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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讀書人要麽“不治而議論”,要麽“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甚至“兩耳不聞窗外事”。明清專製強化以來,後一種則成為常態。
現代人評價前朝士子,往往深責其遠離社會政治,不敢直言時弊的弱點。
活在當下相對言論較自由的人們,也許缺少對黑暗高壓恐怖社會的切身感受,也許對中國青衫士子們的特性理解不夠,或者自己做不到,卻要充當督戰隊,督責別人。批評者本身都沒有包容體諒之心,還能夠想象掌權者會笑納強項諍諫嗎?
諱避時代敏感話題,沉溺讀書文字考證,不是知識人的恥辱,而是統治者與社會的恥辱,三千年前,西周的文武就已經懂得這個道理,把敢講話的被害,能講話卻被迫閉嘴的現象看作衰敗亡國的征兆之一。
孔子曾稱讚微子、比幹、箕子為殷末“三仁”。麵對暴政,這三個人選擇了不同的做法,或逃跑,或直諫,或裝瘋賣傻,孔子並沒有厚此薄彼,而是一視同仁。為什麽?因為三種做法的本質都是不認同暴政,不合作,區別在於是舍身成仁,還是保全自己。照現代網民的看法,是勇敢的鬥士與怯懦的膽小鬼之別。孔子把他們相提並論,豈非是非不分?這恐怕讓習慣非黑即白簡單二分法的國人大惑不解。
仁是孔子獎譽盒中用得最少的一枚獎章。他不但否認自己“仁”,而且總是不承認學生們登上了仁的高度。在《論語》中隻授予過六人,除了殷末三仁,還有伯夷、叔齊與管仲。這六人中,前五個具有較多的相同點:都是貴族,都不滿當時的統治政策,都不與當政者合作,比幹、伯夷、叔齊都是以命相搏。管仲則是破落貴族出身,輔佐齊桓公,領導中原各國,抵抗了蠻夷侵擾,捍衛了華夏文明。由此可知,在孔子心中,仁是貴族中精英的專屬,是貴族精英反抗暴力強權的精神品質。平民百姓不夠資格跟仁拉上關係,他們隻會稀裏糊塗地反抗,稀裏糊塗地順從。貴族精英隻要符合上述兩點,不管他們采取什麽行動,就像箕子,那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都達到了仁的境界。而布衣誌士即便跟貴族精英們做得一樣,仍是瞎起哄,說了白說,掀不起多大風浪。孔子眼裏隻有貴族精英,熱衷上層路線,所以他的思想理論壓根就不是為百姓設計的。但是後世讀書人不查孔先生初衷,一心要效法貴族精英,實際上更多的是學了商紂的兩位兄弟(也有箕子是紂叔父的說法),對比幹則是敬而遠之。
人世間,幾千年,治世隻是存在於傳說中,暴政、酷吏、盜賊、惡霸倒是綿綿不絕。勢單力薄,不願為非作歹的善良人,麵對強大的惡勢力,應該怎麽辦?無非是殷末三仁所作的三種選擇:一、挺著胸脯,硬往槍口上撞;二、惹不起躲得起,遠走他鄉,投奔樂土;三、不相信有世外桃源,天下烏鴉一般黑,無處躲藏,隻能逆來順受,裝聾作啞。毫無疑問,第一種明知必死而慷慨赴死,是個值得敬佩的選擇。對於烈士而言,他們是“求仁得仁”,沒有委屈遺憾。隻有極少數人能達到這種境界,所以,烈士可貴可敬。多數人做不到,也不能強求人人甘願犧牲,不求仁,不能算壞人。他們是被欺壓的弱者,選擇的是消極抵抗,奉行不合作主義。如果對他們投以鄙視的目光,那這世上還有幾人能獲得令人尊敬和平等的地位?看不起多數人的人,又能給這個混濁的世界帶來什麽清明祥瑞福音?強迫人們沉默的統治者可惡,強迫人們說話的也不可愛(它讓人想起改革開放前曆次運動的表態,引蛇出洞的陽謀)。
春秋是個禮崩樂壞的“無道”時代。孔子生逢亂世,一心想複辟西周的政治秩序,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遭到一些隱士們的嘲笑。但他不是烈士,有機會便做官,不符合理想便一走了之。他概括賢者的處世原則是“四避”:出離亂世,(有學者說,這一條最徹底的方式是自殺,像伯夷、叔齊);逃離危險地區(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曆代華僑和難民也都是實行了這一條);遠離臭臉;規避惡言(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其實,它和“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可以互為表裏,都可以歸結為一點,即,凡不符合周禮的都要擺脫並遠離。曆史上能做到這些的隻有七人而已。是哪七人,孔子沒說,我也不想猜。但有一點可以清楚,他不會完全認同道家的“絕聖棄智”“絕仁棄義”,消極避世。與曆史上那些烈士、隱士、隱忍者相比,他不願特意學什麽榜樣,“無可無不可”,都不行,也都行,反正他都做不好。他給士設定的出路是做官,但是隻能在治世就任,亂世則隱,做個心中自有明鏡的傻子。可是這條路,他自己就沒有好好遵循,亂世中仍然四處謀職,隻是還能保住底線,不合則離,最後終於灰心,無奈返鄉整理古籍,暗藏曲筆,為心儀的西周文化貢獻了最後的精力。
孔子總結的處事原則,對後世讀書人來說,影響極大。一般人自不必多說,就連梟雄毛大帥,和被譽為骨頭最硬的魯迅都沒有跳出這個思維慣性圈子。毛在假設魯迅活到49年後的遭遇時,指出兩條:或坐牢,或沉默。也就是說,或積極反抗,或消極反抗,或成為比幹,或成為寧武子(裝傻)。而魯迅自己在跟馮雪峰聊天,預想共產黨勝利後,會第一個殺他的頭,所以他要逃跑(如果他知道因為嚴格的戶口製度、糧油配給製和單位依附製,根本不可能挪窩,還會選擇什麽道路呢?)。毛和魯都沒有開玩笑,這就是曆代謹守底線的文人學者的宿命,這是亂世暴政下的悲劇,若把責任都推到文弱書生身上,有欠公允。
犧牲自己,值得敬仰。但鼓勵別人犧牲,則令人生厭。孔子既欣賞烈士的犧牲精神,也認同隱士的明哲保身,他不會硬趕鴨子上架,決不貶低消極抵抗,認為活得明白卻要裝傻的人內心更痛苦,更難效仿。隻要不助紂為虐,歌功頌德,殘民害人,悶頭搞些自己喜歡的“學問”,實際上是文弱書生能守住的精神自潔的底線。還是孟子那句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窮是沒有做官,施展不開。道窮了,小小百姓一個,能管住自己就不錯了。
很遺憾,說孔子,就免不了矛盾。也許他老人家曾多次修正,或者,老年健忘,前麵說的,後來不記得了。所以,除了“四避”,孔子也在其他場合說過十足陽剛的狠話:“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雖說這跟他的基本原則並不衝突,但畢竟彰顯了老先生死倔的一麵。孟子在列舉了受不得丁點委屈羞辱,絕對會在第一時間奮力回擊的北宮黝之勇,和以豪氣先行,不考慮萬一後果的孟施舍之勇後,表示認同曾子回憶孔老師的教導,凡事講究一個理,如果不合理,最卑賤軟弱的人也不會去欺負;若合乎理,麵前縱陳兵千萬也決不退縮。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大勇。
話都讓孔孟們說盡了,讓後人挑不出毛病,隻有佩服。至於怎樣做,端看個人的品質與悟性了。
顏回被後人稱亞聖,天天追隨夫子前後,耳濡目染,仍然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我等後備輩小子,讀了兩遍論語,輒敢品評聖人,真是“狂童之狂也且”.
還是沉下心來,一心隻讀聖賢書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