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肉”與“唱歌”

        沒去之前，說到桂林，我首先會想到那猶如濃淡墨筆暈染出的夢幻圖畫山水。去了之後，再說桂林，我倒更願意聊聊不同的感受和風景以外的事情。

 

        四月天，桂林進入雨季。在我們到達之前，剛下過幾天雨。漓江碧綠，清可見底，沒有其他地方常見漂浮的垃圾。光潔的鵝卵石、搖曳的水草，曆曆可數，然而幾乎看不到魚蝦，大概應了“水至清則無魚”這句話吧。於是我對到處兜售的漓江魚蝦菜肴略懷疑心，不敢領教。與水相比，天空不夠清澈，氤氳彌漫，灰蒙蒙的，如同隔著毛玻璃，和北京等城市差不多，給喀斯特地貌的絕壁奇峰減色不少，令人遺憾。欣賞漓江山水，要麽天青氣朗，愈襯山清水秀，一切自然樸實；要麽雲霧飄渺繚繞，峰巒若隱若現，恍然仙境神界，韻味無窮。我們運氣較差，恰逢最無情趣的中間狀態，難以領略玄奇奧妙。

 

        桂林市中心靖江王府獨秀峰下有一處被刻意渲染的神秘洞穴，裏麵浮雕六十幅太歲像，為明代作品。那些有名有姓有職位主宰世上每個人命運的所謂“太歲”們，讓人充分體會到黑暗社會文化在神秘中透出邪惡。走出洞口，再看桂林山水竟平添了幾分詭異。水還是水，山卻不像山。

 

        司機老陳說，我們世代土著，天天目睹，早就失了感覺，不像你們遊客新鮮勁足。他搖搖頭，其實桂林除了山水，沒有美食，沒有美女，住得久了你會乏味。我有點訝然，不知什麽時候，旅遊景點的硬件加入了美女。美女固然賞心悅目，竹林中走出七仙女，山頂上飄落五朵花，肯定增光，讓王老五、李老六們神魂顛倒，但是桂林素以山水著稱，與美人無關，諸峰名稱也無美女影子，不像巫峽高唐一類，古人在這裏並未添加其他因素，今人是怎麽了？再者，我覺得有沒有美女實在不好說，因為每個人審美標準不同。情意濃時，尋常女子都帶著西施的妖嬈，要不然何來“情人眼裏出西施”一說。但老陳說的另一條，我有同感。桂林不多的幾種名吃如桂林米粉、香芋扣肉、桂花糕等並不顯高明獨特。

 

        興許是圖片和錄像看得太多，過於熟悉，親臨其境隻是印證以前的知識；也許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仁者，所以桂林最吸引我關注的反而不是山水風景。

 

         在中國，旅行團成員與導遊之間缺乏彼此互動關係。許多遊客一上車登船便歪頭昏睡，完全不理會導遊說什麽，做什麽。因此，大多數導遊介紹當地風土人情時，麵無表情，機械地背誦著解說詞，於是一些原本風趣幽默的詞句也變得生硬枯槁走形改味，讓聽者很難引起興趣與共鳴。盡管如此，桂林導遊口中還是有兩個詞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其一是“狗肉”。大概是為了活躍氣氛，或者要營造一個和諧環境，幾乎每個導遊都會特意反複強調這個詞，百年修得同船渡，容易嗎？這是多大的緣分！大家一起旅遊，都是“狗肉”。詞不雅訓，義卻高絕。它是桂林獨創，意為“朋友”。普通朋友，可稱為“狗肉”，或冠上姓，如王“狗肉”、張“狗肉”。若有幸被叫“老狗肉”，那交情便非同一般，很有些程度了。可是到底與其它地區的習慣相差太大，外地人怎麽聽都像是罵人，很容易跟“狐朋狗友”串聯一道。在一陣哄笑之後，遊客借著熱乎勁兒，嚐試了幾次，就再無人采用。古今中外，朋友的別稱不少，但像這樣怪異、這樣別致、這樣村俗的，還真不多見。我詢問了幾個導遊和桂林人，誰都說不上這個詞的來曆。按捺不住好奇心，放任自己瞎想。首先，我猜想可能是從“酒肉朋友”轉化而來，僅取朋友含義。其次，桂林人或者有嗜食狗肉的習俗，愛屋及烏，朋友便和狗肉劃上了等號。不過就我所見，當地很少狗肉菜肴，這一條似乎不成立。也可能桂林人隻是喜歡狗，一如許多人稱呼愛子、愛人為“肉肉”，狗字加肉，即為心愛的昵稱。這樣解釋顯然頗為牽強。另一種可能是桂林人對狗的信任度高於人，人類中背叛友誼的行為司空見慣，朋友往往是最需要提防的人，而狗的忠誠則無需懷疑。最後，可能出自當地某個少數民族的語言，漢人借諧音發揮。這些猜想可能都不沾邊，反正是個玩兒，權當猜謎語了。

 

        其二為“唱歌”，據說也是桂林人擁有發明專利，是上廁所的代用詞。我耳聞後，既驚“狗肉”之俗，又歎“唱歌”之雅。廁所是不雅不潔之地，中外古今，多有避諱。然而像桂林人這樣用“唱歌”取代如廁，確實前所未聞。當導遊未加解釋，敬請遊客在旅途間歇抓緊“唱歌”時，我竟不知所措。詢之，仍然無人知其履曆底細。由此，愈發激起一探究竟的獵奇心，再度陷入遐想。是什麽原因讓桂林人把排泄的動靜與唱歌連在一起？桂林人的驕傲是劉三姐，她以活潑、悠揚、機智的山歌贏得無數人的傾倒。莫非歌仙劉三姐的遺風流韻深入桂林人生活的每個角落？劉三姐唱道，“我家沒有好茶飯呐，隻有山歌敬親人”。歌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娛精神，可以抒胸臆，還可以代茶飯，享用之後，大概也少不了消化排遣的程序，由此連帶把排毒的快感比作唱歌的愉悅也就不難理解了。又或者，像許多人洗澡習慣扯上幾嗓子一樣，桂林人也許有如廁唱歌的癖好，因此有了這種代稱。但是洗澡唱歌並不影響衝洗動作，而解手唱歌恐怕有礙通暢。想到此，我自己都笑了，這也太不靠譜了。

 

        當然，這都是沒有根據的瞎琢磨，聊補旅途勞頓之苦，當不得真的。

 

       在中國，看厭了廟宇，看厭了假古跡，看厭了喧囂的現代文明，你會加倍向往不加雕飾的自然風光。然而桂林山水已經受到現代文明的侵蝕，無論是與青筍、螺髻樣峰巒爭比高的樓房，還是穿梭江麵，魚貫而行的輪船，都讓人擔心。我不知道 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榮譽還能保持多久，但我知道，桂林詞匯驚天下、笑天下，應該可以流傳一段時間。

 

        我真想殷勤問候“狗肉”們，一聲呼喚，渾身燥熱，好感動啊！“山歌好比春江水”，按時去“唱歌”，盡情宣泄鬱積，多舒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