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開蒙啟智的懵懂青蔥歲月,沒聽過“唇亡齒寒”的成語故事,恐怕真不好意思說從小受到過中華文化的沐浴,那叫年幼失學好不好。
這是體現中華智慧的典型例子:善取譬,精於以物喻事、喻情、喻人、喻關係等等。
把祁廳長和高書記之間的交錯勾結,用唇齒相依、唇亡齒寒來比喻,比較貼切,但略顯小家子氣。
這個比喻最初應該產生於西周封建製初創的政治格局,分封親戚,藩屏王室,和手足、血肉、輔(頰骨)車(牙床)一類都是血緣宗法關係的產物。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又被人從民間諺語裏翻出來,提升為國際政治用語,用來形容某一類國與國之間的關係。可惜升得有點猛,一下子不太容易讓人接受,老資格的虞公就沒當回事,被小輩晉侯欺騙,亡了國,於是成為流傳久遠,融入華人血液的慘痛經驗教訓之一。一提起唇齒,整個是淪喪、滅亡、揪心、壓頂的危機感覺。
《左傳》記載的故事,講的主要不是唇亡齒寒的道理,而是假道於虞的陰謀。晉國荀息設計,虞國宮之奇識破。華人的智慧都被消耗在構思和破解陰謀的無底洞中。宮之奇勸諫虞公的理由有三條:1、不能激發助長晉國的貪心;2、對外敵的威脅不能熟視無睹;3、唇亡齒寒。宮之奇認為虞和虢是緊密相依的關係,虢國被滅,虞國也會隨之完蛋。前兩點是智者之憂,刺激強國的野心膨脹,必然造成威脅,對此掉以輕心,不予警惕,就是自取滅亡。後一種比喻則不恰當,從地理上看,虞國擋在晉國攻虢的路上,首當其衝,是虢國的屏障,虢國對虞則沒有這種作用。春秋時,各國之間榮辱與共,休戚相關的關係並不存在。當時國際關係各懷鬼胎全憑實力說話,兼並勢不可擋。晉獻公時,晉國已經相當強大,為稍後的晉文公稱霸打下了基礎。虞虢兩國緊密聯手也未必抗得住晉軍入侵,被滅隻是時間問題。晉軍所以采取假道的陰謀,不過是為了分而取之,少花些代價,早日輕鬆拿下而已。
虞公拒絕納諫的理由也有三條,一條來自經驗,三年前,晉國曾經借道伐虢,給了虞國珍貴的寶馬玉璧作路費。虞公不但不聽宮之奇的勸諫,還上趕著派兵幫助晉國一起攻打虢國,取得了勝利。虞國占了一次便宜,樂昏了頭,起碼拿了別人的手短。如果說這一條還有曆史依據,那麽另外兩條就純屬臆想了:其一、虞公認為晉國與自己同宗,不可能傷害自己。但是他偏偏忘了,虢公與晉國也同樣出自周王室,而且從血緣關係上講,比虞國更近些。晉能不顧親情滅虢,豈能另眼相看善待虞?另一條更荒唐,虞公認為自己有神庇護,原因是他平日給神祭祀賄賂豐潔,神不能白吃白喝白供著,總得給點回報吧。看到虞公愚蠢到這個份上,宮之奇明白,晉國這次必定達到目的,不需再次大動幹戈,虞國的數百年基業到不了冬天臘祭時就將被轉手換主。不早早跑路,還等什麽呢!
小時候聽到這個詞最多的場合是在論及抗美援朝和中朝關係時,以致在心頭燙上了一個很深的烙印:中朝關係比管鮑鐵,比梁祝深,“俄們生死在一搭”,缺了誰,另一個都沒好日子過。要活一起活,要死埋一塊兒。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不可能完全吻合。而且脫離或削弱了血緣宗法關係,唇齒的比喻就成了笑話或僅僅為了自欺欺人的宣傳。另外對於關係雙方來說,是一致認同,還是一頭熱?都是需要觀察分析的。
朝鮮老金家就很不買這個賬,根本不願意當把門的唇,老琢磨自己的皮包自己的牙。包別人的牙,哪怕是大金牙也懶得獻殷勤。再說,牙寒了,那是它本身過敏,跟唇有啥關係?要說老金家純粹出於一家私利,顯然有點冤枉。千百年來,朝鮮半島一直處於遭受東西兩方欺壓的可悲境況中,反抗外來勢力是潛藏靈魂深底的民族意識。二戰以後,南北一直沒有徹底擺脫外國勢力的控製。對此,老金家頭皮最硬,把扶植自己上台和鞏固自己統治地位的蘇中都列入高度戒備名單,逐一清洗了內部親蘇和親中派,不按中國的套路走,在全世界的反對聲中,頂風發展核武,至少在迎合民族自尊心上贏得一些支撐點。所以,認人家為唇,把自己當齒,實在是一廂情願。
我以為,當年毛大帥用這個典故是為了說明出兵朝鮮的正確性,便於各級官員和百姓理解執行其戰略部署。戰爭的結果,可以證明朝鮮與中國有皮毛存附的關係,沒有中國誌願軍的浴血奮戰,金家一代都混不下去。然而卻不能證明中國與朝鮮有唇齒相依的關係,如果中國沒有出兵,朝鮮亡了,中國還會依然存在。即使美軍真的打過鴨綠江,用毛的話說,也無非是等於解放戰爭推遲幾年勝利罷了。日本關東軍無法永久占領東北,美國同樣也辦不到。朝鮮戰爭,對中國來說,最大的作用在於證明了共產黨領導的軍隊再也不是舊中國那些不堪一擊習慣性望風披靡的蝦兵蟹將,沒有哪個軍事力量敢於小覷他,從而贏得了幾十年和平發展的時間。中朝之間從沒有什麽“用鮮血凝成的友誼”,有的是曾經的卵翼,曾經的狐假虎威。它沒有給我們的翅膀增添肌肉,也沒有讓我們的虎爪磨得更加鋒利,反倒是麻煩不斷,平添了許多本不應有的大哥責任。這應該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事實。以前有意識形態、社會主義陣營問題,現在早已不是“同宗”,一個黨國資本主義,一個專製世襲帝國,真是哪兒跟哪兒呀。如果硬要說什麽“唇亡齒寒”,那必須是實力相等的國家(強弱不等,隻是單方麵的依附,而不是相互依存),各方麵高度認同,利益攸關,又有一個企圖通過朝鮮入侵中國的強大敵手。半島對抗較勁,對博弈各方都是既有利又不利的詭異局麵,都能從中感到威脅,又能從中找到自我健身涉足的充分理由。對中國來說,沒有朝鮮,周邊環境不會更加惡劣,有朝鮮,也不會因此這邊風景獨好。從敵手的利益考慮,滅朝統一於韓,受到威脅壓力最重的不是中國,而是韓國。保留朝鮮,一方麵可以名正言順留在東亞,鞏固美日韓聯盟,另一方麵可以讓朝鮮繼續給中國增加煩惱,遠比直接與中國衝突來的劃算得多。唇沒豁,齒照樣會寒,會蛀,會爛。
現代世界上,宮之奇、虞公和荀息的繼承人都不難找到,虢公的翻版也大有人在。當年,虢公在第一次晉虞聯軍進攻下,吃了敗仗,丟了重要堡壘下陽。卻不思休養備戰,預防再次受到蹂躪,反而去出兵欺負戎人,被人預測五年之內必亡,結果不出三年便收入晉國版圖。金家百病纏身,仍不斷衝擊世界容忍的底線,勇則勇矣,然而不從大力發展經濟入手,走上拚死一搏孤注一擲的危險道路,與虢公在智力上相差無幾。當年毛是以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和六億五千萬人命作抵押,朝鮮有這本錢嗎?
唇齒關係可以勾引許多遐想:向左延伸可以為睦鄰觀念充當基礎;向右拐去容易形成自己躲在後麵,讓別人在前麵擋子彈的怯懦念頭;粗粗一想,二者是相依的平等關係;細細掂量,唇的作用遠大於齒,沒有牙,於唇無損,而沒有唇,牙暴露於外,至少影響美觀;積極地考慮,由於位置貼近,脫不開聯係,唇槍舌劍舞起來時,牙也不能做壁上觀;憂慮悲觀則會落入假道於虞的陰謀論(比如美國給中國貿易方麵的好處,和晉國給虞國寶馬玉璧相似,目的得逞後,再還以顏色),導致思想灰暗,看什麽都持懷疑態度,對誰都不信任。
一個唇齒關係的形象思維,很容易導致邏輯混亂的決策,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