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未能探訪你

十幾年前，我們去意大利旅遊，天天沉浸在極度興奮中。眼裏除了古跡、雕塑、繪畫，其它都視而不見。臨上飛機返回時，我們由衷地說，不虛此行，了卻了心中一大夙願。

回來後，有人問，你去了聖馬力諾嗎？我的知識極其有限，不僅對這個國家毫無所知，而且是第一次聽到。那人見我一臉茫然，便不再多說，留下一句話走了：以後你會後悔！當時我並不以為然，但記住了這個名字。

大概是朋友說得鄭重，以後每當看到聖馬力諾幾個字，不由得多投幾撇目光。

一般的地圖上，很難一眼看到這個在佛羅倫薩東麵，靠近亞得裏亞海，被意大利包圍著的袖珍國家。對見慣遼闊廣大和熟視摩肩擦踵的中國人來說，聖馬力諾是蕞爾小國中的小國，彈丸之地的彈片。六十多平方公裏，不到三萬人口。在全球排名第五，歐洲第三。

但是對深受陶淵明一類理想主義文人影響的中國人來說，聖馬力諾親切得就像是武陵源裏的煙村孤寨，一個真實版的“桃花源”。這裏也是山區，林木茂盛。一千七百多年前，信奉基督教的石匠馬力諾為了躲避羅馬皇帝的暴政，帶領一些同行業的弟兄隱居此地，從最初的自由人共同體“石匠公社”，逐步形成了公民國家。它可能是中外曆史上沒有或最少暴力壓迫的國家。相比世界上其它國家與地區，它的公民幸福得一塌糊塗，說他們生活在天堂裏恐怕也不過分。桃花源在中國是虛構，在這裏卻是和意大利美麗的大理石一樣觸手可及，是實實在在的人間樂土。

1263年，聖馬力諾確立的一個製度，足以讓今天的全世界，特別是中國人羨慕嫉妒得發狂。這個國家沒有皇帝，它由選舉產生的兩個執政官聯合執政，任期半年，不得連任，卸任後有三年的禁選期，足夠反省成敗得失，以利再任。總數60名議員也是公選，任期五年。這樣，就算一位執政官有作惡企圖，另一個不配合，他仍無法得逞。即使兩位執政官狼狽為奸，議員們不買賬，還是行不通。再退一步，每屆隻有半年，好壞都蹦達不了幾天，用不著憂慮，減少了多少政爭。從理論上講，這個國家的每個人一生中都有幾十次做最高執政官的機會。另外，還有更多做議員的運氣。真是“人皆可以為堯、舜”。在這裏公開宣布“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絲毫不顯狂妄，絕無野心家嫌疑，沒有搶班奪權的衝動，也沒有篡位顛覆的罪名，不會被鎖去下獄，砍頭絞死，那是和四季更迭日出日落一樣自然天成。相反，在這麽“有道”的“邦”裏，如果不出來做官，“貧且賤”，那是孔子說的一種恥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看到這裏，也許有人會連連跺腳抱怨，人多不好辦事，人少卻好做官。為什麽中國不早幾百年製定限製生育的政策，要是今天隻有萬把，至多十萬人，那不也是個個混個什麽長幹幹，說不定這會兒當官都當煩了，白送也不要，忒累。何至於為了爭權奪利，人人烏眼雞似的，攪得處處烏煙瘴氣，危機四伏。

意大利是世界上唯一在腹心處居然滋生兩個獨立國的國家。梵蒂岡依仗主宰人們精神的宗教立身，乃是眾所周知。聖馬力諾呢，它憑什麽被容許在意大利臥榻旁酣睡？一個四周封閉，毫無出路的小國，為什麽能在戰火紛飛的歐洲存在千百年？這在亞洲，在中國是不可想象的。秦始皇要滅了立縣，成吉思汗的鐵蹄會踏平，大清的辮子兵絕饒不了，大東亞共榮圈少不了圈了去。看來，意大利有足夠的肚量，足夠的寬容，允許肘腋之間嫁接出駢枝異體，在最反動的墨索裏尼時代也沒有吞並。也許，這個國家從羅馬帝國的曆史裏真正領悟了一些人間奧秘，夢醒得比其他國家徹底。
毋庸置疑，聖馬力諾之所以能獨立千百年，與它發人深省的建國智慧有直接關係。聖馬力諾的宣傳冊上宣稱“一直有充足的兵源”，但是即便男女老少病殘齊上陣，也不過勉強湊出一個軍，能抗住誰呀？大國的武力尚且不足恃，何況芝麻小國。孟子認為小國與大國周旋，需要很高的智慧。在戰國亂世中，他曾給小國支過幾招：一是整治城池，與民死守；二是效法先周的太王，惹不起，躲得起，背井離鄉，遠避它方。當然，這兩招都不是什麽高招，都透著小國的無奈，不可能改變戰國時小國的命運。聖馬力諾也有祖傳治國方略，那是國父馬力諾留下的，“我們不要別人一寸土地，也不給別人一寸土地。”乍一看，這句話平淡無彩。細一想，不由人不肅然起敬。多少國家南征北伐，東搶西奪，拚命擴張，到頭來剩下個啥？衰草斜陽，殘柱頹牆，國破家亡。有多少人能看破紅塵，參透宇宙，抵製誘惑，抗拒怯懦？百萬雄師，十部兵法，敵不過馬力諾的一句話。當年拿破侖橫掃歐洲，睥睨天下，在蒂塔諾山下，勒住了暴躁的戰馬，對聖馬力諾突發興趣和惻隱之心。他慷慨地贈送土地，要把聖馬力諾喂養得像個樣子。換作日本，原本總在惦記別人家的東西，遇上這等白送的好事，肯定要樂到抽筋，立馬拜倒感謝，還要追隨左右，“這棵大樹好乘涼”。沒想到，聖馬力諾人全無貪欲，不食嗟來之食，不存非分之想，念叨著祖訓淡然拒絕了。聽到這句話，拿破侖把居高臨下的驕橫改作平起平坐的敬重，不但秋毫無犯，還正式承認聖馬力諾的獨立地位。聖馬力諾武功不修，文化不顯，它靠的是別人的容忍與自身的自立自尊不卑不亢的國策，以及樸素平實、震撼人心的價值觀念。這樣的國家確實不容輕視。

聖馬力諾勝似天堂，又不是天堂。它有一些做法也很令人費解。上個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瑞士等小國依靠中立政策得以自保，聖馬力諾卻氣度不凡，是唯一一個同時向軸心和同盟集團以及共產國家宣戰的。它憑啥，仗著幾十條槍，二百餘人的國防民兵？還是不甘受辱，明知力所不逮，仍要拚死捍衛尊嚴的勇氣？它仇視美、蘇、英、德、日，不難理解，但是為什麽還包括正在被人按地上暴揍的中國？可憐之國必有可恨之處？中國招它惹它了？我相信它不是不講理的國家，我有耐心靜靜傾聽他們慢慢道來。下次吧，下次我不會錯過。

到意大利旅遊，與世界上最早建立共和國的聖馬力諾失之交臂，我真的後悔了。這是一個值得我們脫帽行注目禮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