曲的詮釋無非更是錦上添花。也特別想提到樂曲開始那段荒蕪,蕭瑟的大管的獨奏,演奏引人入勝。舊金山交響樂團的演奏具有震撼性的表現力:樂器的色彩變化;各聲部的默契,平衡;完美的音準與和聲的“抱團兒”………., 讓人歎為觀止!這一切都證實指揮家薩羅寧對這部作品的”吃透”的理解和縱深的掌握。他的音樂處理一氣嗬成,緊湊而扣人心弦。他的手勢清楚,作為作曲者的我,每次在總譜上看到的錯綜複雜,變幻無窮的節奏在他的手勢下一目了然。可以想象在他的指揮下演奏這部極具難度的作品是如何的享受!“春之祭”在近乎瘋狂的“無情”的重複的節奏中推向高潮並驟然結束。在持久的站立喝彩和掌聲中,薩羅寧多次返台並依次向樂隊中獨奏和各聲部致敬。再一次懷著激動的心情離開音樂廳,不禁為舊金山有如此優秀的交響樂團而慶幸。
音樂會結束後有幸與舊金山音樂界的精英好友和幾位知音愛樂好友歡聚一堂,美酒佳肴,餘興未消。在“生日快樂”的歌聲中我吹滅蠟燭之時,暗自的生日願望是:願我的鋼琴新作終會被成功的演奏。
楊智華
2025年初春於家中
老郭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