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說）十

孫誌興站在門口，根本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他咬牙切齒地嚷道：林虹是我家死敵。但我不想說她壞話，她不配！我隻想埋怨我爺爺，心地善良，看人不準，被林虹的偽裝欺騙了幾十年。他一世英名，滿腹韜略，竟葬送在一個小人女子之手。當年她失業在家，走投無路，是我爺爺收留了她。爺爺為了打日本，救中國，毀家紓難，組建民軍。事業剛剛開始，她就棄我爺爺而去。我爺爺不僅不怪，還贈槍壯行。這把槍她根本不好好保護，一見日本人就丟了，貪生怕死！可惜糟蹋了那把槍！得知林虹在日偽政府裏做科長，很多人都說她是漢奸，給四存丟臉。偏偏爺爺一點不信，說林虹是四存的老人，我了解。她連我都不怕，會怕日本人？她是個可以寄百裏之命，托七尺之孤的奇女子。之所以在偽政府裏做事，一定是忍辱負重，心懷奇誌。於是力排眾議，派人給林虹送去河北三青團籌備委員會委員的委任狀和組織發展綱領，讓她帶人在青年學生中發展團員。其實她一點也不積極，總是陽奉陰違。別人抱怨，我爺爺倒是大度，說別著急，她一定有她的難處。日本投降後，保密局懷疑上林虹。有幾次國軍失利都和林虹有關聯，隻是她太狡猾，很難抓到把柄。要說保密局還真是專業，嗅覺靈敏，派人秘密跟蹤。林虹找我爺爺告狀，保密局得信，趁爺爺還沒找他們，搶先逮捕了林虹。也算林虹有種，不管怎麽拷打，就是一句話不說。爺爺知道後，拍案大怒，罵保密局眼高於頂，不把他放在眼裏，連他的人也敢抓！親自找到王金星站長，拍著胸脯說可以擔保，吵著要立刻放人。領到人後，怕保密局背後又搞動作，便將林虹放在我家，請最好的醫生給她治傷。傷好後又任命林虹為四存中學的訓導主任，並親自舉薦任國民黨市黨部的委員和省婦女自救會的委員，貼上了雙重保險。我那自以為是的爺爺，自以為慧眼識人，於厄困中解救出來的人必會感恩戴德，加倍回報。誰知落入農夫和蛇的老套故事中。誰也想不到，共產黨進城，出賣爺爺，把爺爺從家中騙走，秘密逮捕處死的竟然是林虹。事後家人回憶，林虹露出了不少破綻：她跟爺爺說話的表情不大自然，眼睛總看別處，不敢看爺爺的臉。說是軍管會主任請吃飯，怎麽光派林虹，而沒有其他像樣的幹部來，至少應來個副市長一級的吧，不管怎麽說，我爺爺還是掛著上將銜的。由於有林虹在，爺爺絲毫不疑有它，絕對沒有想到他將赴的是鴻門宴，反而笑著說：小林虹，到底是四存的老人，這條線你牽對了！結果，出了門再也沒回來。一個小時後，又是林虹帶人抄了我的家，還把我父親、堂叔等四五個人抓走了。氣得我父親大罵，白眼狼！喂不熟的狗！下賤女人！聽說她後來也被共產黨投入監獄，還自殺、發瘋，那是報應，老天有眼。現在她也死了，看她到陰間有何麵目見我爺爺!

 

華奶奶精神矍鑠，思路清晰：我是四一年認識你奶奶的。那時組織上派我到保定和你奶奶組成一個小組，我負責把她從情報室搞到的情報送到根據地去。你奶奶膽大機智，冒著生命危險搞到不少極有價值的情報，比如“五一”大掃蕩的目標、兵力配置，拉網戰術的實施細則、日偽特務的組織及活動。為此，我們受到根據地黨組織的多次表揚和嘉獎。而且，藤井一次也沒有懷疑過。一年後，藤井調走。沒有了這個保護傘，你奶奶又被抓了起來。這次關了一個多月，你奶奶始終不屈服。鬼子找不到證據，又不放心，便把她從情報室開除，交保釋放了。出來後，河北公署教育局科長的職位也被解除，你奶奶想辦法去一家小學當了老師，堅持地下鬥爭。我剛到保定不久，沒有工作，生活困難，偏偏又得了肝炎。你奶奶安慰我不要著急，她把工資分成三份，一份送給根據地作黨的經費；一份用來給我治病；自己隻留下很少一點。她每月發的白麵全都給了我，自己去買市麵上配給供應的雜合麵，天天吃窩頭，啃鹹菜，一直到三個月後我痊愈找到工作。要不是你奶奶，我說不定病也病死了。當時保定的鬥爭形勢很複雜，除了日本人、漢奸，國民黨方麵也和我們爭奪地盤。你奶奶的身份自然成為他們拉攏的對象。孫博野在重慶爭得河北三青團籌委會主任的頭銜後，派他的侄子到保定發展組織，首先就找到你奶奶。上級指示：打入內部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進入三青團後，你奶奶掌握了組織和人員的情況，為以後清除他們提供了可靠的證據。日本投降時，八路軍本來是要裏應外合攻占保定，接受日偽投降。但是形勢變化很快，城裏的偽軍、警察全部改穿了國民黨製服，日軍也仍然持槍站崗，隻向國民黨軍繳槍。如果八路軍硬攻，結果可想而知。你奶奶及時把情報送給冀中區黨委，避免了重大損失。以後，組織讓你奶奶利用在三青團的身份，公開活動，搜集情報。由於有孫博野這個保護傘，我們一直工作順手。但是也有危險的時候，一天夜裏，警備司令部池風城派人送來一份密件。三青團機關裏隻有你奶奶一人值班。她拆開一看，是國民黨要進攻解放區，要求三青團協助。她立刻抄下交給我，及時轉給了解放區，讓他們提前做好了準備，打了一個大勝仗。敵人很快懷疑到了你奶奶，保密局特務頭子王金星派人跟蹤，並命令拿到證據後，可以立即處死。你奶奶很機警，當天就察覺了保密局的陰謀。她一麵發暗號切斷了與我的聯係，一麵去找孫博野告狀。保密局惱羞成怒，搶先拘留了你奶奶，嚴刑拷打，希望逼出口供。我知道後，急了，想辦法托人把消息告訴了孫博野。他馬上親自去保密局要人，並把你奶奶接到家中保護起來。這下，保密局隻能瞪大眼睛幹著急了。你說好笑不好笑，這個孫博野，自抗日戰爭以來，經常與共產黨鬧摩擦，根本不喜歡共產黨。可是共產黨就在身邊，他居然不知道，還千方百計地護著。他大概到死都沒弄明白，一個心腹幹將什麽時候成了共產黨了。我知道，就在孫博野搞了“深縣慘案”殺害了我黨四百多名幹部戰士後，你奶奶便從思想上和他劃清了界限，不再像以前那樣把他看作可信賴的長輩。

說起來，當時我們都是些小知識分子，理想主義色彩比較濃。在一起工作經常討論革命勝利後會不會和蘇聯一樣，想象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麵包牛奶是啥滋味。你奶奶從雷明那裏聽過很多，男女平等啊，人民當家作主啊，看著哪個官不好，不為老百姓辦事，就有權罷免他啊，聽得我們熱血沸騰，渾身是勁。那時根據地有些老紅軍專門找我們這種學生出身的姑娘，你奶奶態度堅決，跟誰都不談，有人私下叫她冷麵小姐。你楊爺爺也在追我。我嫌他沒文化，又比我大九歲，問你奶奶怎麽辦。你奶奶悄悄告訴我，她有個愛人，比她大八歲，三八年去了八路軍一一五師。分手時雖然沒確定關係，但她早已暗許，發誓要等他到勝利。她說，隻要人好，彼此處得來，大幾歲怕什麽。我還是聽了她的話才和老楊結婚的。可惜你奶奶沒等到。

 

康爺爺躺在病床上，吃力地講著：解放戰爭時，我負責你奶奶與組織的交通聯係。她是老資格地下工作者，經驗豐富，善於利用自己的社會地位，接近國民黨軍政各界人士，並把其中一些人發展為自己的耳目。我呢，剛從根據地來，很土，連領帶都不會打，還是你奶奶手把手教的。她就像個大姐姐，不僅從生活上關心，而且在各方麵都嚴格要求。有一次，出於好奇，我到北京前門外八大胡同一帶轉了一圈。你奶奶知道後，好一通批評，說，我們共產黨人怎麽能跑到那種地方去！好奇閑逛也不行！那樣和國民黨，和剝削階級有什麽區別？還有一次，我在喜相逢酒樓跟一位潛伏於保密局的同誌接頭，吃完飯，他掏出槍，讓跑堂的隨他去家裏取錢。嚇得人家渾身哆嗦，連陪笑臉，說，不敢，不敢，隻要長官吃得高興，什麽錢不錢的。回來跟你奶奶一說，她非常生氣，說這人在抗日時每次裝漢奸便衣隊進城吃飯就這德性，比漢奸還像漢奸！批評多少次就是改不了，禍害百姓已經成習慣了。共產黨內怎麽能有這種人，連孫博野的一半也不如。警告我別學這種壞樣，做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人解放後仍然搞特殊，腐化，文革後竟帶頭參與走私，你奶奶從不和他來往。我敬佩你奶奶，她才是嚴於律己的真正共產黨人。解放戰爭時，像你奶奶這樣資格的人很多都結婚了，你奶奶快三十了，依然單身。有個國民黨少將追求她，被拒絕了。孫博野想把侄子介紹給她，你奶奶婉轉地說：現在國家處於風雨飄搖中，學校的工作千頭萬緒，必須以身作則，不可分心，才能不辜負校長的信任。以後有人懷疑你奶奶不是生理有毛病，就是政治有問題。孫博野護著說，我的人，我了解。她從小是婦女自主的先鋒，就知道悶頭工作，不是圍著鍋台轉生孩子的家庭婦女。我都不逼她，你們更不能強迫。你奶奶聽說後，好像並不感激，背後對我說，他有三個老婆，哪有資格談婦女自主和婦女解放。

你奶奶通過我的手送出去很多有價值的情報，包括傅作義部隊的動向、國民黨特務對解放區的滲透、孫博野一類社會上層對共產黨的態度等等。由於孫博野對你奶奶十分信任，有什麽想法從不對你奶奶隱瞞，所以組織上掌握了他私藏槍支彈藥、電台，準備與共產黨長期對抗的大量罪行。因為孫博野對國民黨也有不滿情緒，你奶奶開始是想挽救他的。四八年底，解放軍已經包圍了北平，有人勸孫博野趕緊南逃。他鑒於自己在共產黨和國民黨眼中的尷尬位置，左思右想，進退兩難。他跟你奶奶說，到香港作寓公，沒資格，沒有錢；靠攏共產黨，沒資格，也不屑為。唯一有資格可幹的，即是見危受命，死中求生。你奶奶勸他命令屬下停止活動，解散拚湊的“華北民眾自救會”，可他不理會。後來見傅作義接受了解放軍和平解放的條件，大勢已去，才聽從了你奶奶的勸告。

解放軍進城後，你奶奶又勸孫博野主動交出私藏的武器、電台，爭取共產黨的諒解。但是他反應冷淡，置若罔聞，終於導致被捕抄家的結果。你奶奶曾跟我說，她已經仁至義盡，仁至義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