禕兒自上中學起,讀書有個習慣:一邊眼看,一邊還要耳聽音樂,同時一隻手翻頁,另一隻手不停地旋轉著筆。這是可以看見的動作,看不見的思維大概也是十分活躍。我猜想可能是意識流式的,一會兒從書本跳到音樂,一會兒“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一會兒又不知轉飛何處,肯定不會停留在一個點上。妻看他忙得三個主要器官一個也沒閑著,很為他的讀書擔心,多次講解一心不能二用的道理。禕兒也不爭辯,隻是我行我素,從不稍改。
妻從傳統的讀書規則出發,說禕兒讀書:忙、亂、浮躁、不專心,一般講來是一針見血了。“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排除幹擾,聚精會神,心無旁騖是讀書的重要條件。在安靜的環境中,端坐書桌前,目光聚焦於字裏行間,表情如老僧入定,內心徹底廢寢忘食,就是大多數人心中的標準讀書樣子。為了達到這種標準,我們從小被規定以雙手背後、挺直身板的坐姿上課。看上去整齊劃一,精神抖擻,其實小孩子都堅持不了多一會兒,很容易疲勞走神。禕兒在美國長大,自幼兒園起就沒遭受過這種上刑式的折磨,讀書形式采取別樣,毫不奇怪。
古時候,同是讀書人,各自讀書的目的、環境、情趣卻是大相徑庭。有些比禕兒更加過分,稱得上驚世駭俗。其中最善於營造氣氛、創造條件讀書的,首推明朝人吳從先。他在《小窗四紀》中說:
讀史宜映雪,以瑩玄鑒。讀子宜伴月,以寄遠神。讀佛書宜對美人,以免墜空。讀《山海經》《水經》叢書小史宜倚疏花瘦竹、冷石寒苔,以收無垠之遊而約縹緲之論。讀忠烈傳宜吹笙鼓瑟,以揚芳。讀奸佞論宜擊劍捉酒,以銷憤。讀《騷》宜空山悲號,可以驚壑。讀賦宜縱水狂呼,可以旋風。讀詩詞宜歌童按拍。讀鬼神雜錄宜燒燭破幽。他則遇境既殊,標韻不一。
初讀此,我被完全鎮住了,覺得是一種振聾發聵,讓人耳目一新的高論。你看這裏不但有映雪、伴月、倚花竹、對美人等靜態環境的讀法,還有唱歌、吹笙鼓瑟、擊劍捉酒、悲號、狂呼等動態的輔助讀法。不拘一格,多姿多彩,盡情盡性,生動活潑,不由人不感歎,看看人家這書讀的,何其投入,何其典雅,何其精致,何其講究!真讓人心馳神往。
由此想到自己的讀書經曆,立刻慚愧得無地自容。孩童時期有圖畫的小人書引發了我最初的閱讀興趣,一書在手,所有感覺神經係統頓時變得遲鈍起來,外界與軀體仿佛都是遙遠縹緲的虛幻東西,隻有書中人物的命運起伏才是真實的,可感知的。於是往往因錯過吃飯睡覺而造成母親引以為榮向人誇說的資本。
一開始我就喜歡獨享閱讀的樂趣,不願意與人擠在一起同賞。所以常常不擇地點環境,隻要沒人就好。入迷之時,不管是昏暗的路燈,還是憋悶的被窩,甚至------不好意思-------廁所的馬桶上,都是我經常光顧的讀書場所。
插隊期間,在陝北窯洞中的煤油燈下讀書,更有兩樣東西時常伴隨:那時很少蔬菜,每每以鹽水煮黃豆佐餐,無可奈何地產生了不容抗拒的反應;同時吞吐的劣質煙草濃霧在身邊一團團彌漫著。惡聲濁氣中,缺頭少尾的書籍從黑手下翻過。毫無分類,毫無係統,毫無選擇,但絲毫不影響閱讀的樂趣,照樣會有“靈魂出竅”,恍然離世,然後驀地雄雞報曉,驚詫時光如梭。
上大學時也沒有被高等學府熏陶得文雅起來,依然無心考慮周圍是花是草,有否竹石。西安的夏天炎熱難耐,上課時,昏頭昏腦,渾身冒汗。下課後,我夾著書本像狗一樣往樹蔭處亂鑽,然而還是汗流不止。後來發現“洞天福地”,圖書館的一層極涼爽,便不顧行人側目,大字橫陳,坦腹東廊,居然讀得十分愜意,十分舒適,十分投入。或許當年的老師和同學還能記得我的惡形。
那年頭人人都說為革命讀書,樹雄心,立壯誌。可是真正相信的人有幾個?究其實,在種種不雅環境中,所謂的宏圖大誌,即便不是屋呀玉的,也都離不開為個人尋找出路。
“困而學”, 讀書自救,動力才強大。於是見縫插針,拚命擠鑽,哪裏顧得上窮講究,哪有雅興捉摸何種環境、氣氛適合讀何種書。
仔細想想人們讀書有幾個能具備吳老先生那樣的條件。懸梁刺股本身就不雅觀,映雪囊螢是窮得沒有辦法的辦法。顏回住在貧民窟,每天喝點涼水,嚼點粗糧,能在人前維持一副假笑的嘴臉已屬不易,讀書時哪還有精神擺譜,哪有能力擺譜?那個排場連他的老師孔夫子也擺不起,所以他隻強調“好學不倦”的精神。
讀書是一種內在的功夫,是心靈的互動,魂魄的交流,精神的對話,是既讀又思的結合。外部環境和輔助手段在讀書之初,或有一定功效。而一旦引人入勝,思想已進入神遊狀態,外部環境如何,就不起作用了。
對讀書來講,最重要的條件是靜。而靜不一定是外部環境的靜謐,內心的恬靜才是根本。由靜入虛,從虛返實,虛虛實實,方能步入讀書的最高境界------物我兩忘,徜徉於情感義理之間。
想明白了這一層,再看吳先生所說的讀書就有點矯情了。比如讀佛書是為了窮佛理,體會那種精致的思維。擺個美人在麵前,徒亂心境。空是避免了,但佛書也讀不下去了。他讀書的那種境界過於人造,太不自然。那是士大夫文人的情懷,是有錢有閑人家的讀法。尋常百姓讀書的最大享受不過是夜深人靜躺在沙發上,一杯清茶,一支筆,隨閱隨圈,隨心適意。
說到底,關鍵是看讀書效果,隻要讀出名堂,任何形式都是無可非議的。
再看禕兒讀書,倒覺得他讀得悠閑,讀得自在,隨心所欲。音樂欣賞了,手指活動了,書也瀏覽了,似乎哪方麵都沒有耽誤。我注意了一下,發現他在讀書時聽的大多是曲調悠揚的歐洲古典音樂,偶爾有震耳欲聾、節奏鏗鏘的現代音樂,似乎在無意識中遵守著某種規則。我覺得他是從自然融入中領悟書本世界,而且確有成效。考試成績一直不錯,還考取了很好的大學,在大學裏也是名列十分之一的優等生。既然讀書的目標之一達到了,怎樣讀,在什麽環境中讀,就都不重要了。